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勘查报告.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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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勘查报告
霓虹
曹征路
现场勘查报告
正式勘察开始于当日早8时40分,12时结束,当时天晴。
现场位于沿河街旧写字楼一出租屋小偏房内,为坐西朝东砖瓦结构三层住宅,房东侧是胜利大道,北面正对富临大酒店,南侧为王朝大厦后门,写字楼南北两侧院内为于之相连的临时住宅。
该房东侧是一间大卧室,西侧是厨房和洗手间。
现场的南侧靠墙边的地面上有一个矮柜,堆放着日用杂物,靠西墙边地面上有一张旧写字台,室内无任何贵重物品。
地面宽220CM,地面中间靠西侧有少量的滴状血迹和三个沾血的卫生纸团。
地面北侧为一单人床,床上有一套被褥,褥子上有一具女尸,呈仰卧位,头朝南脚朝北,身上盖着毛巾毯,只露头部,女尸头下的枕头上有少量碎头发。
颈部有掐痕,但未见打斗挣扎痕迹。
死者衣着完整,死前没有性行为,初步意见是颈部受重压窒息身亡。
该房,北墙和西墙上各有一个窗户,窗帘破旧。
窗户的南侧上面的玻璃被卸下一半放在地上,距厨房出入门向西120CM有一个塑料盆,内有沙土和草本植物残留,盆北侧有一个空盆和一个肥皂盒。
写字台抽屉内放有几本杂志、两个笔记本和一只手机充电器,其它未发现异常。
参加人员,本队二组全体。
侦察日志1
二组作了分工,张、王负责检验现场可疑物品,刘、李负责死者身份调查。
其实身份很清楚,是那种街头拉客的暗娼无疑。
引起我们好奇的是,这间出租屋里竟然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齐备。
刘、李分析:
她要么是新来的,要么另有居所,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
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但似与常规不符,从着装看也不像。
这一带出租屋地处繁华街道的背面,是挂上号的准红灯区。
决定:
先分头研究这两本笔记。
×月×日
晴,微风。
真是好笑,我还跟小学生似的,晴不晴和我还有关系吗?
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刀子,对我都一样。
白天黑夜也都一样,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只要能看清楚钱就行。
我是头黑夜动物,没有黑色的眼睛,更不用寻找光明,两只大眼睛只能看见钱。
我连灯泡都没去买,这间屋不需要灯。
我看阿红她们是用那种粉红的插座灯,大概是客人不喜欢摸黑干活吧。
他们还要看。
看着你一点一点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原形毕露了他们才会高兴。
光线太强了也不行,太强了他们也不自在,他们也不愿被别人观赏。
他们购买的是那种能满足自己又让别人原形毕露的快乐。
所以那种小瓦数的插座灯最合适,粉红代表了温暖,昏暗体现了暧昧,他们花了钱,他们有权力享受温暖和暧昧。
这间屋满足了这两个条件,一北一西两个窗户都对着霓虹灯电子屏,两个墙壁都是大屏幕,五彩斑斓闪闪烁烁而且变化无穷。
这座城市有多少欲望墙上就有多少美女,有多少超一流的想象墙上就有多少榜样,一下子全都被我搬到屋里来了,情调一下子就上去了。
他们花五十块就享受大干部待遇呢。
我能下这个决心,就应该能承受这一切。
对我来说,死是最简单的解决。
可我没有那个权力,我必须对那些好心借钱给我的人负责,还有对艾艾和奶奶负责。
从现在起,我要做个务实的人。
脚踏实地,丢掉幻想,认认真真,对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抛去媚眼,他们需要快乐,我需要钱,我是个娼妓。
×月×日
大风,有点冷。
估计今天不会有客人了。
我现在已经不会写了。
有一个成语,本来就在嘴边,愣是写不出来,很多词忘了。
快两个月才写一篇。
可是我真想写啊。
当我决定租下这间屋的时候,我心里有多少话想说啊。
在家整东西的时候,其实脑子全是乱的,空了,越整越乱,只记着要带上一个本儿。
本儿带来了,可是我又不会写字了。
其实从前我是会写的,上小学,上中学,屁大个事我都能写得天花乱坠,回回作文都是A。
记得有次得了一个B,回家哭了半夜,端着一碗饭愣是拨拉不进去。
那时候爸还在,乐得满屋乱转,说这丫头出息了,将来能给老倪家挣面子。
那时我还有过虚荣心,还想给老倪家挣面子。
就是后来在厂里,我也是给老倪家挣面子的,办黑板报,组织合唱队,还得过奖。
有一首歌我现在还会唱。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从前人真傻,歌唱得甜心里想得也美,怎么知道二十年后我能成了婊子?
爸爸要是还活着,见到我这样,该有多伤心啊。
当然也不一定,绢纺厂现在有几家日子好过?
连里子都翻出来了,还挣面子呢。
人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爸爸活着也顶多生生闷气骂骂娘,还能怎么样?
他顶多上酒楼去掀领导的桌子,从前他就这么干过。
可他能干多少回?
三回五回,十回八回?
他掀得过来吗?
爸爸在我心里现在还很清晰,热情快活,高声大气,说话没遮没拦,开心时四处乱蹿,见到谁都想拍一巴掌。
为这,他没少和继母,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干仗。
他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属于那个时代。
爸临死的模样很惨,圆睁着眼,浑身缠满绷带,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可还嗷嗷吼着,还要冲锋陷阵的样子。
他抢出了一百多包生丝,给厂里挽回不少损失,当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
他真是爱厂胜过爱家的人呀,可那又能怎么样?
我们当工人的,把命搭进去了,把家庭幸福搭进去了,把子孙后代搭进去了,就能挽救工厂吗?
那些人把厂子搞败了,拍拍屁股走人了,所有的苦果还不全是工人自己吞?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
当年常虎被行车砸死,百分之百是厂里责任,他们也都认账,可厂里有困难,我就信了他们的话。
共渡难关,共渡难关,最后他们是渡过去了,却把我扔在了深渊里。
我们不过是一块垫脚石,垫过了人家也就忘记了。
阿红过来了,她最近好像有心事。
这孩子比我还苦,连垫脚石也没当过。
我不管怎么说还有过几天快乐日子。
跟她比,我的地狱还在十七层,她早就到十八层了。
×月×日
今天打了艾艾。
一路上心里那个疼,说是刀割火燎还是轻的,那种难受我写不出来。
就像是心被掏出来,搁脚底下踩,又像是有一只手从喉咙口插进去,把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掏出来又塞回去,掏出来又塞回去。
可是在巷口碰见姓梁的我还是得笑,只是笑得比较难看吧。
我估计是难看的。
这个老梁说他等我好半天了,我能不笑吗?
他说他不愿找别人,只愿意和我,也许是真的,管他呢。
可是完事以后我心里还是疼。
艾艾说她不想上学了,她不愿见到我这样。
我说你早干吗去了,你生病的时候喊疼的时候花钱的时候干吗去了?
你妈都成这样了,你才嫌你妈丢人了吗?
你就是嫌你妈丢人,就是。
艾艾哭着往我怀里钻,说不是不是。
我越打她越钻,这孩子现在已经懂事了。
我从来就没打算瞒她,可是我心里真疼啊。
我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事,干这个的谁能想得长远?
艾艾还得吃药,还得上学,我的债务比三座大山还沉重。
我必须干下去,挣一个是一个。
可是奶奶还是知道了。
有天我上房捡漏,听见奶奶在里头骂,说我不吃,这个不要脸的拿什么山珍海味我都不吃,我嫌脏!
艾艾说,奶奶你别听人瞎说,我妈怎么得罪你了?
我妈天天拣白菜梆子萝卜缨子你就吃了吗?
奶奶说我宁愿吃白菜梆子萝卜缨子!
艾艾就哭了,说那你是说我吃药花钱多了是吗?
你拿这个抽我几下出出气,你别骂我妈了行吗?
奶奶也哭了,说我怎么舍得抽你啊,我是骂那个不要脸的货啊,她这么出去卖,老常家的脸往哪搁啊,我怎么死不了啊,我怎么办啊,她嚎得一板一眼。
我眼一黑就从屋顶上滚下来。
后来就是邻居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叹气的骂娘的抹泪的,什么都有,奶奶才好歹吃了几口。
我什么都没说,收拾收拾又上沿河街来。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我无能,我不要脸,我不是东西,那能顶钱花吗?
有一阵子,奶奶故意把屎啊尿啊弄在床单上,骂我整天出去浪,对她不管不顾。
其实邻居都看得清楚,我要真是不管她,别说一个瘫子,就是伤筋动骨的也都留下褥疮了。
就这,我还得忍着泪,给她一遍一遍擦,一遍一遍洗,她还故意犟着不配合。
后来前头郭奶奶说了她,才好一些。
郭奶奶说,你也不想想,红梅不出去做,你家艾艾还有命吗?
你是猪脑子啊?
嚎,就知道干嚎!
这些老邻居也算够意思了,当初艾艾住院,大家把老底子都翻出来救命。
可人家也是穷人,谁都不富余。
现在偶尔有点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
你什么都卖了,还怕人家说?
前头老安家把所有的存款都借给了我,现在丫头考上大学了,我不干这个,不是逼人家老安上吊吗?
那天,他们家琪琪把我堵在门口,嘴没张开眼就红了,然后跟着就要下跪,然后老安又过来要煽她,然后他一大家子都冲出来又拉又扯。
这种撕心裂肺的场面,这种敲骨剔肉的疼痛,不是亲身经历是想不出那种苦的。
当时我说,安琪你放心,等到开学我肯定把钱给你凑齐,凑不齐我就是把房卖了也不敢耽误你上大学啊。
其实那时我也不知怎么才能凑齐。
艾艾,你要真的懂事,就听妈的话,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要咬着牙把书读出来。
你要有骨气就念高中,上大学,妈为你把骨髓榨干了都乐意。
你妈既然走上这条道,就不可能再回头。
×月×日
我想起老舍的小说《月牙儿》,和里头母女两代妓女。
记得那是小学六年级看的,看得我跟泪人似的,好几天做恶梦。
小时候我就爱瞎想,把那个苦命人想成自己。
当时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在看月亮,不去看看别的呢?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
”这些句子我现在还记得,太惨了。
爸爸说,那是旧社会!
他的意思是,这丫头看书看迷了,尽瞎想那些没用的。
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样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孤苦又无奈,只剩下凄冷荒寒,她冷啊,她饿啊,除了在月光里找出点精神寄托,她还能干点什么?
这个老舍写得太美:
“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这其实就是在写我啊。
当然,时代不同了,现在我不用为粮食发愁,也不用去看月亮,而是换了看霓虹灯电子屏。
看着它一点一点变过来变过去,就像翻着一本记忆的大书,一部过了气的旧电影,想着自己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也是一种念想啊。
这东西是好看,有一个是卖内衣的,那女的把外衣一件一件脱掉,脱到内裤的时候把屁股撅起来问,想要吗?
那简直就是在为我们做广告,只不过地点是沿河街出租楼。
不过我觉得,老舍是个男人,他还不能写尽女人心中的委屈,那种冰寒彻骨的无法摆脱的,那种连死都没有权力的,连明天都不知在哪儿的委屈。
还是那个陈白露说得透彻——太阳出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月×日
我现在已经习惯于凝视霓虹灯了。
看着它一点一点变红,变绿,变兰,变紫,变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各种姿态的美女。
这些美女线条夸张风情万种,向人们许诺着各式各样的幸福,从内衣到唇膏,从轿车到豪宅,从户外到室内,从床头到厕所,从嘴巴到屁眼,它全包了。
这些美女在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催促,让那些人,当然是男人,掏钱掏钱掏钱,大把地掏钱。
她们说,看啊,人家都那样了,我们还这样,我们已经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
看懂了这些,我好像又进了一步。
这样的课程,任何大学里都学不到,而我只要躺在床上就学完了全部。
在我的墙壁上,她们每天都在上演,每天都在变幻。
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下一节是什么,她们将怎样动作,调动哪一个器官,刺激哪一部分神经,拉出一段什么样的屎。
这的确很有收获,以前我只知道霓虹灯好看,五光十色,是现代化的标志。
现在我认识到,它不仅是最现代化的享受,而且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晴雨表,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哪家企业财大气粗,哪家公司日子难过,哪家工厂即将倒闭。
甚至我还可以推算出他们的科研实力,下一个新产品的推广力度,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及它们的轮换周期。
这比来月经还准确。
现在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这座城市的全部现代化成果,这是完全免费的,就像空气和时间。
它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豪华水平,和全部夜生活。
只是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大多数人,它们属于上等人,那些天生代表别人的人。
他们代表我们享受了人类的最新发明最新创造,和全部聪明才智。
我得感谢他们。
当然,我早就不是我自己,我被代表了。
×月×日
明天是艾艾十二岁生日,我要给她买了一盒蛋糕。
我是这样想,趁现在还有能力,就尽量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人家有的快乐,她也应该有。
她应该多一些美好记忆,少一些生活的阴影。
尽管我心里很明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一天少一天了。
我要趁着现在还能做,多给她留下一些美好。
说不定哪天我说走就走了,那她就要凭着这点底气生活下去。
当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希望究竟在哪里。
所以钱一定要省着花,尽量留些积蓄。
这一点,奶奶也是同意的。
奶奶在我决定改嫁的时候寻过死,可是她挺过来了。
我不知她从哪弄来那么多安眠药,也许是攒下来的。
以前给她开过安眠药,她瘫得太久,睡不着。
奶奶并没有阻拦过我,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觉得自己活着多余,死了就少一个拖累。
改嫁是当时厂里单身女工共同的出路,每个家庭都需要有个男人来支撑。
绢纺厂改制意味着大家都失去了饭碗,从前还硬撑着不向男人低头女强人们,全都比霜打的还蔫,乖乖地低下了骄傲的脑袋。
找新男人,找旧男人,反正你得找个男人啊。
有的干脆说,他把那骚货天天带回家我都不管,我还给她腾床挪位置呢,只要他答应养家。
奶奶对这些都明白得很,她只是不想拖累我。
但我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
抢救过来她答应不死了,我跟她说,你吃的是你自己的低保金,你不在了,这个钱也就没有了,她就答应了。
所以她现在一发火就拿这话来杵我,说我吃我自己的,我死不了也不拖累你。
养奶奶,是我跟那个小混混提的唯一条件,连结婚都没让他花一分钱。
怨只能怨我命不好,摊上一个嫖客。
当时也是被那一股风吹昏了头,我瞎了眼。
他看中的是我的姿色,脑袋里根本不知家是什么东西,他把我家当成了妓院。
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跟你结婚呢?
要你有什么用?
睡一下留下五十块钱?
然后多少天都不见影子?
与其这样还不如了断。
让他一个人在家嫖一百次,和跟一百个人在外各嫖一次有什么区别?
我的脸面没那么重要,名声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艾艾的住院费,和能救命的药片!
×月×日
艾艾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十二岁。
她是天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中午,我买回了蛋糕,原本是想让她找些邻居家小孩来家吃蛋糕的,我想象这情景也该像电视里一样,小孩们围成一圈,唱祝你生日快乐,然后艾艾闭上眼默默许愿,然后吹蜡烛……然后我们家也有了笑声,我就很满足了。
我的期望不高,我们家艾艾能像正常家庭一样过上生日,看见她开心地笑上一回,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很了。
可是艾艾,领上她班里的五六个同学一起来家,她是班上的小干部,这我知道。
艾艾说,她有一篇作文,老师表扬了,然后就集体朗诵了这篇作文。
题目叫《伟大的母亲》,内容没有什么,无非是母亲怎么样为她作出牺牲,怎么样在她住院的时候熬红了眼睛累弯了腰。
可是我听出来了,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远远多于这些,远远大于这些。
她说,从母亲身上,她理解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续,理解了爱和爱的传递。
更重要的是,母亲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牺牲,就像美丽的小人鱼一样,宁愿为爱把自己变成一个水泡。
她说,这样的爱,比什么样的流行歌曲都动人,比什么样的营养品都滋补,都能让她更快长大……
艾艾了解家里的一切,当然也知道我在干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为这她发过脾气摔过药瓶,我也打过她,可现在通通烟消云散了。
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原谅了妈妈。
我应该难过还是应该高兴?
下午,我做好饭就出门了,我还得“上班”。
可是走到我们厂西门那一片建筑工地,看到秋风落叶荒草萋萋,看到那些新砖旧铁,还有恶魔长腿一样踩过来的塔吊,一点一点逼近我们的肉体,踏碎我们的生活,踩烂我们的梦想,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种哭,不是难受,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悲凉,一种冰寒彻骨万劫不复的悲凉。
也不光是为自己哭,还有我们的父兄,我们的工厂,还有我们那两千多姐妹。
艾艾,你真是长大了。
你能明白妈妈的委屈,比说什么都管用。
我就是现在就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更没有什么遗憾。
真的,该做的努力我都努力去做过,该吃的苦我都去吃过,我问心无愧。
我卖过早点,当过保洁,端过盘子做过按摩,我什么都试过,可那点钱换不回你的小命啊。
你妈不傻,更不是个懒女人,你妈这双手从前也是绢纺厂的技术能手,创造过精纺车间的单产最高纪录。
当然今天说这个已经没意思了,就好像白切鸡说自己从前也长着美丽的羽毛。
谈话笔录4
谈话者:
徐娟红;年龄:
22岁;×县人;暂住本市×街×号出租屋302室;职业:
暗娼。
问:
不说话可不行,你是不是想换个地方说?
我们没时间等你。
说。
答:
好好,我说。
我是难过,不是隐瞒。
问:
你认识她?
答:
是。
我们都管她叫梅姐姐,她是好人,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我好难过好难过。
问:
说具体点。
答:
她就是此地人,原来是在纺织厂,下岗的,去年夏天来租的屋。
问:
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间?
答:
昨天晚上九点多,我们还在外头聊天。
后来我有生意,就走了。
后来就不知道了。
问:
没见到她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答:
没有。
问:
平常她与谁来往多?
都叫什么名字?
答:
干这一行的,不问客人名字。
她就跟我们接触多一点。
问:
她家住哪里?
她经常提到谁?
答:
她有个女儿,好像身体不很好,不然她也不会走这一步。
家住哪里不知道。
她回去都是半夜了,没生意了才走。
问:
她女儿叫什么?
答:
叫艾艾。
姓什么不知道。
上初中了。
问:
她是不是手头有点钱?
答:
你看她那个屋,能有钱吗?
一天就吃一个盒饭。
问:
你们干这个,不就是挣钱容易吗?
答:
容易?
问:
那你说说怎么不容易。
答:
说了你也不信。
就是挣了钱也不敢存,都寄回家,怕抢……
问:
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有生意吗?
答:
有。
她是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
问:
你是说,她很风骚?
会勾搭人?
答:
不是。
她是个好人。
真是好人。
骗你我都不是人。
问:
那怎么个好法?
答:
我说不上来。
反正她是好人。
现在人都不在了……
问:
今天就到这里。
想起什么你再跟我们联系。
侦察日志2
地点:
建设新村70栋3号房;该房为一进两小间,南北向老式平房,厨房为一连体披厦。
住户为祖母、孙女两人,祖母瘫痪在床,孙女名常艾艾,现在市54中初中204班上学。
搜查时天阴,光线中等。
初步了解:
祖孙二人都清楚死者倪红梅的卖淫事实。
但她们还是感到突然,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倪红梅,1966年生,高中肄业,原市绢纺厂工人,1983年顶替进厂,在精纱车间任过小组长、质检员、团支书,得过两次厂先进。
一次市先进生产者荣誉。
据反映,该女性情温和,与邻居关系良好,群众对其卖淫事实也不反感。
主要因为家庭经济状况太差,婆婆瘫痪多年,女儿亦住院多次。
在检查遗物时发现一本旧书内夹着两张百元新钞,疑为假钞,带回检验。
其他无异常。
当晚刘、李再次勘查了案发现场。
在没有照明的条件下,室内光线充足,而且闪烁不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
现已查明,室内遗留的纸团血迹与死者无关,可以认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可能是鼻血。
问题是罪犯为什么故意留下这些线索?
决定继续研究死者的笔记本。
×月×日
阿红又过来哭了一下午,弄得我们只好陪着她哭,没心思做生意。
说来说去还是为钱,钱是个王八蛋。
阿红的父亲又来逼她,这回是亲自来的,说要是不够数就把她儿子卖了。
其实我们这一拨人里就数阿红年轻,也是她挣得最多,可还是远远不够。
她大弟弟读研究生,现在小弟弟也考上大学了。
这孩子十五岁就出来洗头,没多久就跟一个小老板生了儿子,本来一心想当人家填房的,结果儿子却成了父母的人质,没完没了为全家人填窟窿。
她们那个村子已经形成了风气,家家都把女孩子送出来打工挣钱,他们认为女孩比男孩挣钱容易。
还互相攀比,谁家寄钱多谁家又盖新房了。
家家都这样,所以父母也不觉得心亏。
肥肥出主意说,不如把儿子偷出来,然后远走高飞。
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亲情岂是轻易能割断的?
如果这么简单,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就是肥肥自己,夫妻俩出来打工,什么负担没有,现在还不是自己做鸡养活老公?
我们这些人,谁都是谁的影子,谁也都是谁的镜子,我们永远走不出自己。
当初,我如果听那个小混混的,撇下家跟他一走了之,我能落到这个地步吗?
再当初,我如果坚持把常虎的惨死作为工伤事故处理,到劳动局备了案,我能落到走投无路吗?
再再当初,我能稍微无耻一点,混个干部当当,我也许早就不是我了。
说到底,我们还是太轻信,太理想,太善良。
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善良的人?
因为善良,我们才千人骑,万人踏,永远见不得阳光。
倒是阿红的身体让人担心,她们天天后半夜都能听见她的惨叫。
开头我不相信,以为是外头野猫叫春,她们听错了。
有天回去迟了,阿月拉我到她门口听,才知道不假。
那声音尖尖的,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喘不出气来,又像是忍受着什么酷刑——啊,啊,糁人得很。
她这屋原来还有一个叫阿敏的四川人,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惨叫,搬走了。
但阿红自己却不知道,问她,一脸的茫然。
说没有啊,就是有时候做梦。
问梦见什么了,是不是梦见被人强奸了?
她也摇头。
说有时候老梦见回家,有一条小溪,不宽,可怎么都过不去。
还有就是发山洪,她在大水里头什么都抓不住。
而且这些梦回回都差不多。
阿月说,我们这种人,怕人强奸吗?
就爬强奸完了不给钱。
我想也是。
我问阿红身上是不是有伤,或者有病,如果有就要去看,不能耽误。
阿红也说没有,就是觉得后背疼,有时在背上有时在脖子,我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
后来她们说,这幢楼上从前有好几个上吊的,可能是鬼在找替身呢。
也许是吧。
我们这些人,鬼也是不怕的,就怕房租涨。
×月×日
我为什么总要写那些阴暗的事情?
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初衷。
从今天起,我要把从前的每一点快乐,每一分一秒的美好时光都从脑袋里挤出来,写下来,留给我的艾艾。
让她知道,即便是地狱里也会有歌声,妈妈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内心也是向着光明的。
其实艾艾比我做的好。
从她12岁生日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身体没有发育,可人已经成了大姑娘了,她甚至比我还要懂得体贴。
我相信这是苦难的赐予,可是我又有点担心,毕竟她还只有12岁啊,她不该承受这些。
而她做到了。
每天,她都早起,倒痰盂,搞卫生,洗漱,然后做早饭,安排奶奶吃过后,才去上学。
中午饭,有时是我留下的,有时还要自己做。
晚上更要自己动手料理一切。
她不大看电视,电视机已经被她弄到了奶奶床头,她说电视不好看,其实哪个孩子不爱看电视啊,起码看看动画片也好。
可她不看。
她做作业,自己找点书看,我不知她从哪借来的书。
她变得老成,是一种超出年龄一大截的老成,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
她脸拉长了,眼睛显得更大了,人家都说越长越像我,这更令人担心。
我真怕出现《月牙儿》里的场面,男孩子追着她问,咳,你卖不卖?
奶奶还是在怨恨我,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凶了。
从前连碗都不让我碰,嫌我脏,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
但擦洗艾艾就帮不上,她搬不动她。
那我就不能不咬紧牙关,怎么恨怎么骂我都听不见,我要是不给她翻身不给她擦洗,那一身肉还不早烂完了?
艾艾见我这样,慢慢地就主动过来打岔,我明白这孩子是心疼我了。
只要我在家,她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没完没了缠着说,好像一停下来,这个家就没了活气,而她就是全家的发动机。
学校啊同学啊,外面听来的小的消息啊,还有数不清的笑话故事。
她不要我插话,好像我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对这一切都负有重大责任。
我知道她是操心我,怕失去我,可她的神经崩得太紧了,她才只有12岁呀,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动过大手术,别的女孩已经抽条了,有的都初潮了,可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让我说,也不许我问,她说所有的知识她都懂,自己只是慢一点罢了。
她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她查过所有的医书,知道所有的新名词和新药,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呱拉呱拉地说,没完没了地说,为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静静地听,跟上她一起笑。
我也不想破坏家里难得的气氛。
有时她也跟我报报帐,说她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告诉我哪个超市的东西实惠,让我以后少买那些没用的东西。
家里的钱现在都是她管着,一家三口的低保金,还有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她管着。
这是我安排的,我给她存了一张卡,有一点就往里存一点,只有她自己能取。
我身上一般不留钱,当初的想法就是害怕,做这一行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抢被抓。
我必须给她留下所有的钱,生活费医药费学费,这样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
但我无意间培养了一个理财高手,她告诉我,她把大部分都转成了七天自动转存的储蓄,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钱,万一被抢了怎么办?
她还计算过,半年期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换着存才能利息最高。
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