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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亲》
《母亲》
------------洪烛
1.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
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这个浑身插满各种输液管的女人,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呻吟、挣扎……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
揪心的牵挂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替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
至少,让她的痛苦并不感到孤独。
她头顶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剧烈波动的心电图。
我一会儿跃上波峰,一会儿跌入低谷。
母亲,不是我在帮助你,只要曲线没从眼前消失,就是对我的帮助:
我经得起这颠簸起伏。
想像这是母子俩结伴旅行——我坐在床边的过道上,是硬座;而你,是软卧……整整一夜啊,放心,我会一秒钟、一秒钟地数!
2.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呢:
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
皱紧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
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
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
回想起童年的印象:
年轻的妈妈,扎过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眨眼之间,你牵着的那个孩子,已步入中年,也开始有白发了。
今夜,又将增加几根?
将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隔好久才回来见你一面。
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够用心,没有太注意你身上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大的变化,全攒在一起,吓我一跳。
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
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
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3.人是铁,饭是钢。
很多年了,母亲像吃饭一样吃药。
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开水冲服,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
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
“妈妈,药苦吗?
”“因为我的命更苦,就不觉得药苦了。
”这是想像中的一段母子对话。
我从来没敢这么问她。
即使敢问,也不敢确定她会这么回答。
母亲构成我命中的乳汁与蜜。
可她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
想减轻你的痛苦,却没有办法。
妈妈啊……”
4.以上这几段文字,是我在母亲的病房写下的。
当时接到家中紧急电话,匆忙赶回南京,在母亲入住的医院陪护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
她醒着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无力地低垂下的手,希望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些许力量。
等她服药入睡后,病房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水滴的声音,我掏出纸和笔,胡乱涂抹些字句,既打发漫漫长夜,又为了平息纷乱的思绪。
想不到这一天如此之快到来了,让我措手不及。
写以上几段文字时,母亲还活着,我原本指望她康复后能看看这些文字呢,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
我这时才知道:
在此之前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是有母亲的人;从此之后,我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将作为半个孤儿写下的,带有淡淡的苦涩。
剩下的都是回忆。
我只能靠回忆继续拥有着惟一的母亲。
5.最后一个早晨,母亲醒来后,问我一夜没睡累吗?
问我跟单位临时请假方便吗?
她一辈子都这么个人:
生怕给别人带去不方便,包括对自己的儿子。
她又跟我追忆了一下犯病的情况,说那天不该出去晨练,结果冻感冒了,触发了心肌梗塞。
她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不仅后悔自己发病,同时后悔因为发病给亲人带来麻烦。
我并不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不知道。
或许她隐约有所感觉,故意显得不知道?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医生的话:
“这七天都是危险期。
七天后就能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
今天已第三天了……”似乎说给我听的。
她的早点是几汤匙稀饭。
怕增加心脏负担,医生不让她多吃东西。
她悄悄告诉我她很饿,表情像一个老了的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忍一忍。
她就忍住了。
医生过来查房、量体温,母亲很乖地躺着,用胳膊夹紧温度计;我坐在床边,向医生咨询着病情,觉得自己像母亲的家长。
“妈妈,你可要挺住啊,儿子给你撑腰呢!
”
6.父亲来了,替换我回家休息几小时。
我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一圈,忽然有凄凉的感觉。
母亲不在家,家不像家了。
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
赶往医院,在母亲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
父亲和我连忙通知医生,抢救的医生、护士纷纷涌进病房。
我被赶到门外,只能从门缝往里看。
母亲疼得受不了,翻身从床上坐起,想找地下的拖鞋。
一定想回家吧?
医生把她按住,然后使用医疗器械抢救。
我永远忘不掉母亲侧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
可惜不能上前搀扶她,只能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
她的命啊,不掌握在我手里,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甚至不掌握在医生手里,彻底掌握在上帝手里……在上帝面前所有人都是无能的。
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母亲停止了呼吸,也结束了自己的痛苦。
我承受的另一种痛苦,无法减轻,还在逐渐增强。
“妈妈,我只能接你的灵魂回家了。
”一个儿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却无能为力?
但比母亲离去时自己不在身边要好一点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7.其实母亲发病送医院抢救时就很危险。
在急救室度过惊险的一夜,母亲缓和过来,坚持了三天。
医生说母亲的心肌大面积坏死,十二根血管堵塞九根,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可能。
母亲硬是坚持了三天。
父亲说母亲在等我呢。
等我请假、买票、整理行李,从北京赶回南京,等我见最后一面,等我陪伴她两天一夜。
从十八岁离开故乡,到外地生活二十二年,这是我最伤心的一次还乡:
为了同母亲诀别。
“妈妈,谢谢你忍住剧病坚持着,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同时又给了我你最后的两天一夜!
”原谅我吧,原谅我带给你的二十二年离别,原谅我在这两天一夜里没能多做些什么,但愿我的陪伴多多少少减轻了你的疼痛与恐惧。
8.因为三天的治疗和最后的抢救,母亲身上有针眼和小块的淤痕。
因为心脏衰竭引起窒息,母亲脸色发青。
我成为一位受难的儿子:
和医院的护士一起,擦拭母亲的身体,给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寿衣。
再一次握住她变冷的手,她已没有感觉。
她不设防地躺在我面前。
就像我诞生时,也曾如此不设防地躺在她怀抱里。
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
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医院,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而是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
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还重要。
正是她使我跟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系。
“失去母亲,等于失掉最遥远的故乡,故乡中的故乡。
”
9.根据本地风俗,必须赶在三天之内把死者安葬。
我尚未从丧母之痛中反应过来,就和父亲、弟弟、弟媳一起,分摊了联系殡仪馆、在家中布置灵堂、购买墓地、举办追悼会等一系列任务。
幸好南京亲戚多,大家都在帮我们这个小家。
当晚我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并注销母亲的户口。
值班警察将母亲的那张卡片从家庭户口簿里抽掉,我仿佛看见上帝的手——如此轻而易举地从人间夺去我的母亲。
才明白什么叫命比纸薄啊。
第二天一大早去火葬场确定遗体告别仪式及火化时间,又赶赴普觉寺公墓为九泉之下的母亲挑选一处“商品房”(虽然只有一平方米,毕竟是她的新家呀)。
父亲与弟弟留在家中,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灵堂已布置好,母亲的遗照被放大后镶进镜框,供奉在桌上。
她的微笑使我看了倍感酸楚,那种滋味没法形容。
第三天是追悼会和葬礼。
我怀抱母亲的骨灰盒(感觉里面还是热的),弟弟捧着母亲的遗照,走在队伍最前面。
当骨灰盒被封进墓穴,我与母亲之间一场真正的离别开始了,下意识地喊出一声“妈妈”;几乎忘掉自己已进入不惑之年,而恢复成一个牵着妈妈衣襟怕迷路的儿童。
我一生中最牵肠挂肚的一声呼喊,可惜她听不见了。
我喊给自己听的吗?
“妈妈,我会想你的!
”
10.家中有两张写字台,父亲一张,母亲一张。
他们当了一辈子教师,以前房子小,把写字台面对面摆放,各坐一边,看书、备课、写论文,弄得家也像办公室。
后来搬进新房子,换了两张新的写字台,书房一张,卧室一张。
每逢我回乡探亲,书房里那张供我使用。
写诗之余,往敞开门的卧室看一眼,总见到父母并排挤坐在靠墙摆放的写字台前,父亲还在写他的论文,母亲已退休,仍然喜欢拿一杆笔、一沓纸,每天写日记,或练钢笔字帖。
他们都老了,又一次成为同桌,面壁而坐,各忙各的。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坐着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
我觉得就是所谓的幸福吧,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与想法。
他们仿佛这样坐了一辈子,由年轻到老,又由老变得年轻——直至像两位正在赶写寒假作业的小学生?
那么单纯、那么安静,忙着眼前的一点事,顾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将什么时候结束。
他们看不见自己,也没扭头看对方,更没注意到身后远远站着的我。
我看见了他们缓缓回放的一生。
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生怕一眨眼,画面就从眼前消失。
“诗还需要写吗?
这不就是诗吗?
”身在异乡,想起父母,头脑里首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
似乎他们仍然在写字台前并肩坐着。
似乎我仍然在他们身后远远望着。
11.母亲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一会儿生这个病,一会儿生那个病。
想起母亲,就想起她正患着的某种病。
无意间听人提及某种病的名称,又会下意识想起患有这种病的母亲。
母亲的名字快和病的名字搅和在一起了。
陪伴母亲这么多年,我逐渐熟悉了各种各样的病——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的面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记忆最深处的她原本很年轻,瞧瞧变成什么样子了?
先是皱纹出现,接着白发增多。
随着牙齿一颗颗脱落,腮帮下瘪,脸的轮廓变形。
表情迟滞、动作缓慢,身体像一台运转得越来越费劲的机器。
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拖拽着她。
她快要走不动了……最后一夜,病情发作,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面部肌肉颤抖,眼睛也快睁不开。
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
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她已成了病的活标本。
我无法把她从病的重重束缚中解救出来。
只能紧紧握住她垂落在床边的手:
希望以此带给她力量,又给自己带来安慰。
“唉,在病面前,我们都是无能的。
”
12.母亲没了,我在一夜之间成为半个孤儿。
无法再冲着谁喊“妈妈”了。
对着空气喊,母亲也听不见。
母亲没了,内心的童年才真正结束。
“即使最幸福的人,迟早也要变成孤儿的。
”母亲没了,天塌下一半。
我哭,是在下一场自己的雨。
母亲,你的墓地是我见过的最伤心的废墟。
13.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
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
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
“互相关照吧,我妈妈人很好的……”什么叫墓碑?
分明是一块石头,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
记住:
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号码……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
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不得不接受这项使命:
替你寻找一块称心的墓地——难道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14.多拿点钱去花吧,妈妈。
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的工资全用在我和弟弟身上。
等到我们长大了,你还舍不得花,那么几套旧衣服,翻去复去穿;吃点盐水鸭,就觉得改善生活了……你没享受过的东西太多,妈妈,拿点钱去花吧。
你用的物品都是廉价的,兜里揣的钱币都是小额的,逛的都是不用买门票的公园,习惯了挤公交,只打过一次的——还是因为天黑迷路了,妈妈,那么省干嘛呢?
别说吃穿了,你连病都舍不得看。
直到躺在医院,还悄悄问爸爸:
“医疗费能报销吗?
”怕给家里增加负担。
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妈妈,多拿点钱去花吧。
我和弟弟早学会挣钱了,我们挣钱,最想给你花的呀,在另一个世界,你一定要学会花钱呀,学会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多带点钱去吧,妈妈。
我们烧的是纸钱,你都会心疼。
别那么省:
即使真正的钱,也不过纸做的呀。
妈妈,多买点好吃的,多买点新衣裳,不够了就跟我和弟弟说一声,多要点钱去花吧——一辈子省这省那的妈妈呀。
15.找出母亲穿过的新旧衣服,大包小包捆好,带到坟山上去烧。
找出老花镜,虽然那双眼睛早就合上了。
找出梨木梳子,才想起它梳过的头发已变成灰。
找出碗筷、纸笔、鞋子,都给她带上,另一个世界用得着。
找出一本翻卷了边的歌谱,仿佛听见哼唱的嗓音。
找出那把钥匙,仍然属于远行的母亲,家门永远为她留着:
“想了就回来看看吧……”找出梳妆镜,它没有打碎,可镜子里的人消失了。
再在房间里好好找一找,看看还有哪些东西,是母亲忘了的。
她的日记停止在住院前那几天,也许想抽时间继续下去?
经历过一次死,字迹是否还能保持那种娟秀与细致?
未来的日日夜夜,只能从空白里阅读了。
一个人活了一辈子,留下的遗物就那么一小堆。
找来找去,偏偏忘了自己——我不正是母亲最大的遗物吗?
“她不放心的还是我啊……”总算替母亲把自己给找了回来:
这才是最可靠的纪念。
16.不敢回忆,一回忆就心痛。
越是美好的回忆,越让人心绞痛。
“有不美好的回忆吗?
来一点吧。
”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美好了。
头脑像一台不听使唤的放映机,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着转,投射出来的影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记忆中的母亲忽而苍老,忽而年轻。
“原来我一直是你的专职摄影师啊,只不过无意识地做着这一切,直到某一天,把你的一大堆遗像进行整理……越整理越零乱。
我不仅看见各个年代的你,还看见活动在你身边的我自己。
莫非还有另一个人,从不易察觉的角度,把我和你的交谈与活动给偷拍下来了?
”不敢回忆,一回忆就漏馅:
原来所有的遗忘都是假的,为了欺骗自己。
17.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
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
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
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顿时轻了一半:
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
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
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
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
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18.母亲,你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中第一个远去的。
四十岁的时候,我失去你,随即进入后半生。
你让我懂得什么叫悲伤,真正的悲伤。
以前的悲伤统统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悲而无伤。
第一次啊,我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更严重的是:
这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就当是前半生享受的母亲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我欠你的太多了。
只能偿还给空气,却无法偿还给你。
爱也是一笔债务呀!
19.为了不至于感到太孤独,母亲,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
你曾经是我的大后方,可从那一天起,后方没有了,我只能头也不回往前走。
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还在故乡的那扇窗口耐心等着,我的背影是留给你看的。
不敢回头啊,以前怕看见流泪的你,现在怕回头看不见你。
母亲,欺骗自己是否算一种错?
多么希望你在错误里活着。
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后面也空空的……
20.母亲走了,她写在纸上的字仍然活着,仿佛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阅读。
她临终前不久的一篇日记,里面还提到我,提到对我的想念。
天冷了,她担心北方会更冷,生活在北方的我能扛得住吗?
她生命里的某一天,被几百个汉字给浓缩了。
可惜我的归来,无法陪伴母亲了,只能静静陪伴母亲留下的字迹。
字写得歪歪斜斜,跟她病中的心情比较吻合——似乎有一股风,吹着这些字也吹着写这些字的母亲。
多想伸手扶她一把啊,却再也够不着……记不清那一天我在外地做些什么,是否感受到母亲低声的呼唤?
平日里我真够麻木的。
它被保留在纸上,拖延至今我才听见。
心猛地揪紧了。
正如母亲笔下那些在风中揪紧的字。
她不怕冷,只怕和亲人的离别。
我也如此。
离别比天气更冷。
离别使我们无法相互取暖。
幸好,纸上的字隐约有母亲的语气与体温。
21.母亲前一次患病也住过医院,出院后开始想写日记。
每天除了坚持服药,总要抽几个钟头,在日记本(其实是一大沓方格稿纸)写几笔。
直到临终前几天,两年间不曾中断。
估计多少受父亲和我的影响。
父亲经常伏案备课、写讲稿,而我回家度假,也没停止写作,一有灵感就往方格稿纸上写诗、写散文。
母亲一定偷偷关注过这父子俩专心书写的神态,挺羡慕。
她退休十几年闲居家中,常叹息于社会是多余的,心情不大好,最后两年培养起写日记的习惯,终于找到对付寂寞的办法。
我每次还乡,总要看母亲的日记,并鼓励她坚持下去:
“这是寒假作业(或暑假作业),我下次回来要检查。
”母亲果然像小学生一样听话。
母亲越老,越来越像孩子,日记里流露很多天真的东西。
譬如2007年5月3日:
“今天是五一黄金周的第三天,我们天天牵挂着儿子终于从北方回来了,我和他爸无比高兴,真正享受着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
我们一家好像已经成了狗的好朋友;今天去幼儿园前面草地晨练,那只好久未见的雪白的肥胖的乖乖狮子狗对我们表示出特别亲热的样子,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的儿子归来’。
要知道,儿子跟我们一样非常喜欢小狗的。
喜鹊飞在幼儿园的房顶上不断歌唱,也好像在欢迎我们的孩子,要知道他是这个幼儿园的首批小主人!
”生活在她眼中像童话一样。
她晚年生活在童话世界。
有了父亲和我作为读者,母亲写日记写得更带劲。
可惜她没来得及学会电脑,否则会在新浪开博客的。
22.母亲没留下遗书、遗言。
到临终前都不知道自己真的会死,她跟弟弟开玩笑说“我要一直活下去”。
她死时没有恐惧、没有牵挂,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日记就是她的遗书了。
在母亲的灵堂守夜,弟媳妇从日记里随手抽出一篇,念给大家听。
母亲半年前写的,回忆上一次住院的心情:
“记得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当我知道第二天就可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带着兴奋的心情睡着了。
半夜醒来,朦胧中好像上帝在对我说,你把这包药带回家按时吃,它能使你忘记过去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情,而能帮你记住过去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情。
啊!
我想上帝的胸怀有多大?
太大太大了,似乎能装下整个人类整个宇宙,假如我们也拥有这种胸怀,人和人之间再也不会有仇恨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我带着这种心情在家生活的一年半以来,这药果真见效,我每天都好像有要做而做不完的事,有高兴而高兴不完的高兴,有感激而感激不完的要感激的人。
心情平静和愉快了,也就不感觉有什么病了。
为什么在今天会想起这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呢?
因为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现在怎么又记起一年半以前的事情:
在医院里紧紧张张的每一天,共两个月。
为什么说紧张?
首先害怕检查不完的检查,还害怕天天要挂的输液针,更害怕听到我最怕听到的病人痛苦的呻吟……现在回忆起来,住院也许是一件好事情,是亲人的一片好心,帮我治好了以前的大毛病。
”念着念着,弟媳妇哭了,她想不到不擅言谈的婆婆有如此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
父亲、我、弟弟也流泪了,仿佛听见母亲还在窗前喃喃自语。
母亲这一次住院,不如上一次那么幸运,没法回到她深爱着的家,没法回到她每天晨练的幼儿园草坪,也没法继续写她的日记了。
权且把这篇日记当作母亲无意识地提前写下的遗书,可看出她最后的时光是满足而安详的。
母亲的情怀在我眼中,已接近于她理想中上帝的胸怀:
天高云淡,风平浪静……我特意把日记装进旅行包,从南京带回北京。
在北京安家快二十年,母亲还从没来过呢。
她总推托等身体好些,再来;她希望我多回几次南京,甚至还劝我调回去。
我知道她对我一个人在外地不放心。
“妈妈,以前我没法多陪你,以后,我会多陪陪你写下的这些字,经常翻出来看一看。
”
23.我这几年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总想抽时间回南京探望母亲,除了春节,把五一、十一长假全用上了。
充分享受到长假(两个“黄金周”)带来的便利。
简直为我而设立的?
从明年起,法定的长假又取消了。
前些年的长假,给我和母亲团聚创造了条件。
回南京休假,总要搀扶母亲去附近散步,或在幼儿园门前草坪荡秋千、玩健身器械。
母亲去世,读她的日记,才知道每次相聚都在剩余的离别时光里给母亲带去回忆的材料。
2007年5月5日母亲写道:
“我们这栋房子的南边一排石榴树的花朵已经盛开了,而房子北边的几棵石榴树却一朵花也未开。
事情怎么这么巧合?
孩子从北方回来的那天起,北边的石榴树也开始开花了,大概比南边的迟半个月吧。
虽然是迟开的花朵,还是令人高兴的。
记得去年孩子回来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陪我出去转转。
现在孩子他爸每天清早陪我去晨练,因为我的腿不太好,走得慢,所以都是先下楼,站在房子北边的这棵石榴树下等他,这样对这棵看起来并不太高的石榴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它让我回忆起每一次和孩子一道走到附近池塘和操场的新鲜感触!
带着家门口这棵不开花的石榴树已经盛开的心情,向幼儿园门前草坪的方向走去晨练,一股清香味扑面而来,原来是工人们在割草,割草对小草而言就像给孩子剪头发一样,令人焕然一新、更富有生命力。
石榴树的花朵美丽却没有花香味,旁边的小草却有一种优雅的清香。
两者的配合是何等的好啊!
怪不得孩子都爱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伙伴遍及天涯海角’的《小草》歌谣。
树木离不开小草就像人们离不开自己的儿女,否则就会孤独和枯萎。
记得《小草》这支歌谣还是我的两个孩子教我唱会的。
”陪母亲走过的路,以后我只能独自走了。
幸好石榴树还在,明年初夏再开花,就当替我献给母亲的。
那时候,母亲在哪里?
我在哪里?
母亲凝视过的石榴树,不动声色坚守在原地,是否会忘记凝视过它的母亲?
开花的时候请小心点,我会感到疼的。
24.母亲退休之后,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
每天就那么点家务事,淘米煮饭、洗衣晾晒,她总要做好久,尽量拖延干活的时间。
甚至开灯关灯都很仔细。
我长期在外地,父亲与弟弟也总忙个不停,与母亲的慢形成鲜明对比。
母亲是否为自己感到着急?
为打发寂寞,她逛遍南京的风景点,最怕回到家中,灯还是黑的。
可她从不好意思向亲人提出多陪她一会儿,怕自己的慢耽误了别人的忙碌?
生了一场重病,腿脚不太灵活,母亲的动作也变慢了,不再走远,只在附近散散步,每回上下楼梯,都要紧紧抓住扶手,走几级台阶停一下、喘口气。
仿佛重新变成蹒跚学步的儿童。
她散步时摔过一跤,从此走得更小心,也更慢了。
衰老意味着减速,我通过母亲的缓慢与迟钝感受到她的衰老,却帮不上任何忙。
因为我还在加速,离母亲越来越远。
只能利用假期回到故乡,努力放慢脚步,搀扶母亲走一走。
我从这难得的慢里面慢慢体会到母亲的爱,以及自己对母亲的爱——在平日的快节奏中经常忽略的。
两种爱,因为快与慢的区别,注定是不平等的:
母亲,忙碌的我欠你的太多。
原谅我经常把你忘在脑后,而你,几乎每天每夜都想着我呀。
每次休完假,我只要离开,母亲才感到快,总说假期怎么过得这么快?
快乐总是快的,而思念是一种慢。
慢性的煎熬。
对于我这惟一不在她身边的亲人,母亲想得最多,度日如年地盼望我下一次的归来。
她经常跟父亲念叨,为各种节假日倒计时:
“离春节(或五一、十一)还有一个月(或多少天)……”其实在掐算还需等多久儿子才能归来。
“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等待。
”
25.2003年五一劳动假,我早就通知母亲要回南京,母亲也早早开始盼望了。
后因闹非典,临时取消。
北京是重灾区,各地都怕北京来人。
惟独母亲在电话中焦急地让我回南京避一避,我呆在北京,她加倍担心。
母爱永远无条件也无原则的。
为了不给南京的街坊四邻增添恐惧,我还是留在北京。
那年的五一节,我没过好,母亲也没过好。
报纸、广播、电视都在报道北京的疫情,自己的儿子正置身于这座恐怖笼罩的城市——母亲的心情能好受吗?
非典吓着了全国人民,尤其吓着了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的母亲。
要知道,她原本就对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很担忧啊。
那段时间,她连电视都不敢看了。
而我,更不敢想像她一天天怎么过的。
26.“母亲,一半活在我身边,一半活在镜框里。
她已经老了,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身体单薄,越来越像一张照片。
母亲,一半随我的童年消失,另一半还存在,仍然守在摇篮边,以颤抖的手冲奶粉,换尿布。
只不过哼的儿歌,是给儿子的儿子听的。
我躺过的地方,躺着另一个婴孩,坐在旁边的还是同一个母亲。
她等于做了两次母亲,等于养育了我两次。
唉,生命仅仅由这两部分构成!
等婴孩从摇篮里站起来,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怎么跟他说那个消失在岸上的女人,一半是他从未见过的,另一半见过,但已经记不清了……我对着母亲的这一半笑,却偷偷地对她的另一半哭:
‘请尽量多陪我一会吧!
多摇我一会吧!
’我用仅有的雨水,浇灌在最后的旱季里挣扎的母亲……”非典期间我写了这首赞美母爱的诗。
生活暂时慢了下来,得以回望一眼母亲。
我在诗中虚构了母亲哺育儿子的儿子这一情节。
是否在以想像弥补现实中给母亲造成的缺憾?
儿子一直单身漂泊,立业了却未成家,估计这也增添了母亲的挂念,可她从不直接催促我。
听父亲说,母亲想抱孙子的,越来越喜欢小孩,在院子里遇见邻居家的婴孩,总要站住脚看半天。
她每天在幼儿园门前草坪散步,最大的乐趣就是能看见许多小孩和各种宠物狗。
她在2007年5月2日写的日记:
“今天老张带着那只瘦小的小白羊狗(像羊又像狗),乖乖地坐在老张身旁,寸步不敢离开它的主人。
老张说:
小狗早几天前生病了,刚刚从医院接回来,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挂盐水,又是打针……现在身体还是很虚弱,走几步路就要坐坐歇歇,而在生病以前,这只小狗活泼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