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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戴戒指的女人作者方丽娜

不戴戒指的女人(作者:

方丽娜)

  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欧洲时报》记者编辑。

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高研班学员,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著有散文集《远方有诗意》、《蓝色乡愁》,并入选“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文丛”;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入选“中国文学新力量:

海外华文女作家小说精选”。

作品常见于《作家》、《十月》、《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

作品被收入《世界华人作家》及欧洲华人作家文集《对窗三百八十格》、《欧洲不再是传说》及《欧洲绿生活》、《欧洲暨纽澳华文女作家选集》等。

1  难得甩掉老头儿单独出来走一走,景荷乘有轨电车来到维也纳市中心,在卡尔教堂的花园长凳卜,一坐就是小半天。

当初便是在这里,她苦思冥想着接下来的出路与打算,一眼瞥见那张被人丢弃在草坪上的报纸单页。

她德语不够好,隔三差五地学了几个月,凑合着能简单说几句,至于街头小报,景荷大着胆子连猜带蒙,勉强弄懂了上头的一条招聘信息:

  默顿·里尔克先生,年届七十八,轻度中风病患者,表达清晰,酷爱整洁,欲寻一位身体健康、温柔体贴的女性家庭护理,提供膳宿,待遇从优……  现如今,景荷与里尔克先生在一起,已然度过了五年的光阴,眼瞅着就要往第六个年头奔了,景荷突然深陷迷茫,无所适从。

五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像一张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那时的默顿,腿脚还算灵便,除了右手和右腿的关节高度僵硬,无法伸展自如,身体的其余部位都还过得去。

他自己就不厌其烦地强调过,我还有性欲呢,说完歪着脑袋冲她羞赧一笑。

那是景荷第一次感受欧洲老坤士的率真和单纯,不仅没有淫邪之气,似乎还有几分执拗与可爱呢。

  老头儿虽然有些难为情,却也理直气壮。

是啊,除了性功能之外,他那跌跌撞撞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这点在国外倒也不稀罕,景荷在奥地利围家电视台的王牌征婚节目中,亲眼目睹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太,银丝飘飘,风姿绰约,着一身玫瑰色晚装,对台下的男性应征者骄傲地宣称:

我健康富有,爱好广泛,对性生活乐此不疲。

景荷真佩服这些欧洲老人的勇气与直爽,要是在中同,准是老不正经、没羞没臊的——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了。

眼下默顿都坐不起来了,言辞也含含糊糊的,但两胯之间的那玩意儿,竟能在嚼吃完一块生煎牛排之后,瞬间硬挺起来。

景荷木然地扫过去,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她已经习惯了。

  说实话,景荷拿着招聘报纸来见默顿的那天下午,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七十八岁,跟她姥姥一样年纪。

景荷从未伺候过老年人,即便是自己的姥姥。

也就是逢年过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托着姥姥的胳膊去过几趟卫生间,除此而外,景荷从未实实在在地服侍过她老人家一天,否则,当初照顾起默顿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没想到老头儿这样好,讲话和风细雨,一字一顿的,唯恐她听不清楚,每次都温情脉脉的,像是一眼就相中了景荷。

男人总是很容易看上她的。

这点,景荷心里有数。

都说欧洲人生活讲究,饮食细腻、繁琐,却也没有复杂到让景荷难以招架的程度。

她用了心,死盯着自己的前任女仆——个老态龙钟的罗马尼亚女人,从头到尾反复给她演示着,完了又带景荷熟悉了一番周遭环境,最后老太太将里尔克先生的日常所需,逐条列了个清单,牢牢粘贴在厨房的矮墙上。

  两周下来,景荷便如鱼得水了。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的,景荷发觉老头儿的思维有了明显的混乱迹象,动不动就颠三倒四的。

不错,里尔克先生倒是再三说过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吧,他定会给景荷一个交代——说白了,就是死后给她留下点财产。

几年的朝夕相处,景荷了解默顿的为人,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思。

可红口白牙说了,到底不作数,要紧的是白纸黑字儿。

尽管阿秋三番五次地安慰过她:

不用担心,德意志人的口头协议,几乎等同于书面合同呢!

  五年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啊,景荷的心都结成了茧,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挺过来的。

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景荷瞅着黑压压的窗外腮帮子都咬出了血,一滴一滴地往外渗。

可天一亮,橘红色的晨曦漫上来,景荷跺跺脚还得往前走。

她别无选择。

有时景荷独自踯躅于阳台,望着前方钟楼上的风向标,暗想,吃苦受累忍辱负重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自己的脊梁骨,恐怕早被同胞们飞溅的唾沫星子穿透了。

  随他去吧,景荷调转身体把心一横,伸手摸出一支万宝路,仰头叼在嘴上。

此刻,她心急火燎地期待着与自己命运攸关的那份遗嘱,能尽早到手。

  否则,凭什么?

  2  为了踏出国门,为了尽早摆脱那个叫她胆寒的关东小镇,景荷挖空心思,进而动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是丈夫死后的第六个冬季,气温一夜之间降至零下二十八度,景荷眼瞅着埋到窗棂之上的积雪,心里的冰已结到了嗓子眼儿。

枯坐到大年三十,景荷瞅着白茫茫的窗外,感觉自己就像屋檐下的一根孤零零的冰柱,脆弱而无所依傍,孑然吊在岁月的废墟中。

她冷不丁打了两个寒战,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婚的希望,犹如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严酷、残忍、渺茫。

  景荷的一个远房表姐告诫她:

树挪死,人移活。

不能干等,得另辟蹊径。

  景荷咬咬牙卖掉了戏校楼上的三居室,临了还叫母亲为她贴上小三万。

几经辗转,景荷跟着沈阳的一位眉眼粗犷的少妇,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

巴黎,这个梦幻之都,景荷在心里不知多少次对着它干呼万唤过,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朝着它奔过来了。

但飞机起飞后不久,景荷便有些头晕目眩,她闭目坚持着,及至到了乌兰巴托上空,两个太阳穴噗噗直跳,四肢麻木得难以动弹,继而一头跌进深渊。

好一阵昏天黑地之后,巴黎似乎已近在咫尺。

景荷挣扎着透过舷窗眺望云端里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可后脑勺一沉,又是一阵昏睡。

本以为前脚踏上巴黎,后脚便能轻而易举地混迹于唐人街,在中餐馆里端端盘子、唱唱小曲儿就能挣到大把大把欧元的美梦,竟被一场难以抗拒的梦魇碾得粉碎。

陪伴景荷一路前来的少妇见状,眼珠一转,抖了抖肩上的钱袋,溜之大吉。

  再次睁开眼睛时,景荷发现自己又落在了北京机场,回到了她梦幻的原点。

  为此,景荷并不败兴,也未死心,隔着几块云彩她到底看见了巴黎,欧洲的蓝天白云,依旧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

巴黎之行在景荷的欲念里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可能招致山崩地裂一样,她一不做二不休,铁了心继续寻找通向外界的出口。

好一番折腾过后,景荷走进京城最大的一家跨国婚介所。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正枯坐于荒芜里的景荷,突然接到涉外红娘的来电,说是她要的人,已经给她找到了,交了钱就可以来见人了。

那是个周末,景荷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提着醒目的LV小包踏上了京城的夜车。

在海淀区一家像模像样的咖啡馆里,景荷终于见到了这位干呼万唤的假洋鬼子——个年近五十的奥籍温州人,现定居于维也纳。

维也纳,著名的音乐之都呢,金色大厅的雍容与华贵,早在她的心底扎下了根。

去不了法国,能到奥地利也好。

景荷一路盘算着,内心的憧憬像窗外的蛾子,在早春的空气里四处乱飞。

  男人叫刘涵,灰白短发,面颊赭红,鼻梁挺而阔,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漠。

男人仔细点下景荷如数交付的一沓人民币,从容签下早已拟定好的两款合约,认认真真按了手印,并让景荷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各执一份。

  喝了咖啡又喝茶,两人不成不淡地聊着。

景荷原想请对方到北京西城的九华山庄享用一顿烤鸭,喝点白酒升升温,以便抽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尴尬。

表面卜.,男人虽说生冷了些,可也并不讨厌,话不多却有板有眼的,倒比那些满嘴里跑火车的人真实可信。

在这个问题上,景荷吃过亏,便格外欣赏男人的沉稳与木讷。

除了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景荷终究还是想找个依靠,潜意识里巴望着能与对方假戏真做,有朝一日或可成为真正的夫妻呢。

景荷坐在幽暗的咖啡厅一角,瞧着一言不发的刘涵,悄然编织着自己那一线美梦。

  男人的目光凛凛的,他不看景荷,而是对着一片虚空说:

谢谢你的好意,晚餐心领了。

生意就是生意,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在刘涵的眼中,女人妩媚而略带妖气,一条黑皮短裙,把个屁股兜得紧紧绷绷的,上身的玫红开衫也过于明艳、扎眼,叫他想起维也纳繁华地段的站街女郎。

不愧是戏校出身,景荷一脸浓妆,色彩夸张得悬殊,连用梢都以专业方式吊了起来。

不知怎的,刘涵忽然就可怜起景荷来,他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为了取悦他才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

刘涵从前热衷过绘画,精通颜料搭配,对女人脸上的色彩尤为敏感。

多年前的一场出同潮,彻底摧毁了他的艺术梦。

不经意间,男人端着咖啡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叫景荷看清了刘涵那粗糙不堪的一双手,以及嵌入指缝的一道道乌黑的裂痕。

这人在同外究竟是做什么的,能把一双手糟蹋成这样?

  见女人挑着眼角打量自己的一双手,刘涵欠了欠身,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维也纳做大厨的漫长岁月。

十三年呀,他不分昼夜地立在中餐馆的地下灶间,烟熏火燎,烈火烹油,一度清秀文弱的面孔,熬成了眼下这一副猪肝色。

男人突然垂下眼帘,调整情绪,重新拿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

既然是公事公办,那么依照合约,刘涵又规规矩矩为景荷出具了几样手续,并引导她到建同门外的使馆区,办理一份赴奥地利探亲访友的短期签证。

  两个月后,景荷欢天喜地地登上了北京飞往维也纳的直航班机。

紧接着她和刘涵同出同进各种机构,在维也纳政府人员的见证和祝福下,婚礼如期举行。

当着几位中外嘉宾的面,俩人貌似热烈地相拥、相携,并调动所有情绪恰到好处地一吻。

握着结婚证书,他们这对合法夫妻,在维也纳十三区一栋年久失修的宿舍楼里,相安无事地挨过三周。

同样依照合约,景荷从第四周开始须渐渐脱离男人的宿舍,搬出去自谋生路。

  3  在景荷眼里,这个传说中的音乐之都不只精彩,还处处透着高贵与典雅。

造型别致的园林、植被,巍峨壮丽的宫殿、雕塑,彬彬有礼的维也纳老派淑女与绅士,这一切,都让景荷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浪漫。

她跃跃欲试地出了趟门,来到斯蒂芬妮大教堂附近兜了一大圈,隔着人群四下里张望,鲜花着锦之余满大街都是古怪的外语字母,她连一个路标都认不清。

回来时尤其紧张,在迷宫似的地铁站里搭错了方向,差点把自己给丢在外头。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景荷一时乱了方寸,顿感六神无主。

  刘涵不温不火,抄给她两三个网址,要她到当地的华人圈子里去碰碰运气。

折腾了半个多月,景荷终于遇到一位东北老乡,俩人一见如故,并在几位同乡的帮助下,终于觅得维也纳西南角一处廉价的公寓楼,迅速合租了一个单居室。

就此,景荷从刘涵那里搬了出来。

  阎姐是三年前黑下来的。

所谓“黑”是海外华人圈里的暗语,就是以旅游观光或探亲访友为名,从中囝内地出境,随团走到欧洲某一个国家时,偷偷甩开团组自行溜掉,并撕掉护照躲起来,从此销声匿迹,长期蒙混下来。

沿海一带的中国同胞,采取此等手段滞留在欧洲国家的人数,相当可观。

但凡敢黑下来的,不是在当地有亲朋好友可投,便是不惜血本事先为自己找好丁接应者。

  阎姐是在西班牙黑下来的。

西班牙旅游业兴盛,然经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华人生意举步维艰。

阎姐在巴塞罗那附近的一个海边小镇滞留几个月,生活难以为继,只好继续探寻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不久,阎姐从一个福建同胞那里获悉,奥地利环境不错,经济条件稳定,就动了心,决计来维也纳碰碰运气。

她一无身份,二无实力,只能凭两只巧手一天到晚蹲在厨房里包饺子。

韭菜、芹菜、大白菜、小葱、红萝卜,没完没了地变着花样包,然后冻进冰箱,袋装了送到中同货行和餐馆去代卖。

景荷依了阎姐的建议,也和她一起动手包饺子。

  从前想吃饺子,都是随丈夫到婆婆家去蹭,或是夫妻俩下馆子吃现成的,没成想来到国外,竟要以包饺子为生,真是造化弄人啊!

阎姐心地善良,性子却急得很,动不动就埋怨景荷,又不是什么豪门深宅里的金枝玉叶,怎么连个饺子都包不成?

说归说,还得手把手教景荷——谁叫她们同命相连呢?

再说了,亲不亲,故乡人。

好在擀皮包饺子这类活儿,对一个女人来讲,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肯上心。

  为了避人耳目,景荷仍要隔三差五地到刘涵那里去过夜,并时不时和他一道在周边转两圈,努力做出言和意顺的夫妻样,以对付移民局雇的探子盯梢。

刘涵从不多说话,景荷便耐着性子没话找话——没办法,下半年的居留问题还要仰仗他的配合呢。

有时候,景荷情不自禁地会带上两包饺子,一来二去的,刘涵的话也就稠了起来。

曾经一度,刘涵也是极爱表达的人,当过美术老师,疯狂地追求过艺术。

自从来到奥地利,他竟一天天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兴致。

血淋淋的现实一下子摧垮了他的艺术梦。

刘涵起初也是踌躇满志的,他倾尽所有在维也纳举办过两次画展,结果画卖得可怜不说,还倒贴了一大笔宣传和场地费。

无奈之下,刘涵跑到维也纳城市公园,靠在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像下画起了风景画,然后做成精美的明信片向游客兜售。

那是维也纳引人注目的一处景点,每天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到此一游,兴高采烈,拍照留影,随后扬长而去。

刘涵在那里站一天,往往只卖掉几张微不足道的明信片,仨核桃俩枣的,连房租都裹不住。

没辙了,刘涵就试着到中餐馆去打工,从洗碗刷盘子做起,好歹一日两餐有了保障,渐渐地就学会了切、片、烹、炸,不出两年他便当上了大厨。

在刘涵眼里,鸡鸭鱼肉乃至蔬菜,恰似各种颜料,供他尽情调配与涂抹。

时间久了,食客们都觉得这家饭店的中餐,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气息,便不断光临。

  老板娘听着高兴,就格外倚重刘涵,薪水给的在维也纳要算得上高。

  十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刘涵正在厨房里埋头切洋葱,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跑进灶间,冲着他高声喊道,快点,快点,不要精雕细刻了,客人都等急了。

  刘涵也急了,抬起手朝眼前的女人,扬了扬明晃晃的切菜刀。

  老板娘心里一凛,吓得退了回去。

勉强熬到月底,老板娘十分委婉地通知刘涵走人。

精明强干的老板娘,像是嗅到了刘涵身上的种种异常,担心有朝一日男人的火气上来,顺手把她给抹了。

但老板娘人不坏,她感念刘涵在餐馆做了这许多年,为她创造了不少财富,便答应继续给他报点税,以便帮他解决身份问题。

  刘涵的奥国身份终于搞定了。

可家里的老婆再也没了动静。

刘涵以奥籍华人的身份直飞北京,继而转回老家温州——等待他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温馨之家,而是一份早已拟定好的离婚协议书。

老婆的心早就不在他身上了。

刘涵孤身在外埋头打拼的时候,女人已为自己找好了新搭档,她已经不爱这个远在万里的老公了,却卷了他的钱跟着相好闯海南去了。

  月色正好,景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辗转了半宿。

她想起白天的一幕,自己挽着刘涵的右臂散步时,竟忘记了时间,夕阳泼洒在头顶的那一刻,两个人仿佛沉浸在爱意中。

景荷不仅理解了刘涵的沉默,也理解了他对女人的冷淡。

景荷翻了个身,又想,没出来时,以为国外的每条大街都亮晶晶的,似乎洒满了金子,俯首即拾,真是黄粱一梦。

在异国他乡挣几个钱,远比在国内难得多呢。

昔日景荷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被三餐所困,与其算着小账维持日子,还不如去死。

可眼下,她只能凭借两只手一刻不停地包饺子,手指头都僵硬了,收入却少得可怜,除去房租吃喝拉撤之外,所剩无几。

可除了包饺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语言障碍像一座铁打的墙,固若金汤,好工作地老天荒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呢?

景荷扫一眼窗外的圆月,沮丧到了极点。

  4  复活节刚过,清冽的空气里渐渐浮荡着丝丝暖意。

街头的草坪转眼就绿了,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次第开放,美人似的亭亭玉立在街心公园的花池里。

景荷换上春装,到六区的亚洲超市送韭菜饺子时,蹲在货架前理货的老板娘阿秋,突然仰起脸问景荷:

有人想找个家庭钟点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

  钟点工,都做些什么呀?

景荷一脸茫然。

  老板娘是扬州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人也热心、活泛。

在同胞之间传递个信息,为单身男女张罗个对象,都是她乐此不疲的,也由此为自己招来了源源不断的回头客。

见景荷迷惑不解,阿秋放下手里的坛坛罐罐,起身道:

嗨,不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熨熨衣服什么的,每小时八欧元,也不耽误你做饺子。

  景荷听了心有所动,眼风一闪,追问道:

什么时候呢?

  喏,我这里有那家的联系方式,你若愿意呢,就自己打电话问问清楚好了。

  景荷诚心谢过阿秋,提着饺子袋出了货行,在路上即拨通了那家的电话号码。

  周四早上,景荷如约前往。

进门却见一堆皮鞋,横七竖八地摆在玄关处的波斯地毯上。

男男女女的,足有几十双,其中还夹杂着几双女娃的小皮鞋。

一旁的柳条筐子里,放满了黑乎乎的擦布和各色鞋油。

不是说打扫卫生熨烫衣服吗,怎么还要擦皮鞋呢?

景荷心里起了嘀咕。

这时,年轻的女主人穿一条宽松的丝质长裙,从卧室里款款走来。

  女主人原来是位华裔菲律宾人,怪不得国语讲得如此动听——即便口音里有股去不掉的海腥味。

女人线条匀称,妩媚丰满,巫丹丹的眉眼,透着南亚女人特有的风情。

她肤色细腻、黝黑,并有股沉甸甸的肉感,在白色如许的欧洲风潮里,显得别有韵致。

  女人笑容可掬地冲景荷伸出手,说:

叫我阿仙吧。

我阿婆阿妈都是福建人呢。

是这样的,我先生临走前交代说,家里的皮鞋也请你来擦,但每个工时,我们在原定基础上给你增加两欧元,每周做四个小时,你看如何呢?

  景荷迟疑了一下,迅速瞄了一眼女人身后华丽的大厅,心里飞快算了一笔账:

十欧元每小时,四个小时就是四十欧元,每周一次,一个月下来便可得到一百六十欧元,抵得住自己一个月的房租了。

为什么不呢?

景荷立马挤出一脸笑意,冲女人点了点头,遂低眉顺眼地蹲下来,强忍着欧亚混合的汗气臭气和真假皮革的怪味,一双接一双打磨起来。

  次日下午,景荷送大白菜水饺时,阿秋不免问起她的工作,景荷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在菲律宾女人家打扫卫生的始末详述一遍,连同擦皮鞋长工钱的细节。

末了,景荷略表吃惊地说:

真没想到,那家女主人是个华裔菲律宾人。

  你还不晓得吧,阿仙是位著名的菲律宾女佣呢。

  菲律宾女佣,还著名?

景荷十分不解,一双眼直溜溜瞪着。

  看你,真够孤陋寡闻的。

菲律宾女佣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世界知名品牌呢。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菲佣便风靡香港,受聘于港澳的英美人士及其家庭成员,都非常喜欢菲佣。

她们年轻,勤奋,训练有素,并且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深圳和珠海一带的大陆富商,都时兴雇菲佣呢。

  既然如此,阿仙自己干不就得了,为何还要雇人打扫卫生?

  老板娘瞥了景荷一眼,嗔怪道:

你这就少见多怪了。

眼下收入可观的华商,哪个不愿雇佣钟点工呢?

不错,阿仙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在菲律宾的娘家,有一大帮兄弟姊妹要她接济呢。

前些年,阿仙的老公就拿钱要她雇人,她表面上应承,背地里都是自己偷偷干,以便把打扫卫生的钱省下来,寄回家贴补自己的兄弟姊妹。

可眼下,阿仙又有了身孕,正处于保胎期间呢。

人家老公是西门子驻香港的商务总裁,不差钱的。

  擦着紫红色的晚霞,景荷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

刚要动手做饭,有位年轻的女公干找卜门来。

确认了景荷的身份,对方霎时一脸严肃,质问道:

刘涵是不是您丈夫?

景荷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

女人说,刘涵有作案嫌疑,已经被拘捕了。

  景荷大惊失色,惶惶然不知所措。

阎姐还算镇定,她嘱咐景荷赶紧跑出去躲一躲,以防他们的“婚事”被抖落出来,当局将她遣送回国。

景荷当然不敢怠慢,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维也纳郊外,闯进一座浓荫覆盖的修道院,谎称自己遭了丈夫的虐待,而来此寻求庇护的。

  牧师对景荷的遭遇十分同情,吩咐嬷嬷将她带入地下室的一间空房,房间里有简陋的桌椅板凳和床,叫她暂住几天。

  这天夜里,景荷恍恍惚惚地披衣起床,循着一头野猪的踪迹遁入密林深处。

突然迎面蹿出一只黑熊,疯狂地朝着她的前胸猛扑过来——景荷忽觉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霍地从床上跳起,尖叫着冲向夜色。

  5  里尔克先生的公寓楼,坐落在维也纳东北角一片萧条的旧城区里。

记得五年前那个春夏之交,景荷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一路按图索骥地找过来。

自从在地铁站里搭错了车,景荷出门寻路时,总有些心有余悸。

她从三号线的地铁口摸上来之后,依照纸片上的地址,继续找寻有轨电车的停站点,可转来转去,终究不得要领。

  那一刻,满大街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张可供自己求助的面孔。

景荷站在街边举棋不定,好容易瞅准了一个中国小伙儿,景荷满脸堆笑地迎过去。

小伙子十分热心,瞧着她手里的地址,咿咿呀呀比画了半天——原来是韩国人。

景荷灵机一动,跑进斜对面一个中餐馆,这才搞清了自己要找的方位。

她于是折转回来,跨过一道老迈的运河桥,就搭上了一辆轨道车,铿铿锵锵地沿堤岸跑了四五站。

黄昏时分,景荷终于按响了里尔克先生公寓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罗马尼亚大妈露西亚。

露西亚穿一条橄榄色洒花短裙,头上扎着蓝布头巾,两手挂着面粉正在忙着烤蛋糕。

老太太连连抱歉着,叫景荷把箱子放进储藏室,而后告诉她,里尔克先生睡着了,但他留下话说,请您先熟悉一下家里家外的环境。

景荷仔细瞅了一眼奶油色墙裙围裹的客厅,淡青色半圆沙发和光线十足的小阳台,内心霎时涌起一丝安全感。

潜意识里,景荷预感到,自己会留在这里。

  四角见方的厨房是敞开的,立在起居室和洗手间的狭长地带,一套瓦亮瓦亮的不锈钢炊具、餐具,整齐摆放在灶台的面板上,看上去像一处装备齐全的小战场。

露西亚在景荷的注视下,把蛋糕推入灶台下的烤箱,洗洗手为景荷泡了一壶茶,并向她介绍起家里的大小事务——从里尔克先生的一日三餐,到个人卫生,及至各个房间的清洁与维护。

阳光打着旋从天花板移到了客厅的茶几上,露西亚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又向景荷说了几样默顿的嗜好,以及老头儿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露西亚虽年事已高,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有条不紊,景荷禁不住问:

您做得这么好,为何要离开这里呢?

  露西亚笑着直摆手:

老了,干不动了,老伴儿和孩子们早就催着我回去呢。

  两周后的一天早上,景荷披着晨曦送走了露西亚。

接下来,在这栋舒适怡人的老宅里,景荷正式开始了她与里尔克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

  早餐不过是一只煎蛋,面包往小烤炉里略微加热,奶酪、熏肠、鹅肝酱和樱桃小萝卜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一摆在默顿胸前的小餐桌上。

景荷不明白,外国人怎么这样热衷于吃生食,比如那块腌制成酱红色的小火腿,地地道道的生肉片嘛。

还有一种类似于饺子馅儿的肉糜,老头儿请她拿刀子抹在他的面包上,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

景荷见老头吃生肉吃得这么香,扭头进了洗手间,对着便池哇啦哇啦直吐。

当初怀儿子大鹏时,她都没这么吐过。

  接近十点钟,就到了里尔克先生的咖啡时光。

老头儿含情脉脉望着景荷,轻声告诉她,自己爱喝现磨的咖啡,并要她用家里那把老式的咖啡壶。

景荷心领神会,将喷香的咖啡豆磨匀了,仔细装进那把锈迹斑斑的咖啡壶里,然后放在电炉子上,便着手去为老头儿准备蛋糕。

不一会儿,腾腾热气伴着咖啡的浓香,一股脑就灌满了房间。

老头儿直视咖啡壶,如同小孩子盯着一件向往已久的玩具。

从默顿急切而发亮的眼神里,景荷第一次领略了欧洲人对咖啡的钟爱与迷恋。

  喝了咖啡,又吃了蛋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摸出老花镜戴上,拿起当日的《皇冠报》或者《南德意志报》,不慌不忙读起来。

读着读着,老头儿突然把景荷唤来,兴致勃勃地给景荷讲解小标题下隐含的意思,并将里头的逸闻趣事,用极其简单的短句解释给景荷听。

顺带着,老头儿也会教她几句地道的德语,并十分认真地纠正她几个发音。

每当此时,景荷便顺水推舟,放下手中的一切,像模像样地坐在老头儿身边,一字一句地跟着老头儿学。

日积月累地,景荷的德语大有长进呢。

  午餐时光,老头儿常常要景荷为他煎一块牛排,或者三文鱼片。

经过露西亚的的授意,景荷前一天晚上,便用黑胡椒和精盐把牛排腌制了,煎好之后,再搭上几样青菜和樱桃小萝卜。

兴许是去过两趟日本的缘故,老头儿每月必吃一盒寿司,就是日本人手下那种紫菜卷成的大米团子,并要配上一碟绿色芥末膏点缀的日式酱油。

吃寿司的时候,老头儿娴熟地操起一双洒花黑漆筷子,情绪欢快得像个顽童。

  到了晚上,默顿不过喝一盘清汤,汤里掺和点西芹、小葱和胡萝卜,外加两片抹了奶油蛋黄的粗制黑面包。

睡觉前,景荷喜欢陪老头儿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

尽管听不大懂,可盯着画面在心里揣摩,也能明白个大概。

  6  夏日午后,里尔克先生照例喝完咖啡,吃一块刚出炉的水果蛋糕,靠在客厅的阴凉处读两章《丘吉尔画传》,就到了这一天的洗浴时间。

这是六月,奥地利最炎热的季节,维也纳每天的气温都徘徊在三十度上下,有那么几天,竟也顶到了三十五六度。

  在景荷眼里,维也纳的夏季,简直就是天堂了。

要是在她们老家,别说六月,就是熬过立秋,还要燠热十八天呢,哪一天都不会低于人体温度,把人燥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只能一刻不停地对着电风扇长吁短叹。

而欧洲的大太阳,似乎经过了层层剥离;又像是有只大手,把地上的热量一点点收敛起来——及至傍晚,屋子里总还是凉凉的,尤其是默顿这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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