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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词文吟诵研究

《古诗词文吟诵研究》

陈少松

吟诵概念界说

九年前,当我给系里高年级学生开设“古诗文吟诵”选修课时,有些学生跑来问:

“吟诵究竟是怎么回事?

古人的吟诵与今天我们用普通话朗诵有什么区别?

”现在大学文科的绝大多数青年学生没听到过老先生的吟诵,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就需要我们首先对“什么是吟诵”作出回答。

《汉语大词典》解释“吟诵”说:

“有节奏地诵读诗文。

”在笔者看来,这是一种笼统的解释,“吟”与“诵”虽有相同之处,若细究,两者其实是有差异的。

首先我们来探讨什么是“吟”。

“吟”字早在先秦文献中就出现,其义训为“歌”,即歌唱。

如《战国策·秦策二》:

“臣不知其思与不思。

诚思,则将吴吟,今轸将为王吴吟。

”东汉高诱注日:

“吟,歌吟也。

”所谓“吴吟”,就是指吟唱吴歌。

又如《庄子·德充符》:

“依树而吟”。

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

“行则倚树而吟泳”。

“吟”和“泳”同义,《增韵·侵韵》:

“吟,哦也,泳也。

”故“泳”亦作歌唱讲,如班固《东都赋》:

“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泳殷周之《诗》。

”单言如此,“吟”和“泳”合成一个词用,自然仍是歌唱的意思,如《毛诗序》:

“吟泳情性,以风其上。

”唐孔颖达疏日:

“动声日吟,长言日泳,作诗必歌,故言吟泳情性也。

”概括以上诸家的解释,“吟”即“泳”,就是拉长了声音歌唱。

但是,先秦时代的歌唱有两种不同的情况。

一是在琴瑟等乐器伴奏下的歌唱,这就是《诗经·魏风·园有桃》“我歌且谣”句毛传所谓“曲合乐日歌”。

比如《孔子家语·困誓》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

子路怒,奋戟将与战。

孔子止之:

日:

“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

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

歌予和汝!

”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

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

显然,子路当时是弹着琴歌唱《诗经》中的某一诗篇。

二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的歌唱,即所谓徒歌,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清唱。

《庄子·让王》记载孔子弟子曾子歌《诗经·商颂》的情景:

曾子居卫,缀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

三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

曳.缈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曾子当时过着穷困不堪的生活,不可能有乐工替他伴奏,自己也没弹琴鼓瑟,而只是拖着束发的帛带徒歌《商颂》。

《韩诗外传》亦有类似的记载:

原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反,声沦于天地,如出金石。

显然,孔子的这位弟子原宪也是徒歌《商颂》。

值得注意的是,《艺文类聚》卷五五引晋束哲《读书赋》日:

“原宪潜吟而忘贱,颜回精勤以轻贫。

”可见“吟”非合乐而歌,而是徒歌。

又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五中指出:

古诗皆诛之,然后以声依泳以成曲,谓之协律。

意思是说,古代的诗歌都可用来吟泳,然后用宫、商、角、徵、羽五声依照吟泳的调子谱成曲子,称之为协律。

这也说明,诗歌的吟泳是一种并不严格讲究合乐的随口歌唱。

《诗经》三百零五篇经孔子“弦歌之”,诗乐合一,每篇皆可入乐歌唱,当然也可随口吟泳。

《诗经》以后的诗歌,除楚辞、汉乐府、唐声诗、宋词以外,其余的绝大多数诗乐分家,不能入乐歌唱,而那些原来可入乐歌唱的《诗经》、楚辞、汉乐府、唐声诗、宋词,其乐谱大多先后失传。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赏读诗词主要是随口吟泳。

不仅读诗读词喜欢吟,读文也喜欢吟。

那么古人究竟怎样吟诗吟词吟文的呢?

由于当时一不可能录音,二没有留下吟谱,所以我们今天就不得而知。

但我想,古人的吟泳是口耳相传、世代赓续的,后人的吟法虽有所新变,总有一点前人吟泳的影子。

我聆听过许多前辈学者的吟诗吟词和吟文,根据我的感受和理解,所谓“吟”,就是拉长了声音象歌唱似地读。

为什么在界说“吟”时要加“象歌唱”这几个字呢?

这是因为吟时既同歌唱一样拉长了声音行腔使调,却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歌唱。

1993年夏天,在呼和浩特举行的中国古代文论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笔者曾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王更生教授切磋过“吟”与“唱”的区别这个问题。

在笔者看来,严格意义上的“唱”,一有乐谱可依,唱时对乐谱不可随意改变;二在通常情况下用乐器伴奏。

“吟”却不同,一无乐谱可依,吟时对音高、时值、速度、旋律等处理有一定的随意性;二在通常情况下不用乐器伴奏。

关于“吟”跟“唱”的区别,赵元任先生早就说得很清楚:

“吟诗没有唱歌那么固定;同是一句'满插瓶花罢出游',不用说因地方不同而调儿略有不同。

就是一个人念两次也不能工尺全同,不过大致是同一个调儿(tune)就是了。

要是跟着笛子唱《九连环》,那就差不多一定是照那个工尺唱,就不然至少也可以说唱唱儿每次用同样工尺是照例的事情,每次换点花样是(比较的)例外的,而在吟诗每次换点花样是照例的事情,两次碰巧用恰恰一样的工尺倒是例外的了。

”郭沫若先生也曾用概括的语言将“吟”与“唱”作了比较:

“中国旧时对于诗歌本来有朗吟的办法,那是接近于唱,也可以说是无乐谱的自由唱。

”我很赞同郭先生的这种说法。

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中有许多概念没有严格的界说。

由于“吟”好象歌唱,所以古人有时将吟诗吟文称作“吟唱”,称作“歌”或“歌泳”。

前者如金元好问《和党承旨(雪>诗》之二:

“白头两遗编,吟唱心自足”;后者如清刘大槐《论文偶记》:

“歌而泳之,神气出矣。

现在我们再来探讨什么是“诵”。

对“诵”的解释,历来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周礼·春官宗伯下》:

“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

”东汉郑玄注日:

“倍文日讽;以声节之日诵。

”在同书“讽诵诗,世奠繁,鼓琴瑟”下,郑玄又注日:

“'讽诵诗',谓暗读之,不依泳也。

”又《礼记·文王世子》:

“春诵,夏弦。

”“诵谓歌乐也;弦谓以丝播诗。

”孔颖达《正义》日:

“'诵谓歌乐'者,谓口诵歌乐之篇章,不以琴瑟歌也。

”概括郑玄的看法,所谓“诵”,就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而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歌泳。

据这样的解释,诵与徒歌和吟泳没什么区别。

后代有些学者也持这种看法。

如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言部中解释说:

“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泳以声节之。

”又如近人顾颉刚先生认为“歌与诵原是互文”,朱谦之先生赞同此说,指出两者是“同义”的;林尹先生注《周礼》中的那个“诵”字更直截了当:

“唱也,谓记背诗歌之文而以抑扬顿挫之声调唱之也。

”不仅一些学者将“诵”解释为歌唱或吟泳,古代一些诗人也有将歌诗称作诵诗的,如明初诗人高启有首诗题为《夜闻谢太史诵李杜诗》,开头几句描写的却是谢太史歌李杜诗的情景:

前歌《蜀道难》,后歌《倡仄行》。

商声激烈出破屋,林乌夜起邻人惊。

我愁寂寞正欲眠,听此起坐心茫然。

高歌隔舍如相和,双泪迸落青灯前。

……

显然,在高启看来,诵诗就是歌诗。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诵”与“歌”是有区别的。

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引毛传日:

“不歌而诵谓之赋”。

又《国语·晋语》:

“舆人诵之。

”三国吴韦昭注日:

“不歌日诵。

”这就明确指出,诵是诵,歌是歌,两者不是一回事。

后代的一些学者接受了这种看法,有的还进一步指出两者的区别。

如清程廷祚认为:

“古者之于诗也,有诵有歌,诵可以尽人而学,歌不可以尽人而能也。

”又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通过比较将“诵”与“歌”的不同说得更明白:

“赋不歌而诵,乐府歌而不诵,诗兼歌诵。

”近人中也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诵”与“歌”、“吟”的区别。

如黄仲苏先生把朗诵的方法分为以下四大类:

一日诵读。

诵,就字义言,则为读之而有音节者,宜用于读散文。

……如“四书”、诸子、《左传》、“四史”以及专家文集中之议论、说辨、序跋、传记、表奏、书札等等,皆属于诵读之类也。

二日吟读。

吟之为言,呻也,哦也,唱也。

……吟读宜用于读绝诗、律诗、词曲及其他短篇抒情韵文如诛、歌之类。

三日诛读。

泳者,歌也,与咏通,亦作永。

……宜用于读长篇韵文如骈赋、古体诗之类。

……

四日讲读。

讲者,说也,谈也。

按说乃说话之说,谈则为对话也。

宜用于读语体文。

黄先生所说的第四类“讲读”法显然不适用于读古诗词文,姑且不论。

其余三类,虽将“吟读”和“泳读”分为两类显得过细,但看到“诵读”与“吟读”的区别还是值得肯定的。

朱自清先生认为:

“吟读和泳读可以并为一类,叫做'吟'诵读照旧,只叫做'诵”';“这里指出的'吟读'、'诵读'的分别,确是有的”再如朱光潜先生作了这样的比较:

“歌重音乐的节奏而诵重语言的节奏”;中国人的诵诗同哼(即吟)旧诗在节奏的处理上是有所不同的。

笔者同意第二种看法,即“诵”与“歌”、“吟”是有区别的。

第一,在郑玄注《周礼》之前,《墨子·公孟篇》记载墨子批评儒家“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如果说“诵”就是“歌”,那么“诵诗三百”后再说“歌诗三百”,不就显得重复了吗?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朱谦之先生举《左传》襄公十四年“公使歌之,遂诵之”为例,说明“歌与诵原是互文”,两者“同义”,这是值得商榷的。

请看《左传》中的那段原文:

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

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

大师辞,师曹请为之。

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

公怒,鞭师曹三百。

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

公使歌之,遂诵之。

晋杜预《集解》对“诵之”的解释是:

“恐孙蒯不解故。

”真可谓高见。

朱自清先生对这段文字的解说更透辟而明白:

“《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卫献公叫师曹'歌'《巧言》诗的末章给孙文子的使者孙蒯听。

那时文子在国境上,献公叫'歌'这章诗,是骂他的,师曹和献公有私怨,想激怒孙蒯,怕'歌'了他听不清楚,使'诵'了一通。

这'诵'是有节奏的。

诵和读都比'歌'容易了解些。

”朱先生在这儿所说的“诵”与“歌”的区别也就是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概括的“诵显而歌微”。

第二,当今前辈学者的吟诵实践清楚地告诉我们,诵和吟并不是一回事。

根据笔者的感受和理解,所谓“诵”,就是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

“吟”和“诵”是有区别的,当然也有共同之处,下面将它们的同和异作个比较。

两者之同:

“吟”和“诵”都要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都是“乐语”,即表现出一定音乐美的有声语言。

“吟”和“诵”都按一定的腔调进行,行腔使调时又都表现出一定的随意性。

两者之异:

①“吟”重音乐的节奏;“诵”重语言的节奏。

②“吟”时旋律往往鲜明,比“诵”悦耳动听;“诵”时旋律一般不太鲜明,比“吟”表意明晰。

③“吟”时声音拉得较长,听起来好象歌唱;“诵”时声音相对较短,听起来不象歌唱,“颇类似和尚念经”。

④“吟”腔比较复杂,故学起来难些;“诵”腔比较简单,故学起来易些。

由于“吟”和“诵”有上述几点区别,所以我们在聆听老先生的吟诵时,就不难分辨他是在吟还是在诵。

当然也有这样一种情况,有的老先生读一首诗或一篇文时,既有吟也有诵,吟诵相间,唱念结合,不过这种情况不是很多。

古人早就将“吟”和“诵”两字合在一起组成一个词使用,比如:

《晋书·儒林传·徐苗》:

“苗少家贫,昼执钮耒,夜则吟诵。

《隋书·薛道衡传》:

“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

“吟诵”作为一个词使用,泛指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

它既可指吟,也可指诵;或者既指吟,又指诵。

从笔者所接触的会吟能诵的前辈学者来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读起诗文来喜欢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吟比诵美听,也更能激起学习者的兴味。

因此,本书研究“吟诵”,其重点放在“吟”上。

吟诵的历史

吟诵是传统的读诗读词读文的方法,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

最早的吟诵活动自然要数诗歌吟唱。

众所公认,诗歌源于劳动,早在人类未有文字之前就诞生了。

赵元任先生在他的《(新诗歌集)序》中曾指出:

“诗歌不分化的时候,诗也是吟,歌也是吟。

”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歌从它在原始社会里诞生之日起,就开始被先民们吟唱了;诗歌吟唱原本带有一种全民的性质。

周代,诗歌吟诵是当时的大学(即太学)以及小学里都开设的一门必修课,请看下面几则文献资料的记载:

《周礼·春官宗伯下》:

“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

《礼记·文王世子》:

“凡学(郑玄注,教也)世子及学士,必时。

春诵,夏弦,大师诏之。

《礼记·内则》:

“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

”这是官办的贵族子弟学校教学诗歌吟诵的情况。

到了春秋时代,孔子第一个起来私人办学。

这位精通音乐和文学的大教育家非常重视将吟诵《诗经》与音乐、舞蹈相结合,平时花很多的时间教授弟子们“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

在他的弟子中间,子游和子路很能弦歌《诗经》,曾子和原宪吟唱《诗经》很出色,这是文献资料中记载的。

不仅如此,据《太平御览》引《庄子》逸篇中的文字记载:

“孔子读《春秋》,老聃踞灶觚而听。

”能使老聃津津有味地听读,可以想见孔子朗诵《春秋》的水平一定很高。

我说孔子堪称我国古代第一位著名的诗文吟诵专家。

降及战国,《诗》、《书》、《礼》、《春秋》等经典著作仍为人们所诵习。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产生了《春秋》三传,其中“公、谷两家善读《春秋》本经:

轻读,重读,缓读,急读,读不同而义以别矣。

”节奏鲜明,以声显义,可说是这两家诵读《春秋》的特色。

此外,以奇文《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继《诗经》之后蔚然郁起,人们吟讽它,赏玩它,自不待言;屈原本人在《渔父》中自述: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

”“行吟”,就是漫步吟唱。

总之,在先秦时代,国人喜尚吟诵诗文已形成传统。

汉魏六朝是我国吟诵之学得到重要发展的时期。

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由于统治者的提倡,人们普遍重视诵习诗书

汉武帝时,《易》、《书》、《诗》、《礼》、《春秋》等5部儒家典籍被尊为“五经”,并在太学里特置“五经博士”,专门负责传授。

东汉时太学大发展,质帝时太学生多达3万人。

不用说这些受业的太学生人人必须诵读经书,就是那些入小学读书的童子也得在这方面练好基本功。

《汉书·艺文志》记载:

“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吏。

”“讽”就是背诵。

汉代教育当局这种规定无疑会极大地刺激学童、士子去拼命讽诵诗书。

东晋王嘉在《拾遗记》中记载了贾谊九世孙贾逵幼时听读经书的故事:

贾逵年六岁,其姊闻邻家读书,日饱逵就篱听之。

逵年十岁,乃诵读六经。

父日:

“我未尝教汝,安得三坟五典诵之乎?

”日:

“姊尝抱予就篱听读,因记得而诵之。

所谓“听读”,就是随别人诵书的声音而读。

这故事固然表现贾逵这位东汉著名经学家和文学家从小聪明绝顶,有惊人的记诵能力,但同时可说明汉人对诵读经书多么重视。

《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人公刘兰芝出嫁前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当然不存“讽书做官”之想,然而“十六诵诗书”,当时社会崇尚诵习诗书于此亦可见一斑。

由于声律论的兴起,人们吟诵时注意对作品音节美的玩味西晋时候的陆机在《文赋》中第一次讲到作品的声律之美: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即是说作品音节的更迭变化,就好象鲜艳的五色织成了漂亮的锦绣。

到了齐梁,沈约、周颐等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创立了声律论,从而对诗歌的创作和鉴赏产生重大影响。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提出: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

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

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

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

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

这一段话的前面几句讲写作诗歌时,如何使作品语言的声音做到“宫羽(相当于后人说的平仄)相变,低昂互节”、“音韵尽殊”、“轻重悉异”,在有规律的变化中表现出和谐的音节美;后面几句则从声律论的角度评价曹植、王粲等诗人的作品,赞美他们的那些名篇因为“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而历来赢得人们的讽诵传赏。

与沈约同时的刘勰在他的文论巨著《文心雕龙》中专门写有《声律》篇,除阐发声律理论外,特别强调“声画妍蚩,寄在吟泳”,也就是说,必须通过吟泳才能辨别作品音节的美丑。

让我们从《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的一则故事中看一下六朝人玩味作品音节美的实例吧:

袁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

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诛诗声,甚有情致。

所诵五言,又其所未闻。

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泳其所作《咏史》诗。

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

“虎在运租船中讽泳,声既清会,辞文藻拔,非尚所曾闻。

”可见袁虎的泳诗所以使谢尚叹赏不能已,原因之一就是袁虎泳诗的声音实在“清会”美听。

由于佛教和道教音乐的影响,吟诵诗文的腔调得到丰富和发展。

这一点,我们将在本书第七章探讨吟诵腔调时再作具体论述。

到唐代,格律严整、音调铿锵的近体诗产生了,整个诗歌创作进入了百花争妍、万紫千红的黄金时代,诗歌吟诵也随之在更大的范围内展开。

唐代的许多皇帝不仅能写诗,而且喜欢吟诗,请看下面几则材料所记:

胡震亨《唐音癸篮》卷二十七:

“唐试士初重策,兼重经。

后乃筋重诗赋。

中叶后,人主至亲为披阅,翘足吟诛所撰,叹惜移时。

或复微行,谘访名誉,袖纳行卷,予阶缘。

士益竞趋名场,殚工韵律。

尤裹《全唐诗话》卷一:

“(文宗)尝吟杜甫《曲江篇》云: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乃知天宝以前楼台之盛。

郑注乃命神策军淘曲江昆明二池,许公卿立亭馆。

”又卷二:

“宪宗朝,北狄频寇边,大臣奏议:

古者和亲有五利,而无千金之费。

帝日:

'比闻有士子能为诗,而姓名稍僻,是谁?

'宰相对以包子虚冷朝阳,皆非也。

帝遂吟日:

'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

世路尽嫌良马瘦,惟君不弃卧龙贫。

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诺从来许杀身。

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

'侍臣对日:

'此是戎昱诗也。

'……大臣遂息和戎之论矣。

又:

”德宗西幸,有神智骢、如意骝二马,谓之功臣。

一日,有进瑞鞭者,上日:

'朕有二骏,今得此可为三绝。

'因吟(韩)翎《观调马诗》云:

“鸳鸯赭白齿新齐,晓日花间放碧蹄。

玉勒乍迥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

唐代皇帝还爱听近臣吟诵诗歌,比如:

景龙中,中宗引近臣宴集,令各献伎为乐。

张锡为《谈容娘舞》,宗晋卿舞《浑脱》,张洽舞《黄雇》,杜元琰诵《婆罗门咒》,(李)行言唱《驾车西河》,卢藏用效道士上章,国子司业郭山恽请诵古诗两篇,诵《鹿鸣》、《蟋蟀》未毕,李峤以诗有“好乐无荒”之语,止之。

郭山恽虽未将两诗诵完,但于此可见唐中宗对诵诗很感兴趣,把它当作如同舞蹈和音乐一样可以取乐的一种艺术,而郭山恽的诵诗也一定非常出色,否则怎敢在那种场合献丑。

唐代的诗人如群星灿烂,一个个都是吟诗的爱好者:

他们或者自吟自赏,或者吟味他人之作,或者聆听他人吟诵,这方面的资料极多,随手拈取几例吧:

《古今诗话》:

“上官仪凌晨入朝,循洛堤步月,徐辔诛诗,音韵清亮,望之犹神仙。

李白《游泰山六首》(其四):

“清斋三千,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七):

“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

”又《夜听许十诵诗爱而有作》:

“诵诗浑游衍,四座皆辟易。

应手看捶钩,清心听鸣镝。

黄彻《碧溪诗话》卷十:

“《因话录》载,吴兴僧皎然工律诗,尝谒韦苏州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为贽,韦全不称赏。

皎然极失望,明日写旧制献之。

苏州吟讽大加叹味,因语皎然日:

'几至失声名。

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意?

”'

白居易《白发》:

“歌吟终日如狂叟,衰疾多时似瘦仙。

”《全唐诗》卷八百零六:

“寒山子,不知何许人,居天台唐兴县寒岩,时往还国清寺。

以桦皮为冠,布裘弊履,或长廊唱泳,或村墅歌啸,人莫识之。

时代造就伟大的诗人,人民爱诵优秀的诗歌。

“李杜诗篇万口传”,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事实上,除李杜这两大家外,不少诗人的名篇佳句在当时广为传诵,兹举几例:

《全唐诗话》卷一:

“(李百药)藻思沉郁,尤长五言。

虽樵童牧子,亦皆吟讽。

又卷三:

“(朱)庆馀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馀新旧篇,择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

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诛,遂登科。

段成式《酉阳杂俎》:

“余因请坐客各吟近日为诗者佳句,有吟贾岛'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

马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

又'骨消金镞在'。

有吟僧无可'河来当寒断,一日尽。

山一日岸。

远与沙平'。

又'开门落叶深'。

有吟张祜'河流侧让关。

一日山'。

又'泉声到池尽'。

有吟僧灵准诗'晴看汉水广,秋觉岘山高'。

有吟朱景玄'塞鸿先秋去,边草入夏生,。

余吟上都僧元础'寺隔残潮去',又'采药过泉声'又'林塘秋半宿,风雨夜深来'。

这儿特别要提到的是,白居易的诗歌由于语言通俗易解,因而得到更广泛的传诵,“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即使如《长恨歌》、《琵琶行》那样的长篇也赢得了国人的普遍喜爱,以至“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总之,在唐代,从皇帝到大臣,从文人雅士到村夫牧童,从和尚道士到宫女歌妓,吟诗成了人们普遍的爱好,成了时代的一种风尚,成了诗歌繁荣的重要标志之一。

唐代的文人学子读文同样喜用吟诵的方法。

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在《进学解》中描述自己平时“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古文运动的另一位倡导者柳宗元在《与友人论为文书》中写到这样一件事:

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友人欲观自己文章,他回答说,现在文集编好了,就请管理书籍的仆人吟诵给您听吧。

这自然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但由此可见唐代吟文之普遍:

连“治书苍头”都能“吟讽”,何论文人学子!

不仅如此,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还提出了著名的“气盛言宜”之说:

气,水也;言,浮物也。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

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在他看来,如果文章的气势盛大,那就能使句式的长短与声调的高下自然相宜;换言之,文章的气势是从句式的长短和声调的高下两个方面体现出来的。

这个说法无疑对古文的创作与吟诵产生积极的指导作用。

宋元明清四代,吟诵之学得到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

首先,这个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广为传诵的启蒙读物。

比如北宋人编的《百家姓》、南宋王应麟编的《三字经》、南宋谢枋得和明王相先后选编的《千家诗》、明吕得胜编的《小儿语》、程登吉编的《幼学琼林》、萧良有编的《龙文鞭影》、清人编的《增广贤文》、李毓秀编的《弟子规》等,以及在此之前已流传、南朝梁周兴嗣编的《千字文》,由于这些启蒙读物大多用韵语写成,读起来琅琅上口,易诵易记,加上内容又切合识字和普及文化知识的需要,所以在民间得到广泛传播,我们从下面几则材料中即可见一斑:

南宋陆游《秋日郊居》(八首之七):

“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

授罢村书闭上睡,终年不著面看人。

”(诗下自注:

“农家十月乃遣子入学,谓之冬学。

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

”)

明吕得胜之子吕坤《读小儿语·序》:

“小儿习先君语,如说话,莫不鼓掌跃诵之,虽妇人女子,亦乐闻而笑,最多感发。

晚清李恩绶指出:

“明贤《龙文鞭影》一书,风行已久。

童子入塾后,为父师者,暇即课其记诵,盖喜其字句不棘口,注中隶事甚多也。

启蒙读物的如此风行,使吟诵这一传统的读书方法得到极大的普及,其影响之久远,一直到解放以前。

其次,这个时期吟诵的作品,不仅有一向处于正统地位的诗与文,而且有新起的词与曲。

词原是入乐歌唱的,为什么人们还要用吟诵的方法来赏玩,个中原委将在本书第三章“词的吟诵”部分探讨。

复次,这个时期吟诵的腔调受到戏曲音乐的影响,因而得到丰富和发展,这一点在本书第七章“吟诵腔调”部分将具体论述。

最后,这个时期吟诵的理论研究大为加强。

比如,南宋的朱熹、元代的刘绩、明代的李东阳、唐顺之等都对吟诵之学提出了不少精辟的见解;尤其是清代的桐城派作家揭橥的“因声求气”说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人们的吟诵实践起到了很好的推进和提高的作用。

“五四”新文化运动一起,传统文化受到猛烈冲击,吟诵也一度被人们冷落。

朱自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从前私塾里教书,老师照例范读,学生循声朗诵。

早年学校里教古文,也还是如此。

五四以来,中等以上的国文教学不兴这一套;但小学里教国语还用着老法子。

五四以来,人们喜欢用“摇头摆尾的”去形容那些迷恋古文的人。

摇头摆尾正是吟文的丑态,虽然吟文并不必需摇头摆尾。

从此青年国文教师都不敢在教室里吟诵古文,怕人笑话,怕人笑话他落伍。

学生自然也就有了成见。

有一回清华大学举行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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