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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典姥舍日太宰治

[宝典]姥舍日太宰治

姥舍日太宰治

那个时候,

「没关系,我会好好准备一下。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是真的。

」她嗫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那怎麽行。

你的那些觉悟我很清楚,一个人去死啦,要不然就是自暴自弃啦,我知道你就是这些打算。

你的父母人都很好,又有弟弟在,我不可能明知道你有这种想法还默认你去做。

」说得好像满有条理,突然,嘉七也心一转,有了想死的决心。

「还是死好了。

一起死吧。

神一定也会原谅我们的。

两人开始严肃地打点行李。

爱抚著认错的丈夫的妻子,和日常生活的荒废态度甚至把自己的妻子都逼到了这行径上的丈夫,心中冀望著以死来为彼此之间划下句点。

那是早春里的一个日子。

这个月的生活费,有十四、五圆,悄悄地带在身上,另外,还有两人的换洗衣物,嘉七的棉袍、和枝的夹衣一件和两条腰带。

全部就只剩这几样了。

和枝把它们用包袱包起来提在手上,夫妇俩难得地相依出门。

丈夫没有披风,身上套著久留米碎花棉袍和便帽,用深蓝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只有木屐还白白的和新的一样。

妻子也没有外套,外挂和衣服都是一样箭形碎花的被单布,上半身披了块实在大得不搭调的淡红色外国制披肩。

两人在快到当铺的地方分手了。

正午的荻洼车站,可以看见许多暗中悄悄地进进出出的人。

嘉七一声不吭,站在车站前面默默吸著烟。

左顾右盼寻找嘉七身影的和枝,一认出嘉七,马上跌跌撞撞兴奋地跑过来。

「成功了,大成功~当到十五圆。

老板真笨。

她不会死的。

我不能让她死。

她不像我已经被生活践踏得体无完肤。

她体内还有生活的力量。

该死的不是她。

她即使只是曾经考虑过死亡,对这个世界赔的罪也已经够多了。

就这样就好。

世界会原谅她的。

就这样就好。

我要一个人去死。

「那都是你的功劳。

」我微笑地夸奖她,心里真想轻轻拍她的肩膀。

「加起来有三十圆了。

这样我们可以来趟小旅行了。

两人买了到新宿的票。

从新宿下车後,就赶进药房里,在那里买了一盒大盒的安眠药,紧接著又去另一家去买了另一种大盒的安眠药。

嘉七是让和枝在店外面等著,自己笑容满面地进去向老板拿药的,所以药房的人也都毫不起疑。

最後来到三越,进入药品部,仗著店里人多,嘉七的胆子也稍微大起来,向老板要了两大盒。

大大的黑眼珠、脸长长,表情很正经的女店员,怀疑地皱了一下眉头,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

嘉七也吓了一跳,一时间连微笑都挤不出来。

店员冷冷地抓了药,还张望著我们离去的背影。

嘉七心里知道,故意和和枝贴在一起,走在人潮中。

即使自己是如此若无其事地走著,看在别人眼里,多少还是不太自然。

嘉七心里对这件事感到有些可悲。

之後,和枝在特卖场买了双白袜子,嘉七买了上等的外国烟,两人离开三越,搭车到了浅草,进入活动馆,里面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的电影。

电影的开头,画面照著乡下小学的屋顶和栅栏,传来小孩子的歌声。

嘉七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哭了。

「所谓的恋人,」黑暗中嘉七笑著和妻子说。

「听说都是这样一边看活动,一边这样握著手的。

」嘉七心里有些心疼,用右手把和枝的左手拉过来,上头用帽子遮住,试著紧紧握住和枝的小手,但是,那在身处如此锥心的立场的夫妇之间,却只感到可怕的污秽。

嘉七默默地放开自己的手,和枝低声笑了。

不是因为嘉七那笨拙的玩笑,而是因为

听了电影里无聊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是个能够从电影中感受到幸福的,一派天真的好人。

我不能杀她。

这样的人竟然就要死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要不要别死了,」

「嗯,请便。

」她入神地看著电影,很清楚地回答。

「我本来就打算要一个人死的。

她那女性的身体在嘉七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离开活动馆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和枝说自己想吃寿司。

寿司有些生腥味,嘉七不是很喜欢。

而且,今天晚上,嘉七希望能吃些更高价的东西。

「寿司我实在是不太喜欢。

「可是我想吃。

」教和枝学会任性的美德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嘉七,用忍气吞声地装模作样时那龌龊(不纯)的表情来作例证,沾沾自满地教给她的。

一切的报应都回到我身上了。

在寿司店里喝了一点酒,嘉七点了一份炒牡蛎。

这就是我在东京最後的食物了,嘉七试著对自己说,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和枝点的是鲔鱼手卷。

「好吃吗,」

「不好吃。

」那彷佛是打从心里讨厌的表情,又吃了一大口。

「难吃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麽话。

走出寿司店,又来到相声馆。

相声馆里客满,没有位子坐,挤到入口外面的观众推来推去站在门外抢著看,时时也听到他们啊哈哈哈地齐声大笑。

挤在观众的人潮之间,和枝被推到了离嘉七五个柱子以外的地方。

和枝的个子小,要从观众席瞄到舞台,那模样费足了千辛万苦,看起来就像一个矮矮的乡下土包子。

嘉七也被挤在人群中,频频踮起脚来担心地寻找和枝的身影。

他把眼光放在和枝身上的时间,比在舞台上还多。

把黑色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药也装在那个包袱里;紧张兮兮地左右晃著自己的脑袋想看到舞台上的艺人的和枝,也不时回头确认嘉七的位置。

恰好视线交错的时候,两人也没有露出微笑,漠无表情,但是,心里还是安心多了。

她为我做过很多事。

我不会忘记。

责任,全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如果有人敢数落(指弹)她,我会不计一切护著她。

她是个好人。

我很清楚,我也很相信。

可是上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

那不是笑笑就能解决的事。

我办不到。

只有那件事,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我受不了。

原谅我,这是我最後一次自私了。

伦理,我有办法克制自己,但是,感觉我却没有办法压抑下来。

我真的完全忍受不住。

笑声忽地在馆内散开来。

嘉七向和枝使了个眼色,到馆外面来。

「我们去水上(みなかみ)吧,好不好,」去年整个夏天,两人都在离水上车站徒步一个小时左右的,名叫谷川温泉的山中温泉场渡过。

那实在是太苦涩的一个夏天,可是,因为太过苦涩,现在反而好像色彩鲜艳的图画明信片一样,变成了甜美的回忆。

下著白色骤雨的山、川,让人感到自己在那里可以哀伤地死去。

听到水上几个字,和枝马上显得精神奕奕。

「啊,那我要先去买糖炒栗子。

伯母她一直说她好想吃好想吃。

」和枝很黏那所旅馆老板的老妻子,老板的妻子好像也很喜欢和枝的样子。

那间旅馆,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旅馆的样子,房间也只有三间,里头也没有澡间,只能到隔壁的大旅馆去借澡堂,要不就是雨天提著伞、夜里提著灯或蜡烛下到河流那里去泡川原的小露天澡堂。

旅馆里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们好像也没有小孩,不过三间房间还是偶尔会客满,那时候老夫妇就忙得不可开交,和枝也会到厨房去笨手笨脚地帮忙。

旅馆的伙食也是,里面还有咸鲑鱼子和纳豆,根本就不是旅馆该有的菜色。

这点让嘉七觉得很温暖。

老妻子常犯牙疼,嘉七看了不忍,就拿阿斯匹灵给她,结果太有效,不一会她就打起盹睡著了。

平常对老妻呵护有加的丈夫好像很担心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打转,和枝看了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一次嘉七一个人低著头在旅馆附近的草丛里蹒跚地绕圈子,无心地瞄了一下旅馆的玄关,却透过玄关微暗的木板梯下面,看见那老妻子缩成小小的坐在後面,出神地望著嘉七。

那成了嘉七的一个尊贵(贵い)的秘密。

虽然说是老妻,她也才四十四、五岁,是个长得很有福相,修养很好的人。

丈夫好像是她家的养子,她就成了他的老妻子。

和枝买了栗子来,嘉七还怂恿她多买了一些。

上野车站里充满著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很害怕在这里会不会遇见家乡的人。

尤其这个晚上,他就和在休假日旁徨无处的店里的帮佣和女仆一样,很怕引人耳目。

和枝去店里买了流行的日本探侦小说特辑号,嘉七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往新泻的十点半的火车。

挑了面对面的座位坐好,两个人暗暗地笑了。

「嗳,我穿得这个样子,伯母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没关系啦。

你就说我们两个到浅草去看活动,回来的时候你先生喝醉了,吵著一定要到水上的伯母那边,所以我们就直接过来了就好了。

「说得也是哦。

」和枝满不在乎的样子。

接著她又说了。

「伯母一定会吓一跳。

」看来火车还没出发,两人的心里便还是七上八下。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火车动了。

和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眼睛瞄了一下月台。

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和枝好像壮了胆,把膝盖上的包袱打开,拿出杂志一页一页翻起来。

嘉七双腿懒洋洋的,只有胸口烦人地跳得很凶,把威士忌当药一样吞了几口。

如果有钱的话,我就不用让她死了。

那个男的,如果是个更果断的人的话,事情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看不下去了。

她的自杀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喂,我是个好孩子吗,」嘉七突兀地开口。

「我是不是只想到要让自己当个好孩子,」

声音太大了,和枝很慌张,皱著眉头相当生气。

嘉七显得有些怯懦,傻傻地笑了。

「可是啊,」开玩笑地故意把声音放低得很夸张,「你还没有那麽不幸福嘛。

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人。

称不上坏,也称不上好,你从本质上就是非常普通的女人。

不过我就不一样。

我是个很糟糕的人。

我应该算是普通以下了。

火车经过赤羽、经过大宫,在黑暗里飞快地穿梭。

威士忌的酒精生效了,加上受火车的速度影响,嘉七的口才比平常好多了。

「被自己的妻子唾弃,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黏在妻子身旁打转,那惨状有多难看,我很清楚。

我知道自己很愚蠢。

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

我不想当好孩子。

我人太好了,老是上女孩子的当,没办法丢下她,被她拉著去死,一起学艺术的同伴,就说我是单纯,其他的人,就说我是懦弱的滥好人,我才不是为了想要那些的虚伪的(いい加减な)同情。

我是因为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

才不是为了你而死的。

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太依赖别人,太信任别人的能力,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我可耻的失败,我自己都很清楚。

我拼命要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一直以来我是多麽努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稍微感受到其中的一点点,我只靠著一根稻草在支撑这个生活,只要一点点的重量,这根稻子都好像要折断,我是多麽死命地守著它,你应该知道的。

我并不是懦弱,是因为那痛苦太沈重了。

这些都是抱怨、是我的恨意,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其他人,不,连你都会过度相信我的厚颜无耻。

那个人整天痛苦痛苦地挂在嘴上,那都是作秀,装模作样,你们就是用这种眼光看我的。

和枝好像想说什麽。

「不,没关系。

我不是在责备你。

你是个好人。

什麽时候你都是那麽老实。

别人说什麽话,你就那麽相信。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责备你。

就算是我那些比你有学问的好多年的老朋友。

也不会知道我的痛苦。

相信我的爱情。

没办法。

反正,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人。

」嘉七这麽说著露出了微笑。

和枝看到,突然间得意起来。

「我知道了。

别再说了。

被别人听到的话不是不太好吗。

「你还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在你的眼里是个笨到极点的呆子。

我呢,现在,虽然自己想要做个好孩子,却又觉得那些事情好像还是藏在我心里的什麽地方,让我好痛苦。

和你在一起已经六、七年了,你一次也没有,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没在听,静静地看起自己的杂志。

嘉七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面对著黑暗的窗外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著。

「不要开玩笑。

为什麽我就要是好孩子。

大家都是怎麽说我的,骗子,懒惰鬼,自恋狂,奢侈无度,只会哄女人上当,还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恶名都给丢在我身上。

可是我都没说话。

一句辩解都没有。

我有我的信念。

可是,那些信念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东西。

如果说出来,一切就功亏一篑。

我心里还挂著划时代(历史的)的使命。

我不能只靠我一个人的幸福活下去。

我想要当个史无前例的反派。

犹大愈是邪恶,基督温柔的光芒就愈明亮。

我觉得自己是就要灭亡的人种。

我的世界观就是这麽告诉我的。

我试著成立一个有力的反证法(アンチテ,ゼ)。

我相信愈是强调灭亡的东西的恶行,在它之下产生的散发著健康的光茫的弹簧,也会一样强烈地反弹回来。

我祈祷著恳求它能实现。

让我自己遭受一切,我都不在意。

在反证法中我的任务,如果能为在我身後所诞生的明朗稍微有所贡献,如此我便能够安心地死去。

也许换作任何人,都是笑笑,不会真的那麽做。

其实,连我自己也会这麽觉得。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白痴。

也许我是无可救药(间违っている)了吧。

也许我还是有些太自满了吧。

但是,说不定正因为如此,这个梦想反而会变得很美好。

人生不是演戏。

反正我是输了,不久就要死

了,但是至少希望你要好好活下去,这种话,也许是种错误观念也说不定。

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一顿浸著尸臭的菜肴,连狗都不会吃,更何况收到自己那顿饭菜的人,搞不好反而凭空被带来了一顿额外的困扰。

也许除了对我们人类有贡献的事以外,全都构不成意义也说不定。

」窗子当然不可能有回应。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厕所的方向。

走进厕所,小心地关上门,嘉七踌躇了一下,把两手合起来。

那是祈祷的动作。

一点也没有装模作样。

到达水上车站,已经是早上四点了。

天色还很暗。

两人一直担心的雪,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静静地在车站的屋檐下,留下一点淡灰色的雪迹。

这样的话也许用走的就可以到达山上的谷川温泉了,可是嘉七还是慎重其事地叫醒了车站前的计程车。

随著车子弯弯曲曲绕著和闪电一样的形状爬上山来,渐渐能够看清楚那座覆著纯白的雪,让黑暗的夜空整个明亮起来的荒山了。

「好冷哦。

我不知道会这麽冷。

东京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穿薄毛衣走在街上了耶。

」和枝连司机都开始聊起来。

「啊,那里右转。

旅馆马上就到了,和枝显得活泼起来。

「他们一定还在睡觉~」这次是对司机说。

「对对,再前面一点。

「好,STOP。

」嘉七说。

「接下来的我们自己走。

」那前面的路很窄。

下了车,嘉七和和枝都脱了袜子,走了一阵子到达旅馆。

路面的雪溶了一半,勉强地薄薄积成一堆堆,把两人的木屐弄得湿答答的。

嘉七

正要敲门,走在身後的和枝赶紧跑过来。

「让我来敲,让我叫伯母起床。

」好像抢著出风头的小孩子一样。

旅馆的老夫妇大吃了一惊。

正确地说是,静静地慌忙了一阵。

嘉七自己一进门就先上了二楼,进入之前那年夏天住过的房间,扭上电灯开关。

楼下传来和枝的声音。

「因为他就是硬吵著要来伯母这里嘛。

艺术家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和枝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是在说谎似地,讲得很高兴,跟著又提到东京的薄毛衣云云。

老妻子悄悄地上到二楼,慢慢打开房里的木板窗。

「真亏你们大老远跑来。

她说了这麽一句。

外面已经有点亮起来了,眼前出现了纯白色的山腰。

低头往山谷间看,晨雾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一条小溪(谷川)黑黑的在山间流动。

「这里冷得真吓人~」说说而已(嘘である)。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那麽冷。

「真想喝点酒。

「不要紧吧,」

「嗯、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你看我胖了吧。

和枝一个人扛了一个大被炉来。

「啊、好重哦。

伯母,这个我是和伯父借的,伯父说我可以拿过来。

我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和枝瞧也不瞧嘉七一眼,一个人很不自然地叨叨不休。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和枝突然严肃起来。

「我很累了。

我先去洗,然後我想先睡一下。

「下面的露天温泉不知道能不能去,」

「嗯,好像可以。

伯父说他们每天都去泡。

旅馆老板穿上一双大草鞋,把昨天新降的雪踏著踏著开出一条路来。

嘉七和和枝跟在後面,往微微亮的小溪走下。

两人把衣物脱在老板带来的席子上,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进温泉里。

和枝的身体变得圆胖胖的。

怎麽看,都无法想像那是今晚就要死去的东西。

「要不要就那边,」

老板离开以後,嘉七用下巴向和枝比了比在浓浓晨雾中慢慢流动的白色山腰。

「可是,雪那麽深,爬不上去吧,」

「下游一点的地方可能会好一点。

因为刚才水上车站那里没有那麽多雪。

两人在讨论死去的场所。

回到旅馆,棉被已经铺好了。

和枝马上就钻进去开始看杂志。

她的被窝的脚的地方,放了一个大被炉,看起来很暖和。

嘉七把自己的被子掀开,盘腿坐在桌子前面,把火盆抱得密密的,一面喝著酒。

下酒菜是罐头螃蟹和脱水香菇。

也有苹果。

「喂,要不要多等一个晚上,」

「好啊,」妻子一边看著杂志回答。

「我都无所谓。

只是,钱可能会不够哦。

「还剩下多少,」听到那句话,嘉七愈来愈感到羞愧起来。

留恋。

多麽地厚颜无耻。

这是世上最要不得的事情。

不行。

我这麽拖拖拉拉,该不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对她的(この女)身体的欲望吧。

嘉七没有开口。

你不想活下去,再和她一起生活一次了吗。

可是借债,而且还是不可告人(义理のわるい)的借债,这些要怎麽办。

污名,近乎疯狂的污名,这些要怎麽办。

病痛,没有人会相信的如此恶毒地讽刺著我的病痛,这些要怎麽办。

然後,还有父母。

「我说,你最後还是拿我的父母没办法哦。

看来是这样。

和枝的目光没有离开杂志,很快地回答。

「是啊,反正我是你们家不欢迎的媳妇。

「不,话不能这样说。

你的确也是有努力得不够的地方。

「够了,我不想听。

」杂志被抛到一边,「你就会找理由。

所以你才会惹人厌。

「啊,这样啊,原来你讨厌我。

那还真抱歉。

」嘉七的口气好像醉汉一样。

为什麽我一点也不感到嫉妒呢。

搞不好我真的有自恋狂。

她不可能讨厌我的。

搞不好我就是对这个太有自信了,所以连气也不生。

搞不好是因为那个男的太没用了。

搞不好我的这种判断标准,才叫作夜郎自大。

这样的话,我的想法,全都是垃圾。

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全都是垃圾。

这也没办法。

为什麽我就是想不通,不能单纯地憎恨别人呢。

这种嫉妒,多麽谦逊优美不是吗。

一再地找人挑战,这种愤怒,多麽高尚率直不是吗。

被妻子背叛,仅仅这样的打击就要去死,那个样子,多麽清纯而悲凄不是吗。

可是,我是什麽。

说什麽留恋、说什麽好孩子、说什麽温和慈祥、说什麽道德、说什麽借债、说什麽责任、说什麽受人照顾、说什麽反证法、说什麽历史义务、说什麽父母。

天啊,不行。

嘉七提起棍子,想把自己的头一棒敲碎。

「睡一觉起来就出发了。

决定了,决定了。

嘉七粗手粗脚地把自己的棉被拉过来,一头钻进去。

大概喝得满醉了,不一会就睡著了。

在迷蒙中睁开眼睛,那时候已经

是中午过了一点。

心头苦闷难当的嘉七一下子跳起来,马上又喊著好冷好冷,向楼下要了酒。

「该起床了,出发了。

和枝睡得微微张著嘴,猛一睁开眼睛。

「啊,已经这麽晚了,」

「没有,才刚过中午而已。

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什麽都懒得再想。

我只想快点死。

之後,时间过得很快。

和枝说她想顺便逛逛,看看这一带的温泉,所以俩人离开了旅馆。

天空晴朗得没有一抹杂质,我们告诉司机我们要溜达溜达一面看著途中的景色下山,所以不搭车,走了一段(一丁)路,回头一看,旅馆的老妻子,远远追在我们後面跑过来。

「喂,伯母来了。

」嘉七很不安。

「这个、」老妻子红著脸,递给嘉七一个纸包,「这是纯棉的,是我们家里自己纺的棉做的。

没有什麽好东西送你。

「谢谢。

」嘉七说。

「唉呀,伯母,让你这麽费心。

」和枝说。

两人松了一口气。

嘉七马上又开始往前走。

「路上小心点。

「伯母,也祝你身体健康。

」她们还在後面互相寒暄。

嘉七回头绕过来,

「伯母,握手。

老妻子的手被用力握住,表情有些害臊,同时也露出些许恐惧的面色。

「他喝醉了。

」和枝帮他解释。

喝醉了。

两人笑咪咪地和老妻子告别,只想快点下山。

雪也变薄了,嘉七小声地,那里好吗,这里好吗,开始和和枝打量。

和枝说她希望能再靠近水上车站一点,这样比较不会感到寂寞。

水上的街道,一点一点在眼前淡淡地展开。

「已经不能再拖了。

」嘉七装出开朗的样子说。

「嗯。

」和枝很认真地点点头。

嘉七故意不慌不忙地走入路旁左侧的杉木林。

和枝也跟在後面。

雪,几乎已经全消了,地上湿答答地积著厚厚的一层落叶。

顾不得地面,两人迅速地向前走,太陡的坡就用爬的。

想死也需要相当的努力。

总算找到了可以坐得下两个人的草原,那里透著一点阳光,旁边也有泉水。

「就这里吧。

」两人都累了。

和枝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被嘉七嘲笑了一阵。

和枝几乎完全不说话,

从包袱把药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切开封口。

嘉七拿了药,

「药的用法我最清楚了。

来来,我看看,你的话吃这些就够了。

「好少哦。

只吃这样就会死了吗,」

「第一次吃的人只要这样就会死了。

我经常在吃,所以大约要吃你那个的十倍才有效。

这样就算活下来,大概也睁不开眼睛了吧。

」活下来的话,那就是坐牢了。

可是我想让和枝活下来,好实现我卑屈的复雠(((怎麽可能,那种像三流通俗小说一样的,——想到这里甚至有点生气,嘉七把差点要溢出手掌的药丸,用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和枝也笨拙地一起喝了。

两个人接了吻,靠在一起躺下。

「那,我们再见吧。

要是有人没死,要坚强地活下去哦。

嘉七知道只靠安眠药,是根本死不了的。

嘉七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移往悬崖边,解下腰带绑在脖子上,另一端系在一棵看起来好像是桑树的树干上,这样等到睡著,从悬崖滑落下去的同时就会被勒死。

从一开始,嘉七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故意选择在悬崖上的这个草原。

睡著了。

嘉七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落下去。

寒冷。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月光稀疏地洒落下来。

这里是,——嘉七突然想起来。

我还活著。

摸了摸喉咙,腰带还紧紧地绑在上面。

腰的地方很冷。

自己陷在积水中。

嘉七明白了。

他没有沿著悬崖垂直地掉下来,身体翻了一圈,掉进了悬崖上的洼地里。

涓涓涌出来的泉水积在洼地里,嘉七从背到腰上,都彷佛结冻到骨髓似的冰冷。

我活下来了。

我没有死成。

这是相当严肃的事实。

这样一来,我更不能让和枝死。

啊啊,求求你活著,求求你活著。

嘉七四肢酥软,连起身都很困难。

用尽了浑身的力量站起来,解开绑在树上的结,把腰带从脖子上松下来,盘腿坐在水滩里左右张望。

和枝不见了。

嘉七到处爬著寻找和枝,在悬崖的下面,认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只小狗。

慢慢爬下山崖,靠近一看,是和枝。

握了握她的脚,是冷的。

死了吗,嘉七轻轻把自己的手掌靠在和枝的嘴上,想试试呼吸。

没有。

笨蛋~你竟然死了。

你为什麽这麽任性,一股异样的愤怒。

粗鲁地握住手腕寻找脉搏。

细细的脉搏传了过来。

她还活著。

她还活著。

把手放在胸前看看,是温的。

什麽嘛,这个笨蛋。

你还活著。

了不起,了不起。

她让嘉七看起来,格外地可爱。

只不过那个份量而已,不可能会死的。

啊,啊。

嘉七带著多少的幸福感,在和枝的身旁躺下,接著又失去了意识。

第二次睁开眼睛,和枝在旁边大声地呼呼打著鼾。

嘉七听著听著,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还真强壮。

「喂,和枝。

振作点。

你还活著。

我们都还活著。

」一面苦笑,一面摇著和枝的肩膀。

和枝熟睡的样子,看起来很安详。

深夜山里的杉树,默默直立著向上

窜升,尖尖的像针一样的树梢上,挂著半弯冷冰冰的月亮。

不知道为什麽,泪水涌了出来。

嘉七呜咽地抽泣起来。

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为什麽一个小孩子却得要过得这麽辛苦,

身旁的和枝,突然大叫起来。

「伯母,好痛哦。

我的胸口好痛。

」那声音像笛声一般。

嘉七吓了一大跳。

叫得这麽大声,万一有刚好路过山麓的人听到了,事情就麻烦了。

「和枝,这里不是旅馆啦。

伯母不在这里。

她不可能听得到。

和枝好痛好痛地叫著,身体好像很痛苦地扭来扭去,然後就这样往山坡下滚去。

这不太陡的坡,彷佛非要把和枝滚到山麓的街道似的,嘉七也追著和枝,硬是让自己的身体往下滚。

和枝被一棵杉树挡住,缠在树干上,尖声叫著。

「伯母,好冷哦。

帮我拿被炉来。

走近一点,看到月光下的和枝,那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

头发都散开了,上面还沾了满满一头杉树的枯叶,好像狮子精的头发,又像山姥姥的头发,松乱得惨不忍睹。

我要振作点。

至少我自己要振作点。

嘉七摇摇晃晃站起来,抱起和枝,努力带著她走回杉林深处的地方。

摔倒了,又爬上来,滑倒了,又靠著树根,拨著土,一寸一寸地把和枝的身体拖回森林里。

这样可怜兮兮地努力著,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

啊,我已经受够了。

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实在太沈重了。

她是个好人,

却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负荷得了的。

我是个无力的人。

我这一生都得要为了她过得这麽辛苦吗,我不要。

我受够了。

分手吧。

我已经用我的力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那个时候,我很清楚地下了决心。

这个女的太糟糕了。

不知道节制地依赖著我一个人。

别人怎麽说都无所谓。

我要离开她。

黎明逐渐走近,天空开始发白了,和枝也渐渐安静下来。

晨雾茫茫地弥漫在树丛间。

学著单纯吧,学著单纯吧,男子气概,别取笑这个词汇的单纯性。

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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