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评传.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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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评传
纳兰容若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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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清初一大词人也。
文比宜、舒,武拟颇、牧,求之历代词人中,实罕有其匹。
且其天资纯粹,学问淹通,才力强敏,识见高明,极为当时之老师宿儒所惊叹、而待人之推心腹、披肝胆;无事不真、无语不挚,尤为后世之文人才士所景仰。
昔惠风论词尝云:
“真字是词骨。
”若容若者,盖以“真”胜者。
待人真,作词真,写景真,抒情真,虽力量未充,然以其真,故感人甚深。
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者,亦以其词真也。
谢章铤谓清初词,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
谭献谓清初“阮亭、葆馚一流,为才人之词;宛邻、止庵一流,为学人之词;惟三家(容若与项莲生、蒋鹿潭)是词人之词”,岂非皆以其情真、语真胜诸家耶?
近人之称道容若者亦多,如王、梁二先生云:
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王静安)
清代大词家固然很多,但头两把交椅,却被前后两位旗人成容若、郑叔问占去,也算奇事。
(梁任公)
至朱、况二先生,海内所奉为词宗者也。
其于容若词,亦推崇备至。
如云:
容若小令。
直逼南宋,八百年来,无此作者。
(朱古微)
容若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
(况夔笙)
诸家称扬,容有过当,然感其词一往情深,真切自然,则无不同也。
兹因述其生平,并论其词。
容若,姓纳兰,初名成德,后避东宫嫌名,改曰性德。
字容若,别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
先世有叶赫之地,明初内附。
始祖名星垦达尔汗,六传至养汲弩,养汲弩有二子,长名纳林布禄,次名金台什,分居东西城,为明外捍。
一女为清太祖后,生太宗。
太祖破东、西城,金台什自焚死,以有旧恩,存其世祀。
其子尼迓韩,以定鼎燕京时,著有劳绩,授云骑都尉,任郎中,卒,长子郑库袭职。
次子明珠,原任保和殿大学士,数迁至武英殿大学士,屡冲《方略一统志》、《明史》诸总裁,累加太子太傅,晋太子太师,容若之父也。
容若母觉罗氏,一品夫人,明珠三子,容若居长。
次弟揆叙字恺功,号惟实居士,康熙三十五年授侍读,历官翰林院掌院,都察院左都御史,精鉴别,所居曰谦牧堂,藏书极富。
所著有《隙光亭杂识》六卷、《益戒堂诗集》十六卷、《鸡肋集》一卷。
季弟揆芳为和硕额驸。
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容若卒,继室官氏,子二,长福格,次福尔敦,一女适年羹尧,孙瞻岱,乾隆三年甘肃提督。
容若生于顺治十二年腊月十二日(一六五五年)。
年十七补诸生,十八中举人,二十二中进士。
初授三等侍卫,后连晋二等,至一等侍卫。
康熙二十一年三月,扈从东巡,经盛京、松花江、龙泉寺等地,四月回京。
八月奉使觇梭龙羌,十二月回京。
二十二年二月,扈从西巡,经五台、龙泉关、长城岭、菩萨顶、赵北口等地,三月回京。
二十三年九月,扈从南巡,经济南、高邮、金山、扬州、苏州、无锡、江宁、曲阜、兖州等地。
过江宁时,曾为曹子清闲人所构楝亭题《满江红》词。
过无锡时,登惠山贯华阁,曾留三十绘像于阁中,并有贯华阁额。
是岁十一月回京。
二十四年五月,得寒病,七日不汗,卒,时为三十日(一六八五),年三十有一,葬于皂荚屯。
容若虽生长朱门,履盛处丰,然抑然不自多,萧然若寒素。
事君尽忠,事亲尽孝,其于兄弟、夫妇、师友间之情意亦笃,故无人不敬之爱之,甚至感激涕零。
初侍康熙时,服劳维谨,虽在寒暑,亦不乞休,帝有指挥,无不在侧,故帝眷注至隆,尝赐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属甚伙。
逢万岁节时,又亲书唐贾至早朝七言律赐之。
每令赋应制诗,皆称旨。
后容若得疾,帝使中官侍卫及御医,日数辈络绎至第诊治,疾亟,帝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殆。
帝极震悼,令中使赐奠。
恤典有加,此容若之爱君,与君之爱容若也。
容若每未明入直,必之父母所问安,晚归亦如之。
燠寒之节,寝膳之宜,日候视以为常。
父母偶加餐,辄色喜以告所亲,有偶有疾,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以致颜色黝黑,及父愈始复。
故容若死后,父退朝,望子舍必哭,哭已皇皇然,如冀其复者。
帝且每劝其父节哀,可知其父伤悼之深,此又容若之爱亲,与亲之爱容若也。
容若师事昆山徐乾学,方十八岁中举人时,尝青袍拜师堂下,师极爱其举止闲雅。
次年自五月起,逢三、六、九日,过师邸讲论经史,每抵暮方去,敬师砺学,雅有程门立雪之风云。
故容若死后,师亦哭之恸既为诗以哭之亦,并为之撰墓志铭。
文中有云:
“其于余绸缪笃挚,数年之中,殆日以余之休戚为休戚也。
”可见其师弟见之情意矣。
容若伉俪甚笃,但二十三岁以前,已赋悼亡,故词中哀戚之作,率声泪俱随,凄婉已极。
其于幼弟,爱护备至,弟或出,比遣亲近僮仆送之,返必往亲以为常。
至于友情,更为世所称道,所交若无锡严绳孙、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秀水朱彝尊、吴江吴兆骞、南海梁佩兰、常熟翁叔元、无锡顾贞观、无锡秦松龄、钱塘高士奇,皆年长于容若、绳孙长三十三岁,维崧长三十岁,宸英长二十七岁,彝尊长二十六岁,兆骞长二十四岁,佩兰长二十三岁,叔元长二十二岁,贞观长十八岁,松龄长十八岁,士奇长十岁,顾皆头分甚深,唱和甚密。
朋友有患难者,无不慷慨援手,如翁叔元下第,做客十五年不得归,容若过从慰藉,并为之治行,使得归省坟墓。
姜宸英奔母丧归慈溪,容若赋《金缕曲》赠别,并遣使厚为賻卹。
顾贞观奔母丧,容若赡之以麦舟。
吴兆骞徙宁古塔垂二十年,容若索昧平生,忽见顾贞观寄之《金缕曲》二首云: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籍?
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
至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亻愁。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
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不觉为之泣下数行曰:
“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
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
”贞观曰:
“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容若乃恳之父,亦见许,兆骞遂得入关。
他若士之走京师。
侘傺而失路者,容若无不亲访慰藉,生馆死殡,挥金如土。
或未以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
故容若之丧,有平生未识面者,皆为之出涕。
顾贞观祭文有云:
视勋名如糟粕。
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
可知其人矣。
或谓容若似红楼梦中之宝玉,良非无因。
容若曾随康熙帝南巡,过金陵时,为曹雪芹之祖父子清题词。
雪芹或闻其先人之称道,或读其词,而心仪其为人,以为隔世知己,感念不置。
因隐将其性情,写入小说,自属可能之事。
故宝玉谓之容若固可,谓之雪芹自况亦无不可。
容若幼读书,过目不忘,年十三已身通六艺,又善骑射,从康熙帝巡幸,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
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论者谓其诗有开天风格。
书法慕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于《黄庭内景经》。
试进士时,入对殿廷,数千言立就,点画落纸,无一画非古人者,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
批评文字,有《渌水亭杂识》,十九岁时作,批评文学、哲学、史学、科学,语多精到。
自亦能以意制器,为巧倕所不能。
晚笃意于经史,且欲窥寻性命之学。
曾刊《通志堂经解》一包四十种,一千七百九十二卷,论经史源流及文章正变,徐乾学尝叹为老师宿儒所不及。
至政绩之可称者,则有使觇梭龙一事。
容若于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觇梭龙,羌道险远,劳苦万状,然卒得其要领还报。
后梭龙输款,容若已殆,故帝遣宫使,拊其几筵哭而告之,以悯其劳。
朱彝尊挽诗云:
“出塞同都护,论功过贰师。
”即指此役也。
所选《今词初集》、,今尚有传本。
《全唐诗选》、《词韵正略》、《名家绝句钞》,今皆不传。
容若词,初有《侧帽词》,取小山“侧帽风前花满路”语意、朝鲜使臣徐良崎购去《侧帽词》及《弹指词》,并题一绝云:
使车昨渡东海偏,携得新词二妙传。
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此本今亦不传,康熙十七年,顾贞观、吴绮共校其《饮水词》刊于吴中。
饮水,取佛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意也。
康熙三十年,张纯修刊《饮水诗词集》于扬州,原本传甚罕,刀光三十五年,有重梓本,前有张祥河序。
咸丰元年,伍崇曜刻《粤雅堂丛书》,又据张祥河本覆刻。
近有万松山房本《饮水诗词集》,则据张纯修原本覆刻,刻有康熙三十年鲁超序。
康熙三十年,徐乾学辑其遗著,曰《通志堂集》,序而梓之,计赋一卷、诗四卷、词四卷、经解序三卷、文二卷、《渌水亭杂识》四卷、附录碑志、哀祭二卷,共二十卷,其中词三百四首。
嘉庆二年,袁通选录《饮水词钞》二百十一首,刊入《随园三十种》中。
是年杨芳灿亦有钞本《饮水词》,词仅百余首。
道光十二年,汪元治又因顾贞观原辑本、《通志堂集》原本、杨芳灿钞本、袁通刊本、《昭代词选》、《名家词钞》、《词准》、《词综》、《草堂嗣响》、《亦园词选》、彙集为《纳兰词》刊之,词共三百四十二首。
光绪六年,许增刻《榆园丛书》,即将此本收入。
今有正书局又仿刻榆园本,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亦用榆园本。
开明书店《清名家词》本,亦据榆园本采录,特多予续补五首耳。
忆民国二十二年时,予尝据各本,分调重编,字句异同,并加校注,凡碑志、序跋、词话、词评及容若之小影、墨迹、印章,皆附及之,卷首又冠以张惠农兄之年谱,此稿原付上海神州国光社排印,讵知社中一度被人搞毁,此稿散失于外,战前曾有有人见之于上海书肆,越数日往寻,则已售去,今亦不知落于谁手矣。
容若词,可分咏物、写景、抒情三点论之。
咏物有咏红姑娘、黄葵、寒柳、秋海棠、梅、风兰、新柳、春雨、雪花诸题。
有刻画外形而咏者,如《咏红姑娘》。
云“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咏秋海棠》云“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著铅华”,《咏春雨》云“似整如欹,才著春寒瘦不支”皆是。
又如《卜算子》一首咏柳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翦出鹅黄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所谓“不胜垂”、“鹅黄缕”、“长短条”,亦皆就新柳之外形描写也。
冯延巳尝有“一树樱桃带雨红”之句,容若亦有“深巷卖樱桃。
雨余红更娇”之句,写物态真堪匹敌、他若《咏黄葵》云“为孤情、淡韵判不宜春,惊标格、开向晚秋时候”,《咏风兰》云“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咏梅》云“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则就花之神情描写而隐有寄托者。
所谓“孤情”、“淡韵”、“别样幽芬”、“自然标格”,皆一面写花,一面自道也。
至《采桑子》一首咏雪花云: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
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
万里西风瀚海沙。
所谓“不是人间富贵花”,更明言个人不慕荣利之志趣。
复观其诗,亦足证此种襟抱。
如《野鹤吟赠友》云: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
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
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
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
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
怜君是知己,习俗哭不更。
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所谓“富贵鸿毛轻”,正与“不是人间富贵花”同意,高怀情操,良可倾慕。
容若扈从南巡,过无锡时,尝寄顾贞观一书,极道南方山川风物之盛,颇有意栖隐。
书末有云:
“倘异日者,脱履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
……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
”并可见其甚虽在高门广厦,而心则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也。
又《临江仙》一首咏寒柳云:
疏疏一树五更寒。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藉物咏怀,尤为伟大。
一种体念孤寒困郁之深情,昭然若揭。
宜陈廷焯、文廷式俱爱赏此首也。
文氏云:
“此首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可见其感人之深。
写景词,有写塞外之景色,有写江南之景色。
塞外之沉冰积雪,塞外之衰草黄沙,塞外之寒星冷月,塞外之角声马声,皆一一实写,极沈雄豪宕之致。
如写《点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