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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百说
童心百说刘再复1
钱穆先生把生命分解为身生命与心生命,我抒写的正是幸存而再生的心生命。
心生命的年龄可能很长,苏格拉底与荷马早就死了,但他们的心生命显然还在我的血脉里跳动着。
此时许多魁梧的身躯还在行走还在追逐,但心生命早已死了。
都说灵魂比躯壳长久,可他们躯壳还在灵魂却已经死亡。
不是死在老年时代,而是死在青年时代。
心灵的夭亡肉眼看不见。
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生命还在。
还在的明证是孩提时代的脾气还在,那一双在田野与草圃寻找青蛙与蜻蜓的好奇的眼睛还在。
不错,眼睛并未苍老,直楞楞、滴溜溜地望着天空与大地,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知道,看了之后,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骂就骂,一声声依旧像
故乡林间的蝉鸣。
无论是春的蝉鸣还是秋的蝉鸣全是天籁。
5
回归童心,你启迪我两个向度:
一是回到从母腹中诞生下来的那一刻,回到刚降临人间时那一脉黎明似的柔和的目光;二是回到故国文化的精神家乡,回到《山海经》那一片蓝苍
苍与绿茫茫,还有苍苍茫茫所负载的最本真、最本然的故事。
我的形而上假设,不在天上,
而在地上:
在第一次张开的婴儿眼睛之中,在母亲赋予的原始混沌之中,在女娲、精卫、夸
父等英雄的大气与呆气之中。
修炼修炼,不是修向成熟,而是修向鸿蒙时代的勇敢与傻乎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7
秘鲁作家胡安˙拉蒙˙里维罗(1929──)如此表述:
作家不可能成熟,他们应当永远追随孩子。
“岁月使我们离开了童年,却没有硬把我们推向成熟。
说孩子们模仿成年人的
游戏,是不真实的:
是成年在世界范围内抄袭、重复、发展孩子们的游戏。
”我喜欢这句话,
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和今后可能所作所为,全是人生的初稿。
初稿而已,一切都不成熟。
我害怕成熟的圆猾,成熟的虚伪,成熟的世故,成熟的“瞒和骗”。
8
到处寻找天才,却常常忘记身边有一群天才,这就是孩子。
“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俄国的诗人沃罗申(1877-1932)早就这样说。
他在1903年写的一首无题诗常让我吟诵:
让我们像孩子那样逛逛世界/我们将爱上池藻的轻歌/还有以往世纪的浓烈/和刺鼻的知识的汁液/梦幻的神秘的吼叫/把当今的繁荣遮盖/在平庸的灰暗的人群中间/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
“圣人皆孩儿(”《道德经》),天才更是皆孩儿。
不错,天才是永远不知世故和拒绝世故的孩子。
孩子的眼睛不被权力所遮蔽,也不被功名、财富所遮蔽,一眼就能看穿人间厚重的假面,所以是天才。
10
人可以有数度童年,可以有多次诞生。
每一次诞生都会给生命带来新的黎明与朝霞,新的生命广度与厚度。
每一次内心的裂变都给人带来两种方向,一种是走向衰老,一种是走向年轻。
能够走向童年,是幸福的人。
在裂变中扬弃过去,告别主体中的黑暗,及时地推出一
个再生的内宇宙。
12
流亡到美国的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说:
诗天然与帝国对立。
人类的童心也天然与帝国对立,尤其是与强大而不诚实的帝国对立。
帝国的基石是权势与权术。
人间最无诗意的也正是权势与权术。
古罗马帝国和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还有斯大林的革命大帝国,都已成了废墟,
但诗还在,人类的童心还在。
诗与童心在人类行进史上至少已凯旋了三回。
当第三大帝国进入墓地的时候,诗与童心却依旧在大陆与大洋中吞吐着黎明。
天下之至柔与天下之至坚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但胜利总是属于至柔者,因为人类毕竟是热爱诗意的栖居。
13
把呼唤生命之真的童心说视为异端,那是帝国的界定。
知识的背后常常是权力。
被视为异端的未必是邪说。
所以我要像茨威格那样呼吁:
给异端以权利。
那怕你不同意异端的内涵,也该保卫异端的权利。
灵魂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我常念着俄国思想者赞米亚亭的话:
异端是人类思想之熵唯一的救药。
尽管这药是苦涩的,但它对人类的健康是必须的。
14
童心并不只属于童年。
形而上意义的童心属于一切年龄。
我喜欢老顽童,他们至死还布满着生命的原始气息。
歌德到八十岁还热烈地爱恋着。
诗人的生命永远处于恋爱中,永远处于追求中。
没有恋情不会有诗情。
广义的诗歌都是恋歌,包括对山川土地蓝天的眷念。
道德家们只会对着歌德摇头。
摇动的眼睛看不见白发覆盖下那些活泼的精灵。
诗人最可引以为自豪的,便是他永远是个沙滩上拾贝壳的孩子,到老也带着好奇的眼睛去寻找海的故事。
痴痴地寻找着,以致忘了世俗世界的逻辑与秩序。
16
秦王朝的丞相李斯,原是上蔡的普通百姓,后来却登上朝廷的尖顶,拥有天子之下最大的权力与荣耀。
可是,在政治较量中他因为败给赵高而落得腰斩咸阳,死得很惨。
临死之前,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天真突然醒来,他对儿子说:
我想跟你再牵着那条黄狗,同出蔡东门去追野兔,还能办到吗?
他在人生的最后瞬间,才发现生命的欢乐并不在权势的峰顶上,而是在大自然的自由怀抱之中。
陪伴皇帝在宫廷里用尽心机,不如陪伴着狗在原野上追逐野兔。
17
丰子恺一辈子研究孩子,他说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拐弯。
艺术家的眼光如同孩子,但需要有一点弯曲。
孩子眼里直射的光芒能穿透一切,包括铜墙铁壁。
什么也瞒不住孩子的眼睛。
安徒生笔下的孩子眼睛最明亮,唯有他,能看穿又敢道破皇帝的新衣乃是无,乃是空,
乃是骗子的把戏。
王公、贵族、学者、论客、将军、官僚,眼睛都瞎了,装瞎也是瞎。
孩子
在瞎子国里穿行,孩子在撒谎国里穿行,像太阳似的照着瞒和骗。
一旦发现瞒与骗,孩子的眼睛鼓得圆滚滚,然后发呆,然后迷惘,然后惊叫,然后呐喊。
我们要给孩子的眼睛以最深
刻的信任。
18
贾宝玉含着那一块通灵宝玉和带着女娲时代那一双原始的眼睛来到人间了。
宝石亮晶晶,眼睛亮晶晶,于是,眼睛看见朱门玉宇下生命一个一个死亡,钟灵毓秀一片一片破碎。
那些最真最美的生命与权贵社会最不相宜,死得也最早。
世界的老花眼,怎么也看不惯晴雯和林黛玉。
无端的摧残,无声的吞食,贾宝玉看见了;情的惨剧,爱的毁灭,贾宝玉看见了。
世人的眼睛看见金满箱,银满箱,帛满箱;宝玉的眼睛却看见白茫茫,空荡荡,血淋淋。
宝玉的眼睛直愣愣,满眼是大迷惘,满目是大荒凉。
贾宝玉其实是个永远不开窍的混沌孩子。
20
一直记得英国作家赫胥黎(AldousHnxley)的大困惑和他对世界所发出的提问:
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们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为什么那么多少男少女刚走出校门心理就已僵冷?
为什么那么多年轻的孩子在动脉硬化前四十年身心就麻木?
为什么人类尚未苍老就失落了那一颗最可爱的童心?
赫胥黎面对着的是人类生命史上最大的困惑。
他写了
《美丽新世界》,什么是美丽新世界?
那是少男少女以及整个人类的童心不再硬化的世界,那是童心穿过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而一直跳动到老年时代的世界。
人们只想到动脉硬化、
血管硬化,有多少人想到童心硬化、青春硬化、灵魂硬化呢?
“童心不再硬化”,变成诗人的
梦与呼告。
让我们回应这诗的呼告。
21
十八世纪思想启蒙家卢梭发出警告:
人类正在提前堕落,青春期野蛮而残酷。
青春生命本是最慷慨和最善良的生命,他们既最爱别人,也最让别人爱。
然而,青春王国正在崩溃,
青春的眼睛变得阴冷,瞳仁里散发着寒气。
二十世纪菲尔丁通过他的《蝇王》再次警告:
世
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
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是真正的沉沦。
然而,人类忽略了卢梭与菲尔丁的警告。
所以此刻我们不得不又敲响警钟:
人类的童年正在缩短。
不仅枪械、毒品入侵了孩提王国,而且堂皇的“科技”也在吞没人生的黎明,孩子已变成电脑的附件和电视屏
幕的随从。
二十世纪的孩子们,赢得了机器,却失去了星辰、月亮、山脉、河流和整个大自
然。
24
“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
”这是瞿秋白临终前的精彩话语。
瞿秋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完全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坦白说:
“我始终戴着假面具。
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
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
”应当祝贺你,从赤都回到赤子之乡的瞿秋白!
你在一个充满包装、充满面具的国度里喊出“揭穿假面具”的赤子之声,并赢
得赤子无所遮拦、无所顾忌的大快乐。
你生命最后的瞬间是真实也是美丽的。
34
尼采说人生必经骆驼阶段,狮子阶段和婴儿阶段。
最后是婴儿阶段,我仿佛正在经历这一生命的第三个旅程。
婴儿不是长不大的生命,而是崭新的心灵存在。
在第三旅程中,我所做的是“反向努力”,不是朝前征战,而是向后回归。
骆驼把自由化作沉重的责任,背着责任
跋涉沙漠。
之后,便如狮子去争取自由,为自由而战斗得遍体鳞伤。
这之后,便是反向回归,努力创造一个婴儿般的布满黎明气息的新的生命本体。
50
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刚诞生时他的母亲就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多么丑,
我又多么爱你。
”不管孩子有多少缺陷,但对孩子的信赖不可改变:
开始于生命的第一页,而无最后的一页。
52
孩子的眼光是笔直的,但没有攻击性。
孩子的眼光是炽热的,但没有烧伤力。
孩子的眼光是柔和的,但没有鄙俗气。
53
孩子的眼睛穿透不了目的,常常只看到手段,残暴的手段总是使他们惊恐尖叫。
不管目标多么神圣,一看到手段的血腥他们就尖叫。
在孩子的心目中,手段重于目的。
成年人的眼睛看到伟大的蓝图,还用蓝图来掩饰手段的黑暗。
孩子的眼睛比成人的眼睛更可靠。
64
金庸的小说世界是个童心建构的世界。
我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理想人物郭靖,他永远带着孩子般的呆傻,不知道“金刀驸马”的价值。
当贵族子弟们疯狂地追求驸马的桂冠时,他完全
不知道这顶桂冠是什么东西。
呆呆的,痴痴的,直到他拥有“降龙十八掌”最高强的武艺时,
仍然是个孩子。
他修炼修到最高境界时,便是修到保住儿时的那一点呆傻。
大智若傻的孩子最有力量。
孩子可以拆解权力。
《射雕英雄传》是一个童心拆解权力的故事,《鹿鼎记》也是一个童心拆解权力的故事。
只是后者更复杂。
65
老子在《道德经》中呼吁“复归于婴儿”,不知拯救了多少灵魂。
老子之后两千多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又塑造成了一个富贵婴儿,这就是贾宝玉。
这个婴儿在今后的岁月中又不知启迪多少心灵,贾宝玉作为永远的婴儿,他的心灵是个婴儿宇宙。
这个宇宙无边无际,
兼容兼爱兼美兼收万物万有,却没有半点污泥浊水,更没有嫉妒、仇恨等人性渣滓。
这个婴
儿宇宙,是人间最美的生命景观。
67
阅读《幻想的诗学》(法国加斯东·巴什拉著)时,才知道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斯有
一个精彩思想:
人的植物性力量存在于童年之中,这种力量会在我们的身心中持续一生。
我虽不完全了解海仑斯“植物性”内涵但知道植物永远平实与清新,它没有动物的野蛮、凶猛和
吞食他者的原始欲望。
它是植根于大地并和大地连成一体的没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力量,是天然而经久不衰地播放着花叶芳香的力量。
人一旦丧失天真,便是丧失植物性。
一个只有动物性而没有植物性的人,不是一匹狼便是一匹狐狸。
87
北美大地上的沉思者,满腹锦绣文章的爱默生,谢谢你告诉我“真正的诗歌就是诗人的
心灵,真正的船只就是造船的人”。
谢谢你道破“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乃是有活力的灵魂”。
尤其要谢谢你提示我,古希腊文学所以具有永久恒魅力的秘密:
作为悲剧基础的希腊成年人,一举一动都像孩子那样单纯、优美。
一个有孩子般的天资与天赋的精力的人,归根结蒂还是个希腊人。
希腊文学不仅使我们“感觉到和数千年前的灵魂在同一直觉里相遇,并在相遇中
感觉到时间的消失,以至觉得测量纬度和计算埃及的年代没有意义”。
原来,永生的密码在于成年时仍像孩子那样单纯。
这些密码不仅带给我生的乐趣,而且还带给我对死的蔑视。
95
林语堂,辛勤的老乡,我向你致意。
你在四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发尚且无。
”在八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到异地探险的孩子”,“我仍然是一个孩子,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世界。
”到八十岁,还睁着孩子的大眼睛,还好奇地打量着世界,还好事地到异地到一切陌生的地方去漫游、去探险、去
发现。
在你眼里,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到处都未经开发的大陆。
在大陆上你随意行走,如
同一个小孩子走进大丛林一般,时而仰望星空,时而俯看虫草。
你说你的探险程序中没有预定的目的地,没有预定的游程,也不受规定的向导的限制。
人生的探险不受规定的向导的限制,但是,成功的探险者却在自己的身上找到最可靠的向导,这就是童心。
童心把人引向无穷的海洋,引向那些被陈腐的头脑所遗忘的最新鲜的山冈,引向被世俗的眼睛所蔑视的却是最富饶的土地。
人间永远不死的向导,就在自己身上。
这是无比卓越的造物主和聪慧仁慈的母亲赐与我的向导。
98
你太爱孩子,太珍惜人类的本真,所以你不忍心人随着年岁的增大一步一步地走进社会肮脏的泥潭。
为此,丰子恺先生,你甚至希望造物主能把人的寿命定得更短暂一些。
这样,
人类可多保持一些纯真,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
与你相似,曹雪芹也有这种动人的
心思,所以他让自己最心爱的少女林黛玉,晴雯们,都带着孩子的天真与天籁离开人世。
她们全都没有涉足社会后的肮脏故事。
你的理想多么幼稚,但你的理想又是多么纯白。
当学者们在谈论人类进化的时候,丰先生,你却发现个体生命无可挽回的退化。
人的一生是一个退化、老化过程。
你最怕孩子的老人化,最怕看到儿时的那些天真勇敢的小伙伴,
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从小老虎变成小绵羊。
你祝福孩子的心永远留在孩提王国
的黄金世界里,反叛勇敢退化,反叛天真退化,反叛人类之爱退化。
丰先生,你知道吗?
你
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我身上注入反叛的力量。
我是一个反叛者,我知道我美好的一切都是在反叛中实现。
(摘自刘再复《童心百说》)
儿童如诗
赵思运
我一直认为,儿童的本质是诗的,诗的本质的儿童的。
儿童和诗都是神性的。
儿童是泛神论的,在儿童眼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他会对着我们认为没有生命的东西说
话,会给小凳子穿上四只鞋子他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是神性的光芒。
我觉得,一个太善言谈的人往往就失去了灵性与神性,孩子的言语不发达,但上帝赋予它洞穿万物的神力,
它能够直接与万物交谈,因为我们不能,所以我们往往对孩子的交谈感到不能理解。
神性与
太多的言语是对立的。
不会说话的儿童以神性与万物沟通,而当他渐渐长大成人,足以表达他所看到的一切的时候,他的神性就被上帝收回了,与常人无异。
所以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彩虹》诗中写道:
“儿童是成人的父亲。
”儿童是引领我们重新找回原初神性的父亲。
诗人牛汉进过一个故事。
有一天,他在写东西,他的外孙女突然伤心地大叫:
“爷爷,花
灭了!
”这时,牛汉以一个成年人的权威口气矫正道:
“不对!
应是‘花谢了!
’不是‘花灭了!
’
外孙女坚定地抗议道:
“花真的是灭了,花就是灯!
”是吗?
花是灯吗?
几乎每个成年人都会做出否定的回答。
但是,外孙女的回答却“如五雷轰顶一般”使牛汉“惊愣得哑口无言”。
在孩子眼里,灯是有生命的,花是有生命的,儿童的言语所幻化出出来的世界是成年人从未想象与经
历过的,这一世界不是他们创造出来的,而是直接遇到的,随处都可以遇到的。
在他们的眼里,一切都是有诗意的,他们的世界一下子点燃了我们成年人世界的诗意,使我们在麻木的生存中瞬间苏醒过来。
孩子的世界是诗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对孩子的残害是对人生之诗的残害,对美好世界
的残害。
当孩子们在灾害来临的时候,他们对人性、对世界的绝美的憧憬是永恒不灭的。
记不清是哪一家刊物上读到过这么一首诗,是纳粹集中营里的一位小女孩写的:
小女孩对挥锹动土的德士兵说:
刽子手叔叔
请把我埋得浅一点
你埋得太深了
明天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
读到这样的诗句,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锥心的疼痛,那种感觉决不是用“震撼”一词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我会想象到,任何一个刽子手读到这首诗都会不寒而栗!
这首诗是在控诉,但又决不仅仅止于控诉。
它的价值更在于唤醒,唤醒我们的人性,唤醒我们对生命的尊重,
对人类的尊重,对美好世界的尊重。
那个美好世界不仅仅属于孩子的乌托邦,它应该属于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属于全人类,这个美好的世界应该包括那个女孩,也包括那个刽子手。
最沉静也最能打动我的是这么一个小场面,是格非某篇小说里写到的,十几年以前读过,现在只记得几句话,是一个成年人与儿童的对话。
你的桥不牢/它是给鸽子走的
鸽子能飞过河去,不用桥鸽子也能飞过去/它是给没有翅膀的鸽子走的所有的鸽子都有翅膀/没有翅膀的鸽子没有翅膀
在课堂上我曾拿这几句话以《童话》为题给学生当诗讲过,有一个学生很感动,说是读到的最好的诗了。
字面意思很简单,就是成年人与孩子的对话,成年人的话是对的,孩子的
话也是对的。
但在本质意义上二者却是极端对立的。
成年人一再强调的是实用价值,依据的
是常识与现实的真理原则;孩子强调的是精神价值,依据的是人性和形而上学的神性原则。
在巨大的张力中,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神性的执著。
孩子单纯的话语里的丰富意蕴足以令人深思。
美国当代人文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健康的儿童性”概念,认为成年人应该具有双视角,一方面,像成人一样以成熟的、深刻的、理性的眼光看待生活,揭示社会的底蕴;另一方面,又以儿童的天真的、陌生的、非理性的眼光看待生活,把生活的厚厚尘土擦掉,让诗
性与神性的光辉重新放射出来。
随着社会的发展、物欲的无限滋生,现实功利的、纯粹理性
的、实用真理性的生存密密地把人们的诗性与神性封锁住了。
在上帝眼里,成年人都是盲人。
迷茫之中如何寻找光明?
左眼是诗歌,右眼是儿童。
向儿童学习王开岭
每个人的身世中,都有一段能够称得上“伟大”的时光,那就是他的童年。
泰戈尔有言:
“诗人把他最伟大的童年时代,献给了人类。
”或许亦可以说:
孩子把他最美好的孩提岁月,献给
了成人世界!
童年的伟大即在于:
那是一个怎么做梦怎么遐想都不过分的时段,那是一个有
能力让孩子相信梦想可以成真的年代一个人的一生中,所能给父母和亲人留下的最珍贵礼物、最难忘的纪念,就是他遥远的童年了。
德国作家凯斯特纳在《开学致词》的演说中,对家长和孩子们说——“这个忠告你们要像记住古老的纪念碑上的格言那样,印入脑海,打入心坎:
这就是不
要忘怀你们的童年!
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假若老师装作知晓一切的人,那么你们宽恕他就是,但不要相信他!
假如他承认自己的缺陷,那你们要爱戴他!
因为他是值得你们爱戴的不要完全相信你们的教科书!
这些书是从旧的教科书里抄来的,旧的又是从老的那里抄来的,老的又是从更老的那里抄来的”
作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激动得几乎颤抖了。
他是这样说的:
“你们现在想回家了吧?
亲爱的小朋友,那就回家去吧!
假如你们还有一些东西不明白的
话,请问问你们的父母!
亲爱的家长们,如果你们有什么不了解的话,请问问你们的孩子们!
”请问问你们的孩子们!
多么精彩的忠告,多么让人沉思的警策啊!
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个生命一件了不起的礼物:
绿色的童年!
可惜,这绿色在很多人眼里似乎并没什么了不起,结果是丢得比来得还快,消褪得比生长得还快。
儿童的美德和智慧,常常被大人们粗糙的双目所忽视,常常被不以为然地当废电池一样地扔进岁月的垃圾沟里。
而很多时候,孩提时代在教育者那儿,只是被视作一个“待超越”的初始阶段,一个尚不够“文明”的低级状态父母、老师、长辈都眼巴巴焦急地盼着,盼望
他们尽早地摆脱这种幼小和单薄,“从生命之树进入文明社会的罐头厂”(凯斯特纳),尽早地成为和自己一样“散发着罐头味的人”继而成为具有教育下一代资格的“大人”“成品人”。
也就是说,儿童在成人们眼里,一直是被当作“不及格、非正式、未成型、待加工”的生命来关爱和呵护的。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天大的错觉。
天大的“自不量力”。
1982年,美国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茨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书。
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即:
捍卫童年!
作者呼吁,童年概念是与成人概念同时存在的,儿童应充分享受大自然
赋予的童年生活,教育不应为儿童未来而牺牲儿童的现在,不能从儿童未来的角度来提早设计儿童的现在生活美国教育家杜威也指出:
“生活就是生长,所以一个人在一个阶段的生活,和另一个阶段的生活是同样真实、同样积极的,这两个阶段的生活,内容同样丰富,地
位同样重要。
因此,教育就是无论年龄大小,提供保证其充分生活条件的事业”他说,“教育者要尊重未成年状态”。
目前国际社会基本认同的童年概念包括:
第一,必须将儿童当“人”
看,即承认其独立人格。
第二,必须将儿童当“儿童”看,不能将其当作“成人的预备”。
第三,儿童在成长期,应尽量给其提供与之身心相适应的生活。
对儿童的成人化塑造,乃这个时代最丑最愚蠢的表演之一。
而儿童真正的乐园--大自然的丧失,是成人世界对童年犯下的最大罪过。
就像鱼塘鱼缸对鱼的犯罪,马戏团动物园对动物的犯罪。
我们还有什么可向儿童许诺的呢?
人要长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成长。
有时肉体扩展了,年轮添加了,反而灵魂萎缩,人格变矮,梦想溜走了。
他丢失了生命最初的目的和意义,他再也找不回童年时那
种纯真又极度本色和正常的感觉
“回家问问孩子们!
”这并非一句戏言,一个玩笑。
在热爱自然,热爱动物,热爱和平、反对杀戮、保护环境,维持生态无数方面,有几个成年人能比孩子理解得更真诚、更本色,履行和实践得更彻底更不折不扣呢?
当成年人忙于毁灭森林、猎杀珍禽、锯掉象牙、分割鲸肉忙于往菜单上填“熊掌、
蛇胆、鹿茸、猴脑”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们吗?
当成年人昧着良心欺上瞒下、言不由衷、对罪恶熟视无睹、对丑行隔岸观火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们吗?
有一档电视节目,播放了记者暗访一家“特色菜馆”的情景,当出现一只套铁链的幼猴面对屠板--惊恐万状、拼命向后挣逃的画面时,我注意到:
演播室的现场观众中,最先动容的
是孩子,表情痛苦最强烈的是孩子!
最先失声啜泣的也是孩子!
无疑,在很多良知判断上,成年人已变得失聪、迟钝、麻木不仁了。
一些由孩子脱口而出的常识,在大人们那里,已开始
变得嗫嚅不清、模棱两可、含糊其词了。
可以说,儿童在对人间善恶、好歹、美丑的区别,在保持清晰的看法、作出果决的判断
和立场抉择方面,比成人要健正、纯粹得多。
儿童生活比成人要朴实、要干净、要简单明朗、要有尊严。
他不懂得妥协、欺骗、撒谎、虚与委蛇等“厚黑”技巧,他对危弱者的同情和
救援之慷慨、施舍之大方是最令人感动的,堪与最纯洁的宗教行为相媲美。
“天真”--这是我心目中所能作出的对人的最高褒评!
简单、清澈、不掺杂质即是美!
拒绝复杂、浑浊和阴暗即是美!
流畅、朴实、纯净、坦然、不折不扣即是美。
比如琥珀,比如
玉石,比如婴孩的瞳仁、鸽子的神情、少女的皙肤
那时候,我们以为天上的星星一定能数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数了那时候,我们以为所有的梦想明天都会成真,于是便真的去梦了
可以说,童年所赐予我们的幸福、勇气、快乐、鼓舞和信心童年所教会我们的高尚、善良、正直与诚实,比人生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多得多。
有一次,高尔基去拜访列夫·托尔斯泰,一见面,老人就对他说:
“请不要先和我谈您正在写什么,我想,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您的童年比如,您可以想起童年时一件有趣的事儿?
”显然,在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眼里,再没有比童年更生动更优美的作品了。
凯斯特纳的《开学致词》固然是一篇捍卫童年的宣言,令人鼓舞,让人感动和感激。
但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
后来呢?
有过童贞岁月的他们后来又怎样了呢?
一个人的童心是如何从他的生命中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