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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课堂:
书法的疾与涩【珍藏版】
作者:
崔树强
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是创造书法形式美
的重要法则。
疾涩与用笔的快慢有关系,但不等同于快慢。
疾涩的关键是笔势,所以,古人特别强调用笔的“擒纵”和“操纵”。
在疾涩之中要处理好行留的关系,在行处留,在留处行,且行且
留,这是放纵和攒促的统一,是沉著与痛快的统一。
疾涩之法
涉及到书法笔法的诸多问题,比如对笔画中截的重视、要笔心实实到了,在提按变化中能笔笔中实而又能流动,故含有“曲”意,用笔千古不易等等。
疾涩之中,要以涩为要。
在疾中求涩,
就是将顿挫的美感和飞扬的气势结合起来。
书法家就是制造矛盾的高手,使得矛盾的两方面在完美统一中张扬了各自的
特点,其理论基础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
疾为阳,涩为阴,疾涩之道就是阴阳之道,疾涩之道蕴含阴阳精神。
如果说逆向起笔、回锋收笔是在用笔的起收方面为书法的造势作了准备,那么,行笔中的疾和涩则使得线条内部一下子冲突起来,形成内劲充足,势力圆满的感觉,所以,疾涩之道关乎书法用笔中“逆”的妙处,也是书法之势产生的内在动力。
疾涩之说的提出始于汉代的蔡邕,蔡邕言书法之妙,得二字,一为疾,一为涩。
“书有二法:
一曰‘疾’,二曰‘涩’,得‘,疾妙涩’二法书矣。
”[:
注参见冯武编《书法正传》,清道光8年(1828)文渊堂刻本。
]此后,疾和涩便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
那么,什么是疾,什么是涩呢?
蔡邕将它们定义为笔势,即所谓疾势和涩势,他说:
“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
内。
”[:
注参见蔡邕《九势》,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页。
]啄是短撇,如鸟嘴啄食而急遽有
力;磔是波捺,要有曲折流行之势;紧趯是竖钩,趯须快行,才能紧而不散。
又说:
“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
”“駃”有二解,一为一种北方良骡,系公马母驴所生;一为快,因良马,故快也。
“紧駃”,如同收住马之缰绳,在快行中有紧收之力,两种读音其含义接近而相关联。
“战行”,一曰即颤;一行曰如战斗的行动,即不是无阻碍地直行,而是审慎地用力,节节推进,节节顿挫,甚至有时还要退却一下,再推进,也即《书谱》所谓“衄挫”:
孙[注过庭《书谱》云: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衄锋用笔,唐人多所关注,李世民《笔法诀》云“上磔衄
锋,下磔放出”,张怀瓘《玉堂禁经·用笔法》云:
“六,云住衄锋锋暗挼是也。
”这反映了唐代笔法论的日益丰富和在理论上的成
熟。
]之法,衄挫即挫折,失败,退缩之意。
疾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朝看尽长安花”,涩则是“愈挫愈,奋愈奋愈进”,是在生命意志
受到挫折后,能生出更强大的意志力来战胜困难,在困难面前谨慎地、审慎地前行。
疾涩之法有时容易被误解为快慢之法,事实上快慢不能等同
于疾涩。
刘熙载曾说:
“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
涩非迟也,
疾非速也。
”[:
注参见刘熙载《艺概·书概》,上海古籍出版
社,1978年版,第164页。
]疾涩和快慢有关系,但不仅仅是简
单的快慢问题。
快慢主要是用笔的速度,疾涩虽然包含速度,
更重在笔势。
无论疾涩,皆需逆笔,慢缓易痴,快速易滑,快慢容易做到,疾涩却不易做到。
与疾涩相联系,在快慢问题上,多数
书论家都辩证地指出要防止过快以至于浮滑,也要防止过慢以至于臃滞。
欧阳询说:
“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
”[注:
参见欧阳询《传授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
105页。
]孙过庭说:
“留不常迟,遣不恒疾。
”明代天启年间书法家潘之淙说:
“未能速而速,谓之狂驰;不当迟而迟,谓之淹滞。
狂驰则形势不全,淹滞则骨肉重慢。
”[注:
参见潘之淙《书法离钩》,
清光绪14年(1888)长沙惜阴书局刻本。
]用笔要能在浮怯和滞重之间找到恰到好处的度,就像周星莲所说:
“用笔之法,太轻则浮,太重则踬(即困顿,遇到阻碍)。
到恰好处,直当得意。
”但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呢?
周氏接着提出须知“擒纵”之法:
“作字须提得笔起,稍知书法者,皆知之。
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
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
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
有擒纵,方有节制,有生杀,用笔乃醒;醒则骨节通灵,自无僵卧纸上之病。
”[注:
参见周星莲《临池管见》,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22、727页。
]
擒纵之道,其实就是疾涩之道。
周星莲说“擒纵”,朱和羹则说“操纵”,他说:
“作字须有操起纵笔。
处,极意纵去;回转处,竭力腾挪。
”“暗过处,又要留处行,行处留,乃得真诀。
”[注:
参见朱和羹《临池心解》,清光绪2至9年(1876-1883)仁和葛氏啸园刻
本。
]他提出留处和行处之间的适度关系。
关于留和行的关系,包世臣的解释最为精彩:
“余见六朝碑拓,行处皆留,留处皆行。
凡横、直平过之处,行处
也;古人必逐步顿挫,不使率然径去,是行处皆留也。
转折挑剔之处,留处也;古人必提锋暗转,不肯擫笔使墨旁出,是留处皆
行也。
”[:
注参见包世臣《艺舟双楫》,清道光26年(1846)
门倦游阁,木活字本。
]
《张猛龙碑》用笔行处见留,留处见行
白
行处留,留处行,且行且留,留即是行,行即是留,这样的用笔非常微妙,董其昌把它称为“放纵”和“攒促”的统一,他说:
“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即聚集)促。
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
夜独行,全是魔道矣。
”[注:
参见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清乾隆
33年(1768)董绍敏刻本。
]所以,“擒纵”之法,“操纵”之妙,“放纵”
而能“攒促”,奥妙之处全在疾涩之道。
米芾书法用笔“沉著痛快”,得行留疾涩之妙
与行留关系相联系的,就是被书法家们津津乐道的“沉著痛快”
了。
苏轼曾评米芾“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著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注:
参见苏轼《东坡集》,北京线装书局,2001年影印本。
]其中用“沉著痛快”一语指称米芾用笔之妙,可谓切入神髓,故后人往往乐于引述。
如
董其昌也评米芾:
“沉着痛快,直夺晋人之神。
”[:
注参见董其昌《容台集》,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237页。
]丰坊说:
“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
惟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
”[注:
参见丰坊《书诀》,清光绪4年(1878)双江刻本。
]什么是沉着痛快呢?
其实就是苏轼说的如乘风破浪的战船和
冲锋陷阵的战马,就是逆水行舟,就是千里阵云,就是疾涩之道。
沉着与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著痛快中,以沉着为要。
如何才能沉着?
清代梁巘说:
“落纸
时,极力揉挫,沉着而不肥浊。
”但同时要“下笔宜着实,然要跳得起,不可使笔死在纸上。
”[:
参注见梁巘《评书帖》,民国20
年(1931)铅印本。
]解缙也说:
“学书以沉著顿挫为体,以变化牵
掣为用,二者不可缺一。
”[注:
参见解缙《春雨杂述》,明万历泰昌间(1573-1620)绣水沈氏刻本。
]沉着而能活脱,痛快而有精神,行留之中,疾涩之间,沉著痛快显矣。
对疾涩之道的强调,重点是在涩,明代倪后瞻说“轻、重、疾、徐四法,惟徐为要。
徐者,缓也,即留得笔住,不直率油滑也。
此
等自是不传之秘,岂可忽过?
无限运用皆从此,即‘停’法也。
”又
说:
“向说总只是一个用笔,又妙在能留得笔住才好,用笔此是
秘法。
”“此法一熟,则诸法方可运用。
”[:
注见倪后瞻《倪氏参
杂着笔法》,见《六艺之一录·书法论》,民国24年(1935)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这里强调的“留得笔住”、“不直率油滑”实际上就是要行笔涩行,不浮滑。
李世民说:
“为画必勒,贵涩而迟。
”
[注:
参见李世民《笔法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19页。
]清代画家华琳说:
“涩为疾母,疾从涩出。
”[:
注参见华琳《南宗抉秘》,民国13年(1924)天津金氏刻本。
]也都是在疾涩之中更重视涩的意义。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涩呢?
刘熙载说得极好:
“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
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
”[注:
参见刘熙载《艺概·书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4页。
]在毛笔运行过程中,
仿佛纸的摩擦力很大,必须以主体意志力的强大去克服和战
胜它,不断有阻力,又不断克服,克服后同时又产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奋进,就这样节节推进,涩涩前行,产生充分摩擦力的结果,笔和纸的充分摩擦而有沙沙的声响,就像祝嘉论书诗所谓“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
”[:
注见祝嘉《书参
学论集·附录·论书绝句》,台北华正书局有限公司,民国74年(1985)出版。
]
《石门颂》碑额,细如髭发,如游丝之力劲
以涩为主,但疾和涩仍要统一,要在疾中求涩。
传为王羲之的《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
“势疾则涩”:
参[见注王羲之(传)《记白云先生书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8页。
],强调在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如骏马飞奔,同时又勒住缰绳,在回收的力量之中,充满着、鼓荡着前进的力量,这就是疾而能涩。
就像拖板车下坡时,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刹车皮与路面充分摩擦,时速时疾,涩涩而行,是一种前进中受到的逆向力量,古人形容用笔如“逆水行舟”也是这个道理,这样
写出来的线条就如钟表时时运转之发条,而不是如汤锅烂煮之面条。
清代宋曹在《书法约言》中提出的运笔有“淹留疾涩之法”[注:
参见宋曹《书法约言》,清疾涩之法的精义就在于将
顿挫的美感和飞动的气势结合起来。
疾与涩,顿挫与飞动,都
是矛盾的,而中国书法家可以说恰恰是制造矛盾的高手,他们
作书,是在玩一种“捉对厮杀”的游戏。
无论是逆向取势,还是疾中求涩,都是将矛盾的两方完美统一了,并且在这种统一中更
张扬了各自的特点,汉字线条在这种矛盾张扬中就被激活了,而其理论依归即在“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
书道要斟酌疾涩顺逆之妙:
疾为阳,涩为阴,疾涩之道就是阴阳之道;顺为阳,逆为阴,顺逆之道,蕴涵阴阳之精神。
对涩的重视就是对笔画之中截的重视。
林散之说,不看两头看
中间,因为笔画两头的出入之迹点画交待清楚,形迹明朗,交待清楚,容易被人注意和摹仿,而笔画中间的力量感、中实感和
涩行之妙却容易被忽视。
笪重光说:
“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
何谓丰筋?
察其纽络一路。
”[:
注参见笪重光《书筏》,清道光
(1821-1850)世楷堂刻本。
]对笔画中途的留意就是重视笔画
的内在力量的充实,所以包世臣也说:
“用笔之法,见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