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人教版五年级下册《儒林外史》第五六回.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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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人教版五年级下册《儒林外史》第五六回

《儒林外史》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

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

“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

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

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

”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

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

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

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

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

“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

这成何刑法?

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

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

”汤知县又磕头道:

“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

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

”按察司也应承了。

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

’发来本县发落。

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

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

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

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

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

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

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

“你叫做甚么名字?

”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

“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

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

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

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

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

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

小的说:

‘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

’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

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

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

“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

”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

原告在外伺候。

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

“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

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

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

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

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

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

忙打发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

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

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

“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

”王仁笑道:

“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

”严致和道:

“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

他也不肯回来。

”王仁道:

“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

“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

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

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

”王仁道:

“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

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

也不听教训。

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

”王德道:

“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

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

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

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

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

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

”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

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

吃过茶,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

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

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

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

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

“赵新娘进来拜舅爷。

”二位连忙道:

“不劳罢!

”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

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

王仁笑著向王德道:

“大哥!

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

”王德道:

“这是三十年前的话。

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

”王仁道:

“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

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

”王德愁著眉道:

“那时我不曾去。

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

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

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

“便是我也不好说。

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

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

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

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

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

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二位哈哈大笑。

笑罢,说:

“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

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

“我们行状元令。

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

”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

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

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

看看卧床不起。

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

“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

”王氏道:

“你又疑了!

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

”赵氏道:

“不是这样说。

我死了值得甚么。

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

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

自古说:

‘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

’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

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

”王氏听了,也不答应。

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

“赵家的那里去了?

”丫鬟道:

“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

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

”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

“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

”赵氏忙叫请爷进来。

把奶奶的话说了。

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

“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

”王氏摇手道:

“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

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

“老舅可亲自问令妹。

”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

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

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

“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

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

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

”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

“休嫌轻意。

”二位双手来接。

严致和又道:

“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

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

”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

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

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

王仁道:

“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

”王德道:

“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

”王仁拍著桌子道:

“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

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

”严致和道:

“恐怕寒族多话。

”两位道:

“有我两人作主。

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

谁人再敢放屁?

”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

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

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

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

告过祖宗,转了下来。

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

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

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

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

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

“奶奶断气了!

”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

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

撬开牙齿,灌了下去。

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

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

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

拿一匹麻替他披著。

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

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

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

”议礼已定。

报丧出去。

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

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

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

“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

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

“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

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

再有些也完了!

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

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

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

”严监生听著他说。

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

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

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

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

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

严监生叹道:

“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

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

”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

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

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

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

赵氏劝他道:

“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

”他说道:

“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

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

”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

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

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

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

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

王德、王仁道:

“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

”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

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

“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

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

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

”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

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

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

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

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

“二叔!

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

”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

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

“二叔!

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

”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

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

“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

”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

那手只是指著不动。

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

“老爷!

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

”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

‘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儒林外史》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著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著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却只管摇头不是。

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

“老爷!

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

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

”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次早打发几个家人、小斯,满城去报丧。

族长严振先,领著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著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

  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备了个祭礼来上门。

僧道挂起长□,念经追荐;赵氏领著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

伙计仆从,丫鬟奶娘,人人挂孝,内外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著过了一日去。

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

几个儿子,都在这里丧堂里。

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来洗脸。

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著一个小斯,手里捧著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

“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爷回家了,但热孝在身,不便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好的,送给大老爹作个纪念。

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整整齐齐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

随向太太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给奶妈,说道:

“上覆二奶奶,多谢。

我即刻就过来。

”打发奶妈和小斯去了,将衣服和银子收好,又细问太太,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

  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腰至。

走到那边去,到柩前叫声“老二!

”乾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著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向伯伯磕头,哭著说道:

“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下了我们,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

”严贡生道:

“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这个好儿子,慢慢的带著他过活,焦虑什么?

”赵氏多谢了,请在书房里摆饭,请二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

王德道:

“今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

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

”严贡生道:

“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

但自古道:

‘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

”王德道:

“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

”严贡生道:

“正是。

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

不想一见如故,就留著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第二个今爱许与二小儿子了。

”王仁道:

“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

”严贡生道:

“住在张静齐家;他也是做过县令的,是汤父母的世侄。

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

周亲家处,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

”王仁道:

“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

”严贡生道:

“正是。

”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

“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

”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著又谈。

王德道:

“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廉?

”王仁道:

“大哥,你不知道么?

因汤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

今科十几位廉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

”严贡生道:

“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

就如我这周老师,即是法眼。

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

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

”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两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著实动怒,多亏今弟看的破,息下来了。

严贡生道:

“这是亡弟不济。

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怒才,腿也砍折了。

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

”王仁道:

“凡事只是厚道些好。

”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

  奶妈抱著哥子出来道:

“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

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

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

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

”严贡生道:

“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

你爷的事,托二位舅爷就是。

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

”说罢。

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著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

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奴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

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儿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就说是个险症。

药里用了犀角、黄连,几日不能灌浆;把赵氏急得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

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

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

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

二位舅爷踌躇道:

“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

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要他自己情愿。

我们如何硬做主?

”赵氏道:

“哥哥!

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走了,这些家人小斯都没个依靠,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

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

隔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二岁,立嗣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爱他,教导他?

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

你做舅舅的人,怎么做不得主?

  王德道:

“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

”王仁道:

“大哥,这是那里话?

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

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合写一信;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

”王德道:

“这话最好,料理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

”王仁摇著头笑道:

“大哥,这话也且再看。

但是不得不如此做。

”赵氏听了这话,不著摸头;只得依著言语,写了一封信,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来富来到省城,问著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

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著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

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进去。

看见敞厅上,中间摆著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著一柄遮阳,遮阳上贴著:

“即街县正堂。

”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满街服,脚下粉底皂靴。

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

大老爹接著看了道:

“我知道了。

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

”来富下来,上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

新人房在楼上,只见摆得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

直到太阳偏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红、簪著花,前前后后的走著著急,问吹手怎的不来?

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

四斗子道:

“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著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

他这个时候怎得来?

”大老爹发怒道:

“放狗屁!

快替我去!

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

”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

“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偏有这些臭排场!

”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得紧。

厅上的客说道:

“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

”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著轿,一直来到周家。

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著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个吹打的,只得这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连声的,在黑天井里呼喊,喊个不停。

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

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

“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

”正吵闹著,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

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发来了。

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几朝,叫来富和四斗子去雇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

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约到高要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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