张恨水经典文学纸醉金迷第一部上.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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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文学纸醉金迷第一部上

纸醉金迷-第一部-上

张恨水

目录

第一回重庆一角大梁子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

第三回回家后的刺激

第四回乘兴而来败兴回

第五回输家心理上的逆袭

第六回一切是撩拨

第七回买金子买金子

第八回半夜奔波

第九回排队

第一回重庆一角大梁子

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

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

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

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

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在重庆,游击商人各以类分,也各有各的交易场所。

比如百货商人的交易场所,就在大梁子。

大梁子原本是在长江北岸最高地势所在的一条街道。

几次大轰炸,把高大楼房扫为瓦砾堆。

事后商人将砖砌着高不过丈二的墙,上面盖着平顶,每座店面,都像个大土地堂,这样,马路显着宽了,屋子矮小的相连,倒反有些像北方荒野小县的模样。

但表面如此,内容却极其紧张,每家店铺的主人,都因为计划着把他的货物抛出或买进而不安。

理由是他们以阵地战和游击商比高下的,全靠做批发,一天捉摸不到行市,一天就可能损失几十万法币。

在这个地方,自也有大小商人之分。

但大小商人,都免不了亲到交易所走一次。

交易所以外的会外协商,多半是坐茶馆。

小商人坐土茶馆,大商人坐下江馆子吃早点。

在大梁子正中,有家百龄餐厅,每日早上,都有几批游击百货商光顾。

这日早上七点半钟,两个游击商人,正围着半个方桌面,茶烟点心,一面享受,一面谈生意经。

上座的是个黄瘦子,但装饰得很整齐。

他穿了花点子的薄呢西服,像他所梳的头发一样,光滑无痕,尖削的脸上,时时笑出不自然的愉快,高鼻子的下端,向里微勾,和他嘴里右角那粒金牙相配合,现出他那份生意经上的狡诈。

旁座的是个矮胖子,穿着灰呢布中山服,满脸和满脖子的肥肉臃肿着,可想到他是没有在后方吃过平价米的,他将筷子夹了个牛肉包子在嘴里咬着,向瘦子道:

"今天报上登着国军要由广西那里打通海口。

倘若真是这样,外边的东西就可以进来了,我们要把稳一点。

"

那瘦子嘴角里衔着烟卷,取来在烟缸子上弹弹灰,昂着头笑道:

"我范宝华生在上海,中国走遍了,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就说这六七年,前方封锁线里钻来钻去,我们这边也好,敌人那方面也好,没有碰过钉子。

打仗,还不是那么回事。

把日本鬼子赶出去,那不简单,老李,你看着,在四川,我们至少有三年生意好做,不过三年的工夫也很快,一晃就过去了。

为了将来战事结束,我们得好好过个下半辈子,从今日起,我们要好好的抓他几个钱在手上,这倒是真的,我们不要信报上那些宣传,自己干自己的。

"

老李道:

"自然不去信他。

但是你不信别人信;一听到好消息,大家就都抛出。

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要,一再看跌。

就算我们手上这点存货蚀光了为止,我们可以不在乎。

可是我们总要另找生财之道呀。

于今物价这样飞涨,我每月家里的开销是八九上十万,不挣钱怎么办?

你老兄更不用说了,自己就是大把子花钱。

"

范宝华露着金牙笑了一笑,表示了一番得意的样子,因道:

"我是糊里糊涂挣钱,糊里糊涂花钱。

前天晚上赢了二十万,昨天晚上又输了三十万。

"老李道:

"老兄,我痴长两岁,我倒要奉劝你两句,打打麻将,消遣消遣,那无所谓。

唆哈这玩意,你还是少来好,那是个强盗赌。

"

范宝华又点了一支纸烟吸着。

微摇了两摇头道:

"不要紧,赌唆哈,我有把握。

"老李听了这话,把双肉泡眼,眯着笑了起来。

放下夹点心的筷子,将一只肥胖的右巴掌,掩了半边嘴唇,低声笑道:

"你还说有把握呢,那位袁三小姐的事,不是我们几位老朋友和你调解,你就下不了台。

"范宝华道:

"这也是你们朋友的意思呀。

说是我老范没有家眷,是一匹野马,要在重庆弄位抗战夫人才好。

好吧,我就这样办。

咳!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改操着川语道:

"硬是让她整了我一下。

你碰到过她没有?

"老李笑道:

"你倒是还惦记她呢。

"范宝华道:

"究竟我们同居了两年多。

"正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将手招着道:

"老陶老陶,我们在这里。

"

老李回头看时,走来一位瘦得像猴子似的中年汉子,穿了套半旧的灰呢西服,肋下夹了个大皮包,笑嘻嘻的走了来。

他的人像猴子,脸也像猴子,尤其是额头前面,像画家画山似的一列列的横写了许多皱纹。

老李迎着也站起来让坐,范宝华道:

"我来介绍介绍,这是陶伯笙先生,这是李步祥先生。

"陶伯笙坐下来笑道:

"范兄,我一猜就猜中,你一定在大梁子赶早市。

我还怕来晚了,你又走了。

"范宝华道:

"大概九点钟,市场上才有的确消息,先坐一会吧。

要吃些什么点心?

"

茶房过来,添上了杯筷,他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点心碟子道:

"这不都是吗?

我不是为了吃点心而来。

我有件急事,非找你商量一下不可。

"范宝华笑道:

"又要我凑一脚?

昨天输三十万了,虽然钱不值钱,数目字大起来,也有点伤脑筋。

"

陶伯笙喝着茶,吃着点心,态度是很从容的。

他放下筷子,手上拿了一只桶式的茶杯,只管转着看上面的花纹。

然后将茶杯放在桌上,把手按住杯口,使了一下劲,作个坚决表示的样子,然后笑道:

"大家都说胜利越来越近了,也许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回到南京了。

无论如何,由现在打算起,应该想起办法,积攒几个盘缠钱。

要不然,两手空空怎么回家?

"范宝华道:

"那末,你是想作一笔生意。

我早就劝过你了,找一笔生意作。

你预备的是走哪一条路?

"

陶伯笙额头上的皱纹,闪动了几下,把尖腮上的那张嘴,笑着裂痕伸到腮帮子上去,点了头道:

"这笔生意,十拿九稳赚钱。

现在黄金看涨,已过了四万。

官价黄金,还是二万元一两。

我想在黄金上打一点主意。

"范宝华对他看了一眼,似乎有点疑问的样子。

陶伯笙搭讪着把桌上的纸烟盒取到手,抽出一支来慢慢的点了火吸着。

他脸上带了三分微笑,在这动作的犹豫期间,他已经把要答复的话,拟好了稿子了。

他喷出一口烟来道:

"我知道范兄已经作有一批金子了。

请问我当怎么作法?

"范宝华哈哈一笑道:

"老兄,尽管你在赌桌上是大手笔,你还吃不下这个大馍馍吧,黄金是二百两一块,买一块也是四百万。

自然只要现货到手,马上就挣它四百万。

可是这对本对利的生意,不是人人可以作到的。

"

陶伯笙道:

"这个我明白。

我也不能那样糊涂,想吃这个大馍馍。

你说的是期货,等印度飞来的金砖到了,就可兑现,自然是痛快。

可是我只想小做,只要买点黄金储蓄券。

多一点三十两二十两,少一点十两八两都可以。

"范宝华道:

"这很简单,你挤得出多少钱就去买多少得了。

我还告诉你一点消息,要作黄金储蓄,就得赶快。

一两个礼拜之内,就要加价,可能加到四万,那就是和黑市一样,没有利息可图了。

"

陶伯笙看了李步祥一下,因道:

"大家全不是外人,有话是不妨实说。

我也就为了黄金官价快要涨,急于筹一笔钱来买。

范兄,你路上虽得活动,你自己也要用,我不向你挪动。

但是,我想打个六十万元的会。

"范宝华不等他说完,抢着道:

"那没有问题。

不就是六万元一脚吗?

我算一脚。

"

陶伯笙笑道:

"我知道你没有问题,除了你还要去找九个人呢。

实在不大容易。

我想,求佛求一尊。

打算请你担保一下,让我去向人家借一笔款子。

"范宝华两手同摇着笑道:

"你绝对外行。

于今借什么钱,都要超过大一分,借六十万,一个月要七八万元的利钱。

黄金储蓄,是六个月兑现。

六七四十二万,六个月,你得付五十万的子金。

这还是说不打复利。

若打起复利,你得付六十万的利息。

要算挣个对本对利,那不是白忙了?

"

那胖子李步祥原只听他两人说话。

及至陶伯笙说出借钱买黄金的透顶外行话,也情不自禁地插嘴道:

"那玩不得,太不合算了。

"陶伯笙道:

"我也知道不行,所以来向范兄请教,此外,还有个法子,我想出来邀场头,你总可以算一脚吧?

"范宝华道:

"这没有什么,我可以答应的。

不过要想抽六十万头子,没有那样大的场面。

而且还有一层,你自己不能来。

你若是也加入,未必就赢。

若是输了的话,你又算白干,那大可不必。

"

陶伯笙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

"自然是我不来。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朋友拉着我上场子,我要是说不来的话,那岂不抹了人家的面子?

怎么样?

李先生可以来凑一脚?

"李步祥笑道:

"我哪里够资格?

我们这天天赶市场的人,就挣的是几个脚步钱。

"

范宝华道:

"提起了市场我们就说市场吧。

老李,你到那边去看看,若是今天的情形有什么变动的话,立刻来给我一个信。

我和老陶先谈谈。

"

李步祥倒是很听他的指挥,立刻拿起椅子上的皮包就走出餐厅的大门。

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到有人在旁边叫道:

"我一猜就猜着了,你们会在这里吃早点的。

"他掉转头去看时,说话者就是刚才和范宝华谈的袁三小姐。

她穿着后方时新的翠绿色白点子雪花呢长袍,套着浅灰法兰绒大衣。

头发是前面梳个螺旋堆,后面梳着六七条云丝纽。

胭脂粉涂抹得瓜子脸上像画上的美女一样,画着两条初三四的月亮型眉毛。

最摩登的,还是她嘴角上那粒红豆似的美人痣。

看这个女人也不像是怎样厉害的人。

倒不想她和范宝华变成了冤家。

他匆遽之间,为她的装饰所动,有这点感想,也就没答复出什么话来,只笑着点了两点头。

袁小姐笑道:

"哼!

老范也在这里吧?

"她说着,把肋下夹的皮包拿出来,在里面抽出一条小小的花绸手绢,在鼻子上轻轻抹了两下。

李步祥又看到她十个手指头上的蔻丹,把指甲染得血一般的红。

她笑道:

"老李!

你只管看我作什么?

看我长得漂亮,打什么主意吗?

"李步祥哎哟了一声,连说不敢不敢。

袁三小姐笑道:

"打我什么主意,谅你也不敢,我是问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作媒?

"李步祥还是继续地说着不敢。

袁三小姐把手上的手绢提了一只角,将全条手绢展开,抖着向他拂了一下,笑道:

"阿木林,什么不敢不敢?

实对你说,你要发上几千万元的财,也就什么都敢了。

"老李笑道:

"三小姐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是老实人。

"

她笑道:

"哼!

老实人里面挑出来的。

哪个老实人能作游击商人?

这也不去管他了。

你是到百货市场去吧?

托你一件事,给我买两管三花牌口红来。

别害怕,不敲你的竹杠,我在百龄餐厅等着你。

买来了,我就给你钱。

"李步祥先笑道:

"袁小姐就是这一张嘴不饶人。

东西买来了,我送到哪里去?

"

袁三道:

"你没有听见吗?

我在百龄餐厅等着你。

你以为老范在那里我不便去。

那没有关系,不是朋友,我们也是熟人。

回头要来。

"说着笑对了他招招手,她竟是大开了步子,走进餐厅里去。

李步祥望着她的后影,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道:

"这个女人了不得。

"于是走上百货市场去。

这百货交易所在一幢不曾完全炸毁的民房里。

这屋子前后共有四进,除了大门口,改为土地堂的小店面而外,里面第二第三两进屋子,拆了个空,倒像个风雨操场。

这两进房子里挨着柱子,贴着墙,乱哄哄地摆下摊子。

那些摊子上,有摆衬衫袜子的,有摆手绢的,有摆化妆品的,也有专摆肥皂的。

夹着皮包的百货贩子,四处乱钻,和守住摊子的人,站着就地交涉。

全场人声哄哄,像是夏季黄昏时候,扰乱了门角落里的蚊子群。

李步祥兜了两三处摊子,还没有接洽好生意,这就有个穿蓝布大褂的胖子光了头,搬一条板凳放在屋子中间。

他这么一来,立刻在市场上的游击商人,就围了上来。

人围成了圈子以后,那胖子站在凳子上,在怀里掏出一本拍纸簿,在耳朵夹缝里取出一支铅笔。

他捧着簿子看了看,伸了手叫道:

"新光衬衫九万。

"只这一声,四处八方,人丛中有了反应:

"八万,八万五,八万二,两打,三打,一打。

"同时,围着人群的头上,也乱伸了手。

那胖子又在喊着:

"野猫牌毛巾一万二。

"在这种呼应声中,陆续地有人走来,加进了那个拥挤的人圈,人的声音也就越发嘈杂了。

李步祥的意思,只是来观场,并不想买进货品,也就只站在人丛后面呆望了一阵。

约莫有十来分钟,他把市场今日的行市,大概摸得清楚了。

却有人轻轻在肩上拍了一下,看时,正是那位邀赌的陶伯笙。

便笑道:

"陶先生,你也有兴致来观观场吗?

不买东西,在这里站着是无味的,声音吵得人发昏。

"陶伯笙笑道:

"那位袁三小姐又去找老范去了。

我想坐在一处,他们或者不好说话,所以我就避开来了。

"

李步祥笑道:

"没有关系。

我和他们混在一处两三年,什么不知道。

这位袁三小姐是什么全不在乎的。

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

她正叫我给她买两支口红呢。

来吧,我们一同来和袁小姐看口红。

"说着,转了两三个化妆品摊子,果然找到了两支三花牌口红。

李步祥一问价钱,那位摊贩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将蓝布衫的长袖子伸出来。

当李步祥也伸过手去和他握着时,他另一只手,立刻取了一块白的粗布手巾,搭在两个人手上,也不知道他们两只手在布底下捏了些什么。

那李步祥缩回手来,摊贩子立刻摇了两摇头道:

"那不行,差远了。

"李步祥笑着伸过手去两只手捏住,又把布盖着。

他连问着:

"可不可以?

"于是两个人一面捏手,一面打着暗号,结果,李步祥缩回手来,掏出几千元钞票,就把口红买过来了。

陶伯笙跟着他走了几步,笑道:

"为什么不明说,瞒着我吗?

"李步祥道:

"市场上就是这么一点规矩,明事暗做。

其实什么东西,什么价钱,大家全知道。

你非这样干,他不把你当内行,有什么法子呢。

走吧,把东西送给袁三去。

"

陶伯笙笑道:

"你当了老范的面,送她这样精致的化妆品,恐怕不大妥当,老范那个人疑心很重。

"李步祥笑道:

"没关系,大家全是熟极了的人。

"

他说着,向前走,一到餐厅门口,陶伯笙不见了。

心想,这家伙倒是步步当心,是个精灵鬼,自己也不可太大意。

于是缓着步子向里走,隔着餐厅玻璃门,先探头望了一下。

那袁三和范宝华坐在原先的桌位上,谈笑自若。

她倒是先看见了,抬起手来,连招了两下。

李步祥只好夹着皮包走过去了。

看看范袁两人脸色,都极其自然。

便横头坐下来笑道:

"刚才范兄还提到你的,不想你就来了。

"袁三将眼睛向两人瞟了一眼,笑道:

"那多谢你们惦记了。

"李步祥道:

"本来你和范兄是很好的。

大家还可以……"袁三立刻把笑脸沉下来道:

"老李,话不要说得太远了。

过去的事提他干什么?

我们都不过是朋友而已。

朋友见面,坐坐茶馆何妨?

"李步祥把脸腮上的胖肉拥起来,苦笑了一下。

袁三又笑道:

"你自说是个老实人,说错了话我也不怪你。

托你买的口红,你买了没有?

"他便在口袋里掏出两支口红管子,放在桌上。

袁三拿过去看了看装潢上的记号,又送到鼻子尖上闻了两下,点着头道:

"这是真的,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李步祥笑道:

"小意思,还问什么价钱?

"袁三道:

"我敲竹杠要敲像老范一样的,敲就敲笔大的。

你这个小小游击商人,经不起我一敲。

多少钱买的?

说!

"

李步祥一想,这家伙真凶,和她客气不得。

于是点了头笑道:

"袁小姐说的是,你就给五千块钱吧!

我们买得便宜。

"袁三道:

"两千五百元买不到一支口红,你说实话。

"李步祥将肥脖子一缩,笑道:

"袁小姐真是厉害,市场上价目都晓得。

我是七千元买的。

"

袁三将朱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打开,在里面抽出一叠钞票,拿了几张由桌面上向李步祥面前一丢。

因笑道:

"你真是阿木林。

北平人有句话,叫做窝囊废,你说对不对?

"李步祥红着胖脸道:

"民国二十一二年,我混小差使在北平住过两年,这句话我懂得。

那比上海人说的阿木林还要厉害一点。

"袁三道:

"你看!

要钱就要钱,白送就白送,少算两千块钱,那算怎么回事?

"他笑道:

"我怕袁小姐嫌我买贵了。

"她笑着叹了口气道:

"你真是一块废料。

"说话时,还把手上拿的花绸手绢隔了桌面向他拂了几拂。

李步祥心里十分不痛快,可是对了她还只有微笑。

袁三站了起来,将皮包夹在肋下,向范宝华道:

"你大概是不要我会东的了。

"范宝华笑道:

"根本你也没有扰我,就只喝了半杯茶。

"袁三道:

"胜利快来到了。

大概一两年内,我们可以回上海。

好孩子,好好的抓几个钱回家去养老婆儿女,别尽管赌唆哈。

"她说着话时,手拿了皮包,将皮包角按住桌子,在地面悬起一只脚,将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

最后,说了两个字"再见",扬着脖子挺了胸脯子就这样地走了。

范李怔怔地对望了一阵。

还是范宝华笑道:

"这家伙越来越流,简直是个女棍子。

幸而她离开了我,若是现今还在一处,我要让她搜刮干了。

"李步祥道:

"我在餐厅门口碰着她,是她先叫我的。

她叫我到市场上去买口红。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见着她就软了,她叫我买东西,我不敢不买。

我想老兄不会见怪。

"

范宝华也笑着叹口气道:

"你真是一块废料。

这且不谈,今日市场情形怎么样?

"李步祥道:

"还在看跌,市场上很少人进货,我们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范宝华将桌子一拍道:

"我还看情形三天,三天之内,还是继续看跌的话,我决计大大地变动一下,要干就痛痛快快地大干一阵,这样不死不活的也闷得很。

我也不能让袁三小视了我。

"

李步祥道: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跑跑腿。

那衡阳来的几个百货字号,当去年撤退的时候,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了,就是存着货不肯拿出来,预备挣钱又挣钱。

现在国军打胜仗,眼见不久就要拿回桂柳,货留着不是办法,预备倒出来。

你若买进一部分回来,赶快运到内地去卖,还是一笔好生意。

"

范宝华笑道:

"你真是不行,大后方可作的生意多着呢,除了作百货,我们就没有第二条路子吗?

你瞧着吧,这个礼拜以内,我要玩个大花样。

老陶那家伙溜了,你到他家去找他一趟,让他到家里来找我。

老李,你看我发财吧!

"说着,打了一个哈哈。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

范宝华是个有经验的游击商人,八年抗战,他就做了六年半的游击商,虽然也有时失败,但立刻改变花样,就可以把损失的资本捞回来。

因之利上滚利,他于民国二十七年冬季,以二百元法币作本钱,他已滚到了五千万的资本。

虽然这多年来,一贯地狂嫖浪赌,并不妨碍他生意的发展。

李步祥以一个小公务员改营游击商业,才只短短的两年历史,对范宝华是十分佩服的,而且很得他许多指导,见他这样的大笑,料着他又有了游击妙术。

便笑道:

"你怎样大大地干一番?

我除了跑百货,别的货物,我一点不在行,除此之外,现在以走哪一条路为宜呢?

"

范宝华笑道:

"你不用问着我这手戏法吧,你去和我找找老陶,就说我有新办法就是了。

若是今天上午能找到,就到我那里去吃中饭。

否则晚上见面。

今晚上我不出门,静等他。

"李步祥道:

"我看他是个好赌的无业游民,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吗?

"

范宝华道:

"你不可以小视了他,他不过手上没钱,调动不开。

若是他有个五六百万在手上,他的办法,比我们多得多呢。

"李步祥笑道:

"我是佩服你的,你这样地指挥我作,我就这样进行。

这次你成了功,怎么帮我的忙?

"

范宝华笑道:

"借给你二百万,三个月不要利钱。

你有办法的话,照样可以发个小财。

"他听了自是十分高兴,立刻夹了皮包,就向陶伯笙家来。

这陶伯笙住在临街的一幢店面楼房里,倒是四层楼。

重庆的房子包括川东沿江的码头,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筑。

那种怪法,怪得川外人有些不相信。

比如你由大街上去拜访朋友,你一脚跨进他的大门,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层,而是他的屋顶。

你就由这屋顶的平台上,逐步下楼,走进他的家,所以住在地面的人家,他要出门,有时是要爬三四层楼,而大门外恰是一条大路,和他四层楼上的大门平行。

这是什么缘故?

因为扬子江上溯入峡,两面全是山,而且是石头山。

江边的城市,无法将遍地的山头扒平。

城郭街道房屋,都随了地势高低上下建筑。

街道在山上一层层地向上横列地堆叠着,街两旁的人家,就有一列背对山峰,也有一列背对了悬崖。

背对山峰的,他的楼房,靠着山向上起,碰巧遇到山上的第二条路,他的后门,就由最高的楼栏外,通到山上。

这样的房子还不算稀奇。

因为你不由他的后门进去,并不和川外的房屋有别的。

背对了悬崖的房屋,这就凭着川人的巧思了。

悬崖不会是笔陡的,总也有斜坡。

川人将这斜坡,用西北的梯田制,一层层地铲平若干尺,成了斜倒向上堆叠的大坡子。

这大坡子小坦地,不一定顺序向上,尽可大间小,三间五,这样的层次排列。

于是在这些小坦地上,立着砖砌的柱子,在下面铺好第一层楼板。

那么,这层楼板,必须和第二层坦地相接相平。

第二层楼面就宽多了。

于是在这一半楼面一半平地的所在,再立上柱子,接着盖第三层楼。

直到最后那层楼和马路一般齐,这才算是正式房子的平地。

在这里起,又必须再有两三层楼面,才和街道上的房子相称。

所以重庆的房子,有五六层楼,那是极普通的事。

可是这五六层楼,若和上海的房子相比,那又是个笑话。

他们这楼房,最坚固的建筑,也只有砖砌的四方柱子。

所有的墙壁,全是用木条子,双夹的漏缝钉着,外面糊上一层黄泥,再抹石灰。

看去是极厚的墙,而一拳打一个窟窿。

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砖柱,就用木柱。

也不用假墙,将竹片编着篱笆,两面糊着泥灰,名字叫着夹壁。

还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闻所未闻。

哪怕是两三层楼,全屋不用一根铁钉。

甚至不用一根木柱。

除了屋顶是几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与木板。

大竹子作柱,小竹子作桁条,篦片代替了大小钉子,将屋架子捆住。

壁也是竹片夹的,只糊一层薄黄泥而已。

这有个名堂,叫捆绑房子。

由悬崖下向上支起的屋子,屋上层才高出街面的,这叫吊楼,而捆绑房子,就照样地可以起吊楼。

唯其如此,所以重庆的房子,普通市民,是没有建筑上的享受的。

陶伯笙是个普通市民,他不能住超等房子,也就住的是一等市房的一幢吊楼。

吊楼前面临街,在地面上的是一家小杂货铺。

铺子后面,伸出崖外,一列两间吊楼。

其中一间住了家眷。

另一间是他的卧室,也是客厅,也是他家眷的餐厅。

过年节又当了堂屋,可以祭祖祭神。

这份儿挤窄,也就只有久惯山城生活的难民处之坦然。

李步祥经范宝华告诉了详细地点,站在小杂货店门口打量了一番,望着店堂里,堆了些货篓子货架子,后面是黑黝黝的,怕是人家堆栈,倒不敢进去。

就在这时,有个少妇由草纸堆山货篓子后面笑了出来,便闪开一边看着。

那少妇还不到三十岁,穿件半旧的红白鸳鸯格子绸夹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个纽扣没扣,大衣襟飘飘然,脚下一步两声响,踏了双皮拖鞋。

烫头发鸡窠似的堆了满头和满肩。

不过姿色还不错。

圆圆的脸,一双画眉眼,两道眉毛虽然浓重些,微微地弯着,也还不失一份秀气。

她操着带中原口音的普通话,笑着出来道:

"下半天再说吧,有人请我听戏哩。

今天该换换口味了。

"她脸腮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却是红晕满腮,她笑着露出两排白牙,很是美丽。

李步祥想着,这女人还漂亮,为什么这样随便,他正这样注意着,后面正是陶伯笙跟出来,他手上举了只手皮包,叫着道:

"魏太太你丢了重要的东西了。

"她这才站住,接过皮包将手拍着道:

"空了。

丢了也不要紧。

不是皮包空了,我今天也不改变路线去听戏。

这两次,我们都是惨败。

"说着,摆头微笑,走到隔壁一家铺子里去了。

李步祥这才迎向前叫声陶先生。

他笑道:

"你怎么一下工夫又到这里来了。

请家里坐,请家里坐。

"说着,把他由店堂里向后引,引到自己的客室里来。

李步祥一看,屋子里有张半旧的木架床,被褥都是半旧的。

虽然都还铺叠得整齐,无如他的大皮包、报纸、衣服袜子,随处都是。

屋子里有张三屉桌和四方桌,茶壶茶碗、书籍、大小玻璃瓶子、文具,没有秩序地乱放。

在垃圾堆中,有两样比较精致些的,是两只瓷瓶,各插了一束鲜花,另外还有一架时钟。

这位陶先生出门,把身上的西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夹了个精致大皮包,好像家里很有点家产,可是住的屋子这样糟。

这吊楼的楼板,并没有上漆,鞋底的泥代了油漆作用,浮面是一层潮粘粘的薄灰。

走着这楼板还是有点儿闪动。

陶伯笙赶快由桌子下面拖出张方凳子来,上面还有些瓜子壳和水渍,他将巴掌一阵乱抹,然后拍着笑道:

"请坐请坐。

"

李步祥看他桌上是个存货堆栈,也就不必客气了,把带来的皮包,也放在桌上。

虽然那张方凳子,是陶伯笙用手揩抹过的,可是他坐了下去,还觉得不怎么合适,那也不理会了。

因笑道:

"我不是随便在门口经过的,我是老范叫我来的。

"陶伯笙道:

"刚才分手,立刻又请老兄来找我,难道又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吗?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支敬客。

李步祥站起来接烟时,裤子却被凳面子粘着,拉成了很长。

回头看时,有一块软糖,半边粘在裤子上,半边还在凳面上,陶伯笙笑着哎呀了一声道:

"这些小孩子真是讨厌,不,也许是刚才魏太太丢下来的。

"李步祥笑道:

"没关系,我这身衣服跟我在公路上跑来跑去,总有一万里路,那也很够本了。

"他伸手把半截糖扒得干净,主人又在床面前另搬了张方凳子出来,请客坐下。

李步祥吸着烟,沉默了两三分钟,然后笑道:

"这件事,就是我也莫名其妙。

老范坐在茶座上,突然把桌子一拍,说是三天之内,要大干一番,而且说是一定要发财。

我也不知道他这个财会怎样的发起来。

他就叫我来约你去商量。

想必他大干一番,要你去帮忙。

"陶伯笙伸着手搔了几搔头。

因道:

"要说作买卖,我也不是完全外行,但是要在老范面前,着实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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