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筌 清笪重光 撰.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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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筌清笪重光撰
《画筌》 (清)笪重光撰
●画筌
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
考厥生平,率多高士,凡为画诀,散在艺林。
六法六长,颇闻要略。
然人非其人,画难为画,师心踵习,迄无得焉。
聊摅所见,辑以成篇,纤计小谈,俟夫知者(绘苑流传,大都高人韵士,写其胸中逸气,此言人与画合,真为定论)。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画家最重章法。
清浑二语,通体段落,始两得之)。
形势崇卑,权衡小大,景色远近,剂量浅深。
山之旁胁易写,正面难工;山之腰脚易成,峰头难立。
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
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盘互,祖峰乃厚。
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陇勾连,以成其阔。
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起伏收放,括尽纵横运用之法)。
背不可睹,侧其峰势;恍面阴崖,坳不可窥,郁其林丛,如藏屋宇。
山分两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现有隐。
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顾之情;远山低以为高,有主客异形之象(山头山足,俯仰照顾有情。
近峰远峰,形状勿令相犯。
此章法要紧处,学者勿轻放过)。
危岩削立,全依远岫为屏;巨岭横开,还藉群峰插笏。
一抹而山势迢遥,贵腹内陵阿之层转;一峰而山形崒嵂,在岭边树石之缤纷。
数径相通,或藏而或露;诸峰相望,或断而或连。
峰夭矫以欲上,仰而瞰空;砂迤逦以同奔,俯而薄地。
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
山脉之通,按其水径;水道之达,理其山形(水道乃山之血脉贯通处,水道不清,则通幅滞塞。
所当刻意研求者)。
地势异而成路,时为夷险;水性平而画沙,未许欹斜。
近山潆洄,每于村边石脚;远沙迢递,见之峰顶山腰。
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
平远一派,水陆有殊。
江湖以沙岸芦汀、帆樯凫雁、刹竿楼橹,戍累渔罾为映带;村野以田庐篱径,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墟渡艇为铺陈(画中平远最难作。
此分江湖、村野、雨景、晚景处,即是画法。
野景以赵大年为宗,江景则江燕诸公为妙。
观此点缀,画法尽矣)。
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
土无全形,石之巨细助其形;石无全角,石之左右藏其角。
土载石而宜审重轻,石垒石而应相表里(山水中画石,与寻常画法不同,须令土石浑成。
虽极奇险之致,而位置天然,方为合格)。
石之立势正,走势则斜;坪之正面平,旁面则反。
半山交夹,石为齿牙;平垒逶迤,石为膝趾。
山脊以石为领脉之纲,山腰用树作藏身之幄。
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
山形欲转,逆其势而后旋;树影欲高,低其余而自耸。
山面陡面斜,莫为两翼;树丛高丛矮,少作并肩。
石壁巑岏,一带倾欹而倚盼;树枝撑攫,几株向背而纷拏。
横崖泉落,景已伏而忽通;孤嶂石飞,势将坠而仍缀。
树排踪以卫峡,石颓卧以障虚。
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此段言隐现断续之妙,如文章家龙门叙事法,变化无方)。
榆柳茂于村舍,松桧郁乎岩阿。
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
短树参差,忌排一片;密林蓊翳,尤喜交柯。
密叶偶间枯槎,顿添生致;纽干或生剥蚀,愈见苍颜。
枝缀叶而参伍错综,弗生窒碍;叶附枝而横斜纡直,欲使联翩。
菀枯或因发叶之早迟,舒屈多由引干之老稚。
一本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承,宛同一本。
正标侧杪,势以能透而生;叶底花间,影以善漏而豁。
透则形脞而似长,漏则体肥而若瘦(作画树居其半,诸家画法,变态多种,不过为造化传神。
若非静观,难得其理。
此段洗发,曲尽玄微。
一本一林,透漏之法,画树秘要,前人所不传。
今于江上先生发之,令人玩索不尽)。
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
雨叶暗而淋漓,风枝亚而摇曳。
木皮之肤理如生,蟠根之植立宜固。
春条擢秀,夏木垂阴。
霜枝叶零,寒柯枝琐。
表挺而修立,影互而成行。
幽岩古枿,老状离奇。
片石疏丛,天真烂熳。
山拥大块而虚腹,木攒多种而疏巅。
众沙交会,借丛树以为深;细路斜穿,缀荒林而自远。
沙如漂练,分水势而复罗村势;树若连栅,围山足而兼衬山峦。
沙边水荡,偶借石防;峰里云生,还容树影(沙之交插处,作树有法,惟痴翁最为擅胜。
荒林细路,南宋诸公妙境也)。
林麓互错,路暗藏于山根;岩谷遮藏,境深隐于树里。
密树凭山,而根株迭露,能令土石分明;近山嵌树,而坡岸稍移,便使柯条别异。
树根无著,因山势之横空;峰顶不连,以树色之遥蔽。
峰棱孤侧,草树为羽毛;坡脚平斜,石丛为缀嵌。
树惟巧于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于劈面,虽百笏而景殊(妙在心传,非能口授)。
石看三面,有圭端刀错,玉尺银瓶,香案琴墩,虫窠鱼砌,覆盂欹帽,缺斨蹲兽,蚌壳螺躯,鸟罩犀首之异状,须离象而求;树分单夹,有散蝶聚蜂,蛇惊鸦集,鸡翎燕剪,珠缀冰凌,竹个棕团,帘垂繐结,飘缕簇角,攒针累纨之殊形,贵相机而作(形容树石之法,不离此种种。
而其妙处,全在笔墨脱化)。
石有剥鲜之色,土有膏泽之容。
树劲则清,水柔则秀。
麓拖沙而势匝,背隐树而境深。
瀑乱泻者源长,岩倒悬者脚稳。
原騕交回,起空岚而气豁;云岩耸矗,互修坂而势悠。
山巍脚远,水无近麓之情;地廓村遥,树少参天之势。
山浅莫为悬瀑,树大无作高山。
沙势勿先成,背峰头而后定;远墅勿先作,待山空而徐添。
悬坪叠石,即作山峦;低岸交沙,便成津浦。
濑层层如浪卷,石泛泛似沤浮。
众水汇而成潭,两崖逼而为瀑。
阔狭因乎石碛,夷险视乎岩梯。
无风而涧平,触石而湍激。
折浏如倾沸,涌浪若腾骧。
派流远近,为断续之分;波纹有无,由起灭之异。
水涨阔而沙岸全无,水烟浮而江湖半失。
平波之行笔容与,激湍之运腕回旋。
浪花迅卷而笔繁,涛势高掀而笔荡。
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水分双岸,桥蜿蜒以交通(五代北宋诸公,多工画水。
溪涧江湖,画法迥异。
玩此不特取势之法明析无余,而运笔之妙,发挥略尽)。
布局观乎缣楮,命意寓于规程。
统于一而缔构不棼,审所之而开阖有准。
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丘壑宜紧。
卷之上下,隐截峦垠;幅之左右,吐吞岩树。
一纵一横,会取山形树影;有结有散,应知境辟神开(画法不离纵横聚散四字,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
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二语画禅玄要也。
知其解者,日暮遇之)。
偶尔天成,加以人工而或损;此中佳致,移之彼处而多违。
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远;景色之备,从澹简而绸缪。
絜小以成巨,心欲其静;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
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目中有山四句,即所谓胸有成竹也。
今人作画,胸中了无主见,信笔填砌,纵令成图,神气索然。
参此方悟画法)。
作山先求入路,出水预定来源。
择水通桥,取境设路。
分五行而辨体,峰势同形,谙于地理;象庶类以殊容,景色一致,昧其物情。
树无表里,不知隐见之方;山少阴阳,岂识渲皴之诀。
水迟引导,难以奔流;树早生根,无从转换。
瀑水若同檐溜,直泻无情;石块一似土坯,模棱少骨。
坡宽石巨,崇山翻似培褭;道直沙粗,远地犹同咫尺(讲究丘壑,只在路径水口二者安置稳贴,丘壑之理,思过半矣。
此下论绘事中疵病,洗剔略尽。
若不细加体认,即蹈其弊辙,犹尔茫然)。
坪憎桶案之形,山厌瓜棱之状。
地薄崖危未帖,峰高树壮非宜。
近山平田,患其壁立;离村列树,勿使篱横。
挺然者树容,木本毋同草本;油然者树色,生枝休使伐枝。
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屋舍岂宜丛杂。
异境未可多为,田圃只堪戏作。
宫殿郁盘而壮丽,寺观清邃而嵯峨。
园亭之屋幽敞,旅舍之屋骈阗。
渔舍荒寒,田家朴野。
山居僻其门径,村聚密其井烟。
界画之工,无亏折算;写意之妙,颇擅纵横(屋宇画法,诸家体格不同。
大约意象用笔)。
人屋质无伤于雅,沙草剧不失于文。
雪意清寒,休为染重;云光幻化,少作勾盘。
雨景霾痕宜忌,风林狂态堪嗔。
晓雾昏烟,景色何容交错;秋阴春霭,气候难以相干。
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
云里帝城,山龙盘而虎踞;雨中春树,屋鳞次而鸿冥。
仙宫梵刹,协其龙沙;村舍茅堂,宜其风水。
山门敞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阁幽奇,藤竹萧疏而垂影。
平沙渺渺,隐葭苇之苍茫;村水溶溶,映垂杨之历乱。
林带泉而含响,石负竹以斜通。
草媚芳郊,蒲缘幽涘。
潮落沙交,水光百道;山寒石出,树影千棂。
爱落景之开红,值山岚之送晚。
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
危峰障日,乱壑奔江。
空水际天,断山衔月。
雪残青岸,烟带遥岑。
日落川长,云平野阔。
地表千镡,高标插汉;波间数点,远黛浮空。
匿秀岭于重峦,立奇峰于侧嶂。
两崖峭壁,倒压溪船;一架危楼,下穿岩瀑。
孤亭树覆,危磴阑扶。
溪深而猿不得下,壁峭而鸟不敢飞。
惊涛拍于怒石,丛木拥乎飞梁。
江上千峰雪积,海中孤岛云浮。
霞蔚林皋,阴生洞壑。
雨气渐沉暮景,夜色乍分晨光。
散秋色于平林,收夏云于深岫。
月映园林之潇洒,风生野渚之飘飖。
云拥树而林稀,风悬帆而岸远。
修篁掩映于幽涧,长松倚薄于崇崖。
近溆鹭飞,色明初霁;长川雁度,影带沉晖。
水屋轮翻,沙堤桥断。
凫飘浦口,树夹津门。
石屋悬于木末,松堂开自水滨。
春萝络径,野筱萦篱。
寒甃桐疏,山窗竹乱。
柴门设而常关,蓬窗系而如寄。
樵子负薪于危峰,渔父横舟于野渡。
临津流以策蹇,憩古道而停车。
宿客朝餐旅店,行人暮入关城。
幅巾杖策于河梁,被褐拥鞍于栈道。
贾客江头夜泊,诗人湖畔春行。
楼头柳扬,陌上花飞。
散骑秋原,荷锄芝岭。
高士幽居,必爱林峦之隐秀;农夫草舍,长依陇亩以栖迟。
拥书水槛,须知五月江寒;垂钓砂矶,想见一川风静。
寒潭晒网,曲径携琴。
放鹤空山,牧牛盘谷。
寻泉声而蹑足,恋松色以支颐。
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绝壁之下。
登高而望远,临水以送归。
卧看沧江,醉题红叶。
松根共酒,洞口观棋。
见丹井而如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隐高僧。
看瀑观云,偶成独立;寻幽访友,时见两人(此段论画中诸景,凡画家无有不知者。
但笔墨粗疏,即竭意布置,终不能逼出真景。
是有景与无景同也。
览者勿徒爱其词句之佳,当于景色中有会心处)。
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
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
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
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
华原冒雪,营邱寒林。
江寺图于希古,鹊华貌于吴兴。
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
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
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
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
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妍,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
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
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
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资分格力,兼之者难。
百年以来,不一二覯。
故有章而习之,老无所得。
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
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
十幅如一幅,胸中丘壑易穷;一图胜一图,腕底烟霞无尽。
全局布于心中,异态生于指下。
气势雄远,方号大家;神韵幽闲,斯称逸品。
寓目不忘,必为名迹;转瞬若失,尽属庸裁。
山下尽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
聚林屋于盈寸之间,招峰峦于千里之外。
仰眎苕峣,讶跻攀之无路;俯观丛邃,喜寻览之多途。
无猿鹤而恍闻其声,有湍濑而莫睹其迹。
近睇钩皴,潦草无从摹榻;远览形容,生动堪使留连。
浓淡叠交,而层层相映;繁简互错,而转转相形(画家六法,以气韵生动为要。
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
全在用笔用墨时,夺取造化生气。
惟有烟霞丘壑之癖者,心领神会。
不然,虽毕生模古法,终隔数尘)。
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
状成平褊,虽多丘壑不为工;看入深重,即少林峦而可玩。
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
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
密致之中,自兼旷远;率易之内,转见便娟(此篇中阐发气韵最微妙处也。
其议论精微,语无虚下。
学者字字作禅句参之,默契其旨)。
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
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著笔。
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
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凡理路不明,随笔填凑,满幅布置,处处皆病。
至点出无画处,更进一层,尤当寻味而得之。
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
画之空处,全局所关,即虚实相生法。
人多不著眼空处,妙在通幅皆灵,故云妙境也)。
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
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于相度。
画法忌板,以其气韵不生,使气韵不生,虽飞扬何益;画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容。
粗简或称健笔,易入画苑之魔;疏拙似非画家,適有高人之趣。
披图画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丘壑忘为图画,是得天地之灵气也。
所谓艺游而至者,则神传矣)。
盖山容凭皴淡以相像,无泥皴淡而著其伪;树态假点抹以形容,勿拘点抹而忽其真。
钩之行止,即峰峦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纹痕。
顿挫乃钩劈之流行,浅深为渲染之变化。
虚白为阳,实染为阴。
山坳染重,多因阴影相遮;山面皴空,多是阳光远映。
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钩面出。
山脚伏而皴侧,坡脊起而皴圆。
麻皮虚脚而山空,兼让长林之得致。
钉头露额而石豁,又资丛树以托根。
墨带燥而苍,皴兼于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
衬复而内晕,钩简而外工。
钩灵动,似乎皴;皴细碎,同于擦。
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钩劈之意全。
著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间滃迹以省钩。
点之圆活,与皴无殊;皴之沉酣,眎染匪异。
钩之漫处,可以资染;染之著处,即以代皴。
复染于钩内,而石面棱棱;增染于廓外,而石脊隐隐。
皴未足,重染以发其华;皴已足,轻染以生其韵。
解索动而麻皮静,烂草质而牛毛文。
钉头莽于木,长短相施;豆瓣泼于芝麻,小大易置。
卷云雨点各态,乱柴荷叶分姿。
劈斧近于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脸易生习气,名手为之而遒。
大劈内带凿痕,小劈中含锈迹。
石凌面而隐叠千层,山没骨而融成一片。
灰堆乃矾头之变境,叠糕即斧劈之后尘(从古画家,各立门户,皆由皴法不同。
自唐五代南北宋以至元明,其笔法有如方枘圆凿之难入者。
然其中自有一贯通之理,故能精于一家法,而得其变化离合处。
则诸家画法一以贯之,更无凝滞。
今人之蔽,只在不能专攻一家,故诸家皆无入处也。
观此论皴法精详,开墨妙之玄秘,补前人之缺略,真六法之微言也。
画中惟皴法最难,所宜亟讲。
各家画法,未易兼综,然须画北宋,勿使一笔入南宋法;画南宋,勿使一笔入元人法;画元人,亦勿使入南宋诸家法。
诸家各有门庭,勿相混淆。
惟通其理而化其偏,读此可以豁然开悟)。
钩多圭角而俗态生,皴若团圞而清韵少。
皴之俯仰,披似风芦,而垂如露草;皴之缜密,明同屋漏,而隐若纱笼。
连钩带染,机到笔随;似石如山,形忘意会。
点分多种,用在合宜。
圆多用攒,侧多用叠。
秃锋用衄,破笔用松。
掷笔者芒,按笔者锐。
含润若滴,带渴为焦。
细等纤尘,粗同坠石。
淡以破浓,聚而随散。
繁简恰有定形,整乱因乎兴会(浓淡聚散,点法要诀,更须以各家法参之。
论设色之妙,于下文数语尽之)。
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
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
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
轻拂轶于秾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
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
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干;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
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此言一色中变化,已造妙境。
至论及无色处,精微之理,几于入道)。
宜浓而反淡,则神不全;宜淡而反浓,则韵不足。
学山樵之用花青,每多龌龊;仿一峰之喜浅绛,亦涉扶同。
乃知惨淡经营,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即令朱黄杂沓,或工或诞,多于象外追维。
千笔万笔易,当知一笔之难;一点两点工,终防多点之拙。
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
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
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
静气今人所不讲也。
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
山隈空处,笔入虚无;树影微时,墨成烟雾。
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
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
笔渴时墨焦而屑,墨晕时笔化而熔。
人知抢笔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墨之涩,不知涩而非枯。
墨之倾泼,势等崩云;墨之沉凝,色同碎锦。
笔有中峰侧峰之异用,更有著意无意之相成。
转折流行,鳞游波驶。
点次错落,隼击花飞。
拂为斜脉之分形,杰作偃坡之折笔。
啄毫能令影疏,策颖每教势动。
石圆似弩之内擫,沙直似勒之平施。
故点画清真,画法原通于书法;风神超逸,绘心复合于文心。
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
点笔闲窗,寓怀知己;偶逢合作,庶几古人(此复拈八法示人,以见书画同源,真千古不易之论。
此笪先生《书筏》《画筌》并著之意也。
“高隐”下四句,尤为作画根本要义,勿轻读过)。
至于人物花卉,鸟兽虫鱼,冠服审其时代,衣纹应有专家。
顾盼想其性情,爪发更无遗憾。
春葩秋萼,花叶全师造化,写艳如浮其香;云翼霜蹄,飞走合于自然,传神兼肖其貌。
鲜鳞缭绕于溪潭,荇蘩弄影;草虫飞缀于条叶,风日摇姿。
顾吴陆李,韩戴徐黄,昔号擅长,世珍遗迹。
援毫傅彩,造于精深。
能事此者,览而自悟。
绘法多门,诸不具论。
其天怀意境之合,笔墨气韵之微,于兹编可会通焉。
●跋 仆以患足,守拙深山,离群索居,同于木石。
偶著有《书筏》《画筌》二篇,聊用遣怀,非敢自谓解事也。
时庚申夏,访医湖上,稿本为童子携置行笥,秋岳曹先生见而悦之,命仆付梓。
窃笑艺林卮言,无裨身世,谢以未遑。
及返棹吴门,虞山王子石谷、毗陵恽子正叔两友人,过访虎阜,讨论诗画,索观此篇,深为许可。
因相与纵谈生平所见唐宋元明诸大家流传真迹,幸篇中无不吻合者,遂参较评阅,力怂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
同所编《书筏》一篇,取正大方为幸也。
笪重光识附錄:
笪重光字在莘丹徒人順治壬辰進士由刑部郎擢監察御史廵按江西時稱敏幹居鄉值海冦犯鎮江與張九徴設計守禦有功桑梓性好施與賑恤窮困鄉民德之(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江南通志卷一百四十三)
笪重光及其小楷《嘉州集》佚名
孟津骨朽松侨死,
海内谁知所以然。
这是清初书法家陈奕禧(1648-1709,字子文,号香泉)题傅青主《惠昭塔碑》句,诗中流露出作者对清初书坛的悲观情绪。
清初的书坛,一方面由于由明入清的王铎、傅山(松侨)的去世而出现真空,没有能够引领一时的巨擘。
陈诗“海内谁知所以然”便是当时书界的真实写照。
一方面则笼罩在晚明董其昌、王铎、傅山等名家的阴影下,特别是董其昌对清初书坛的影响至巨,如当时名家姜宸英(湛园)、何焯(义门)、汪士鋐(退谷)、陈奕禧(香泉)等皆取径董其昌。
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说:
“张司寇(照)书名最烜赫,其笔力沈鸷,洵足追步香光,而气韵远不逮矣。
姜湛园、何义门气韵与香光为近,而笔力又不足以副之。
”可见当时书法不论取法、品评,一是皆以董其昌为标准。
这里另有一个原因,即康熙帝喜欢二王书,而于董香光独有青睐,王士禛(1634-1711)《分甘馀话》“清朝状元多选书法优者”条曰:
本朝状元必选书法之优者。
顺治中世祖皇帝喜欧阳洵书,而壬辰状元邹忠倚、戊戌状元孙承恩皆法欧书者也。
康熙以来,上喜二王书,而己未状元归允肃、壬戌状元蔡升元、庚辰状元汪绎皆法《黄庭经》、《乐毅论》者也。
惟戊辰进士中工二王体者,首推海宁查昇,以其族叔嗣韩兼习《五经》,拔置鼎甲,昇遂抑置二甲。
王士禛这里主要例举的是应举所作的小字正书,其实如查昇的行书便师法董其昌,并深得康熙帝的赏识。
但从王士禛的话中颇可见帝王个人的喜好对当时书坛的影响之巨。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学董而成一时风气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但因此而致使一些偏师独出、不受董书羁缚,有复古、创新意识的书家受到抑置,却也是此一风气的最大弊害。
清初的笪重光便可谓是这一风气的最大“受害者”之一。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号江上外史、郁冈扫叶道人、蟾光等,句容(今江苏镇江)人。
顺治九年(1652,壬辰)进士,(同科一甲三人中,状元邹忠倚即王士禛《分甘馀话》中所提到的“法欧书者”;探花沈荃在康熙朝因能写一笔董书而成为康熙帝师,备极荣宠。
)旋自刑部郎中考选御史,顺治十二年(1655,乙未)巡按江西。
有直名,后因得罪权臣明珠,罢官归乡,隐居茅山之麓,学导引,读丹书,潜心于道教。
笪重光生活的时代,正是董书最盛之期,由于他在书法上并不随顺时流而能逸出董书风气,并且过早地退出了政治舞台(中心)而隐居乡里,所以他的书法一直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
在当时及之后论及清初书家的书论中,很少提到他,也很少把他和姜宸英、汪退谷、何焯诸家并提。
一直要到了清代中期,他的同乡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号梦楼)才对他的书法推崇备至,且推论其书不遗馀力,如云:
吾乡笪江上先生书格超妙,小字尤佳。
盖先生自解组后隐居句曲山中,读丹书、学导引、游神于尘滓之外,故所作书飘然有凌云之气。
国朝善书之家如先生者未可数觏见也。
(《快雨堂题跋·笪江上尺牍》)
又云:
国初善书之家如华亭沈绎堂、慈溪姜西溟皆能胎乳古人,摆脱时径。
至于披露天真,俾字里行间飘飘然有凌云之意,则吾乡之笪江上先生所独也。
(《快雨堂题跋·笪江上书江冷阁集序》)
直欲置其书于沈绎堂(荃)、姜西溟(宸英)之上,而为清初书法之冠。
这里虽然难免“于乡先辈不能无私”,但包世臣在其所撰《艺舟双楫·国朝书品》中将笪重光行书置“能品下”第三名,(在笪重光前者为神品、妙品上一人邓石如;妙品下二人刘墉小真书、姚鼐行草书;能品上七人释邱山真及行书、宋珏分及榜书、傅山草书、姜宸英行书、邓石如草书、刘墉榜书、黄乙生行榜书;能品下二十三人王铎草书、周亮工草书……)也可谓评价极高了。
关于笪重光书法之取径,王文治在《快雨堂题跋·笪江上尺牍》中有很详细的论述:
江上书上至章草下至苏米,靡所不习,恨不能确然指其得笔之渊源。
然其游丝袅空、萧然自得之处,无所秉承不能独造也。
一日偶临嵇叔夜《绝交书》,恍然大悟曰:
此吾乡江上先生之书之所自出也。
自此以后,凡见笪书无一点一画不了然其来处矣。
赵鸥波云“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学之便可名世”真甘苦之言欤。
王文治此语虽然只是一己之推测,但他对笪书如此穷索苦究,应该也是能比较接近事实的。
嵇叔夜《绝交书》今日虽不可见其真貌,但总之笪重光的书法取法魏晋应该也是可信的。
笪重光书法魏晋,特别是嵇叔夜,正和他的性格相契。
这是可以以他的诗为证的。
其诗曰:
“野水桥边旧业存,数间茅屋向乾坤。
太平一半深山得,何必承明始是恩。
”诗的意境和用典都出自七绝圣手王昌龄的《长信秋词》,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气质和归隐山林的志趣,是其人、其诗、其书完满合一的体现。
所以王文治评其书“无纤毫尘滓气也”,正是其高出众人之处,也是别人所难到处。
笪重光并善画,与王翚、恽南田交游,互有影响,“江上之画特书之绪馀,而一对恽王便入作家辙轨,此友朋之益也。
”(《快雨堂题跋·笪恽王三家合册》)庞元济《虚斋名画录·笪江上仿元人笔意轴》中附录王恽二家题跋:
“笔致飘潇,矫然出群,视余图何止十倍胜也。
”(王翚),“笔不到处致有高韵,非近日庸史所能梦见。
”(恽南田)正可见二人对其画推崇备至。
笪重光并有《书筏》《画筌》二书传世。
其论书曰“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是中国古代自孔子以来儒家“和”的思想在美学中的充分体现。
说其“皆由甘苦中流出”也并非虚誉。
昆仑堂美术馆藏笪重光小楷《嘉州集》一册,录五言律24首。
《嘉州集》是唐代诗人岑参的诗集,通行本作《岑嘉州集》。
岑参官嘉州刺史,因此得名。
此册共十开,每开21.5×12cm,唯独第十开略窄(21.5×8cm)。
又册中诗题与诗往往分布前后两页(凡四处),一处则诗中分为两页,疑此作原为一小手卷,后割裱成册。
册前有王文治题署,曰“江上先生真迹,松下清斋鉴藏,文治”,钤“王氏禹卿”朱文印,弥足珍贵。
王文治称笪重光“小楷法度尤严,纯以唐法运魏晋超妙之致……以《曹娥》仰追《宣示》,骎骎乎登锺傅之堂矣。
”(《快雨堂题跋·笪江上书江冷阁集序》)观此册字形宽展,捺画闲闲逸出,颇见雅意,亦合于“气之舒展在撇捺”(《书筏》)。
此册前后共钤笪重光印11枚(其中“直指之章”“江上笪氏图书印”重复),册尾钤“笪”“笪重光印”诸印以代款字,亦颇具一格。
笪重光的小楷书传世极少,所以此册尤显珍贵。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号江上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