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术套装共4册.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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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术套装共4册
第051章|嵖岈山苦婿拜翁琅琊台夷王试剑
张仪告别长者,在院中独自转悠。
那两个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张仪走至大门,见到有人把守,就踅回院中,在后花园的林荫道上来回踱步。
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回想近日来的经历,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
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
可以看得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想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
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就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这般荒唐事来。
唉,照理说,这一家也算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毫不顾及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寻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
再说,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若让鬼谷中的几人知道,尤其是庞涓,还不让他笑掉大牙?
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树上。
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他张仪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
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
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
“不!
我一定得离开此地!
”苦思有顷,心底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
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
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
香女迎出来,揖道:
“夫君,您回来了?
”
张仪朗声应道:
“回来了。
”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笑道:
“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
张仪笑道:
“这阵儿不憋闷了。
”
“哦?
”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
请问姑娘——”
香女打断他,敛神说道:
“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
张仪笑道:
“是了是了,既然结亲,就该换个称谓。
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
香女直盯住他:
“楚地习俗,叫娘子!
”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
”略略一顿,“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
香女摇头,模样略略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
香女又一摇头,神色尴尬,喃声道:
“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寻人学去。
”
“呵呵呵,”张仪笑道,“学就不必了!
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问问。
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
香女略一迟疑:
“剑。
”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
“真的?
”香女惊喜,跪在地上,闭目对天暗祷几句,又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
张仪笑道: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
“夫君说得是。
”香女点头,“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
“哦?
”张仪心头微震,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
香女扑哧一笑:
“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
”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
“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回房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
“夫君,请试此剑!
”
张仪唰地抽出,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不禁脱口赞道:
“好一柄吴钩!
”
“夫君果是知剑!
”香女喜道,“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
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为夫君备下的!
”
张仪脸上一热,笑道:
“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一时,笑道:
“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
“怎么,不好看吗?
”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
“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
“家传剑法?
”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
“这⋯⋯”香女迟疑有顷,“此剑法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
“公孙剑法?
”张仪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
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
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予在下?
”
“这个自然。
”香女喜道,“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
”言罢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
见她出口就是夫妻,张仪心里就如吃下个虫子,却也无奈,赔笑道:
“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势。
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地纠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
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毕,熄灯睡去。
张仪躺到榻上,换上亵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
香女略略一怔,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浑然不觉。
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静寂无声。
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开了。
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
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门,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审视四周,但见残月朦胧,一切死寂。
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个石块,亦无任何动静,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认准的一道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拐过几处街道,回身再看,仍无一人追他。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
“谁呀?
”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
“快开门,是我!
”
男仆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喜道:
“账——”
不及他喊出声来,张仪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
“嘘,别出声,快,屋里去!
”
二人摸进屋中。
男仆欲点油灯,张仪止住。
男仆压低声音,兴奋道:
“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被公孙氏招作姑爷了。
小的得信,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在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张仪问道:
“公孙氏是何人?
”
男仆怔道:
“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
张仪沉声责道:
“若是知道,账爷缘何问你?
”
“小的知错。
”男仆赔笑道,“回禀账爷,公孙氏乃巨商大贾,楚地无人不知。
”
“晓得了。
”张仪点头,顺口又问,“荆先生在吗?
”
“小的不知。
听人说,他这几日出远门了。
”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
男仆笑道:
“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
张仪眼珠儿一转:
“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
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先生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竟是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
“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
“在下谢过了!
”
“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
”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荆先生的马车送你出城。
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荆先生,那些军卒大多识得荆先生的轺车,必不起疑。
”
“如此甚好!
”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
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服饰,朝男仆揖道:
“在下谢你了。
”
男仆依旧说道:
“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
”
“你说得是!
”张仪连连点头,“待荆先生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
“小人一定捎到。
”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要赶赴越地。
”
“越地?
”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
“账爷,”男仆想一阵,决然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且用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
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
张仪连连摇头:
“这事如何能成?
”
男仆劝道:
“账爷不必在意。
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
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
“也罢,”张仪点头,“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枚铜币:
“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一并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
“真是义仆!
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
男仆朝张仪揖道:
“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
张仪回揖一个大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疾驰半日,于午时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
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
张仪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遂放慢车速,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
张仪大喜,催马过去。
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小二朗声叫道:
“小二,来客人喽!
”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对小二的冷淡不以为意,呵呵乐道:
“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
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
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
“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
“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
”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
“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
白衣后生纹丝未动,也不睬他。
张仪被晾了,正欲发话,小二走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完毕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反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见小二依旧不动,张仪急了,大声叫道:
“小二,快上菜来!
”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震几大叫:
“小二,聋了吗?
快上菜来!
”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轻轻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
“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
张仪急道:
“那⋯⋯店家呢?
”
“店家出去了。
”
小二是个聋子,店家又不在,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
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
“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
“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
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
这样说着,张仪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
“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
那后生端起酒爵,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仁兄请!
”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
“是⋯⋯是你!
”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
“就凭你身上那几枚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
夫君,干!
”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声落地。
香女从地上捡起酒爵,倒酒冲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
“夫君,来,奴家敬你。
”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
“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
香女笑道:
“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
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
“这么说来,”张仪震惊,“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
香女摇头:
“不是身后,是身前!
”
“身前?
”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
香女微微一笑:
“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得也是。
来来来,在下服了。
干!
”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
二人跳上大车,驭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南,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
“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
张仪揶揄她道:
“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
香女又是一笑:
“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
张仪大惊:
“你怎么知道?
”
香女又是一笑:
“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
张仪略一沉思,缓缓问道:
“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
香女摇头,淡淡笑道:
“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
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
张仪大怔,抬头望着香女,实在惶惑,一字一顿道:
“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
“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
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
“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
“此是何处?
”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
“夫君,请!
”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从香女走进院门。
连过几道门槛,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条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进得厅门,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
“香女叩见阿爹!
”
长者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
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
“晚生见过老丈!
”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礼让:
“贤婿请坐!
”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客席,坐下。
香女紧跟过去,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
“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
“看来,不说实话,断难脱身。
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想也无意害我。
”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邦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
“呵呵呵,”长者乐了,“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
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
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暗投,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
“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
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张仪忖知长者或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便拱手道:
“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
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
眼下而言,楚国心腹之患,当是越人。
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
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
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
后方不稳,楚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
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
长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
香女更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
许是香女用力过大,张仪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她,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淡淡笑道:
“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
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
“老丈请讲。
”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
“这⋯⋯”张仪语塞。
长者又道:
“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
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震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
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亲与逃婚之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
见长者目光仍在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
“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
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
“太好了!
”张仪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
“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
”说罢顾自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微怔,起身揖道:
“晚生恭送老丈!
”
外面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入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见锦缎下面,香女已是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
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
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然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
“张公子,你到哪儿去?
”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
“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
“张公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一步后退。
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
“张公子,你⋯⋯喜欢蝉儿吗?
”
张仪喃喃道:
“喜⋯⋯喜欢!
”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
张仪急了,撒腿追上,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
“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
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见自己紧紧搂着的却是香女。
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
见自己这般熊样,张仪羞红满面,正自尴尬,香女醒来,脸色绯红,埋头拱进他的怀里,娇颤一声:
“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却发现自己的肢体竟然不听使唤了。
美时苦短。
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
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
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疾步趋前。
香女爱泽新沐,一脸甜蜜,跪地叩道:
“香女叩见阿爹!
”又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
“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
“贤婿请坐!
”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头说道:
“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
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
张仪拱手:
“老丈偏爱,晚生谢了。
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
“呵呵呵,”长者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
”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
“请老丈教我!
”
长者侃侃言道:
“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
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
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
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
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势衰。
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
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熏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
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
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
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
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
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
无疆得贲成后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张仪扑哧一笑:
“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
”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
“是的,”长者点头,“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琪,二是阮应龙。
伦琪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被无疆拜为国师,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
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
贲成本欲引越人伐楚,伦琪、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伐齐,后伐楚,以践先王之志。
贲成拗不过众人,只得与越王引兵伐齐。
”
张仪怦然心动,深思有顷,抬头问道:
“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
“无疆完全不同于其兄长无颛。
在内,他天赋异禀,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
即使贲成、伦琪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
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堪称天下第一剑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
“他又弱于何处?
”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
张仪圆睁两眼:
“请老丈详解!
”
长者侃侃言道:
“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
此人视剑如命,痴迷技击。
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
“老丈所言,晚生叹服。
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
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
长者摆手:
“‘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
”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
”说罢出门率先走去。
张仪略怔一下,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从长者左拐右转,来到一处院落。
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
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
张仪的目光聚向最中间的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张仪顿有所悟,再看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面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
张仪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
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