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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弦的诗

纪弦的诗

  纪弦(1913-),原名路逾,曾用笔名路易士。

  出版的诗集有《易士诗集》(1934)、《火灾的城》(1937)、《三十前集》(1945)、《摘星的少年》(1954)、《隐者诗抄》(1963)、《晚景》(1985)、《半岛之歌》(1993)。

  火海的意志乌鸦幻像舷边吟火灾的城烦哀的日子古城七月狼之独步在地球上散步飞的意志6与7彗星人间不再唱的歌吃板烟的精神分析法狂人之歌勋章光明的追求者在公园黄昏萧萧之歌四十的狂徒你的名字火葬一封信火与婴孩苍蝇过程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沙漠故事雕刻家铜像篇一小杯的快乐海滨漫步一片槐树叶黄金的四行诗梦终南山夜记连题目都没有春雨徐州路的黄昏太鲁谷七十自寿读旧日友人书槟榔树:

我的同类战马火开谢了蒲公英的花,燃起了心头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远追不到的,他只照着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他便烧死你。

  海的意志——天哪!

天哪!

在梦的漩涡里,我是时常做着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飓风袭来了。

  我是一个浪。

  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不再垂短蜡之泪——伟大的,海的意志呀!

伟大的,海的意志呀!

乌鸦乌鸦来了,唱黑色之歌;投我的悲哀在地上,碎如落叶。

  片片落叶上,驮着窒息的梦;疲惫烦重的心,乃乘鸦背以远飏。

  幻像幻像是一个难忘的天长地久的情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黄昏时分,她来了。

  我看见她着了一袭雾色的轻衫,而那一双馥郁的红唇,遂益觉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在我身旁,抚弄我长披之发,以她多情的手。

  我倾听着她之诉语,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种籽,在我荒凉的心里,而让花在笔尖上开,结通红的果子在纸上。

  若有庸俗的脚步闯入我幽静的书斋,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舷边吟说着永远的故事的浪的皓齿。

  青青的海的无邪的梦。

  遥远的地平线上,寂寞得没有一个岛屿之飘浮。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我有了如烟的怀念,神往地。

  火灾的城从你的灵魂的窗子望进去,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我看见了无消防队的火灾的城和赤裸着的疯人们的潮。

  我听见了从那无垠的澎湃里响彻着的我的名字,爱者的名字,仇敌们的名字,和无数生者与死者的名字。

  而当我轻轻地应答者说唉,我在此时,我也成为一个可怕的火灾的城了。

  烦哀的日子今天是烦哀的日子,你突然做了天国的主人,你说梦有圣洁的颜色,如爱人天蓝的眸子。

  于是你便去流浪,学一只心爱的季候鸟。

  涉过了无穷尽的川河,越过了无穷进的山岭,你终于找到了一片平原,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蓝之国土。

  那里是自由的自由,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忧。

  而你将不再做梦——如今的天国是我之所有。

  古城七月七月的古城里扬起了一天的风沙。

  (末日写在人脸上)如今的汽车里载去了贵男贵女们的笑。

  那管他火热的太阳炙在赭黑的皮肤上。

  嗟彼闲人们如醉如痴,手摇着折纸扇大街上步着悠然!

(天生就一颗奴隶的心)终日价胡琴大鼓——啊,这满城的后庭花!

狼之独步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在地球上散步在地球上散步,独自踽踽地,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并把它沉重地点在坚而冷了的地壳上,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可以听见一声微响,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飞的意志一种飞的意志永远支配着我。

  我想飞!

于是我长了翅膀,我试着鼓动我的双翼,觉得它们的性能极强,虽大鹏,鸿鹄,鹰隼,也不可同日而语。

  自信我的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仅是超越凡诸鸟类,抑且是凌驾各种飞机。

  凭着这对翅膀,不飞则已,要飞,起码是一飞冲天,二十四小时周游太阳系,啊,多好,飞吧!

哦,再见,丑陋的世界,但是,我展开的双翼,刚刚使劲一扑,扑了一点点,两足离开地面还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个的跌下来了。

  而且,多惨,连所谓强有力的翅膀也从此折断了。

  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而我知道的是,现在,我清楚地看见了:

就在那边,站着的,那家伙,名叫现实,他手里拿着一杆猎枪,无声地狞笑着。

  6与7拿着手杖7.咬着烟斗6.数字7是具备了手杖的形态的。

  数字6是具备了烟斗的形态的。

  于是我来了。

  手杖7+烟斗6=13之我。

  一个诗人。

  一个天才。

  一个天才中之天才。

  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

唔,一个悲剧。

  悲剧悲剧我来了。

  于是你们鼓掌,你们喝彩。

  彗星说吧,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是那急驰的,一去不复返的彗星吗?

对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它有一根扫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阳也许摇摇头,轻轻地骂声:

小流氓!

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它,而且作诗热烈地赞美它。

  我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一跃而骑上了它的脊梁……人间那些见不得阳光的,给他一盏灯吧!

那些对着铜像吐唾沫的,让他也成为铜像吧!

而凡是会说会笑的洋囡囡似的可爱的小女孩,请抱着丑小鸭米老鼠和狗熊走进我的春天的园子来;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龙也不是赛璐珞做的,都可以吃我树上的番石榴。

  不再唱的歌当我的与众不同成为一种时髦,而众人都和我差不多了,我便不再唱这支歌了。

  别问我为什么,亲爱的。

  我的路是千山万水。

  我的花是万紫千红。

  吃板烟的精神分析学从我的烟斗里冉冉上升的是一朵蕈状的云,一条蛇,一只救生圈,和一个女人的裸体。

  她舞着,而且歌着;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和一个梦的联队的覆灭。

  狂人之歌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大队的狂人们,笑着,吠着,咒骂着,而且来了。

  他们击碎我灵魂的窗子,然后又纵起火来了。

  于是笑着,吠着,咒骂着,我也成为狂人之一了。

  勋章月亮是李白的勋章。

  玫瑰是Rilke的勋章。

  我的同时代人,有挂着女人的三角裤或乳罩的;也有挂着虚无主义之类的。

  而我,没得什么可挂得了。

  我就挂它一枚。

  并不漂亮,并不美丽,而且一点也不香艳,一点也不堂皇的小小的螺丝钉吧。

  因为我是一个零件,我是一个零件小小的。

  光明的追求者好比一盏金黄的向日葵,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又如一羽扑灯的小青虫,对于暗夜永不说出妥协。

  太阳在哪里我就朝向哪里,灯光在何处我就飞向何处,因为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对于黑暗怎么可以树起白旗?

一旦这世上的灯火完全熄灭,我便鼓着小翅膀向着星丛飞;要是太阳忽然冷却,不再燃烧,我呀,我就点亮了我自己。

  在公园三岁的孩子在公园,如小鱼游泳在大海。

  他张着眼睛看,在萌芽的广袤的草地上,如此迷茫,生疏,惊异而惊喜地。

  他跑跑。

  他跳跳。

  他爬爬。

  幼小的心脏发育着。

  幼小的心灵发展着。

  他向一个正在学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

  于是两个不相识的母亲,两个不相识的父亲都微笑了。

  黄昏又是黄昏时分了。

  妻去买米,剩我独自守着多云的窗。

  兵营里的洋号,吹的是五月的悲凉。

  想着沉重的日子。

  想着那些伤怀的,使人流泪的远方。

  唉,这破碎了的……你教我唱些什么,和以什么调子唱歌!

萧萧之歌我对我的树说:

我想要是我是一棵树多好哩!

槐树、榆树或者梧桐。

  要是让我的两只脚和十个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里去,那么我就也有了枝条也有了繁多的叶子。

  当风来时我就也有了摇曳之姿。

  也唱萧萧之歌萧萧飒飒萧萧飒飒让人们听了心里难过,思乡和把大衣的领子翻起来。

  而在冬天我是全裸着的。

  因为我是落叶乔木不属于松柏科。

  ——凡众人叹赏的就不免带几分俗气了。

  所以我的古铜色的头发将飘向遥远的城市。

  我的金黄色的头发将落在邻人的阶前。

  还有些琥珀般发红的则被爱美的女孩子拣了去,夹在纪念册里过些时日便遗忘了。

  于是当青绿的季节重来她们将在我的荫盖下纳凉、喝汽水和讲关于树的故事……然后用别针,在我的苍老的躯干上刻他们的情人的名字:

诸如Y。

  H。

  啦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等等,都是些个挺帅而又够古怪的家伙——我对我的树说。

  我的树是热带植物我手种的四十的狂徒狂徒——四十岁了的,还怕饥饿与寒冷,嫉妒与毁谤吗?

叫全世界听着:

我在此。

  我用铜像般的沉默,注视着那些狐狸的笑,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下毒的杯,冷箭与黑刀。

  我沉默。

  刚下了课,拍掉一身的粉笔灰,就赶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对的红笔来,卷筒机一般地快速,卷筒机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纸烟,喝着廉价的酒,欣欣然。

  仅仅凭了一块饼的发动力,从黎明到午夜,不断地工作着,毫无倦容,也无怨尤,曾是你们看见了的;而在风里,雨里,常常是淋得周身湿透,冻得双手发紫,这骑着脚踏车,风驰电掣,出没于现实之千军万马,所向无敌得生活上的勇士,也是你们鼓掌叫过好的。

  然而捕狮子的陷阱就设在我的座椅下,纸包的定时炸弹,就藏在我的抽屉里:

你们好狠!

你们在我的户外窥伺;你们在我的路上埋伏;你们散布流言,到处讲我的坏话;你们企图把我整个地毁灭:

你们好狠!

甚至还要寄匿名信来侮辱我,画一只乌龟,写上我的名字;还要打神秘的电话来恐吓我,叫我小心点,否则挨揍:

你们好坏!

我既贫穷,又无权势,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无所求,而又与世无争,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来我的灵魂善良,而你们的丑恶;我的声音响亮,而你们的喑哑;我的生命树是如此的高大,而你们的低矮;我是创造了诗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而你们是过一辈子就完了的。

  那么,让我说宽恕吧。

  我说:

来吧!

一切肉体上的痛苦,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而这,就是一个人的尊严:

一个四十岁的狂徒的写照。

  你的名字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啊啊,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火葬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

  总之,象一封信,贴了邮票,盖了邮戳,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

  一封信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我寄出一封信。

  便输了全局啦:

输了这一辈子,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连这些诗,也一股脑输掉。

  别问她是谁了吧!

我是输家。

  不过,偶然,我也曾这样想:

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总之,不该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火与婴孩梦见火的婴孩笑了。

  火是跳跃的。

  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惯了的灯火吗?

炉火吗?

火柴的火吗?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灾吧?

正在爆发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烧吧?

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在一个无边的黑夜里。

  苍蝇苍蝇们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我的眼睛遂成为一个不愉快的巡逻者。

  讨厌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丑恶中之丑恶我明知道我这严重的诅咒是徒然的。

  而当我怨恨着创造了它们的上帝时,它们却齐声地唱起赞美诗来了。

  过程狼一般细的腿,投瘦瘦、长长的阴影,在龟裂的大地。

  荒原上不是连几株仙人掌、几颗野草也不生的;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为植物之一种了。

  据说,千年前,这儿本是一片沃土;但久旱,灭绝了人烟。

  他徘徊复徘徊,在这古帝国之废墟,捧吻一小块的碎瓦,然后,黯然离去。

  他从何处来?

他是何许人?

怕谁也不能给以正确的答案吧?

不过,垂死的仙人掌们和野草们倒是确实见证了的:

多少年来,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过客;他扬着手杖,缓缓地走向血红的落日,而消失于有暮霭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线,那不再四顾的独步之姿是那么的矜持。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的头发变成树叶;两腿变成树根;两臂和十指成为枝条;十个足趾成为根须,在泥土中伸延,吸收养料和水份。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也许开一些特别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结几个红红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种例外。

  我也许徐徐地长高,比现在高些,和一般树差不多,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树,也不是一棵参天的古木。

  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沙漠故事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便到外面去散散步,呼吸点新鲜空气;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铜像篇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

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

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

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上帝之所喜爱的。

  然则,然则,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还不给我滚开?

给我滚开!

一小杯的快乐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无所求,也无所动:

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多么可笑!

多傻!

而又多么可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

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

命运!

命运!

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海滨漫步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五月温煦的阳光下,策杖作海滨之漫步。

  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

  除非这里剪一棵树,那里剪一座山,再加上些房子、汽车和走路的人,拼拼凑凑,剪剪贴帖,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

  一片槐树叶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黄金的四行诗——为纪弦夫人满六十岁的生日而歌一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你新烫的头发看来还很体面。

  亲戚朋友赠你以各种名贵的礼物,而我则献你以半打黄金的四行诗。

  二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从昔日的相恋到今日的相伴,我总是忘不了你家门口站着玩耍的那蓝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三我们生逢乱世,饱经忧患,而女子中却少有象你那样的坚强。

  我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夫人啊,你也是够辛苦的。

  四每个早晨,老远的看见你,拎着菜篮子缓缓地走回家来,我一天的工作就无不顺利而快速,——一路上亮着绿灯。

  五我们已不再谈情说爱了,我们也不再相吵相骂了。

  晚餐后,你看你的电视,我抽我的烟斗,相对无言,一切平安,噢,这便是幸福。

  六几时年的狂风巨浪多可怕!

真不晓得是怎样熬了过来的。

  我好比飘洋过海的三桅船,你是我到达的安全的港口。

  梦终南山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

唉!

正是。

  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泪的。

  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

  我曾以手抚之良久,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

  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他们想看看我这异乡人的模样。

  啊啊,可拥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

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

咦?

梦婆婆呀,鸡怎么叫了的?

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夜记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出现了吧?

然则F调的披头和G调的小咪,还有,那些孤挺,那些昙花,总该早点儿为它们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连题目都没有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宇宙深处之访问。

  总得有个把保镖的,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怕他烂醉如泥,有失国体。

  就算他是个有点儿才气的吧,倘若搭错了飞机可怎么办呢?

春雨一连好几天的春雨,给大地带来了以无限的生机: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继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发,枯叶般一叶叶的飘坠;我脸上很难看的皱纹,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确实感觉到了——有一种新鲜而又奇妙的精力,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发出了至极动人的歌声。

  徐州路的黄昏徐州路的黄昏带三分古意:

几棵上了年纪的乔木很可欣赏。

  荧光灯的午睡方醒,排着队,鞠躬如也,正当我牵着爱犬散步,打从这里经过。

  灯是我们这一带的新客,而树已成为多年之老友,彼此间深深地默契。

  太鲁谷进入山中,乃得到一种静。

  不是静谧,不是寂静,或什么静悄悄的之类,而就是一种东台湾的静。

  高峰。

  瀑布。

  流泉。

  峭壁。

  峡谷。

  在这里,应有猿啼,狼嗥与鹰呼。

  但我所倾听良久而共鸣交响的却是那些古老巨大岩石之沉默。

  瞧!

那边,苍翠中的土红:

供奉着许多开拓者之神位的小小的长春祠,远远望去是一件艺术品。

  哦,太鲁阁。

  美哉!

就要象这个样子的一种结构带几分神秘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七十自寿既不是什么开始,亦尚未到达终点,而就是一种停,停下来看看风景;今天在这个美丽的半岛上作客,我已不再贪杯,不再胡闹,不再自以为很了不起如当年了。

  让我独自徘徊,消磨岁月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是好的:

我乐意和十来棵品种不同的玫瑰厮守者,默契着,相看两不厌,无言以终老。

  对于国家民族,我是问心无愧。

  对于列祖列宗,子子孙孙,以及毁我的誉我的同时代人,我想我也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则,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今天?

咦,怎么搞的!

难道你还想再爬一次天梯去摘他几颗星星下来玩玩吗?

纪老啊……读旧日友人书读旧日友人书,乃有多管弦之音从心窝里升起:

首先是一组浏亮的喇叭,象一群蓝色的小鸟扑着翅膀;而各种乐器的和声,则有如波斯地毯之华美。

  然后是变奏复变奏从徐州高粱到金门大曲到旧金山的红葡萄酒——几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场电影。

  啊,这人生!

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听得大提琴的一弓,似乎有睡在长叹,竟是如此其悲凉啊……槟榔树:

我的同类高高的槟榔树。

  如此单纯而又神秘的槟榔树。

  和我同类的槟榔树。

  摇曳着的槟榔树。

  沉思着的槟榔树。

  使这海岛的黄昏富于情调了的槟榔树。

  槟榔树啊,你姿态美好地站立着,在生长你的土地上,终年不动。

  而我却奔波复奔波,流浪复流浪,拖着个修长的影子,沉重的影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永无休止。

  如今,且让我靠着你的躯干,坐在你的叶荫下,吟哦诗章。

  让我放下我的行囊,歇一会儿再走。

  而在这多秋意的岛上,我怀乡的调子,终不免带有一些儿凄凉。

  飒飒,萧萧。

  萧萧,飒飒。

  我掩卷倾听你的独语,儿泪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单纯。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摇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槟榔树,啊啊,我的同类,你也是一个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战马在没有炮声的日子里,不再长嘶引颈了的战马,还是那么习惯地,精力饱满地跃跃欲试地,举起前蹄来做奔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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