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父母心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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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丈夫鼻孔里一个轻轻的“哼”,就把她的自我得意之情吹散得一干二净。
“我们阿平就是投胎投错了,要再差几步投到楼下二哥那儿,哪怕就是虹口妹妹家都比投我们强。
看,就这半年工夫,他俩的儿子女儿都飞走了,一个在芝加哥一个在洛杉矶,说不定人家现在正在边品着可口可乐边自得其乐:
‘要我们投胎投到阿平身上,可真要哭死了’呢!
大哥也真是,一样的亲侄子,再多保一个出国又能多用掉他几个钱呢?
怪道都说美国人最小气,最不认五亲六戚。
看,这下连着去了三封信都不见回信。
”妻子却插嘴了:
“谁让你做事太绝,当初大哥一连来了四五封信,你就一个字也不回人家,还一本正经把信都交到领导上,人家老二就不像你那样板板
六十四。
”“你少说几句,光会放马后炮!
”老周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而今也不知怎么搞的,他想关起门当土皇帝都当不太平,妻子开始越来越不服他了,他“说了算”的次数好像也越来越少,可怕的是连他自己也感到自个经常“老‘車’失匹”(“車”读“ju”,上海方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意思)。
就这件事说,对老大是做得太绝了些。
可话能这样说吗?
五十年代那阵,谁敢沾“美国”这个边?
老二算啥,正因为他不像老二那样一根肚肠通到底,才没扣上右派这顶帽子呢,这已是很不容易了。
像他这种出身不硬的本来就该夹着尾巴小心做人。
再说他这一贯的小心谨慎,用妻子的话“板板六十四”,还不是为了阿平,那婚后十二年才得的唯一的孩子!
打二十二年前他把儿子那粉红色的小身子搂在怀里时,就暗暗对天祈祷,他要对得起儿子,那由他赋予生命、与他血肉相连的儿子!
事实上,远在儿子出生以前,甚至在他周某本人尚未成婚以前,他已经为了儿子,作出过一番牺牲呢。
那差点成为他妻子的第一个女友,就是因为身子太瘦弱了以致使他担心,他有可能无法享受到当父亲的欢乐,于是他咬咬牙终止了这段如诗如画的罗曼史。
他可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又能吃又能睡的结结实实的妻子在婚后竟纹丝未动,总算谢谢上帝,到了婚后的第十二个年头,儿子不慌不忙地来了。
真不可思议,儿子与他是如此相像,简直是他自个的翻版,难道生命真可以复制?
难道世上真有“重生”?
要他能再重生一次,他可有那么多未遂的心愿要了结:
首先,他一定得为自己设计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的童年完全是一片灰色,不堪回首。
他在兄妹四人中排行第三,这个位置是注定得不到父母的特别宠爱的,父母一般总是特别宠爱老大或最小的。
外国铜匠(钳工)出身的父亲在闸北开了爿百来人的铁工厂,钱是赚了不少,然而整天忙在生意经里,对母亲和家人却又吝啬又苛刻。
那时他是多么羡慕住在他家隔壁的一个与他同年的美国小男孩帕克,一个牧师的儿子。
他有那么一大堆玩具和图画书,还有那么深的父母的爱。
小帕克常常一蹦一跳地牵着父母的手出去游玩,他可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特别令他羡慕的是帕克的一套金属建筑材料玩具,盒内还配有小螺丝刀、小扳头,借助这些小工具可以装配出楼房、坦克、起重机„„那阵他常常梦想着,哪天要是他也拥有这么盒玩具,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要是他果真能重生一次,他将对自己的职业都要重新选择一番。
当初,可能那盒建筑材料玩具的启发,他极想选择“建筑”专业,可父亲坚决不同意。
那个年月,最有用的事学会怎样赚钱。
于是,他只得违心地选择了“经济”。
唉,他这一生遗憾的事可多着呢„„当然,重生是不可能的,一切唯有在儿子身上加倍偿还了。
儿子刚满四足岁,他就迫不及待地替儿子买来那盒金属材料玩具,叁元一盒,想不到童年那个美梦原来竟是这样便宜!
遗憾的是儿子对这套玩具不感兴趣,不到三天,那些个小铁片已给扔散得残缺不全。
儿子的玩具太多,他不稀罕!
儿子时运不好,刚出生就遇上了自然灾害,亏得后来市面上有高价商品供应:
奶粉、蜂蜜、桔子汁、鱼肝油样样都有,只是价钱贵得吓人。
他一月一百元的工资再加上妻子六十五块工资不算少了,可要买高档品,还是吃不消,亏得故世的父亲名下那一季度四百来元的定息归他独个享受。
大哥早年出国谋生,二哥又是右派,周家自然是不会承认这个“逆子”的,妹妹又出嫁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这笔钱归他独自一人自然天经地义。
可到了六四年,时局不对头,小四清已开始了,为了儿子,他咬咬牙硬是把全部股息放弃了。
儿子是块晶亮的水晶,他可不能玷污他。
他还竭力让儿子回避住在楼下的二哥,表示他们一家与这右派没有任何瓜葛。
可不是吗?
在二楼扶梯口他还装了扇腰门,真个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呢。
为了儿子,他在单位里甚至可以整整八小时不说上一句话。
俗话说:
祸从口出嘛!
他在单位里没有朋友、没有知己,他只要有儿子就够了!
直到今天他还心甘情愿地在领导手下做一名驯服的群众,尽管领导像走马灯样换了不少,从“造反派”、“工宣队”、“军代表”直到原来“文革”前的老领导,他一直是个老老实实的公民,无论是当初对走资派的“大批判”还是后来的批判“四人帮”,他都一律用正楷写成端端正正的书面发言交到党支部。
当然这难免使他有时弄得十分难堪。
有啥法子呢?
为了„„儿子呀!
门“砰”一下推开,儿子回来了,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纸包。
“爸、妈,我朋友小李给我弄来条牛仔裤,温州走私贩那儿弄来的,四十块。
”四十块一条布裤子!
老周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儿子却煞有介事地翻过裤子拍拍那块钉在背后的铜招牌:
“瞧,真正的美国狗头牌呢!
”他哪知道爷老头要比他识货呢。
这种裤子他在四十年代末就见识过,不过那时一般人都不屑于问津,唯有那些外国烂水手和阿飞才穿这种包屁股牛仔裤。
“你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阵克林奶粉都摆在地摊上卖,现在还得凭外汇券呢。
”妻子又在动摇他的绝对领导权了。
“这种裤子在美国卖得挺贵,那边合成纤维不值钱。
现在人民币有得买乐得用脱几张人民币,将来我到了美国要参加什么派对(家庭舞会Party)的,也不至于显得太土„„”听儿子这口气,好像当爹的有着用不完的人民币似的。
“跟你说过几次,送你去美国是让你读书去的,不是让你去开什么派对。
”“哦,别这样正经了,爸爸,你自己从前就享受过,见识过,现在倒对我讲官话。
”什么话呀?
他哪阵“享受过”、“见识过”了?
“别哄人了。
爷爷是老板,你和电影《子夜》里的小少爷一样,喝喝酒、跳跳舞„„”瞧,现在的青年,只懂得电影里那一套,哪懂得生活?
那阵他为了能读到一所不收费的公立大学,不是和几个同学不顾动荡的时局挤在三等舱里千里迢迢去了重庆?
抗战烽火一起,与家里断绝了一切音讯,连吃饭都发生问题,他就和同学们边工作边念书,全靠着自己努力才完成了学业!
那段生活给予他的帮助最大。
现在不是大家都在夸他精明能干,可他心里明白,他并不是生来的机灵鬼,重庆那段困苦独立的生活却令他得益匪浅!
“得了,翻出那些陈谷烂芝麻的事啥意思?
和人家那几个整天叼香烟、不读书的孩子比,我们阿平还真不错呢。
”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阿平虽说是独苗苗,可父母的话还是听的,从不敢有自个主张。
这回这条四十块的裤子,只要他当父亲的说个“不”字,他也不敢买下的。
直瞧着父亲勉强点点头,儿子才匆匆地扒下几口饭,回自个屋试新装去了。
儿子二十二岁了,要漂亮啦!
二十二年,一眨眼工夫,在他还未来得及好好为孩子设计一番未来之时,儿子已经长大了。
说实话,儿子一诞生,他就为他计划好未来——培养他当个建筑师,了却自己年少时未遂的心愿。
可孩子运气不佳,还未受启蒙教育就遇到“文化大革命”,可也全亏了他几年小心谨慎地做人,他们一家竟奇迹般在“摧枯拉朽”的“大革命”隙缝中逃脱出来。
可有件心事从此却日夜挂在老周心头:
上山下乡。
于是他像社会上的大多数人样早早地做了准备。
那阵由于“伟大旗手”,搞文艺特别吃香,可以免去许多风吹日晒的皮肉之苦,他替孩子买了把小提琴,还特地打破不与人来往的惯例,托人在《智取威虎山》交响乐剧组请了个小提琴老师„„无奈儿子对小提琴不感兴趣,学了好一阵还拉得像杀鸡那样刺耳。
不过此时的老周已学聪明了,他发现决定孩子将来前途的根本不在于有什么“一技之长”,而在于有无什么“一官半职”的背景。
他开始广交朋友。
由于张嫂烧得一手绝妙的无锡菜,他的餐桌上居然也有了几个红领章穿军服的嘉宾,好容易火候差不多了,只等他在适当时机开口要求给儿子在交大或同济安插个名额,一切又都改变了:
高考制度恢复了。
凭考分入大学也好,爽爽气气地不用看人脸色,儿子幸好还只有初三,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儿子还算争气,起先傻乎乎的偏爱考什么中文,让他给着着实实地训了一顿:
这年头耍笔杆子还有啥出息,当然是理工好,吃香。
他老周当初要不听父亲摆布,现在也不会整天和算盘打交道了。
儿子虽说连考三年都落第,可考分却是一年近似一年,去年那次高考已与录取线只相差三分了。
眼看老周这一大心愿就可以了结了,可而今的事,过一个礼拜就出得一个新花样。
也不知怎么一来,送子女出国留学也成了件时髦事,这可真叫老周悔极了。
谁让他当初做得太绝,与大哥一刀两断,而今一点弯也没法转了。
眼看着二哥的两个孩子都让大哥给保出去了,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厚着脸皮给大哥写封“是我错”信了。
大哥倒也爽气,高高兴兴地回了封信重叙兄弟之情,可待他话入正题——提到阿平赴美自费留学之事,大哥却开始推托了,说他已保了老二的两个孩子,再保一个经济搭不够。
后来,索兴连回信都没了。
这不是吗?
三个月前去的信至今天都未收到回信。
好像故意要刺激他,妹妹的女儿也飞走了,让妹夫的兄弟保走了。
绝望之余,他决定去求妹妹的小叔子,虽说关系是远了点,可多少总沾着点亲,现在他只剩下这最后一招了。
这阵妹夫那位兄弟正好在上海,他这么急着催张嫂开饭,就为了饭后去宾馆拜访这位隔壁亲戚,联络感情,还横下心花了一百二十块买了支野山参呢!
“其实参药店那支七十元一支的看着也不错了。
”妻子一定也想到那支人参上了,女人就只知道心疼几个钱。
“这种人资格老了,好货次货一眼就看得出啦。
再说阿平的事得抓紧办,这政策说变就变,过几年就怕送不出了。
”“要把阿平送哪?
”正在低头收拾碗筷的张嫂猛听到这“送不出”三个字时心里不由一沉,可马上警觉到这已超出她这个当保姆的该知道的范围了,便忙又低下头匆匆地收拾着。
“送去美国呀。
”老周这点倒不怪罪她,看得出张嫂有点舍不得平儿走,这令他十分满意,平儿就是招人疼嘛!
“孩子大啰,也得让他见见世面,有出息点!
”“美国”,张嫂费劲思索一下,她对美国的全部概念就是解放初那年土改队演的活报剧中的美帝国主义,高高的鼻子上涂着白粉,再加一顶高帽子。
“远着吧?
”“当然,有十万八千里呢。
”老周开始不耐烦了,起身推开椅子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工作。
主人一家全出门了,屋子里出奇地静,这会儿的时间完全是属于张嫂的。
她刷洗完了碗筷,在自己那小间的铺板上躺了下来,伸伸酸疼了的腰腿,这片刻的自由宝贵得她竟不舍得在睡眠中将它稀里糊涂放过。
“妈,翠琏说什么也得一架缝纫机„„”儿子那几句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她支撑起疲倦的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手帕包,里面十块一张的票子共十二张,还差着点呢。
再说买缝纫机还得凭票,哪来的票证呢?
对,去求求天天托她买菜的胡家姆妈吧,她儿子好像在商业局当什么官来着。
她拖起身子下了床,唉,还不是为了那讨债儿子!
六一年那阵正闹自然灾害,她又刚刚生下福生,家里多了张嘴,眼看一家大小都没法过了。
可巧她婆婆原先帮佣的老东家周家来了封信,说是想找个奶妈,一月三十块钱,管吃管住,还不要粮票。
这美差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可当她扔下嗷嗷待哺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门时,才体会到这份美差的代价是很大的。
帮佣这滋味只有自个知道,菜冷了热了,咸了淡了,任别人怎么挑剔也不能回嘴,还有脑袋瓜也得放灵活点,第一次人家交代时就得用心听,要再让人家交代第二次、第三次,那味道就不好受了。
帮佣三年后她第一次回家探亲,乡里的大姑娘们都羡慕她那不经风吹日晒的脸庞,巴不得跟着她一块儿去上海,可做过保姆的婆婆却心疼地拍拍她肩头。
待她一抱起黄黄瘦瘦、一看就是先天不足的儿子,她心头就一阵酸楚,她真想不走了。
可儿子还小,要把他养大成人,还需要不少钱呢!
为了弥补当初用乳汁卖了钱而委屈了的儿子,她每次回乡总像牛一样大包小包背了一身。
年复一年,儿子确实长大了,由黄黄瘦瘦长成一个结实强壮的小伙子,标准的强劳力,可张嫂越发感到自己不能告老还乡,儿子越大,越需要花钱了。
为儿子做媒的也真不少,她扔在乡下的那副空名声实在让她骑虎难下:
人家都以为她在上海赚了多少大钱压在腰包里。
唉,有钱也罢,无钱也罢,都在为儿子操心。
东家周先生可不是吗?
日夜琢磨着怎样把儿子送到外国去,世上的事也真令人无法理解,她可巴不得能天天守着自个的儿子呢。
美国,准远着,阿平一不会烧,二不会洗,一下子远离父母到外国去,在一群高鼻子蓝眼睛中过日子,能行吗?
一旦有个伤风发热的,跟谁去说?
远离家门这滋味张嫂可懂得太多了!
这周家的楼房虽说比乡下的屋子要大要亮,连厕所间都比乡下的卫生所清爽、洁白锃亮些,一不用挑水二不用拾柴,可千好万好毕竟是人家的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去外国不也是这么个道理?
再好也是高鼻子蓝眼睛的,阿平总得受点委屈。
这小家伙还有胃气疼病,冬天少不了在被窝里搞个热水袋,可他自个老也忘掉在临睡前冲好,到头来还是她这奶娘帮他记住了,这一去到了外国,谁会替他想得到这样周到?
不是自己骨肉不心疼!
想到这里张嫂不禁鼻子一酸。
得了,自个的孩子都顾不上,还去疼别人的儿子干嘛,人家当父母的都舍得,她有啥话好说?
眼下儿子那架缝纫机是要紧的。
唉,忙忙碌碌的,除非将来两脚一伸,这份心思是撂不下的!
她理了理头发,小心地用指尖扣扣胡家姆妈的门。
“啪”,老周的妻子忿忿地扭亮了灯,喋喋不休地数落着:
“那一百二十块的人参算是扔到海里了。
妹夫的兄弟真会装穷,你没见他太太穿的那身皮大衣,够我们阿平读几年书了,不肯帮忙就是了。
”老周疲惫不堪地在沙发上坐下,自我安慰道:
“也难怪人家,这钱人家还不是花力气挣来的,再说这种人看着回国挺威风的,又是皮大衣又是钻石戒,在国外怕也做得累弯腰,就跟我们张嫂一样,乡里人以为她在上海发大财,要不,那儿媳又是毛线又是缝纫机的„„算啰!
”他说着有点泄气了,“要求着别人帮忙,实在也是一件没有味道的事。
”看来,儿子是没那份出洋的福气啰。
一想到这,老周未免又钻进牛角尖里拔不出:
要是当初„„这是老周最大的遗憾,四八年大哥出国时曾邀他一块去谋生,那时他刚在重庆过了八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实在不愿再去异国他乡流浪了,那阵他要下定决心和大哥一块去了,现在也不用再替儿子操这份心了!
“哟,信,来信了!
”妻子在门缝边俯身拾起一封信。
正是他们盼着的信,雪白的信封右上角用红蓝两线描成三个花妙的“U•S•A”字样的美国来信。
可是„„不对呀,不是大哥的手迹,再说信封上的路名还是老掉牙的解放前的旧路名,怪不得邮递员在信封上写了“试投”两字。
寄信人是美国麻省帕克。
帕克是谁?
可收信人的名字一字不差是他周某本人。
不管了,这年头能从天上掉下个洋亲友总是件好事。
信中掉下一张泛黄的照片:
一个穿水手装的外国男孩和穿长衫的中国男孩。
哎呀,他可记起来了,那不是小帕克,那位牧师的儿子吗?
信上说帕克马上要随同一个大型旅游团来上海故地重游,看看旧居,只是不知童年好友周是否还在原处居住„„这,是在梦里吗?
老周狠狠揪了把自己头发,疼得双肩一缩,他急急叫过妻子,再三叮嘱她不许走漏风声,特别楼下二哥一家。
这份洋情意可是他独自占有的。
言语之下,老婆一句一个“应”字,老周感到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家长宝座又重新巩固下来。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封信原是楼下二哥塞进他房门的,邮递员原先把它塞进老二的信箱。
“让他给我们带架彩电来,外国人带进来可以免税的。
”彩电,女人就光看着鼻尖下那一点点,老周可看得远了,儿子阿平这下可绝处逢生了。
如今帕克也当上牧师,还是神学院的博士,牧师跟和尚一样,以善为本,再说教会向来是赞成和鼓励教育的,有希望了。
“上次大扫除翻出来那本英文版Bible(圣经)还在吗?
”他问妻子。
“你打算祈祷吗?
”“傻瓜,帕克是牧师呀!
俗话说,对人说人言,对鬼说鬼话嘛!
”一切是意想不到的顺利。
就凭着老周那两段背得滚瓜烂熟的主祷文和诗篇二十三章,帕克先生已对他持十二分好感。
帕克在沪的三天期间,老周为他设了两次宴席:
一次是达华宾馆的仿膳,一次是家宴,两顿饭共花了二百来元,可真叫千金买一笑。
原先老周预算里还指望帕克会带点洋货来,岂料洋人真是刮皮,第一次上门带来一束搁不久的鲜花,第二次干脆空着双手。
得了,这一切毕竟是区区小事,关键还得看他对阿平的事肯不肯担肩膀了。
于是趁着帕克将一截海参送到嘴里美美地品尝着时,他正式向帕克提出了。
可是洋人真有点“洋盘”(上海方言,讽刺一些不识时务的人),瞧帕克那几句话:
“„„你们的大学是公费的,何必再花钱将儿子往外国送?
”这话该打哪里说起?
不管怎么说,别人家的儿子能享受到的,他周某的儿子当然缺一不行。
再说儿子去美国留学将来能弄到张移民证,这就是上策了,也就是许多人自费留学的根本目的。
而今的目光不同于从前,你儿子是战斗英雄也罢、劳动模范也罢,都及不上儿子在外国能替你生光。
万一儿子在美国混不下,这当然是下下策,回国来只要讲上一通资本主义制度如何没落腐朽、他如何放弃优裕的条件回到祖国,那儿子前途同样也是不错的,好歹他镀过一层金了。
这件事呀,随便怎么说都是不蚀本的。
当然对美国人可不能这么说。
“帕克先生,我们从小在一起,你应当了解,我的童年时十分黯然的,父亲没有尽心培养过我,尽到为父的责任。
而今我有了儿子„„”老周小心地斟酌着词眼,那口流利的英语更加重了感染力。
这也不能说是他临时瞎编的,倒也是他的心腑之言,或许他对儿子确实爱得太深了。
那种挚爱之情使帕克也不由得陪着他叹息。
“好吧,让我回去同我的太太商量一下,不过,”他又加了一句,“周先生,你不感到你为儿子做得太多了?
‘生身的父都暂随己意管教我们,惟有万灵的父是永远管教我们’,对孩子,我们不宜为他一一安排就绪,一切唯有听从主的意旨„„”这个讨厌的牧师,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布起道来了?
不行,得趁热打铁,这回非叫他拍板敲定不可。
“有你这样的富有爱心的神的仆人做监护人,我的阿平,一定会承受更多神的恩典的。
”老周忙忙用这句话煞住了帕克先生的布道,并吩咐张嫂上甜点。
可向来麻利干练的张嫂竟破例没留神侍候,只见她正拿着托盘怔怔地在一边出神。
“张嫂!
”老周有点恼了,许是张嫂老了。
“周先生,你问问那洋人,那边冬天冷得怎样?
阿平不是每年冬天都要犯胃病,在上海算南方了都如此,那边倒是算北方还是南方?
”这乡下人真是,阿平的事而今八字都还没一撇,她倒讲起南方北方,倒好像阿平已经手执飞机票要走了!
家里雇保姆就这点不便,好比自己给自己安插了个间谍。
他不耐烦地朝张嫂挥挥手:
“没你的事,快上点心吧,外面不要乱说,特别楼下。
”“帕克先生,美国而今实行什么流行曲?
自猫王艾尔文斯死了后,谁是最出名的?
您去过狄斯耐吗?
我一到美国就要去那里看看。
我还想学会迪斯科,真正的美国风味迪斯科„„”儿子正在结结巴巴地搜索枯肠寻找词汇与帕克会话。
讲得还可以,究竟是三块钱一个钟点请了老师来专门辅导的,亏得他早作准备,否则儿子英语过不了关,还是白搭。
“不过,小伙子,”帕克拍拍阿平瘦削单薄的肩头,“美国并不单单只是狄斯耐和迪斯科,美国同时还是个战场,以你的身子来说,上这个战场似乎太弱了,你得学会洗汽车、除草、粉刷,得准备吃大苦。
”“ahardlife”,用中国时行的话语就是吃大苦。
“吃大苦,耐大劳”,这句话对老周好像挺熟悉,上山下乡那阵老听见这句话,真不吉利。
好像阿平不是出去求学,而是像黑奴一样运到美洲去似的,这兴许是帕克因为心疼那几个钱而放出的空气,想吓倒我周某,没那么容易。
帕克离沪时老周专门去工艺服务部花了四百六十块钱买了对精致的玉雕送给他。
洋人来了三天,老周共计花了八百块,硬是动用了他赖以养老的储蓄。
不过,老周自我安慰道:
八百元折合美元四百,这说明老周已交给帕克四百美元了,想来帕克心中也有数的。
帕克真讲信用,不亏为做牧师的。
两周后一切手续都已办妥,并出示了三万元为阿平作保,可信上说实际上他只肯负担阿平六千美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些只保证阿平一年所需要的,而且阿平在毕业后两年里要把这六千美元还清。
帕克还随信寄来一份有律师签名的契约书,立等老周签章后再寄回送存。
厉害,美国人真是不讲交情,什么玉雕呀、仿膳呀,都只字不提了。
不过,总算办妥了。
有帕克这样一个保证金额大而且德高望重的神学院教授作保,美国领事馆很快把护照签证下来了。
当老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张经领事签证过的护照时,他感到于世再也无所争、无所求了!
“那边的天气„„”张嫂在一边怯怯地发问。
对呀,这几天忙着购物、买礼品、找裁缝,偏偏忘了那边的气候是属于南方还是北方,老周匆匆翻出地图查看麻省的经纬度。
“这个让阿平带着吧。
他原先那个热水袋套已破了,到了外国看来也不会有人给他缝缝补补的。
不是亲人不心疼呀,带两个去备着点好。
”张嫂递过两个薄绒布缝制的热水袋套,细针密缝的,右下角还绣着一只精巧的牛头,阿平是属牛的。
灯光下张嫂的眼睛红红的,她又哭过了。
去美国还带上那么个土布袋袋,像话吗?
不过张嫂那片诚心确实让老周感动。
“张嫂,别难过,待阿平在那边找了个好饭碗,每月给你寄上一百块养老。
”“只要记着到时候给我写封信就好了。
”张嫂勉强挤出个笑容,泪水又耷拉下来,她隐到厨房去了。
每月寄一百块,哪有这样的好事?
好像外国有遍地黄金等着阿平去捡。
乡里人也这样想她,光知道她经常四十五十地往家里寄,天知道她这几个钱是怎样挣的!
儿子早几年倒好像挺懂事,每次总依依不舍将她送到长途车站。
“姆妈,我将来一定多挣工分,你就不用再离家了,我养你。
”那几句话说得张嫂心里蜜甜,真巴不得儿子快点长大,再给他娶上个媳妇,她可真能告老享清福了。
可儿子越大就越好像不懂事了,要这要那的,连当娘的都跟着他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