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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滨琐话

淞滨琐话

(一)

清 长洲王韬仲弢甫 著 

  自序 

  天下之事纷纭万变,而总不外乎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人生堕地即哭,盖知所入非快活世界,而有生亦非乐趣也。

人生于世不过数十寒暑耳,有生则必有死。

此数十寒暑中,自孩提无知,以迄乎龙钟待尽,其间或疾苦,或颠连,或忧愁,备人世诸苦恼而一身受之。

此即由佛经所谓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诸境,而出夫人一心在无挂碍,故富贵而忧戚,不如贫贱而快意肆志焉。

今使问于人曰:

处逆境而心安,与处顺境而心劳,二者孰胜?

则必以心不困于境者为优。

然人能知之而不能行之,则已入于苦海中也。

世间富贵荣华,贫贱屈辱,皆境也。

境也者,不过暂焉而已。

优游恬适,舒畅怡悦,所以养乎心者也。

心能入乎境之中,而超乎境之外,且能凭虚造为奇境幻遇以自娱其心。

 

  人于世间有父母妻子兄弟友朋,而忧喜哀乐,会合别离,以是而生焉。

备历乎诸境,胶扰于一心,宜乎发之玄者白,齿之坚者危。

魂魄一去,同于草亡本卒。

顾此言乎处顺境而未及乎逆境也。

其有极人伦之变,而涉夫人世之险巇,其境为至难,其心为独苦。

然则人自有生以来,浮湛阎浮提中,一苦恼众生耳。

故曰:

我之所患在乎有身,身自有生得来,而为诸苦众射之鹄。

人自乐有生,我自求无生。

有生在世,其亦赘旒而已。

 

  余今年六十矣,虽齿发未衰而躯壳已坏,祁寒盛暑不复可耐。

偶尔劳顿,体中便觉不快。

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成寐。

见客问姓名转顾即忘,把卷静坐即尔昏然欲睡。

思有所作,握管三四行后意即不相缀属。

以此而犹欲著书立说,其可得哉!

倦游归来,却埽■⑴门,谢绝人事,酬应简寂。

生平于品竹弹丝,棋秤曲谱,一无所好。

日长多暇,所以把玩昕夕,消遣岁月者,不过驱使烟墨,供我诙谐而已。

 

  以此《淞滨琐话》又复积如束笋,裒然成集也。

《淞隐漫录》所纪,涉于人事为多,似于灵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篇犊寥寥,未能遍及。

今将于诸虫豸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俾传于世,非笔足以达之,实从吾一心之所生。

自来说鬼之东坡,谈狐之南董,搜神之令升,述仙之曼倩,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

幻由心造,则人心为最奇也。

 

  余于生老疾病,悲欢离合,已遍尝其境,所不可知者死耳。

向居香海,入秋咳作,气上逆不能著枕,终宵危坐达旦,日在药火炉边作生活,去死几希。

长夜辗转,一灯荧碧,几于与鬼为邻。

然昏厥睯眩中,此心湛然尚觉,可用追思前后,所历显显在目。

感恩未报,有怨胥泯。

痛知己之云亡,念知音之未寡。

则又蹶然以兴,涕泗谤集。

故兹之所作,聊亦寄我兴焉而已,非真有命意之所在也。

岂敢谓异类有情,幽途可乐,鸟兽同群,鹿豕与游,而竟掉首人世而不顾也夫?

荒唐之词,发端于漆园怪诞之说,滥觞乎洞冥,虞初九百早以是鸣。

降及后世,抑复工已。

余向作《遁窟谰言》,见者谬加许可。

江西书贾至易名翻板,藉以射利。

《淞隐漫录》重刻行世,至再至三,或题曰《后聊斋图说》,售者颇众。

前后三书,凡数十卷。

使蒲君留仙见之,必欣然把臂入林曰:

“子突过我矣。

聊斋之后,有替人哉!

”虽然,余之笔墨何足及留仙万一。

即作病余呻吟之语,将死游戏之言观可也。

光绪丁亥中元后三日,天南遁叟王韬序于沪北淞隐庐。

 

  淞滨琐话一 

  徐麟士 

  徐麟士,崇明人,少负奇气。

虽生长海滨,而识见广远。

且膂力绝人,能挟数百斤物,超跃重垣,人以为昆仑奴之流亚也。

生平嫉恶如仇,里中无赖,有作盗窃者,悉擒治之不少宽。

以是诸无赖衔之刺骨,思有以中之,未得间也。

一日偶经古冢,上崩,露石匣,掘而启之,中有一剑。

少加拂拭,光芒注射。

知非凡物,宝之不轻示人。

夜梦伟丈夫来曰:

“余即冢中人也。

子得宝剑而不知剑术,亦何所用!

我请授子。

”生再拜愿受教,梦中尽得其所授。

及醒,试之一一不忘,以此益自负。

 

  时长桥下有巨鼋,恒出为人患。

县官募有能捕之者,予重赏。

里人交谓之曰:

“君能之乎?

此鼋能激水三千丈,吞吐云雾,腾沓波涛,君恐非其敌也。

”生忿然作色曰:

“此蠢然一物耳,何足污吾刃。

既欲为公等除害,奚惮一行?

”即时仗剑入水。

须臾浪涌若山,潮翻如雪,奔腾澎湃之声,震闻数里。

经一二时许,乃渐平息。

群见生剑悬鼋首,踏波而出。

左手持革带,既近岸视之,鼋也。

盖以革带贯其甲裙故也。

群众争曳之登岸,大几亩许。

脔之,饱数百人。

江水尽赤。

里有长老曰:

“子前身殆周处也!

何不致力于学,博通古今,以备他日国家用?

”生喜,乃折节读书,不复问户外事。

无赖之图报者,其念亦寝。

 

  生戚某军门方驻关外剿游匪。

素悉生勇,驰书招之。

生慨然起曰:

“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斯时。

铭钟鼎而书旗常,夫岂异人任哉。

”携剑囊书,束装就道。

自芝罘达旅顺,以待修舶,小憩逆旅。

一夕饮酒薄醉,隐几假寐。

忽有戎装系刀入白者,向生半跪而请曰:

“寡君命敬迓君子,乘舆已待于外。

”生仓猝间,莫辨为谁,随之俱行。

既登车,电迈飙驰,其去若驶,旋至岸尽处。

遥望浩淼汪洋,极目无际,殆海也。

车径由海中行,水分两旁若壁立。

顷抵一所,车止。

宫殿岧峣,殆如王者。

居门外甲士百许人,排班鹄立,状甚敬肃。

即有峨冠博带者数人自内出,拱手迎生,揖生入内。

历门数重,始睹前殿。

殿上悬灯千百盏,光明胜白昼;殿中珠帘翠幕隐约不可辨。

惟香雾四沛,氤氲不散。

数人即于帘外禀白,闻言:

“远客既临,当以礼见。

”乐作帘卷,则正中上坐者,乃一二十许岁女子。

星冠霞帔,玉貌端妍,天人也。

两旁侍立者,悉艳妆丽姝,玉色珠光,互相辉映。

殿上传生入见,生不觉膝为之屈。

上座者命人扶生起,赐坐于侧。

谓生曰:

“闻君义高千古,勇冠三军,固一世之英豪,当今之俊杰。

今不远千里而辱临敝地,寡人凉德,何以堪此?

此为瀞海,上帝命寡人■⑵治兹一方者有年矣。

久庆安澜,无虞骇浪。

乃不谓近有应海雌鼋与鼍龙作偶,恃其跋扈,来肆凭凌。

雌鼋之故夫,即前在崇海煽虐,为君手翦之于长桥下者也。

今将藉君威灵,兴师问罪。

幸助寡人,君其勿辞。

”生闻命意气慷慨曰:

“敢不擐甲执兵,为诸军士先,以驱除此妖魅,奠王国家,当使彼远族永作波臣,庶几无忝王命。

”于是登坛视师,简壮士至千五百人为前驱,千五百人为后劲。

精选甲士二千人为中权,亲自率之。

传檄其国中,刻期决战。

两军既遇,前驱猛厉无前,一战而胜,轻进遇伏,遂至败绩,中权适至。

生分二千人为左右两甄,夹击之,敌之前军退,鼋鼍各统一军继进,与生相接。

生见鼍龙虎头燕颔虬髯鹘眼,固昂藏一男子也。

雌鼋亦一好女子,虽不逮瀞海女君之美,然雾鬓风鬟,丰姿绰约,殆如神仙中人。

生飞剑欲斩鼍龙。

鼍龙知不敌,急遁去。

雌鼋吐水以淹生,生以剑挥之,水反倒注,盖生剑首有辟水珠也。

雌鼋乃惊而奔,师溃。

生率众军追之,直捣其巢。

鼍龙为追军所围,不得脱,生至斩之,士气大振。

雌鼋据其国之积石山以求和,且请愿与生结伉俪。

是山险阻难攻,珍宝山积,固董卓郿坞之类也。

生曰:

“忘夫事仇,抑何淫而无耻哉!

是真披鳞带甲之俦,杀之何足惜。

”挥军环攻,历三昼夜,始破。

还其贿,盈百车。

觅雌鼋弗得,继知其缢于荒谷,乃具棺葬之。

 

  撤师凯旋,还报于女君曰:

“幸不辱命。

”女君郊迎三十里,待以上宾之礼,赐以黄金万镒,白璧十双,明珠百琲,锦绣文绮皆千端,他物称是。

特张盛筵饯之于别殿,妙选女乐百人,各就班行。

彼歌此舞,更退迭进。

具有五花八门之观。

又使演钱塘破阵乐,声音雄壮激烈,听之殊令人兴勒铭燕然之思。

宴毕,仍命前戎装人驾车送之归。

及门而觉,则几上一灯荧然,万籁皆寂,寓童倦伏几下,犹未睡也。

生追思所梦,历历在目。

叹曰:

“此何异邯郸道上一枕黄粱哉!

世上功名富贵,一切皆作如是观。

”遂作书辞其戚,不复为关外之行。

 

  方拟返旆,忽有贵客款关至,邀往观海市。

生以初不相识,辞不赴。

客曰:

“此百年一次,为商家盛典,亦海国之大观。

今岁以荷兰王子适来,斗奇炫富,矜多竞胜者,必倍于往日。

君如有财,天下之异物,不难致也!

”再三固请,生乃许之。

贵客早备舟以待,双轮激水,其捷若飞。

既至,市肆环集,珊瑚珠贝火齐木难之属,大半不能辨识其名。

酒楼茗寮多设于临街。

生见一当垆女子容华娟秀,似曾相识。

径入投钱曰:

“聊乞一盏,藉以解渴。

”女子睨视生而笑曰:

“君颇忆别殿歌姬否?

何别未数日,已淡漠无情也。

”生始恍然自失曰:

“卿那得来此?

”曰:

“随女君俱至此间耳。

相距百余舍,有萃珍囿,室极宏敞,即女君之所设也,君盖往乎?

当有所得。

女君固望君久矣。

彼贵客者,乃女君之所使也,特为先路之导。

”言次,贵客至。

偕生联骑而往。

奇珍环异,为生平目所未睹。

别一室尽储前日赐物。

贵客谓生曰:

“此皆君之所有也,今日君当载以俱归。

”生请一见女君面为伸谢。

贵客曰:

“人神道殊,幽显路异。

事已泄露,似不宜再渎也。

当垆女子以与君有夙缘,故女君特以赐君,用侍巾栉,备箕帚。

此女有宜男相,他日必生亢宗子以延嗣续。

君虽抱负异材,然非功名中人,归后不必作出山想矣。

今日拥镪宝,对佳丽,载西施一舸以东,艳福亦不浅哉!

”遂送生登舟,而女子已先在舟中。

一帆风顺,直达崇明。

逮晓,生推篷窗而望之,则舟已系于己之门外石桩上。

生乃偕女入室,而呼藏获辈出运物。

竟日,犹不能尽。

一夜与女同梦正酣,忽睹伟丈夫昂然排闼而进曰:

“曩日宝剑,可赐还也。

助君名成利就,亦思所以酬临哉。

”生方欲起谢,遽拍其肩曰:

“勿忘。

”蘧然竟醒。

起视匣中剑已杳矣。

翌日往寻古冢,为之地筑墙,树碑褐,种松楸,建屋十余椽,置守冢者司祭扫。

更购田百亩以奉辟春秋祀事焉。

 

  药娘 

  郑筿史,汴人,僦屋维扬为寓公。

其居近小金山,后购冶春园遗址,葺而新之。

楼台亭榭颇有可观。

又复叠石为山,引泉作池。

池流曲折,驾以飞桥。

东西回廊周绕,随地势高下为参差。

最奇者为芍药圃,圃前有门,扁曰“尘飞不到”,字势飞舞有逸趣,吕仙降乩笔也。

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

路殊纡徐。

既登绝顶,有亭翼然。

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

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

雕栏石磴,环护倍至。

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

相距数十武,有楼五楹,极轩爽。

楼上藏书数万卷,缃帙缥函,什袭珍庋,多人间未见本。

楼左偏葡萄作架,薜荔为墙,槐榆千章,芭蕉百本。

觅路而入,绿阴森沈。

精庐三楹,为闲时憩息所。

盛夏居之,几忘炎熇。

 

  生虽坐拥厚赀而不喜居积。

会计之事,悉委于人。

读书之暇,惟知莳花玩石,此外别无所好。

纳二妾,一曰绿媚,一曰素修,皆虹桥小家女子,颇识字。

生另构二室以处之。

月榭云窗,备极幽丽。

室外杂植花卉,二室遥隔半里许,通以阁道,如亘长虹于半空。

二女有时靓妆炫服,凭朱阑而延伫。

见者疑为阆苑神仙,缥缈天外。

生分宿二女处,月不过数日。

偶有余闲,即课二女以唐宋人诗词。

二女志甚相得,序齿以姊妹称。

绿媚年十七,素修年十六。

花貌玉肌,堪称双绝。

素修于书史尤慧警。

 

  一夕,素修方临窗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疑为绿媚潜踪而至,因隔窗呼曰:

“绿姊何不即入,乃作门外汉?

须知窥观非正道也。

”旋闻有弹指声曰:

“既欲我入,何又闭门拒客耶?

”其音清锐,绝不类绿媚。

姑启双扉,女已掩入。

灯下视之,意态妍丽,丰韵聘婷,艳发于容,秀入于骨,世间无此绝色女子也。

不觉错愕却步。

女曰:

“姊幸勿惊,妹来伴寂寞耳。

请观与卿家绿姊孰胜。

”素修曰:

“小园与外间隔绝不通,姊何由至?

”女曰:

“妹久居尊园,姊自不识耳。

妹来欲出小诗奉教,幸勿琐琐固诘,以败清兴。

”袖中出诗本一束,掷素修前。

素修视其签,题曰《紫霞轩吟草》。

下署“竹西谢春芬药娘著。

”于是始知女字药娘。

开卷七绝一首,句妙欲仙,心甚好之,竟忘其为宵深地僻从何处来也。

亦出所作示之,相与娓娓谈诗。

烛屡见跋,呼婢瀹茗以解渴吻,佐以饼饵。

曰:

“仓卒未知姊临,不能作咄嗟主人,姊勿怪也。

”俄而村鸡唱晓,女乃别去。

素修约以明夕来。

女曰:

“明夕子有心上人至,恐无暇念妹矣。

”素修秉烛送之出户,方致声珍重,而女去已远。

 

  翌晨,红日上帘,素犹未起。

梳洗方罢,生适来见几上诗草,询何人作,答以邻女,并不言其故。

生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

夜果宿素修所,素修讶女若预知者。

越一夕,微雨帘纤,挑灯烛坐,正思女不置,隐隐闻远处有屐齿声渐近,并闻笑语声。

知是女来,启户俟之,见女已立窗外,更偕一人至,并入室中。

女无暇寒喧,即坐几傍。

捉足脱屐易履曰:

“今日惫甚。

”素修视同来之女子长短适中,纤秾合度,云鬟雾鬓,飘然若仙,与女固堪伯仲也。

爰询姓字,曰:

“姓徐字玉娘。

前居蜀冈,今处尊园。

以势分悬绝,故未敢骤攀清话耳。

”素修曰:

“既忝姊妹行,犹过作谦语,是见外也。

今而后,请勿复尔。

”因询玉娘曰:

“既与药姊同居,当必能诗。

如携佳作来,请以见示,共相欣赏。

”玉果出一册于怀袖间,书其眉曰《兰因剩稿》。

素读其诗,情致缠绵,远胜已作,更深悦服。

由此二女与素往来甚密。

有时二女令侍婢携酒肴来,热气蒸腾,若新出于釜。

异馔醇醪,莫能名状。

素修益奇之。

思礼不可不答,特出己赀,密嘱厨娘,为备盛筵,今夕将以宴女客,且戒勿泄于人。

 

  适绿媚之雏鬟曰蔬香者,以事至厨下,闻刀砧之声,喧彻于外。

鸡豕鱼虾,堆案盈几。

问:

“今日岂主人生辰耶,抑别有喜庆事也?

”有灶下婢与蔬香相稔者,附耳告之曰:

“今夕素娘宴客,岂绿娘未见请耶?

不然,安有不知?

”蔬香匆匆回,面有喜色曰:

“我娘今日食指动否?

”夕间素娘大开东阁,绿媚曰:

“此时已晚,尚未遣使来邀,中必有故,我当往探之。

”逮夕从复道持灯往。

甫近已闻笑言喧杂,匕箸觥筹交错之声。

从窗隙窥之,明灯朗耀客座,二女子美丽异常。

玉色双辉,珠光四照。

思戚串中并无是人,当必有异,敲扉竟入,笑曰:

“不速之客一人来。

”素修即起相迓曰:

“难得阿姊自来。

”二女亦殷勤行相见礼,曰:

“素知绿娘美,今日见之果然,不觉自惭形秽。

”素修遽拍药娘肩曰: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玉娘曰:

“我每见素姊,辄自叹弗如,为不乐者竟日。

”于是四美合尊促坐,洗盏更酌。

或折花枝以当酒筹,或击鼓传花,或彼此拇战。

钏动花飞,药娘量最豪,饮无算爵。

更阑始散。

绿媚问二女住何处?

曰:

“距此不远,山后即是蓬庐耳。

”二女既去,绿媚备询颠末。

叹曰:

“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其言所居也支离,此渺尔培楼,不过土戴石而成者耳,安有庐舍在其间?

如有之,何我出入不一见哉。

以我揣之,必是灵物幻化,非鬼即狐。

”素修怫然曰:

“狐鬼而能幻人形,事或有之。

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

”即出二女诗册,与之观。

绿媚见药娘诗卷有生笔迹,惊问曰:

“岂郎君亦与相见乎?

”素修曰:

“郎君但见其诗,未睹其人,妹亦不敢直告也。

”是夕绿媚即与素修同宿。

 

  生诣绿媚所,入房寂然。

蔬香告以赴素修宴有女客在故也。

生遂独眠达旦,循阁道而回。

遥见二女子一衣红一衣白穿林中而出,由石径登山,入林深处,忽不见。

生因默识之。

逾数日,绿媚素修俱集在书楼下,生偶述二女服色形状,曰:

“与阿素作诗友者,是此二女欤?

”素曰:

“仿佛似之。

”生曰:

“测其踪迹,殆非人欤。

”素修闻言,殊不悦。

约生俟其来入与之言,疑可立决。

夜间二女偕临,词辩锋起。

须臾生入,二女欲避去。

素固挽留之曰:

“何妨以通家礼见。

昔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与小郎解围。

此姊家故事,宁不能效之耶?

”二女遂出见生。

玄言奥旨,持论纵横,生不能屈。

叹曰:

“女相如洵辩才无碍哉!

”药娘曰:

“闻君家多藏书,何不令余入而纵观,以扩眼界?

”生订以明午。

翌日二女果至。

生导登书楼,玉轴牙签,一一指示。

二女叹为大观。

药娘曰:

“世徒知宝宋板书,视若拱璧,空使触手若新,易尝细心自校。

此真耳食目论之士也。

虽多,奚足贵哉!

”二女由是又与生为谈友,虽日间亦留不云。

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

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

飞斝传觥,情殊相昵。

然皆以礼自持,毫不可狎以私。

生愈敬而爱之曰:

“与二妹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

”一日二女至,容色惨沮。

药娘谓素曰:

“妹与姊缘尽矣。

他日姊如相念,就妹没处掘土三尺余,有琥珀一方,即妹精诚之所结。

置之佛前,香花供奉。

三十年后,可得往生净土,姊幸勿忘。

”玉娘在旁鸣咽,弗能成声,曰:

“姊死妹岂忍独生!

”素方曲为慰藉。

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倏不见。

顷之雹下,中庭紫芍药蹂躏殆尽。

逾月,楼西玉兰一株,亦憔悴死。

 

  李延庚 

  李延庚,字少白。

西蜀人,工诗词。

为人颇具豪气,少好击剑。

及长,以为不足学,遂专心于文史。

声名藉甚。

性好远游,已三涉峨嵋,穷其佳胜。

以应京兆试入都,见集于都下诸名士,终日惟酒食游戏征逐,放言高论,自负不可一世。

及观其所作,剽窃陈言,饾饤杂学,直可投诸溷厕,岂第覆酱瓿而已哉!

以是杜门不交一客。

虽在软红十丈,如处深山穷谷中,僦居西城外极乐寺。

寺四周皆水,碧漪荡漾,其清澈底。

盖高梁桥水,其源出自西山涧中。

去此,而入玉河。

雨水夹一堤,堤上多种杨柳。

细叶长丝,临风飘拂。

岸北数十里,大抵皆招提兰若。

低昂疏簇,绀宇红墙,与绿树参差相间,境殊幽胜。

其与僧寺毗连者,多富贵家别业。

泉石花木之美,楼台亭榭之丽,各擅其奇。

生于读书之暇,杖策出游,信足所至。

每遇风和日暖,鸟语花香,拂石小坐徘徊不忍去。

见园扉有启者,闯然竟入,寻花看竹,不问主人。

园丁亦习见之,不以为异也。

 

  寺相距里许,万驸马庄在焉。

庄曰“白石”,以在白石桥北而得名。

时值中秋,清光皎洁。

悬照万里。

生爱于爽阁观月,遂襆被往宿。

一夕,酒醒梦回,月光射疏棂。

松柳竹柏之影,疏密纵横,映于窗纸,殊有画意。

生顿触所好,披衣启户而出,露立中庭。

举头观玩。

忽闻隔院有妇女笑语声,生心异焉。

知庄左右并无居人,此声何自而来?

适墙角倚有一梯,日间园丁折花之所置也。

生登梯以望,隔院遥见妇女五六人,并北地装束,所操亦北音。

两妇年皆四十许,淡妆素服,丰韵幽娴。

余俱女子,年均十六七。

惟一最稚,仅十四五龄。

并玉貌绮年,风流靡曼。

濒池有巨石一,圆如几,四周皆石磴。

环池悉碧玉阑干也。

闻两妇呼雏鬟扫石涤磴,荐以氍毹。

须臾,杂陈杯盘匕箸之属。

两妇与诸女子团圞环坐。

一女子曰:

“今夕开筵玩月,不知谁为东道主人?

”右首一妇曰:

“是乃六妹之雅意。

余妯娌忝为食客,岂不愧死。

”左首一妇曰:

“今春宴赏牡丹,亦系六妹倾囊。

本约醵钱作答,至今尚虚此诺。

回忆盛时一日两筵,曷胜惆怅。

”右首妇曰:

“李姊何为话及畴曩,使人抑郁不欢。

尚忆李建泰出师西征,我家特奉朝命以太牢告庙,此时何等烜赫。

曾几何时,沧桑变易,抑何速耶!

左首妇曰:

“当田妃死时,我等叹为无福。

安知异日后田妃而死者,万不及田妃哉。

我家阿翁年七十有余,犹称矍铄。

诸子皆官都督,诸孙亦并执戟明光,有位于朝列。

一朝变起,同殉国难。

由此观之,高寿亦岂得为福哉。

”右首妇曰:

“我家阿翁位崇职重,已跻太傅之列,宗人府印玺为其所掌,尝以亲臣随侍经筵。

每值文华进讲,佩刀入直,此时何等宠荣。

今日思之,恍同一梦。

当李姊捐躯赴井时,侬亦思投于水,跃身清流,以随所天。

不料后有抱持者,则侍婢小茜也,至今以为恨。

”左首妇曰:

“闻阿妹归家越岁不食,旬日而死,此事更惨。

试思绝粒之难,何如身问水滨之易乎?

”末座一女子作嘤嘤啜泣声。

群起劝止曰:

“六妹情伤矣。

如有再提前事者罚以十觥。

”言时酒肴亦至,罗列几满。

旋闻酬酢巡环,互相欢饮。

右首妇曰:

“当日赏牡丹诗,七妹为原唱,六妹有和章。

所吟佳句,尚忆得否?

”末座女子答曰:

“此诗早付之荒烟蔓草矣,惟壁间留有雅流名句,尚记一二,如:

‘分香妆阁照,择圃几瓶栽。

树转尊前影,花愁暗处春。

’颇觉其工稳耳。

”东座一女子曰:

“昨绕柳溪而过,偶经松轩,见轩中有一俗客在,箕踞独坐,手持长吉歌诗吚唔不辍。

妹聆其句讹字舛,不觉失笑。

渠骤闻人声,昂首四顾。

妹匿身山石后,竟不之见。

俄而吟声又纵,妹戏翦一纸蜈蚣,自承尘堕下,渠遂仓皇遁去。

日长无事,消遣此荒伧以解闲闷,亦殊快意。

”生闻之忆得昨日事,不禁失声惊诧。

座中一女子狂呼曰:

“墙头有贼?

”旁有侍儿曰:

“恐是骑墙状元。

否则张珙来窥双文也。

”生知不能隐,急蹑步下梯,阖扉遽寝。

翌晨随所见而迹之,石几之侧,果核狼藉,烛泪酒痕,仿佛犹在。

生每至夜间,必梯垣往窥。

顾数夕杳然,殊无影响。

生遂迁宿于前堂。

堂三楹,轩尚异常。

当海棠花时,朱丝竟丈,摇曳于松槐之间。

松虬槐老,势并突出林表。

后堂之北松树五株,老干纷披,夭矫偃蹇,状若攫拿。

由曲径而登,则为土山,其南乃郁冈亭也。

俯瞰荷池,有如圆月。

两旁杨柳扶疏,阴翳蔽亏。

 

  一日,生盘旋而上,则亭中已有人在。

视之即前夕东坐女子也。

见生嫣然一笑,方侧身欲避去,而生已至前,向女长揖,笑问:

“前日作蜈蚣之戏者,非卿也耶,几累人吓杀。

”女曰:

“男儿胆大如鼷鼠,一何可哂!

”亭中棐几湘帘,笔床砚匣,位置楚楚。

东西列橱二,缥轶绨函,殆盈插架。

生曰:

“此间奚来书籍?

”女曰:

“是处本为侬诵读之所。

书籍笔研,侬自携来,初不虞君之涉我地也。

”生偶翻案头卷帙,有一册题其签曰:

《长夜愁音》。

阅之皆纪明季宫闹遗事,其下署名则“万瑞珠兰芬。

”生知为女名若字。

玩其所书,簪花妙格,娟秀异常。

因谓女曰:

“夜来所言,我已尽闻。

卿为万家第七女公子。

其行六者,当是卿姊,不识为同母所生否?

”女曰:

“侬父后房凡三十六人,擅专房宠者惟八人。

侬母樊姬居长,六姊之母戚姬,位居其四。

因生侬姊妹二人,在八人中尤嬖。

”生问:

“两妇是卿何人?

”女曰:

“左首者为伯兄长祚妻,右首者为仲兄宏祚妻,皆娶自京师大家。

伯仲二兄咸庶出,我父最所属爱。

”生曰:

“卿嫡母为瑞安公主,卿名何得以瑞称?

”女曰:

“侬名本为蕊珠,六姊名为蕊英,字蕙芬。

后余姊妹,为嫡母所抚育。

赐以今名,欲久而勿忘也。

”生曰:

“卿姊妹亦于国破时殉难否?

”曰:

“非也。

并以弱病早夭,葬于西山祖茔,今墓碣犹存。

”女应答之间,语柔词媚,吹气芬馥,出自齿际。

生细视女冰雪为肌,琼瑶作骨,两颊薄晕,如泛朝霞,真神仙不啻也。

不觉意为之夺,双睛专注,逾刻不瞬。

女笑曰:

“目灼灼抑何贼态未改?

昨夜墙头,今朝亭角,其将为非礼越分之举耶?

”生骤聆此言,疑女意已许之,遽尔屈膝下跪曰:

“原谐百年偕老之欢娱,而结千载有情之眷属,永成伉俪,无间幽明。

”女益笑不可抑,手拍阑干曰:

“请起而言,勿恶作剧。

此君自向床头人演习长技,施之于侬,殊觉英雄气短矣。

世间所传幽欢冥会之事,尽出文人妆点,悉属寓言,君乃信以为真哉!

即如侬之形质,可聚可散,徒以精灵未泯,故尚游戏人间。

然不过宜于冷静幽独之境耳。

其时则月白风清,其地则深山昧谷,寂寞无人,自行其适。

安能再履尘土,在热闹场中作生活哉。

君休矣!

勿生此妄想。

”生恍然若有领悟曰:

“人与鬼既不可合,然则鬼与鬼亦有乐趣乎?

”女曰:

“既为鬼矣,一切皆空耳。

目口鼻舌意既无,则色声香味触法概无所著。

惟以生前善恶业,堕死后苦乐趣,容或有之。

所语苦乐皆由心生。

刀山剑岭焰坑血湖,不过为下等人说法,非真有之。

大圣大贤,极奸巨恶,可以常存。

神灵仙佛,精气不消,时至则灭。

或久或暂,总视其功行何如耳。

其余众生,旋生旋死,忽有忽无,群入于觉海之中,为一气之所鼓荡而已!

”生曰:

“妙哉此论,闻所未闻。

”向女膜拜,环绕三匝。

再欲视女,女倏不见。

亭中所有,一切皆杳。

 

  田荔裳 

  田荔裳,字补云,洛下名孝廉。

家拥厚赀,田园广斥。

喜莳牡丹,多异种。

魏紫姚黄,不足多也。

春时常招友朋赏玩。

一夕宴罢,宿蝶未来,银蟾犹皎,花下微闻叹息之声,众咸骇异。

生妻织云女史,出自名族,识字知书,能持大体。

因为生言:

“兴亡盛衰之微,盈虚消息之理。

须先戒惧修省,默弭不祥。

”生亦然之。

是秋中庭桂树忽萎,生妻感病旋殒。

生奉倩神伤,安仁抱痛。

在内阁中,触物生悲,凄然不能成寐。

乃迁于外室,屏人独宿。

 

  时当九月,节逾重阳。

冷雨凄风,益形萧寂。

挑灯夜坐,哀思萦怀。

正欲拂衾展簟,忽闻窗外有吟咏声,音细如女子。

心疑焉,启户规之。

隐约见一女郎,高髻淡妆,独步回廊。

往来蹀躞。

知双扉已启,乃迎就生。

生于灯下得睹玉颜,容华绝代,天人不啻也。

不禁惊喜却立。

女已入内,向生敛衽作礼,生亦答拜。

因询:

“风雨如此,又逢深夜,何闺阁娇姿,不惮孤行远涉耶?

”女微笑不言。

生问姓字,自言:

“姓孙,字韵史,一号莲仙。

距君家只数武而遥,君自不识耳。

”女即坐生案头,翻弄书籍。

见生悼亡诸作,曰:

“抑何哀怨之缠绵也,殊令人不忍卒读。

然君夫人在地下甚欢乐,恐不复念君矣。

”生曰:

“卿何以知之?

”女初不答,固诘之,乃言:

“今地府有女才子之选,君夫人名列第一。

本备内宫教读,及见君夫人容为诸才女冠,九王子悦之,将选为正妃,不日成礼。

”生闻之不胜呜咽。

继谓女曰:

“与吾妻为伉俪,虽仅三年,然深知其性情,秉洁怀贞。

死而有知,必不肯再嫁也。

卿既知之,乞为我一探确耗,自当图报。

”女诺之,期以明夕。

于时窗外雨声浙沥,益扰愁心。

生戏谓女曰:

“今夕卿不可归矣,盖留宿此?

”女曰:

“生平不惯与人同榻。

必欲余留,请君处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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