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语新解》.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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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论语新解》
钱穆《论语新解》
序《论语》自西汉以来,为中国识字人一部人人必读书。
读《论语》必兼读注。
历代诸儒注释不绝,最着有三书。
一、何晏《集解》,网罗汉儒旧义。
又有皇侃《义疏》,广辑自魏迄梁诸家。
两书相配,可谓《论语》古注之渊薮。
二、朱熹《集注》,宋儒理学家言,大体具是。
三、刘宝楠《论语正义》,为清代考据家言一结集。
何氏《集解》收入《十三经注疏》中,宋以前人读《论语》,大率必读此书。
明、清两代以朱注取士,于是读《论语》必兼读朱注,已八百年于兹。
朱注不能无误,清儒考据训诂之学度越前人,朱注误处均经发正。
而清儒持汉、宋门户之见过严,有朱注是而清儒刻意立异,转复失之者。
其所驳正,亦复众说多歧,未归一是。
又考据家言,辞烦不杀,读者视为畏途。
故今社会流行,仍以朱注为主。
民国以来,闽县程树德为《论语集释》,征引书目,凡十类四百八十种。
异说纷陈,使读者如入大海,汗漫不知所归趋。
搜罗广而别择未精,转为其失。
故《论语》虽为一部中国人人必读书,注《论语》者虽代不乏人,而就今言之,则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
此余之《新解》所由作也。
为《论语》作新解,事有两难。
异说既多,贵能折衷,一也。
《论语》距今两千载以上,何晏《集解》距今一千七百年,朱注距今八百年,刘氏《正义》距今亦一百六十年。
时代变,人之观念言语亦多随而变。
如何用今代之语言观念阐释二千五百年前孔子之遗训而能得其近是,使古今人相悦而解,二也。
本书取名《新解》,非谓能自创新义,掩盖前儒。
实亦备采众说,折衷求是,而特以时代之语言观念加以申述而已。
然众说势难备列。
程氏《集释》篇幅逾两百万字,而犹多遗漏。
本书所采,亦多越出程书之外者。
然若专举一说,存以为是,又使读者不知有古今众说之异,亦无以开其聪明,广其思路,而见义理之无穷。
且一说之是,初不限于一人之说。
或某得其十之一二,某得其十之八九。
或某得其三四而某得其六七。
亦有当兼采三家四家之说斟酌和会而始得一是者。
今既集众说,凡所采摭,理当记其姓名,详其出处,一则语见本原,一则示不掠美。
然就读者言之,则贵能直就注文而上通《论语》之本义。
大义既得,乃加沉潜反复之功。
若注文一一称姓名,列篇题,又势必照录原文。
原文义旨未尽,复须重加阐发。
遇折衷诸家,则必条列诸家之说于前,续加融贯之文于后。
此可以显作者之勤搜而博辨,而实无益于读者之精契与密悟。
《新解》旨取通俗,求其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体求简要,辞取明净,乃不得不摆脱旧注格套,务以直明《论语》本义为主。
虽违前轨,亦具微衷。
抑如朱注,义诂事据,多本汉儒,亦不逐一标明。
惟引宋儒之说,始必着其姓氏,以见其为一家之解。
余书非欲成一家言,仅求通俗易诵览,自不必一一征引出处。
傥读者必欲追寻本原,则上举三书与程氏之《集释》具在,循此踪迹,宜可十得七八。
纵欲掠美,实亦无从尔。
抑余之为《新解》,亦非无一二独得之愚,越出于先儒众说之外者。
然茍非通观羣言,亦无以启发新知。
众说己见,既如水乳之交融,何烦泾渭之再辨。
且作注如筌蹄,意在得鱼兔。
鱼兔既获,筌蹄可弃,故亦不一一标出也。
本书最先属稿在民国四十一年春,当时力求通俗,专用白话。
成稿未及四分一,乃复悔之。
意谓解《论语》,难在义蕴,不在文字。
欲以通俗之白话,阐释宏深之义理,费辞虽多,而情味不洽。
又务为浅显,骤若易明,譬如嚼饭哺人,滋味既失,营养亦减。
意不如改用文言,惟求平易,较可确切。
虽读者或多费玩索之功,然亦可以凝其神智,而浚其深慧。
惟苦冗杂少闲,乃遂搁置。
嗣于民国四十九年赴美讲学耶鲁。
课务不迫,乃决意改撰,获成初稿。
自美归后,又络续修订,前后三年,粗溃于定。
惟体例则一仍最先之旧。
先原文,次逐字逐句之解释,又次综述一章大旨,最后为《论语》之。
全书篇幅,当不出三十万字。
其果可以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矣乎?
其果能折衷羣言而归于一是矣乎?
作者才力所限,谨以待读者之审正。
中华民国五十二年十月钱穆识于沙田和风台庽庐
再版序《论语》二十篇开始即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一生为人,即在悦于学而乐于教。
人之不知,亦当指不知此上两端言。
故又曰:
“若圣与仁,则我岂敢。
我学不厌而教不倦。
”又曰: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则孔子之自居,在学在教,不在求为一圣人。
《论语》书中岂不已明言之。
此犹言:
“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抑且秋收冬藏之后,岂能不复有春耕夏耘。
而且耕耘仗己力,而收获则不尽在己力。
固亦有既尽耕耘之力,而复遇荒歉之来临者。
孔子生前其道不行,又岂孔子之过。
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此即天命之所在矣。
人之为学,又岂能超乎其天之所命。
此惟西方人战胜自然、克复自然、有此想。
中国人则不作此法。
知天法天之道,其要乃在此。
颜子曰: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孔门七十二弟子,师弟子间,莫不尊颜子为好学。
后世有孟子,其时羣言并兴,而杨、墨之言盈天下。
孟子则曰:
“乃我所愿,则学孔子。
”又曰:
“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
”又曰:
“人皆可以为尧、舜。
”孟子特以为圣人勉当时之学者。
后世以孔、孟并称,而每引孟子语以尧舜自勉。
则其为学趋向,有时与孔子有相异。
宋代朱子定《语》、《孟》、《学》、《庸》为《四书》,朱子又曾有“颜子细,孟子则较粗”之辨。
而学者每喜读《孟子》书,时若有踰于《论语》。
即如朱子同时陆象山已然。
而明代王阳明则益见其为然。
阳明求为圣人,及其龙场驿自悟乃曰: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则岂不先世之孔子,亦当学后代之阳明。
此乃禅宗一悟成佛,己身成佛,立地成佛之余意。
此语实易引人入歧途,而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
朱子为学,则学其前贤如周、张、二程。
濂溪教二程:
“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
”则所学即学其乐,所乐亦乐其学,此与孔子教学尚无大相异。
惟横渠则学之所长,乃在其苦学处。
故伊川与横渠书有云:
“观吾叔之见,志正而谨严,深探远赜,岂后世学者所尝虑及。
然以大概气象言之,则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
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
故意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
更望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他日当自条畅。
”可见横渠为学,实有似西方哲学家,所学对象多在外,少在己。
如其论《易》即然。
《易·象》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此亦与孔子意相近。
而横渠之努力,则有引人入歧途处。
余年六十五,赴美任教于耶鲁大学。
余不能英语,课务轻简,乃草为此注,自遣时日。
余非敢于朱注争异同,乃朱子以下八百年,解说《论语》者屡有其人,故求为之折衷。
及近年来,两目成疾,不能见字。
偶嘱内人读此旧注,于文字上略有修改,惟义理则一仍旧注。
事隔一月,忽悟此序以上所陈之大义,乃作为此书之后序。
中华民国76年双十节钱穆识于台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九十有三
〇学而篇第一
(一)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子曰:
或说;子男子之通称。
”或说:
”五等爵名。
春秋以后,执政之卿亦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孔子、墨子是也。
或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
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
”《论语》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单称子仅一见。
学:
诵,习义。
凡诵读练习皆是学。
旧说:
“学,觉也,效也。
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
然社会文化日兴,文字使用日盛.后觉习效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著述测二义仍相通。
时习:
此有三说。
一指年岁言。
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
二指季节言。
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
三指晨夕言。
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
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
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
悦:
欣喜义。
学能时习,所学渐熟,人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远方来:
朋,同类也。
志同道合者,知慕于我,自远来也。
或以方来连读,如言并来,非仅一人来。
当从上读。
乐:
悦在心,乐则见于外。
孟子曰:
“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慕我者自远方来,教学相长,我道日广,故可乐也。
人不知而不愠:
学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
虽贤如颜子,不能尽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无愠焉。
愠,怫郁义,怨义。
学以为己为道,人不知,义无可愠。
心能乐道,始脐此境也。
或曰:
“人不知,不我用也。
”前解深,后解浅。
然不知故不用,两解义自相贯。
不亦君子乎:
君子,成德之名。
学至此,可谓成德矣。
本章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
学而时习,乃初学事,孔子十五志学以后当之。
有朋远来,则中年成学后事,孔子三十而立后当之。
苟非学邃行尊,达于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后当之。
学者惟当牢守学而时习之一境,斯可有远方朋来之乐。
最后一境,本非学者所望。
学求深造日进,至于人不能知,乃属无可奈何。
圣人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乃曰:
“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浅学所当骤企也。
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
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
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
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
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于己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
学者读《论语》,当知反求诸己之义。
如读此章,若不切实学而时习,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
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
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
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
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
学者诚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终身率循,亦不能尽所蕴之深。
此圣人之言所以为上下一致,终始一辙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
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
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
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
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
读者不可不知。
先生说:
“学能时时反复习之,我心不很觉欣畅吗?
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我心不很感快乐吗?
别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郁不欢之意,不真是一位修养有成德的君子吗?
”
(二)有子曰: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学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
有子:
孔子弟子,名若。
乃孔子晚年来从学者。
孝第:
善事父母曰孝。
善事兄长曰弟。
好犯上者鲜矣:
上,指在上位者。
犯,干犯。
好,心喜也。
鲜少义。
作乱:
乱、谓逆理反常之事。
务本:
务,专力也。
本,犹根也。
亦始义。
本立而道生:
孔子之学所重最在道。
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
人道必本于人心,加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
有仁心,始可有仁道。
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资于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于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
凡此皆赖于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为仁之本:
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
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未之生于根。
孝弟指心,亦指道。
行道而有待于心则谓之德。
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格遵言,有指德言。
内修于已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为道。
或本无为字。
或说以为仁连读,训为行仁,今不从。
按:
《论语》有子、曾子二人称名,或疑《论语》多出此两人之弟子所记,或是也。
孟子谓“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于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
”则有子固曾为孔门弟子所推服。
《论语》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无故而然。
孔子教人学为人,即学为仁。
《论语》常言仁,欲识仁字意义,当通以论语》全书而细参之。
今试用举其要。
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故孟子曰:
“仁也者,人也。
合而言之,道也。
”然人道必本于人心,故孟子又曰:
“仁,人心也。
”本于此心而有此道。
此心修养成德,所指极深极广。
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
发于仁心,乃有仁道。
而此心实为人性所固有。
其先发而可见者为孝弟,故培养仁心当自孝弟始。
孝弟之道,则贵能推广而成为通行于人群之大道。
有子此章,所指浅近,而实为孔门教学之要义。
有子说:
“若其人是一个孝弟之人,而会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
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乱的,就更不会有了。
君子专力在事情的根本处,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
孝弟该是仁道的根本吧?
”
(三)子曰:
“巧言令色,鲜矣仁。
”
巧:
好义。
令,善义。
务求巧言令色以说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鲜矣仁”。
鲜,少义,难得义。
不曰“仁鲜矣”,而曰“鲜矣仁”,语涵慨叹。
或本作“鲜矣有仁”,义亦同。
先生说:
“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装着讨人喜欢的面色,(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
”
(四)曾子曰:
“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
”
曾子:
名参,亦孔子晚年弟子。
三省吾身:
省,察义。
三省有两解。
一,三次省察。
一,省察三事。
依前解,当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复。
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
不忠:
尽己之谓忠。
己心之尽不尽,惟反己省察始知。
不信:
以实之谓信。
居心行事,诚伪虚实,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传不习:
传字亦有两解。
一,师傅之于己。
一,已传之于人。
依上文为人谋与朋友交推之,当谓己之传于人。
素不讲习而传之,此亦不忘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人道本于人心,人心之尽与实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强使之者,故必贵于有反己省察之功。
今按:
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
孟子称曾子为守约,观此章,信矣。
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于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
又按:
《论语》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学而章之后,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后。
另人巧言章,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后,于二子见平等义。
曾子说:
“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
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
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
我所传授于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
(五)子曰: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
道千乘之国:
道,领导义,犹言治。
乘,兵车。
能出兵车千乘,为当时一大国。
敬事而信:
敬,谨慎专一意。
于事能谨慎专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诈。
节用而爱人:
损节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民以时:
时指农时。
使民当于农隙,不妨其作业。
本章孔子论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
敬于事,不骄肆,不欺诈,自守以信。
不奢侈,节财用,存心爱人。
遇有使于民,亦求不妨其生业。
所言虽浅近,然政治不外于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领导群伦。
此亦通义,古今不殊。
若昧忽于此,而专言法理权术,则非治道。
先生说:
“领导一个能出千乘兵车的大国,临事该谨慎专一,又要能守信。
该节省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用民力,要顾及他们的生产时间。
”
(六)子曰: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
谨而信:
谨,谨慎。
信,信实。
弟子敦行,存心当如此。
泛爱众:
泛,广泛义。
如物泛水上,无所系著。
于众皆当泛爱,但当特亲其众中之仁者。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文,亦称文章,即以读书为学也。
有余力始学文,乃谓以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为本,以余力学文也。
本章言弟子为学,当重德行。
若一意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其质之弊。
但专重德行,不学于文求多闻博识,则心胸不开,志趣不高,仅一乡里自好之士,无以达深大之境。
先生说:
“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而亲其有仁德者。
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
”
(七)子于夏曰: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
子夏:
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
贤贤易色:
下贤字指贤人有才德者。
上贤字作动词用,尊敬义。
易字有两读:
一读改易、谓以尊贤心改好色心。
一读平易,谓尊贤心平于好色心。
今从前读。
或说此四字专指夫妇一伦言,谓为夫者能敬妻之贤德而略其色貌。
致其身:
致,送达义、致其身,如致命致禀气,谓纳身于职守、事父母能竭其力为孝,事君能致其身为忠。
四句分言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回伦。
虽曰未学:
其人或自谦未学,我必谓之既学矣。
上章孔子言学,先德行,次及文,故《论语》编者次以子夏此章。
或谓此章语气轻重太过,其弊将至于废学。
然孔门论学,本以成德为重,后人分德行与学问而二之,则失此二章之义矣。
子夏说:
“一个人能好人之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尽力,事君上能奉身尽职,交朋友能有信,这样的人,纵使他自谦说未经学问,我必说他已有学问了。
”
(八)子曰:
“君子不重则不威。
学则不固。
主忠信。
无友不如己者。
过则勿惮改。
”
不重则不威:
重,厚重。
威,威严。
人不厚重,则失威严,不为人敬。
学则不固:
此句有两解。
一,固者坚固义,人不厚重,则所学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
一,固者因陋义,人能向学,斯不因陋,四字自成一句。
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当从后解。
若依前解,当云学而不固,或虽学不固,始是。
主忠信:
此亦有两解。
一,行事以忠信为主。
一,主,亲义。
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为主。
与下文友字对照,谓当亲忠信之人。
今按:
当从前解。
后解乃偶然事,分量与其他四事不相称。
无友不如己者:
无,通毋,禁止辞。
与不如己者为友,无益有损。
或说:
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于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
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
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
或说:
此如字,当作似字解。
胜己者上于己,不如己者下于己,如己者似己,与己相齐。
窃谓此章决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
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
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
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
说《论语》者多异解,学者当自知审择,从异解中善求胜义,则见识自可日进。
过则勿惮改:
惮,畏难义。
过则当勇改,不可畏难苟安。
先生说:
“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
能向学,可不因陋。
行事当以忠信为主。
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
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九)曾子曰: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
镇终:
终,指丧礼言。
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
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
远,指祭礼言。
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后始有祭礼。
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
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
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于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后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
孔门常以教孝导达人类之仁心。
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后表现。
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
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
于死者尚所不忍,其于生人可知。
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
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曾子说:
“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于笃厚。
(一O)子禽问于子贡曰:
“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
求之与?
抑与之与?
”子贡曰: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
于禽:
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
端木赐字子贡。
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
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
抑,反语辞。
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
良,易善义。
恭,庄顺义。
俭,节制义。
让,谦逊义。
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
孔子因此德养,光辉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其诸,语辞。
诸,许多义亦一切义。
孔子闻政之所异于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
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
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
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
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
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
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于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于其外。
子禽问子贡道:
“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
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
”子贡说:
“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
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子曰:
”父在观其志,父没现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月谓孝矣。
”
(一一)子曰: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
观其志:
其,指子言。
父在,子不主事,故推当观其志。
观其行:
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
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
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
岁时伏腊之常式,子学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
或说:
古制。
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
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
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遂。
如此章或调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
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
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
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
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
若非道,何待三年?
战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
疑辨纷纭。
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于古,亦当通之于今。
固当求之于大义,亦当协之于常情。
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
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
其实孔了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遭此道者,尚固有之。
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
孝子之心,自然有此。
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骛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
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
“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
父死了,该看他行为。
在三日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学了。
(一二)有子曰:
“礼之用,和为贵。
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
有所不行。
知和而和,不以和节之,亦不可行也。
”
和为贵:
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
实则礼贵和。
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
斯指礼,亦指和。
先王之道,以礼为美。
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
更大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
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节,限别义。
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
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
专一月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
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
本章大义,言和必和顺于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
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
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于礼得和。
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有子说:
“礼之运用,贵在能和。
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
但也有行不通处。
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有子曰:
“信近于义。
言可复也。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
言可复也:
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于义,俾可践守。
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
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于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
宗,犹主。
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待,亦可亲为宗主。
或说:
因,姻之省文。
宗者,亲之若同宗。
外亲无异于一本之亲。
今按前解通说.后解专指,今从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