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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

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

我的同事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

您一定听说过他。

他也真怪,即使在最睛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

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

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

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

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

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

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他老是歌颂过去,歌颂那些从没存在的东西;事实上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对他来说,也就是雨鞋和雨伞,使他借此躲避现实生活。

别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

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上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

看到有个告示禁止中学学生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到街上去,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

这种事是禁止的,好,这就行了。

但是他觉着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

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

“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

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教堂参加祈祷式去迟了,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说是中学的学生闹出了乱子,他总是心慌得很,一个劲儿地说:

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慎重,那种多疑,那种纯粹套子式的论调,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

他说什么不管男子中学里也好,女子中学里也好,年轻人都不安分,教室里闹闹吵吵——唉,只求这咱事别传到当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么乱子才好。

他认为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级的叶果洛夫开除,那才妥当。

您猜怎么着?

他凭他那种唉声叹气,他那种垂头丧气,和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眼镜,降服了我们,我们只好让步,减低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的品行分数,把他们禁闭起来。

到后来把他俩开除了事。

我们教师们都怕他。

信不信由您。

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可是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却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

可是光辖制中学算得了什么?

全城都受着他辖制呢!

我们这儿的太太们到礼拜六不办家庭戏剧晚会,因为怕他听见;教士们当着他的面不敢吃荤,也不敢打牌。

在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全城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

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

别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

他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

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

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地叫,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小贼溜进来。

他通宵做恶梦,到早晨我们一块儿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

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学校,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跟我并排走路,对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显然也是苦事。

可是,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差点结了婚。

有一个新史地教员,一个原籍乌克兰,名叫密哈益•沙维奇•柯瓦连科的人,派到我们学校里来了。

他是带着他姐姐华连卡一起来的。

后来,由于校长太太的尽力撮合,华连卡开始对我们的别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

在恋爱方面,特别是在婚姻方面,怂恿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

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开始对向别里科夫游说:

他应当结婚。

况且,华连卡长得不坏,招人喜欢;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儿,有田产;尤其要紧的,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

于是他昏了头,决定结婚了。

但是华连卡的弟弟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讨厌他。

现在,你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

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别里科夫打了雨伞,穿了雨鞋,卷起裤腿,正在走路,臂弯里挽着华连卡;下面缀着一个题名:

“恋爱中的anthropos。

”您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

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教师们、神学校的教师们、衙门里的官儿,全接到一份。

别里科夫也接到一份。

这幅漫画弄得他难堪极了。

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学生和教师事先约定在学校里会齐,然后一块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林子里去。

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

”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他了。

我们走啊走的,忽然间,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来了,他的后面,华连卡也骑着自行车来了。

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我们先走一步!

”她嚷道。

“多可爱的天气!

多可爱,可爱得要命!

”。

他俩走远,不见了。

别里科夫脸色从发青到发白。

他站住,瞧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或者,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

难道中学教师和小姐骑自行车还成体统吗?

“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我问,“让他们尽管骑他们的自行车,快快活活地玩一阵好了。

“可是这怎么行?

”他叫起来,看见我平心静气,觉得奇怪,“您在说什么呀?

他似乎心里乱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

还没到放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

他没吃午饭。

将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连科家里去了。

华连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请坐!

”柯瓦连科冷冷地说,皱起眉头。

别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

“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

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的人。

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

……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讥诮——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连科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

别里科夫等了一忽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

“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

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比您年纪大的同事,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

您骑自行车,这种消遣,对青年的教育者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

”“怎么见得?

”柯瓦连科问。

“难道这还用解释吗,密哈益•沙维奇,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用脑袋走路了!

既然政府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件事,那就做不得。

昨天我吓坏了!

我一看见您的姐姐,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一位小姐,或者一个姑娘,却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维奇。

您是青年人,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

您穿着绣花衬衫出门,人家经常看见您在大街上拿着书走来走去:

现在呢,又骑什么自行车。

校长会说您和您姐姐骑自行车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督学的耳朵里……这还会有好下场么?

“讲到我姐姐和我骑自行车,这可不干别人的事。

”柯瓦连科涨红了脸说,“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

别里科夫脸色苍白,站起来。

“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

”他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上司应当尊敬才对。

“难道我对上司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柯瓦连科问,生气地瞧着他。

“请您躲开我。

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先生讲话。

我不喜欢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别里科夫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

”他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

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校长——把大意说明一下。

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他?

去,尽管报告去吧!

柯瓦连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领,使劲一推,别里科夫就连同他的雨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

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

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

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华连卡回来了,带着两女士。

她们站在楼下,怔住了。

这在别里科夫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

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校长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督学耳朵里去。

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

等到他站起来,华连卡才认出是他。

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

结束了预想中的婚事,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

他没听见华连卡说什么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华连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

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

我们都去送葬。

我们要老实说;埋葬别里科夫那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我们从墓园回去的时候,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

——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经历过。

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园回家。

可是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了。

局面并没有好一点。

实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动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一个小公务员的死 契诃夫

在一个美好的夜晚,有一个小公务员,名叫伊凡,坐在剧院第二排,用望远镜看歌剧。

他全神贯注地瞧着,觉得美妙极了。

可是,忽然间,他的脸皱了起来,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的呼吸停住了。

他急忙摘下望远镜,弯下腰去,于是……“哈乞”一声,他打了一个喷嚏。

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终归是不犯禁的。

乡下人固然打喷嚏,警官也一样打喷嚏。

就连枢密院顾问官有时也要打喷嚏。

大家都打喷嚏。

伊凡不慌不忙,拿出一条手巾擦了擦脸,往四处望望,看看他的喷嚏是否搅扰别人。

可是这一看,他却慌了起来。

他看见坐在他前面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拿起手套使劲地擦自己的秃顶和脖子,又不断地自言自语。

伊凡一眼认出那个小老头就是卜里斯-一个在交通部任职的退伍将军。

“我把唾沫星儿喷在他身上了,”伊凡想,“他虽不是我的上司,不过那也还是很难为情的。

我得道个歉才对。

”伊凡咳了一声,把整个身子向前探去,凑着将军的耳根,小声地说:

“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儿溅在您身上了……我一不小心……”

“不要紧,不要紧。

“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

“唉,请你坐好吧!

让我听戏!

伊凡觉得很窘,傻笑着,然后接着看戏。

他看哪看的,可是这次不再觉得美妙了。

他一直感到忐忑不安。

在休息时间,他又走到卜里斯跟前,谦卑地说:

“我把唾沫星儿喷在您身上了,大人……原谅我……您明白……我是无意的……”

“够了,我已经忘了,你却说个没完。

”将军不耐烦地说。

“他已经忘了,可是他的眼睛却露出一道凶光,而且他不愿多说。

我应当对他解释一番,说明我是无意的,说明打喷嚏是很自然的,要不然,他就会真以为我有意唾他了。

现在他固然没这么想,以后他一定会这么想。

”伊凡心中暗想。

一回到家,伊凡就把自己失态的经过告诉了妻子。

为了息事宁人,他的妻子也赞成他向将军道歉。

“说的就是啊!

我已经赔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挺古怪,一句好话也没说,”伊凡说道。

第二天,伊凡穿上新的制服,理了发,上卜里斯家里去解释。

他一走进将军的接待室,就看到那儿有许多人正委托将军办理事情,将军忙着和他们会谈。

将军和他们谈完话,正要走进内室去,伊凡立刻走过去,跟在他后头,喃喃地说:

“大人!

我再向您道歉,那件事不是我故意做出来的,请您相信我的话,”

将军苦着脸,摆了摆手。

“哎呀,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先生,”他说完,就走进去,关上门。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

”伊凡想,“我根本没开玩笑的意思啊!

他是将军,可是,他竟不明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对这个摆架子的人赔不是了!

我给他写封信好了,我再也不来了。

天哪!

说什么我再也不来了。

伊凡想着想着,然后走回家去,他给将军的信,没写成,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出该写些什么。

他只好第二天再亲自上门去解释。

“昨天,我来打搅大人,不是来开您的玩笑,我是来赔罪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拿您来开玩笑,我哪儿敢拿您开玩笑?

要是我们沾染了开玩笑的习气,那就是……一种对别人不敬的行为。

”伊凡说道。

“滚出去!

”将军大吼一声,脸色发青,周身打颤。

“什么?

”伊凡害怕得浑身哆嗦。

“滚出去!

”将军一边吼着,一边大力地顿着脚。

伊凡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走出门口,走到街上……。

他走到家里,也没脱掉制服,往沙发上一躺,就这样……死了。

 

守财奴

            巴尔扎克

 那时葛朗台刚刚跨到七十六个年头。

两年以来,他更加吝啬了,正如一个人一切年深月久的痴情与癖好一样。

根据观察的结果,凡是吝啬鬼,野心家,所有执著一念的人,他们的感情总特别贯注在象征他们痴情的某一件东西上面。

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执著狂。

他专制的程度也随着吝啬而俱增;如果妻子死了,要把财产放手一部分,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只要他管不着,他就觉得逆情背理。

怎么!

要对女儿报告财产的数目,把动产不动产一古脑儿登记起来拍卖?

……

 “那简直是抹自己的脖子!

”他在庄园里检视着葡萄藤,高声对自己说。

 终于他主意拿定了,晚饭时分回到索漠,决意向欧也妮屈服,巴结她,诱哄她,以便到死都能保持家长的威风,抓着几百万家财的大权,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为止。

老头儿无意中身边带着百宝钥匙,便自己开了大门,轻手蹑脚地上楼到妻子房里,那时欧也妮正捧了那口精美的梳妆匣放到母亲床上,趁葛朗台不在家,母女俩很高兴地在查理母亲的肖像上咂摸一下查理的面貌。

 “这明明是他的额角,他的嘴!

”老头儿开门进去,欧也妮正这么说着。

 一看见丈夫瞪着金子的眼光,葛朗台太太便叫起来:

 “上帝呀,救救我们!

 老头儿身子一纵,扑上梳妆匣,好似一头老虎扑上一个睡着的婴儿。

 “什么东西?

”他拿着宝匣往窗前走去。

“噢,是真金!

金子!

”他连声叫嚷,“这么多的金子!

有两斤重。

啊!

啊!

查理把这个跟你换了美丽的金洋,是不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交易划得来,小乖乖!

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明白了。

 欧也妮四肢发抖。

老头儿接着说:

 “不是吗,这是查理的东西?

 “是的,父亲,不是我的。

这匣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寄存的东西。

 “咄,咄,咄,咄!

他拿了你的家私,正应该补偿你。

 “父亲……”

 老家伙想掏出刀子撬一块金板下来,先把匣子往椅子上一放。

欧也妮扑过去想抢回;可是箍桶匠的眼睛老盯着女儿跟梳妆匣,他手臂一摆,使劲一推,欧也妮便倒在母亲床上。

 “老爷!

老爷!

”母亲嚷着,在床上直坐起来。

 葛朗台拔出刀子预备撬了。

欧也妮立刻跪下,爬到父亲身旁,高举着两手,嚷着:

 “父亲,父亲,看在圣母面上,看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面上,看在所有的圣灵面上,看在你灵魂得救面上,看在我的性命面上,你不要动它!

这口梳妆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一个受难的亲属的,他托我保管,我得原封不动地还他。

 “为什么拿来看呢,要是寄存的话?

看比动手更要不得。

 “父亲,不能动呀,你教我见不得人啦!

父亲,听见没有?

 “老爷,求你!

”母亲跟着说。

 “父亲!

”欧也妮大叫一声,吓得拿依也赶到了楼上。

欧也妮在手边抓到了一把刀子,当做武器。

“怎么样?

”葛朗台冷笑着,静静地说。

“老爷,老爷,你要我的命了!

”母亲嚷着。

 “父亲,你的刀把金子碰掉一点,我就用这刀结果我的性命。

你已经把母亲害到只剩一口气,你还要杀死你的女儿。

好吧,大家拼掉算了!

葛朗台把刀子对着梳妆匣,望着女儿,迟疑不决。

 “你敢吗,欧也妮?

”他说。

 “她会的,老爷。

”母亲说。

 “她说得到做得到,”拿侬嚷道,“先生,你一生一世总得讲一次理吧。

 箍桶匠看看金子,看看女儿,愣了一会。

葛朗台太太晕过去了。

“哎,先生,你瞧,太太死过去了!

”拿侬嚷道。

“噢,孩子,咱们别为了一只匣子生气啦。

拿去吧!

”箍桶匠马上把梳妆匣扔在床上。

“——拿侬,你去请裴日冷先生。

——得啦,太太,”他吻着妻子的手,“没有事啦,咱们讲和啦。

——不是吗,小乖乖?

不吃干面包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啊!

她眼睛睁开了。

——嗳嗳,妈妈,小妈妈,好妈妈,得啦!

哎,你瞧我拥抱欧也妮了。

她爱她的堂兄弟,她要嫁给他就嫁给他吧,让她把匣子藏起来吧。

可是你得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啊,可怜的太太。

哎哎,你身子动一下给我看哪!

告诉你,圣体节你可以拿出最体面的祭桌,索漠从来没有过的祭桌。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妻子跟孩子!

”葛朗台太太的声音很微弱。

 “下次决不了,决不了!

”箍桶匠叫着,“你瞧就是,可怜的太太!

 他到密室去拿了一把路易来摔在床上。

 “喂,欧也妮,喂,太太,这是给你们的,”他一边说一边把钱掂着玩,“哎哎,太太,你开开心,快快好起来吧,你要什么有什么,欧也妮也是的。

瞧,这一百金路易是给她的。

你不会把这些再送人了吧,欧也妮,是不是?

 葛朗台太太和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父亲,把钱收起来吧;我们只需要你的感情。

“对啦,这才对啦,”他把金路易装到袋里,“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吧。

大家下楼,到堂屋去吃晚饭,天天晚上来两个铜子的摸彩。

你们痛快玩吧!

嗯,太太,好不好?

“唉!

怎么不好,既然这样你觉得快活,”奄奄一息的病人回答,“可是我起不来啊。

 “可怜的妈妈,”箍桶匠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

——还有你,我的儿!

 他搂着她,拥抱她。

 “噢!

吵过了架再搂着女儿多开心,小乖乖!

……嗨,你瞧,小妈妈,现在咱们两个变成一个了。

”他又指着梳妆匣对欧也妮说,“把这个藏起来吧。

去吧,不用怕。

我再也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不久,索漠最有名的医生裴日冷先生来了。

诊察完毕,他老实告诉葛朗台,说他太太病得厉害,只有给她精神上绝对安静,悉心调养,服侍周到,才可能拖到秋末。

“要不要花很多的钱?

要不要吃药呢?

“不用多少药,调养要紧。

”医生不由得微微一笑。

“哎,裴日冷先生,你是有地位的人。

我完全相信你,你认为什么时候应该来看她,尽管来。

求你救救我的女人;我多爱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因为我家里什么都藏在骨子里的,那些事把我心都搅乱了。

我有我的伤心事。

兄弟一死,伤心事就进了我的门,我为他在巴黎花钱……花了数不清的钱!

而且还没得完。

再会吧,先生。

要是我女人还有救,请你救救她,即使要我一百两百法郎也行。

虽然葛朗台热烈盼望太太病好,因为她一死就得办遗产登记,而这就要了他的命,虽然他对母女俩百依百顺,一心讨好的态度使她们吃惊,虽然欧也妮竭尽孝心地侍奉,葛朗台太太还是很快地往死路上走。

像所有在这个年纪上得了重病的女人一样,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她像秋天的树叶一般脆弱。

天国的光辉照着她,仿佛太阳照着树叶发出金光。

有她那样的一生,才有她那样的死,恬退隐忍,完全是一个基督徒的死,死得崇高,伟大。

到了1822年10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和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得格外显著;她没有一句怨言地死了,像洁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舍不得一个人,她凄凉的一生的温柔的伴侣——她最后的几眼似乎暗示女儿将来的苦命。

想到把这头和她自己一样洁白的羔羊,孤零零地留在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发抖。

“孩子,”她断气以前对女儿说,“幸福只有在天上,你将来会知道。

下一天早上,欧也妮更有一些新的理由,觉得和她出生的、受过多少痛苦的、母亲刚在里面咽气的这所屋子分不开。

她望着堂屋里的窗棂和草垫的椅子,不能不落泪。

她以为错看了老父的心,因为他对她多么温柔多么体贴:

他来搀了她去用午饭,几小时地望着她,眼睛的神气差不多是很慈祥了;他瞅着女儿,仿佛她是金铸的一般。

老箍桶匠变得厉害,常在女儿面前哆嗦。

眼见他这种老态的拿依与克罗旭他们,认为是他年纪太大的缘故,甚至担心他有些器官已经衰退。

可是到了全家戴孝那天,吃过了晚饭,当唯一知道这老人秘密的公证人在座的时候,老头儿古怪的行为就有了答案。

饭桌收拾完了,门都关严了,他对欧也妮说:

“好孩子,现在你承继了你母亲啦,咱们中间可有些小小的事得办一办。

——对不对,克罗旭?

 “对。

 “难道非赶在今天办不行吗,父亲?

 “是呀,是呀,小乖乖。

我不能让事情搁在那儿牵肠挂肚。

你总不至于要我受罪吧。

 “噢!

父亲……”

 “好吧,那么今天晚上一切都得办了。

“你要我干什么呢?

 “乖乖,这可不关我的事。

——克罗旭,你告诉她吧。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把产业分开,也不愿意出卖,更不愿意因为变卖财产,有了现款而付大笔的捐税,所以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你得放弃登记……”

“克罗旭,你这些话保险没有错吗?

可以对一个孩子说吗?

“让我说呀,葛朗台。

“好,好,朋友。

你跟我的女儿都不会抢我的家私。

——对不对,小乖乖?

“可是,克罗旭先生,究竟要我干什么呢?

”欧也妮不耐烦地问。

“哦,你得在这张文书上签个字,表示你抛弃对令堂的承继权,把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全部交给令尊管理,收入归他,光给你保留虚有权……”

“你对我说的,我一点儿不明白,”欧也妮回答,“把文书给我,告诉我签字应该签在哪儿。

葛朗台老头的眼光从文书转到女儿,从女儿转到文书,紧张得脑门上尽是汗,一刻不停地抹着。

“小乖乖,这张文书送去备案的时候要花很多钱。

要是对你可怜的母亲,你肯无条件抛弃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交托给我的话,我觉得更满意。

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钱。

这样,你爱做多少台弥撒给谁都可以了!

……嗯!

按月一百法郎,行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以我的责任,应当告诉你,这样你自己是一无所有了……”

“嗨!

上帝,”她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别多嘴,克罗旭。

——一言为定,”葛朗台抓起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欧也妮,你决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

“噢!

父亲……”

他热烈地、紧紧地拥抱她,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得啦,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过这是你把欠我的还了我:

咱们两讫了。

这才叫做公平交易。

人生就是一件交易。

我祝福你!

你是一个贤德的姑娘,孝顺爸爸的姑娘。

你现在爱做什么都可以。

“明儿见,克罗旭,”他望着骇呆了的公证人说,“请你招呼法院书记官预备一份抛弃文书,麻烦你给照顾一下。

下一天中午时分,声明书签了字,欧也妮自动地抛弃了财产。

可是到第一年年终,老箍桶匠庄严地许给女儿的一百法郎月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

欧也妮说笑之间提到的时候,他不由得脸上一红,奔进密室,把他从侄儿那里廉价买来的金首饰,捧了三分之一下来。

“哎,孩子,”他的语调很有点挖苦意味,“要不要把这些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噢,父亲,真的吗,你把这些给我?

“明年我再给你这么些,”他说着把金首饰倒在她围裙兜里。

“这样,不用多少时候,他的首饰都到你手里了。

”他搓着手,因为能够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了便宜,觉得很高兴。

话虽如此,老头儿尽管还硬朗,也觉得需要让女儿学一学管家的诀窍了。

连着两年,他教欧也妮当他的面吩咐饭菜,收人家的欠账。

他慢慢地,把庄园田地的名称内容,陆续告诉了她。

第三年上,他的吝啬作风把女儿训练成熟,变成了习惯,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把伙食房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这样的过去了,在欧也妮父女单调的生活中无事可述,老是些同样的事情,做得像一座老钟那样准确。

葛朗台小姐的愁闷忧苦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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