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_艾芜_南行记.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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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艾芜
在马来亚的原野里,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便到新嘉坡一家俱乐部内,息了下来。
俱乐部内接待我的主人,我还是初次见面的,只凭一个水手朋友的一封信,我就把他当做一个极熟的人,他也非常高兴地接待着我。
他姓符,大家喊他阿符。
水手朋友在缅甸仰光谈到他的时候,也口口声声叫阿符,连那封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信,也只在封面上写着:
“新嘉坡欠X路只X俱乐部内间交阿符大哥亲拆”。
阿符在俱乐部内,是做着侍候人的杂务工作,并管理俱乐部一切琐屑的事情。
但他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却极象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学教师。
脸子丰满,有着严肃的表情。
他穿着西式的白衬衣,西式的白斜纹裤子,吸着香烟谈话的时候,一也是非常的雍容和睦,口头上全没半点粗鄙的字眼。
我几乎疑惑,我那水手朋友,怕是弄错了,怎么会介绍说他是个工人呢?
正应该说他是俱乐部的主人,似乎才对哩。
俱乐部的主人,都是些做大生意的头家,白天给那些数目字和花花绿绿的钞票,弄得十分厌倦了,晚上便在俱乐部的鸦片烟灯上,妓女微笑的脸上,取得了满意的补偿。
俱乐部是设在二楼和三楼上头,他们一到来的时候,便从门口的楼梯,走了上去,全不在楼下待一会儿的。
楼下便完全属于他的天下。
除了他的兄弟,跟俱乐部做煮饭烧茶的工作而外,还有他的失业的堂弟,他的刚从海南岛来的两个小外甥,都寄住在这儿。
另外还有一些短衣的同乡,走来闲住一夜两夜。
他是很好客的,对每一个来住的人,都是非常的殷勤,且能尽量说些安慰的话语。
“不要急,事情会慢慢找着的,”这是他最爱讲的话。
一些失业的人,到了他这里,都象放下重担子似的,能够爽快地松一口气。
他这座俱乐部的下层,虽然有些潮湿,阴暗,看不见日光,但还使人感到清凉,到处可以坐,可以躺,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不过这只是白天,若在晚上可不成了。
他得预先嘱咐每一个来客,要在电灯一亮的时候,就散到街上去,任随到处去游玩,不到夜探十二点钟的时候,可不必回来。
这是因为晚上头家些来俱乐部娱乐,虽不在楼下停留,可是进门上楼梯的时候,总能一眼望见楼下每一个角落。
倘若看见人太多了,阿符总要受到一些不快的言语的。
我们一知道这种情形,就也不到天黑,便赶先榴了出去。
我起先是随一两个失业的人,到各条街上去东张西望,尽量看看新嘉坡的街头景象。
这里跟中国的大都市,极相仿佛,满街都是中国人,满街的招牌和飘动的布招,都是写的中国字,除了长年空气热而外,简直看不出有更多的异国情调。
不久也就街头走庆倦了,我就常常一个人,在海边公园的石凳上,去坐着望海,成一两个钟头地眺望。
晚间的海上,总远远近近停有些轮船,全是些辉煌的电灯,赛会似地照耀着,仿佛一座座满布珠花玉树的小仙岛一样。
没有风的时候,每座轮船的灯光,都清清楚楚地,投射在海里,使人更容易感到越发象些巍峨的仙岛。
只是海水平静的时候很少,总是起着涟漪,再不然也有着轻微的皱纹。
灯光不是在海水里,变成一片朦胧的光,就是成为一根根的线条,不住地颤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景象,也是我第一次能够静静地坐下来看的景象。
我在缅甸仰光的时候,曾和几个年青的朋友梦想过,以为世间最好的职业,便是到海上去做水手。
过着海阔天空的生活,一定是很自由自在的。
今天到一个无数红屋顶的大城市停泊休息,明天又在一片椰荫的岛边抛钱避风了。
明月之夜,则坐在船头,对着无边的大海,歌着唱着,吹弹自己所喜欢的乐器。
我所认识的海.员朋友,有的在机器间生.火,有的在大餐间做侍者.但部一例给我羡慕的印象。
他们休息.上岸的时候,穿着西装革履,全没一般陆地上的工人那样破烂脏污,那样永远没有好衣裳换。
这倒不使我眼红。
使我惊奇的,乃是他们中的好多人,都能谈论国家大事,并且不是表面地随口应和,而是有着很热烈的关切。
他们不仅只关切自己的国家就算了,还关切着他们到过的而是属于别个人的国家。
他们常常问到缅甸农人过着怎样的日子?
缅甸的工人一个月可以得到多少的工资?
英国人的统治,又是怎样的厉害了我觉得他们真是在海上生活惯了,心胸已变成海那样的宽阔,眼光有海那样的深远。
在印度洋的船上做海员的多半是海南岛人或是广东沿海一带的人,别处的人不容易去做,再则也是失业的人多,机会难于等到。
只是我觉得阿符这个人,他是很该去做海员的,而且他是海南岛人,认识不少的海员朋友,到海上去的机会,一定比任随哪一个都要多的。
为什么他不去呢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终年拘束在一块小地方,做看伺候人的卑残工作呢?
我在海边石凳上久坐的时候,便不禁想着这些问题。
我要是他,我早去海上了。
上午阿符总在睡觉。
吃了午饭,他便和我们坐在一道,拿着新嘉坡当天的报纸,用普通话读跟大家听,且带着讲解,有时也用广东话或者海南岛话,但望一下我的时候,又改成普通话了。
他这时候,精神顶好,会突然笑了起来,又一下大声地咒骂,有时还使着平常讲话时候很少用的粗野话语。
提起外国一些什么首相什么总统之类的显赫大名,他总和广东人爱骂的“丢那妈”,混在一道的。
在这些时候,使我渐渐感到他有些不大象一个小学教师了。
然而,这就使人觉得,他是更其可爱,更其有着吸引力了。
有些晚上,头家一个一也没来,他便同我各自穿着木拖鞋,到一些背静的街头,去喝那些摆在街边卖的咖啡,有时也就在俱乐部的下层,躺在长木凳上,信口随便地谈着。
有一次出去喝咖啡,偶然问到他为什么不去海上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才冷淡地说:
“我早去过了,十多岁就在海船上
这倒使我惊异了,不禁好奇地问:
“那你为什么离开海上呢?
”
阿符仍旧冷淡地说:
“我并不觉得海.上有怎样了不得的好!
”
我便说:
“我觉得,海很宽大,能够给人一种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
”
阿符笑起来了,讥嘲地说:
“这只是你们坐船人的想头!
你试去船上作作工看,仿就晓得了,跟在这座俱乐部里,没有两样。
吃苦,受气,不自由,正是个个作工的家常便饭。
你以为甲板上很好散步么?
走廊上很好看月亮么?
哼哼,这都是他们洋大人的享乐!
你到机器间,去烧烧火吧!
那真是一座热地狱!
你去做侍者,去跟大副二副擦皮鞋吧,真够有你的气受!
”
我忍不住非难地问:
“难道就没有体息时间么?
“有怎么没有?
有,又怎么样呢?
”他把头向我一伸,倒反而问起我来了,“还不是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困觉了你以为大餐问里好玩吗了你休想进去听音乐。
吸烟室里,你以为舒服吗?
却没你坐下闲谈的份,只消那些带白手套的洋大人,瞅你一眼,就尽够你躲闪不迭了!
哼,海阔天空,我们做过海员的人,老觉得狭窄的很呢。
鸟在笼子里,还可以乱飞乱碰,因为笼子里面,至少还有乱飞乱碰的自由。
我们做海员的,在船那样的笼子里,却连鸟子那样的自由都没有呵!
为什么呢?
因为笼子里面,还有高贵的鸟子在管它哩!
这你去做海员吧互.亨!
”,他付了咖啡钱,便一道转了回来。
阿符见我沉默地走着,感到有些懊丧的样子,便又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说道:
“你可要知道,我们海员可比什么下力人,都要明白喃!
你想想看,只隔一层楼板,就上而是天堂,下面是地狱,哪一个心里平得下来嘛!
只消一点钟机器房里不生火,看他大餐间摸黑去舞嘛!
老实说,他们洋大人的快乐,都握在我们手里的!
可是,丢那妈,真过得不象一个人!
”
“就因为这样子,你才离开海船的吗?
”我揣测地问。
阿符赶快摇头,指着快要走到的俱乐部,微笑地说:
“我没有离开!
我觉得这还是一只船!
只是它常常靠着码头罢了。
”
“你不怀念海吗?
你一点也不觉得船停的太久吗?
”
“我没什么怀念,我也不觉得停的太久。
”阿符冷淡地说,一面站在门前向灯火辉煌的街上望了一会,“我只觉得这个海,太平静了!
太平静了!
”
我们走了进去之后,他坐下来吸烟,望着发出黄色微光的电灯,沉思似地说:
“如今的世道,没什么事情好作的!
”
“难道一样也没有吗?
”
我无话可说,姑且这么问问。
他那冷冷的眼光,立刻锋利地扫射着我,摇摇头说:
“没有,一样也没有!
”
他静了一会,随又望望楼上,现出奇异的笑容,诙谐地说:
“有还是有,除非这些海船,也在摇摆的时候互”
我是要急于找工做的,便带着稚气的脸色,高兴地问:
“什么时候,才会摇摆呢?
”
他仍在说笑似地说:
“这当然要靠我们这些做海员的努力罗!
”
停了一会儿,他又严肃地说:
“老实说,人只要有想头,我看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
一面义指着他的两个小外甥,微笑地说,“我现在就是安给他们一点想头,不论去跟人家割树胶也好,去挖锡也好,都可以放心!
”
我望下旁边两个少年,他们正眼光灼灼在竭力听取舅父的谈话。
我禁不住地连点两下头。
阿符接着敛起笑容,极其认真地说:
“我倒要告诉你这点喃,就是有个想头,还是不成的!
我们还得照着想头做去,悄悄地做去!
”
他眼光锋利地瞧着我,仿佛要借眼光的帮助,把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钉在我的心.里一样。
他又微笑起来,眼光变得柔和了,继续说道;
“一个人单是有好想头,想来想去,他就会发疯的理照着想头做去,他就快活了!
你且想想看,一个人光是脑壳出汗,舒不舒服嘛!
要出,就一身都要出才好!
……你看,我这个道理,说的对不对?
”
我连忙微笑地说:
“怎么会不对!
你简一直可以到大学堂去教书了!
”
他笑起来了,摇下手说:
“不要开玩笑!
”
我却郑重地问:
“你看过很多的书吗?
”
他微笑着,没有回答,一个十五岁的大外甥却兴奋地插嘴说:
“舅父,他有蛮多的书!
”
阿符吸着烟,露出沉思的神情,缓悠悠地说:
“我看,这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从小动手动脚,搞惯了,一想到什么,总不免动乎动脚的。
”
在新嘉坡没有找着事做,后来我回仰光去,临行我握着他的手说:
“这回累了你这么久,真不知要怎样道谢才好!
”
他微笑着说:
“这算不得一回事!
有什么谢头?
一个人有钱,是该招待朋友的!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攒起来做什么呢?
这些都不要放在心上!
”
海船开驶很远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默地想:
“这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一个真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