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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陈嘉映周濂中国与现代性

赵汀阳陈嘉映周濂:

中国与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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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813:

18:

50

进入专题:

中国 现代性 

●赵汀阳(进入专栏) 陈嘉映(进入专栏) 周濂(进入专栏) 

  

  本文系赵汀阳、陈嘉映、周濂三位老师在中央民族大学举办的“马克思主义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学术论坛”上所做对谈。

主题为“中国·现代性”。

  主讲:

赵汀阳、陈嘉映、周濂

  主持:

邓明艳

  时间:

2015年3月14日

  地点:

文华楼一层学术报告厅

  

  主持人:

很荣幸,我们中央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青年学术论坛邀请到了陈嘉映老师和赵汀阳老师。

各位到场的老师和同学,都是两位老师的粉丝。

关于两位老师们的成就我就不多做介绍。

今天两位老师要对谈的主题是“中国·现代性”。

这也是我们这一个学期的系列青年学术论坛的主题。

  说起中国与现代性,与其说这是两个涵义已经相对明确的概念,倒不如说是这一百多年来所有说汉语的人无法逃脱的共同命运。

这个命运到今天依然悬而未决。

如果未来的走向取决于我们对于命运自身的理解,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百多年来汉语学术和思想最基本的任务就是要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也即如何理解它。

  据我的理解,今天请到的两位老师当初选择思想这条道路的初衷,多多少少和这个问题有一些关联。

因此很荣幸我们请到了这两位充满智慧和见地的思想者,来给我们做这一学期思想之旅的开场。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

  我来介绍一下今天的对谈形式。

我们把今天的开场留给赵汀阳老师。

他将以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大致陈述他的观点。

然后由陈老师对赵老师进行发问,赵老师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回应。

接着我们就来到今天最为精彩的“三方会谈”的环节,我们将在这个环节引入青年学者中最优秀的周濂老师。

三位老师以彼此提问的方式展开交流。

最后我们将留出半个小时的自由讨论时间给各位老师和同学。

下面我们有请赵老师开始陈述他的观点。

  第一环节

  赵汀阳:

所谓现代性就是不断的革命性

  赵汀阳:

现代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个自觉引导自身和设计自身的时代,所以区别于自然演化的传统社会。

现代性开发了人类对自己所处时代的刻意反思,以前祖祖辈辈按照传统生活,一般不会不断检讨自身:

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了?

怎么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今天的时代不知道是仍然属于现代还是后现代,或者已经进入了全球时代,但已经具有全球性。

全球性是现代性的结果,所以我们仍然在反思现代性。

  关于现代性,有很多路径去接近这个概念,但不管哪一种路径都是片面的,因为“现代性”意味着整体生活的改变,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政治、经济、法律、伦理到文化、艺术和学术的改变,现代性就是不断的革命性。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描述整个社会的革命性变迁。

每一个学科只能描述一个小部分,我也只能非常片面地谈论现代性。

  有许多种关于现代性的叙事方式。

  首先,现代性发展出一种对现代性运动进行自身肯定的叙事,这是对现代性本身的肯定性反思,也就是为现代性的自我肯定给出理由。

这种宏大叙事一般称为“进步论”。

这种叙事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是从中学就学到的故事:

启动现代性的动因发生在欧洲,所以按照欧洲历史的叙事线索,先有一个黑暗的中世纪,后来出现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科技革命,诸如此类。

总之历史不断进步,历史有了一个全人类最终都能获得幸福的远大目标。

  不过,关于历史的目标,人们的看法有所分歧了,其中一种主要的看法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马克思主义,它相信进步到了最后是共产主义,从此人人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另一种主要观点是自由主义,它相信社会能够在理性的指导下进步,直到各方面都非常完善,人人都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

当然,这两种历史终结论对自由幸福的理解有所不同,但同样是对现代性加以自我肯定的进步论。

进步论叙事基本上是现代神话叙事,甚至是现代神学。

  另外一种现代性叙事通常称为“批判理论”,是对现代性进行质疑性或检讨性的反思,它试图发现现代性的内在问题和困境。

批判理论大概可以说起源于马克思,因为马克思开创了针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

批判理论在马克思之后又有新进展,有尼采、本雅明、法兰克福学派一直到今天欧洲的激进思想家群体,尽管他们思想不尽相同,但都是激进的,包括福柯、德里达、齐泽克、巴迪乌、皮凯蒂等等。

  批判理论或激进反思的叙事,在批判态度上许多都与马克思有关系,但观点却未必同于马克思。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想论证他想象的历史最终目标,后来的批判理论却未必同意马克思想象的历史终点,但他们思考的问题确实经常回到马克思。

皮凯蒂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的《21世纪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回响。

  现代性批判的一个重点是抓住资本主义问题,更准确地说是资本问题。

其实马克思从来没有用过“资本主义”这个词汇,“资本主义”这个词汇是桑巴特1906年还是1909年提出来的,记不清了。

马克思讨论的是资本、阶级、剥削等等现代社会制造出来的不平等和社会分裂问题,另一个特别重要的批判成果应该是福柯所发现的权力与知识的互相建构关系。

批判理论与进步论形成对立,它试图拆掉现代神话。

  如果说进步论给现代性编造了一个神话叙事,那么批判理论就是一种反神话叙事。

  除了以上这两种现代叙事,还有一种相对晚近的反思性叙事,不妨称为“历史发生论”的叙事,它既对编造现代神话不感兴趣,也对撤销现代神话不感兴趣,它关心的是现代是如何发生的,或者说,现代的一切事物是怎么来的。

  这种研究主要属于历史学家或者采用历史叙事的各种专家,比如说布罗代尔,主要是从物质生活、经济生活、市场和商业等等这些事物的细节演变去分析现代的形成。

还比如罗斯托,他对现代的反思也很有特点,他发现现代主要是由技术发展和商业的配合推动的。

他有一本书就叫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是分析技术与市场的配合。

  一般谈到现代的关键就想到资本主义经济或者民主政治制度,他认为真正导致现代性的不是某个关键事物而是事物之间的配合。

比如他分析到中国为什么没有现代性,尽管宋朝的技术准备已经与西方现代性的技术准备差不多,但是为什么中国的技术准备没有推动现代出现?

原因是中国人根本没有尝试去那样做。

这个问题很有趣,为什么没有人去做现代的努力?

他相信问题是缺乏经济刺激,技术没有市场的配合。

  近几十年很多历史学家不满足于把现代追溯到文艺复兴或者启蒙运动,因为仍然不能解释现代性的根源,所以对中世纪产生了巨大兴趣,纷纷回去研究中世纪,相信现代的根其实埋在中世纪里。

这些研究非常多,比如说英国的麦克法兰,他通过中世纪英国的一些账单,教堂的一些记录,一些契约文书和商人留下来的各种记录而发现个人主义生活方式在英国11世纪就已经形成,还不排除更早的可能性。

这个发现否证了个人主义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产物,而是远远早于启蒙运动。

  还比如,吉莱斯皮对中世纪的研究也非常有意思,他的研究表明现代的基本思想问题和内在紧张大致都可以溯源到中世纪的“唯名论”。

还有比如说勒·高夫,他的研究说明了中世纪对劳动和时间的理解与现代观念的差异和密切关系。

法国哲学家德布雷,他和我合著过一本书《两面之词》,他提出的“媒介学”也是一个很有说明力的角度,研究的是历史上各种工具用品的影响。

他把一切工具类的东西都叫做媒介,电灯、电话、火车、汽车等等都算,他相信媒介是展开生活的手段,比观念重要得多,这很有道理。

比如说钟表、抽水马桶、高压锅、镜子、火车、电话一直到今天的互联网,我们的现代生活是靠这些媒介来展开的,而不是靠几个观念就能够展开的。

  所有这些都说明,现代史不仅仅是思想史,不仅仅是革命史,同时也是日常生活的历史、工具和媒介的历史、物质生活的历史的叙事。

  历史发生论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可以尽量不对事情进行冒失的价值评价,而只研究一切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我很同情以这种侦探的方式去理解现代性。

但我不是历史学家,我只能以哲学的方式去做一点与侦探类似的研究,也许可以说是对现代性的“存在论分析”。

现代社会的制度设置、游戏规则以及各种价值观,都包含着理念先行的设计,是有观念蓝图的。

这与古代传统社会自然而然发生的秩序不一样。

  赵汀阳:

“意识形态”如何被发明出来?

  传统社会大概接近于海耶克的自发秩序概念。

现代性的自觉设计自身规划意味着一个存在如何被制造的问题,虽然不是“无中生有”的初始存在论问题,却也是一个发明存在的问题。

现代的那些存在是如何被发明出来的?

其中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我感兴趣的问题。

  我做过的一些努力类似于对现代的发明进行“基因测序”,试图测出它的基因来源和结构。

  比如说“个人”这个概念。

尽管麦克法兰证明了英国11世纪已经有了个人主义生活方式,但“个人”概念的建构仍然是在现代完工的,就是说,个人的主体性、法律承认的个人权利体系、自我的自治意识都是在现代逐步建构出来的,最终使“个人”成为现代生活的标准或者准则。

古代人只是身体性的个体,或者说物理性的个体,但不是作为政治性或精神性存在的“个人”。

个人概念对于解释现代性非常重要,它是现代生活最基本的存在论单位,因为个人是现代一切利益的最终结算单位。

就是说,利益最终落实到个人上来结算,不像古代可能落实到一个共同体来结算,比如家庭、家族、社群、教会之类。

个人概念是决定了现代生活面貌的存在论单位。

  我主要从“边界”的概念去理解个人。

个人通过边界而与他人划清界限,从而能够成为利益的结算单位,也就成为行为主体,进而成为价值判断的主体。

那个把自己封闭并且保护起来的边界就是个人权利(rights)。

个人权利组成了人的政治边疆或边界,划定了自己支配的私人领域,并与他人的私人领域隔开,互相不能侵犯,其中结构与一个国家、一个城堡是同构映射的(mapping)。

  这样的个人概念奠定了现代的“动力”概念——只有归自己所有的利益,至少是对自己明显有利的利益才是利益。

于是形成所谓的“经济人”。

其中道理就在于和别人划清界限的边界,个人利益与他人是不与共享的,边界规定了仅仅属于我的内部存在。

于是必然追求排他利益的最大化,现代经济学就基于这个基本设置,现代的经济运作才成为可能。

追求利己最大利益的有边界的个人对它自己的私人领域和个人利益拥有主权,就像一个国家拥有主权一样。

对一个自己的空间具有完全支配性的绝对主权意味着对自己私人生活的独裁。

于是,现代社会的个人意味着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独裁者,在自己的小天地内是独裁者,尽管许多人不喜欢别人也是个独裁者。

这是现代性的一个悖论。

  我还分析过另一个与现代性有关的课题。

现代的政治形式从哪里来的?

许多是从中世纪来的,从基督教来的。

我分析了基督教在政治上的“四大发明”:

一个是传教布道的方式发展成为现代的宣传。

  顺便一提,世界上第一个正式的宣传部是梵蒂冈在1622年由教皇格里高利十五世创立的。

有深远影响力的宣传一定需要编造一个历史观,预告未来。

没有人知道未来,因此未来是最大的忧虑,而一个自称预知了未来的总体历史观就具有引领作用:

都跟我走,那里有个不再需要思考的历史终点。

不管是自由主义的历史终结还是共产主义的历史终结,都是一个声称的未来预告。

宣传通常还需要高大上的道德形象的设计,比如耶稣这样的,以及圣徒、道德榜样、模范之类。

  第二个政治发明是从忏悔或告解发展出来的。

到教堂忏悔然后牧师加以心灵指导,发展到现代就成了“批评与自我批评”。

这是一种心灵管理术。

管理肉体是容易的,有鞭子有枪就够了,但对于心灵就无效了。

而如果把心灵管理起来,人们就会自愿被支配了。

心灵管理术实际上是一种洗脑,其效果就是把人的心灵体制化。

  第三个发明是由教众发展成为现代的群众。

教众有同样的信仰,万众一心就是群众(mass),万众异心就只是乌合之众(crowd)。

群众虽是众人,但只有一个主体性。

在基督教之前,比如说希腊广场上数千人聚众,那不是群众,众人而已。

只有心灵体制化才能够形成群众,有了群众之后就有了更强更广的社会动员能力,因为有了共有的信仰和主体性,这个时候就能以精神的理由进行群众动员。

  第四个发明是由异教徒和异端发展出来的“异己敌人”(hostis)。

这不是一般的恩怨敌人。

按照施密特的说法,是仅仅因为异己而被识别为敌人,甚至毫无恩怨关系。

为什么需要敌人?

没有敌人就没有政治激情和动力,甚至政治将失去崇高性。

有内外两种敌人:

异教徒是外部敌人,具有不可还原的他者性或异己性的就是异教徒;异端是内部敌人,内部的敌人类似于现代的党派之间的斗争或者党内的路线斗争。

“敌人”发明引出很多新问题,比如说身份认同(identity):

你是属于哪一个共同体的?

比如说“党派”,也是以教会和教派作为原型的,互相视为异端就发生斗争。

  以上四大发明统称就是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就是现代政治的一个根本形式。

  现代的发明非常多。

除了前面讨论的“个人”和“意识形态”,还有同样重要的诸如民族国家、市场、资本、国际体系等等,人们都有大量的研究。

  最后我想问一个问题:

有很多人在讨论现代性是一种还是多种?

这个问题背后涉及到现代性到底是一种文明还是一种文化。

文明和文化是很不一样的。

一般来说,在技术上可以定义的是文明,而涉及价值观而有主观性的属于文化。

那么,现代性是一种还是多种?

是文明还是文化呢?

我很想听听嘉映以及各位的意见。

  陈嘉映:

今后的时代可能是另一个大时代

  陈嘉映:

我沿着汀阳说的这些做一些注解。

他谈的每一个点都很大,都可以大大生发。

我在做注解的时候会挑选我感兴趣的一些点。

赵老师的问题其实背后连着我们的题目,我们今天的题目是“中国·现代性”。

到底有一种中国自己的现代性呢?

还是中国加入了现代性呢?

有一个提法比较明显,就是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这就是赵老师所讲的文明。

  现代化是一种文明,早来一步早文明,晚来一步晚文明。

但是,这样一种观念在很多人那里不是很吃香,他们认为中国有一种特殊的现代性。

我在挪威的一个朋友,也是老师,Shirbeck,写过一本书,书名是《modernities》,多种现代性。

  我的看法,我们不大有可能设想历史是一个模子,谁早点进来,谁晚点进来。

一个大型的文化进入了现代性,一定会造就相当不同的现代性内容。

但是,另外一方面,现代社会恰恰有一个特点,它是一个全球体系,各个民族,尤其是大型的民族,很难跟其他民族无关地发展出现代性。

所以,先行现代化的民族笼统的起到主导的作用。

我认为毫无疑问,在过去的几百年间,以欧美为主的西方世界主导着现代性的进程。

  当然,就像赵老师讲的,现代性中的很多因素根源于中世纪。

他讲的不是唐朝和宋朝而是欧洲的中世纪。

这也是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的现代性是大规模受到西方影响的产物。

不过,近些年来,伴随着中国崛起和儒家文化复兴等等,不少人希望能够表明中国的现代性是内生的。

当然一定有中国内生的因素,这一点不是问题。

那么到底哪一种力量是主导的?

  这场讨论里面往往有不少意识形态之争。

也有不少历史学家在研究这个问题,他们更多从具体历史事件着眼,比较细,较少意识形态。

就像赵老师讲的那样,他们很少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你无论同意或者不同意都给你阅读中国史或者世界史的一些新角度。

这是我对赵老师的问题的一些背景理解。

  下面我讲我感兴趣的几点。

  第一点就是现代性中的“现代”这个词。

按说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应该把自己叫做现代人,比如就像是希腊人他们就说我们是现代人,古罗马人说我们是现代人,当然在文艺复兴的时候那是一个更广泛的说法,说我们是现代人。

那么,是每一代人都会碰到现代性问题,还是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时代,有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问题?

  很多人持后一种看法,我个人也持这种看法。

为什么说现代性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问题呢?

我自己的看法是,有一个大的时代,把古代、中世纪、近代、现代都包括进来的大时代。

或许这四个环节构成了一个整的时代,我们今后的时代可能是另一个大时代,另开始的一个时代——如果还有机会开始点儿什么。

  那么我们所处的现代的特点是什么呢?

赵老师一开始就说到,现代的一个特点是反思。

在我看,反思是轴心时代开始的一个特点。

雅斯贝斯所说的轴心时代,是希伯来的圣经时代、中国的先秦时代等等。

轴心时代的人有一些共同特点,其中很突出的就是开始反思。

赵老师讲,传统社会没那么多反思,他把现代以前的社会看做传统社会。

在我看,真正缺乏反思的是轴心时代之前的社会,在中国我们一般会想到商朝那时代。

如果把缺乏反思看做传统社会的特征,那么18世纪的法国一点都不传统。

  不过,我同意汀阳,从反思这个方面着眼,可以看到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点。

因为我们的反思和轴心时代的反思有很大的区别。

大而化之的讲,轴心时代的反思是一种“有根”的反思,人们依托着某一特定传统反思。

希腊人希罗多德所写的历史书里充满反思,你只要读读就知道,我在这儿就不多说。

但那些反思始终依托在古希腊人的传统之上。

在中国,孔子、先秦诸子,都在反思,但一般说来,他们并不是跳出既有的生活形式来进行反思。

这些引领后世思想发展的先贤都依托于一片富有营养的社会生活。

现代的反思则无处不在,而且反思的程度很深,深到对任何传统都不再信任。

  接下里我再谈谈赵老师所说的“任何一种看法都是片面的”。

这是个常识,但是特别值得提一下。

因为我们占有的材料是那么无穷之多,我们有那么大的思考空间,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谁能提供一个全面的、正确的更不要说是唯一的关于现代性的看法。

一个个人能讲出一点角度稍新的看法,就很好了。

  然后赵老师讲到了进步论、批判论和历史发生论。

讲进步论的时候举了马克思主义的例子;讲到批判论的时候又说,差不多当代的批判理论或正或反很大程度上都起源于马克思。

批判理论是跟进步论对着讲的,但两边都主要是马克思。

这里有点儿什么东西需要澄清,希望赵老师一会儿多讲一些,能让我们有更深入的理解。

第三类是历史发生论,我认为在一个重要意义上,它与前面两类不是并列的。

赵老师在刻画中已经触及到一些根本的东西,这些刻画多多少少说明,历史发生论确实与前两类不一样。

  历史学家有点像人文学科中的科学家,大家比较熟悉的像黄仁宇、杨奎松等,他们也许有历史大观念,但身为历史学家,他们得用具体历史研究来证明自己的大观念,不像普通人,主要从自己的偏好出发信上了一种大观念,不怎么在意具体的历史事实。

历史学家是读书人,依托于历史资料,有点儿像是科学家那样在做工作。

就此而言,广大民众永远不可能像历史学家那样思考历史,那种求真态度属于智识精英。

民众主要是需要一个立场,一种意识形态。

当然,他们可以从历史学家那汲取养料,如果他们想营造出一个大致还可信的意识形态图景的话。

  然后赵老师讲到了技术和商业。

很多写作大历史的人强调观念的作用,海德格尔是最突出的典型。

在他看来,历史基本上就是思想的历史。

马克思倒是注重生产力,不过他所说的生产力也相当观念化。

历史学家不会这样笼统地谈生产力,而会谈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说技术的发展、人口的发展、组织技术的发展。

其中技术的确是个突出的因素,什么都不如蒸汽机、电、网络那样剧烈地改变我们的现实生活,它们在改变我们生活的同时也改变了人与人交往的方式,它们不但改变观念传播的方式也改变观念本身。

  但另外一方面,赵老师也讲到,中国在宋朝的时候技术也很发达的,但却没有根本改变中国社会的形态。

的确,技术的发展本身又明显受到观念的影响,也受到商业组织等等其他因素的影响。

比如说古希腊的时候,古希腊的技术不是说最发达,但是也相当发达,但古希腊人基本上没有想到借助这些技术来修订关于世界的思辨。

他们不认为哲学理论和技术有什么关系,思想家认为技术是属于工匠的比较低级的东西。

中国士大夫传统也差不多是这样。

光是这种观念就大大限制了技术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作用。

  说到这里,又引出一个大问题:

技术在改善我们物质生活的同时是不是桎梏了心灵的发展?

这个问题太大了,不能再谈下去。

刚才赵老师讲到片面性,我们人文学科的老师讲到技术,只能泛泛而谈,具体的技术啥都不懂。

我们讲到现代性,会更多去讲现代人的焦虑、风险感,现代人意义的失落感。

  赵汀阳:

马克思提出的那些问题确实存在

  赵汀阳:

不仅仅是马克思,大多数特别重要的思想家往往都是多面的。

他们在思考深度的社会历史或者其它生活问题时都很可能出现相互矛盾的情况。

其实自相矛盾的根源不在思想,而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

就像康德指出的,理性本身是合理的,但是一旦用于理性解释不了的领域就二律背反了。

似乎应该说,假如忠实于生活的真实情况,那么思想难免自相矛盾。

这是比较常见的情况。

  在刚才我所说的进步论和批判理论两种思路中马克思都有重要影响,而这两个思路多少是互相矛盾的。

在进步论方面,马克思的这条思路后来不如自由主义的影响大,大概与社会主义阵营的失败实践有关。

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明显降低了社会主义的声誉,而自由主义就成为历史终结论的主要思路。

但在批判理论方面,至今还是在马克思的影响之下,今天主要的批判理论者,包括那些激进思想家们,都是受到马克思明显影响的。

这意味着,马克思理论是否正确是个未知数,但马克思提出的那些问题确实存在。

  第二环节

  主持人:

下面进入到下一个环节,请周濂老师上台进入到三方会谈环节。

  周濂:

“自鸣得意的现实主义”是今日中国的重要敌人

  周濂:

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

刚才听二位老师的发言,非常有感触。

不知为何,想起今天中午收到的一条微信,本科时候的一铁哥们发来的,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给一位女生的情书中的一段话,这位哥们神经兮兮地把它当作“佳句妙语”摘录了下来,收藏至今,我今天一看,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段感情没有下文,因为情书写的太烂!

我之所以说这件看似不着四六的事情,是为了回应赵老师所说的媒介的重要性。

  媒介是传播观念和转变观念的重要渠道。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我焦急等待对方回信的心情,每天十点就跑到县城的邮局打探消息。

这样的情感节奏和生活方式与今天完全不同,因为有了手机、短信、微信、QQ这些即时通讯工具,我们可以随时追杀猎物,但当年不同,只能默默忍受漫长的等待。

媒介的革命,直接改造了快与慢的观念,改造了我们的时间观乃至整体的生活方式。

  说到“时间”,记得尼采曾说过一句话:

“只有非时间性的东西才是能被定义的。

”十几年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非常震撼,大家知道苏格拉底的哲学贡献之一就是下“普遍定义”。

而尼采现在告诉我们,只有“非时间性的东西”才能被“定义”。

两厢比较,意味深长。

按照施特劳斯的说法,“现代性”的核心特征一个是事实与价值的两分,另一个就是历史主义的引入,这意味着在现代世界,人们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的困境,一方面我们依旧试图下定义,另一方面我们认识到在面对“有时间性的东西”时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普遍的定义,于是我们一方面不断地在下定义,另一方面这种“不断”下定义的做法本身恰恰意味着一切东西都是无法被“定义”的。

  上至国家、民族、自由、平等、权利,下至每一个人的具体生活,我们都面临着“无法下定义”的尴尬,因为无法给出一锤定音式的普遍定义,所以我们就被迫不断地进行自我辩护。

我们无法信心满满地安慰自己,当下过的生活“就是”好的生活,当下拥有的意见“就是”一个真理。

现代性的“全面反思”、“彻底怀疑”的特征使得我们的生活处于不断的“自我确证”的状态中。

这种不断“自我确证”的状态恰恰说明曾经奠基于其下的不言自明的永恒大地消失了,(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我们处于一种悬空的状态。

我想这可能是现代性一个非常核心的特质。

  陈老师刚才说轴心时代是“有根的反思”,我想借用这句话进一步地说,今天是一个“无根的反思”的时代。

现代人能够得救全都维系在“自我确证”的工作能否成功之上。

这是我们的困境所在:

一方面我们已经意识到再也无法安然接受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道德实在论,那种由上帝或者超越性的存在给予我们的笃定感和安全感虽然很好,但已经一去不复返。

另外一方面,我们又不甘心拥抱价值相对主义以及价值虚无主义。

  所以哈贝马斯才会说,他与罗尔斯共享的一个使命就是,一方面拒绝道德实在论,另一方面拒绝价值相对主义。

如何走出一条居间的道路,我个人认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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