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孩子.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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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孩子
陌生的孩子
可能每一次对她来说，面对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孩子，但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愈加亲切的长辈。
时间久了，我也会跟她说一些跟爸妈都没有说过的心里话和小秘密，反正她总又会忘记的，就像跟教堂里的神父倾诉那样安全。
那时候啊我17岁，刚刚从家乡远道常州念书，家里人起初也不十分同意我跑这么远，但你知道的，17岁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
而我当时就只是觉得离他们越远越好，不论哪里。
刚开始来的时候特别不适应常州的天气，经常感冒，而我又是不爱看医生的，常常裹被子蒙着。
所以刚开学的一段时间老是昏昏沉沉的，与此同时还被高数和古怪的食堂饭菜折腾得够呛。
然而其实我并不十分在意这些，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意什么，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可能还是害怕的，想家的。
对于来常州前的我，小县城的时间好像是停滞的。
然而苍老的永远是唱片，不是旋律。
所以我总希望，年纪轻轻的自己能够听到点别的。
那时在学校里的我总也不大想念书，再加上越不会与人相处，就越回避与人相处，终于想逃。
所以就常常跑到外边去，那种感觉你懂的吧。
然而还是失望，感觉不到生活的意思，特烦心，特暴躁那种。
后来一个在常州的远亲问我高不高兴去北环那里做家教，我想反正都要往外跑，还能得点钱，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高中的时候作文不错，因此语文常拿高分。
再加上平时还写写小说琢磨琢磨诗词什么的，帮那孩子补补语文估计是不在话下的。
北环很多单位集体分配的筒子楼。
都是那种发黄的密密麻麻的五层的版型，一栋与一栋的间距特别小，旁边挨着的电线杆裹着密匝匝的电线，线团一样。
而且号码排列也不十分规律，再加上小区又大，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倒还真有些迷路了。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兼之自己对于密集建筑物确实有种天生的恐惧，于是我的焦虑与急躁就显得异乎自然了。
然而我又执拗着不肯问路，总怕被人小瞧了去。
于是慵懒的下午，平静的小区里就见我满头大汗疾步在各栋楼之间穿来穿去。
“小伙子，你迷路了吗？
”不知是我的窘迫已经显而易见还是她心明如镜，这位端坐在单元门洞前小板凳上的老婆婆倒说话了。
我只好接话：
“呃……是，我要找78幢甲单元502，今天是我第一次上门做家教，我不认识路，你能给我指指吗？
”
“78幢甲单元502……不就是蓉姆妈他们家么，三代人都住一起的那家，对，你找的就是他们家吧。
”婆婆流露出一种我那时难以解读的，惊喜的神情。
我当时对那家人还没什么了解，很尴尬地表示无法印证她的说法。
“没关系，他们家我很熟的，你跟我走就好了。
”一边说着老婆婆一边站起来，轻轻拍拍我的手臂，示意跟着她，准没错。
婆婆过分的热情虽然让我有些惊讶，然而我终于还是得求人，就连声道谢紧步跟上，一道往那边去了。
婆婆大概50岁上下，面相和气得很，戴一对小巧的金耳环，衣着都是裁缝店里做的，两只脚穿双棉鞋。
如果不是头发里有几缕衰丝，看上去倒还有些年轻的。
她一边走一边问我：
“今年多大了呀，还在念大学吧？
”
“嗯，我17，刚大一，给中学生教语文来的。
”
“哎呀，你倒也不比我那个小儿子小多少。
他也就二十出头，不过没你这么要好，现在就工作了。
”
“工作可以赚钱，蛮好的。
”
“年轻人啊一定要念书，能念到硕士、博士就再好不过。
婆婆猜你成绩一定不错。
”
“我成绩不好的。
”
“这孩子，还谦虚。
大学生不容易的。
我那孩子啊，就是念不上……要是肯念能念，我砸锅卖铁都给他上。
”
“砸锅卖铁”四个字在当时的我而言，无疑是最忌讳听见的。
“你家不是本地的吧。
”
“呃，是的。
我家是湖南的。
”
“你年纪小小，就跑这么远来念书，爸妈肯定很惦记你的。
”
“可能吧。
”我有点儿不耐烦了。
“没事的时候多给爸妈打打电话，放假的时候多陪陪他们，真的。
”
“你跟他们说的一样。
”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脸色可能不大好看，语气恐怕也是干巴巴的。
婆婆于是就没再说话了。
终于到了。
婆婆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反倒似乎有什么更神圣的事情要接着做的样子：
“就是这了。
”
“非常感谢您，太麻烦您了……”我知道此时我理应挤出笑脸，做出礼貌的表态。
“哎呀，还谢什么，这孩子。
”说着的时候她眼里满是一种慈爱。
看到那样的笑容突然觉得异乎熟悉，那瞬间，我好像面对自己的母亲。
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我看着她走远，才舒了一口气。
补课安排每隔一天的下午四点到六点。
人家里给钱虽不含糊，规矩倒是很多的。
一个孩子补课，一家人盯着。
他的奶奶蓉婆婆早退休了，所以天天呆家里，把小男孩的生活管得滴水不漏，顺便还盯着我换鞋戴护袖。
自然我不能迟到，也不便批评她家孩子。
那男孩一般五点多就嚷着饿，家里也不含糊，每天一桌菜，经常小孩一边补课一边吃，奶奶喂饭、爷爷夹菜……他们吃完了有时候会问我要不要随便吃点什么，我总不肯的。
由于去他家路远，赶回湖塘经常就很晚了，所以我为了免得像刚开始那样饿肚子，下午就会先买三个实心馒头，路上填填饥。
一到六点我会赶紧离开，因为六点到八点还有英语家教，也算是为他们节省时间。
然而这些在我都是无所谓的。
我反倒记住了第一次来做家教时候帮我指路的那个婆婆，因为后来在寒假里我又见到了她。
那时我自然要和她打个招呼的，于是走向坐在家门口一心剥蚕豆的她，笑着说道：
“婆婆您好，上回真是麻烦你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着我，非常恍惚地表现出疑问：
“你是……”
我想这很可能是隔了一段时间的原因吧，于是解释道：
“我上回来这边迷了路，多亏您指路呢。
”
“有这回事？
我不记得了……”她似乎很抱歉：
“哎呀，我记性不好的。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帮帮别人应该的。
我从小就教育我儿子能帮别人就要帮，别人也会回来帮助自己，你说是不是？
”
“呃……我妈妈小时候也这么跟我说过。
”
“哎呀，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哟，哪家父母不都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好点顺点嘛，苦口婆心……没有不疼孩子的爹妈啊，倒是有些不孝子孙，年老的爹娘不管不问，电视上啊，就经常是这种新闻……”
她似乎自言自语起来没有停的意思：
“你虽然年纪小，还不在父母身边，但你也知道，父母养你可不是指望你赚点钱寄给他们就好了，唉，不就是希望孩子好好的，能多陪陪自己么……你说是吧。
”
我只记得我当时胡乱敷衍了她几句，就赶忙走了。
老实说，听到那个调调我就蛮抵触的。
之后补课的时候我就尽量绕开那里，以免遇到那个嗦的老婆婆，免得遇到一些自己本来就很想逃离的情境。
然而后来，有一次补课间隙和蓉婆婆偶然说起了她，蓉婆婆却非常少见地流露出了感慨的神色：
“你说的是老蒋吧……她啊，唉，眼里就个儿子……后来孩子大了，嫌她麻烦搬出去了。
后来啊……后来她好像记性就越来越差，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她几个邻居说的：
明明儿子说过不会回来吃饭了，她还是会烧一桌子菜，坐在家门口苦苦地等，别人提醒她，她总说，她记性不好，万一儿子回来吃饭怎么办……你看看，这么冷的天，唉。
”
“后来怎么样，不会一直这样吧。
”
“怎么不是，他儿子不是工作忙就是要陪女朋友，哪有空陪个寡老太啊。
老蒋这么白烧了一桌菜，过几天就都忘了，又笑嘻嘻地烧了一桌，照样坐在家门口等……她就这记性，所以她们都说她脑子估计有点儿毛病了，要不哪能这样。
”
临了，蓉婆婆倒苦涩地开起了自己的玩笑：
“不过，谁保得准将来脑子不出毛病呢。
”
元宵节这一天，补课时间提前到三点开始，我便早早到了。
既是佳节，蓉婆婆便也难得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十分苛求。
五点补课一结束，我整理东西正要走，蓉婆婆拿了一个饭盒过来，说是蒋婆婆上回给她送来尝尝的团子很不错，蓉婆婆自己做了一点元宵，让我捎带给她。
手里拿着饭盒，我兀自想起往年妈妈做的元宵，就好像热腾腾的水汽正扑面而来，口角似乎又噙着那种清新的气味，或许竟还有一丝甜味。
这是元宵节的味道哟，而我在异乡，却这样虚幻地品味着。
五点的蒋婆婆会在干什么，我禁不住好奇。
会是在等待中处在最失望的时刻，还是在失望中仍然选择等待，甚或想起以前的一星半点呢。
我不知道。
我眼前的这位婆婆，依然坐在一楼门洞里，一张小板凳，一个脚炉。
眼前的老人与其说在发呆，倒不如说是个在打瞌睡的雕塑。
就像童话里几百年才挪动一步或者说句话的精灵老树，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呼吸，但始终接续着自己的生长，滋养着大地，而且从来不问问题。
也许，他们太累了吧。
“婆婆……”
她缓缓抬起头：
“哎，你是……你找……？
”
她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回答道：
“是那边78栋的蓉婆婆让我带点元宵给你的。
”我顺手还指了指方向，“我是在他们家给孩子补课的家教。
”
“哎呀，真是难为她了，不好意思死了……哈哈。
”婆婆接着问道：
“下回见到她可得好好谢谢她。
”
“反正明天我还得来上课，我会代为转告的。
”
“那好那好……你是大学生的样子哟，今年几岁了？
”
“17了，在念大一呢。
”
“哎呀，真好。
你爹妈有你这样的孩子肯定很开心的。
”
“没有没有。
”
“孩子你家在哪里呀？
”
“我家在湖南，怀化。
”
“你怎么没回家过元宵节啊？
”婆婆有些急切了。
“其实我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
“后悔没有回去过元宵节？
”
“嗯，挺想快点长大，早点尝尝离开他们的感觉。
婆婆，你不会笑我吧？
”
“哎呀，怎么会，我不会笑你的。
我也有个儿子，我怎么会不明白这种感觉，这个年纪都会有的。
但孩子再陌生，都会回家的。
”
“你说……爸爸妈妈会不会很失望啊。
”
“回家了就好了，又怎么还会失望呢。
”
“谢谢你，婆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随着一阵掷地有声的沉默，我极其忐忑地投降于从心口涌上来的想法，轻轻地说了声：
“婆婆，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元宵节吗？
”
婆婆先是惊讶，继而变成了重获魔力的圣诞老人：
“好啊好啊，好得很呢，多个人也热闹一点，快进来吧，外面冷。
”说着就收拾东西招呼我进屋。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菜特别丰盛，有糖醋鱼、萝卜烧肉、韭菜炒鸡蛋、青菜、豆腐啊，好多，然而最好吃的还是元宵，热热的，驱走一冬的寒气。
婆婆显得非常有精神，吃元宵的时候还从皮夹子拿出她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非常清秀，就像女孩子一样。
她还告诉我，是她儿子小时候自己把照片放到她皮夹子里去的，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这样你买好吃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了。
于是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一边笑，一边说，一边吃一边比划，我来常州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笑得这么恣意。
我恐怕她也很久没有了。
走的时候，她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
“有空就常过来玩吧，婆婆这里啥没有，就还有点吃的东西。
”说着就笑了起来。
我点点头。
她儿子终于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很自然的，我经常找她聊天，可能每一次对她来说，面对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孩子，但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愈加亲切的长辈。
时间久了，我也会跟她说一些跟爸妈都没有说过的心里话和小秘密，反正她总又会忘记的，就像跟教堂里的神父倾诉那样安全。
我跟她说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小超市偷一些没有用的东西，还曾经被抓住过一回；我曾经弄坏过学校的一台电脑，后来却逃掉了；我曾经偷看一个姑娘的日记本，顺口把她的秘密传扬出去……我曾经……这样，那样。
婆婆每次都静静地听，听完了或者安慰我，或者开导我，还说我能说出来就很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只要以后不再犯就好了。
岁月倏忽，转眼便过了几年，我似乎也成了一个淹没在人群里平凡庸碌的中年人了，于是活在了今天，也学会了低头。
就在这样的庸常里，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滞涩，自称是蒋婆婆的儿子。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电话，他接着说道：
“我妈妈昨天去世了。
”
我顿时感觉失声似地无言以对，但对方听来依然似乎很平静。
参加告别的人很多，好多都是她小区的邻居，但没有看到蓉婆婆。
他们个个神情沮丧，互相回忆着蒋婆婆生前的点滴，大家似乎是突然之间回想起了一切，遗憾而又不至于失望。
“我妈妈过世前几天还念叨过你……”
“她记得我？
……”
“她说她刚开始也一直记不起你是谁，后来从一次元宵节后就一直记着你了。
她说你常常会把她当做陌生人那样倾诉，让她知道一些旁人不必知道的心结。
而她怕你有心理压力，假装不记得你，就一直听你说……她说每次看到你说完了之后心情变好，自己也替你高兴。
她说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
我一时难以消化，竟而失去了表情。
他看我手足无措，说道：
“你过去磕个头吧。
”
我跪在那里，想想过去的那些事，千头万绪。
理智告诉我现在我是可以大哭一场的，但是我终于没有哭。
因为我好像是突然明白的，我见过的婆婆从来都是坐在门口迎着我的面，带着她独有的那种温存的微笑，就好像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里似乎写的都是，“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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