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之情深犹自声带啼上Word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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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艺术·
大家》2014年12月专栏文章
在人类的主观意识里,在我们的见地中,对世间一切宝贵的、有价值的东西,总是希望它能保留下来。
不过依物质的特性,太多东西总是不易保留的。
一个人出生到世间,不消百年的弹指间,来与去,竟可以如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件物的制造或生产,随它的构造如何坚硬顽强,只要疏于照顾,自有时间这个东西来慢慢融解,将它化为尘埃与齑粉。
这是无以逃避的事物的内在逻辑和规律,即万物有始就会有终,有生就有消亡,“在”之后就会“不在”,一切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为了构筑可以保留的历史,人类一直勤勉地努力着,建构各样的文明体系,以确保可以将曾有过的物质和思想的结晶,点点滴滴地保存下来,让历史得以绵延。
对我们的记忆来说,文字一直是极为重要的一种明证。
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如何存在过,有过怎样的思想,奉献过什么成果,文字记载了他,他就一直在那里了。
对艺术抱持兴趣的人,却还有另一种幸运,即在文字之外,通过他创造的作品,记录他的思考,留下他的痕迹。
这另一种记忆的途径,较之于文字,因其有形、有色、有线条,比之文字更引人好奇,逗人兴趣。
由此,要想探寻某位艺术家的思想,从其创作的图式中去寻求答案,可算是最为有效的方法了。
尽管这种解读有可能更为曲折复杂,或其实超乎地简单,但简单也好,复杂也罢,艺术作品总是一个艺术家可见的思想,那么反复品味或考证他的作品,无疑是走近这个人隐秘世界的最佳通途。
中国20世纪早期油画的代表人物王悦之(1894-1937),在很长的时间内,尤其是上世纪40年代初至70年代末这段时期,是一直隐匿不见的,人们既未闻其名,更未知其人。
即使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这30多年内,也只有小范围内的艺术工作者知道他的存在。
旧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建馆五十周年纪念展”,内中展出了司徒乔、潘玉良、余本、陈抱一、李毅士等中国近现代美术名家的作品,真是群星荟萃,星光闪耀。
其中有好几幅王悦之的大尺幅作品如《弃民图》《亡命日记》《摇椅》《燕子双飞图》等,闪闪发光地挂在显眼的位置,当场把人看呆。
但见那画中的一应人物场景,一律以黑线勾勒轮廓,也不惧大面积地绘染黑调,每一幅画面泛着凌然的冷静,又似有满腔的柔情想作倾诉。
作品的材料与装裱也让人迷惑惊异,画的是西洋油画,却又是传统挂轴的样式;
使用了传统水墨的绢帛,却绘的是油画颜料,加了玻璃的镜框。
这混搭的中西风格,是当时艺术家个人的一种突破手法,还是一种新的工艺尝试,或是后来才加的镜框……种种的疑问,一时莫辨。
不过最令人惊诧的还是作品本身,快一个世纪前的现代绘画,其图式就已经有这样强烈的个人风格了么?
!
画既映入眼帘也进入心灵,令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沉入到对王悦之的“找寻”中去。
在略知其一二生平后,方知原来我们不知他的存在,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战乱、内乱及长久的国门封锁所造成的隔阂与遗忘,更因这位当时已有很高声望的画家兼艺术教育家,并不是大陆人而出生于台湾台中。
这个身份,让他在后来复杂的政治环境里
“被知道”的难度,陡然不知增加了多少倍。
要想了解王悦之,我们或许得从解惑他的名字上说开去。
绝多资料在介绍这位民国画家时,都有过相同的寥寥几言的记载:
原名刘锦堂。
后改为王悦之。
一笔带过的出处,给人带来了认识上的困惑。
一个人的姓氏,可以有别名、字或号,但原名与后来姓氏完全不同的,却并不多见。
一个人的名字,前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原来王悦之出生于台湾时,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就叫刘锦堂。
迄今台湾人研究他的艺术,沿用的仍然是这个名字,这种根源上的认同感,对在台湾土生土长的人来说是更为亲切的。
自述“骄养姐妹群”的王悦之,是家中一大群兄弟姐妹中的一个,是五个兄弟中的第三子。
这一家兄妹的容貌生得颇为不凡,最大的特点是人人长有一双炯炯有神的深眸。
五兄弟中书卷气最浓、长得最为神气的就是王悦之,身量匀称而瘦削,眉俊目秀,嘴角显出一股执拗的坚毅,是个实实在在的美少年。
难怪后来熟识他的诗人常任侠这么形容他:
此君风度甚佳。
翩翩少年成长的家庭气氛是极其温馨的,因为父亲是米店的掌柜,家里不仅丰衣足食,还有足够的实力供给孩子们良好的教育。
王悦之最早入读的是台中公学,在这里他有了人生初步的知识,精神层面的智慧也得到开启。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王悦之,在天赋上就已经很令人惊异了,他各科成绩突出,在古典诗文与书画上尤其擅长,这使他在同学中始终鹤立鸡群。
台中公学毕业后,他考入了台湾的最高学府——台湾总督府国语学校师范科,一心只管沉醉到他的文学与艺术的世界里去,因其成绩优异,毕业后的次年即1915年,他拿着获得的公费,赴日本留学去了。
王悦之是台湾第一批去日本学习西洋油画的一个。
说起他的留学日本,还有另一层渊源。
是他读书时曾逢日本亲王闲院宫到台湾游览,亲王是日本皇室的人,珍物、人杰可说见识得不少,但见到王悦之这般俊雅的人才,心中也难免一喜再喜,竟以玉匣赐予,以表夸赞。
那时的台湾,于《马关条约》之后已割让给日本,而殖民统治总是让人感到切肤之痛。
王悦之对日本殖民文化自然也心存异议,但他懂得亲王的赏赐是对他的敬意,也就收下了这一份殊荣。
决定去日本留学,是他在现实与学业上的选择,也是他在认知上的一种顺理成章。
王悦之初去日本时,最先进入的是十分有名的私人画塾川端学校,该校当时由东京美术学校的藤岛武二主持大局,这位著名的油画家后来与众多中国画家都建立过友谊,绘艺出色的王悦之,是他教过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少数中国留学生之一。
王悦之到日本时,川端学校才刚刚增设了洋画部,由藤岛武二亲自执教,所以这位中国学生的聪敏令他一再侧目。
未及一年,王悦之便被推荐考入更为严格的东京美术学校,在西洋画科进行深入的学习与训练,三年级时,他已升入藤岛武二的工作室学习。
在东京美术学校为期四年的学习中,王悦之的勤奋精进,异于常人的天赋,让他的老师与绘画同行惊叹再三。
他的作品参加过各种的展览,甚至进入过最高规格的“帝展”。
一个台湾画家能进入这种展览,对大多日本学生也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
故展览一有他的作品挂出,其印象主义风格的自由奔放的笔触,浓烈明亮的色彩,总是引来一片低低的赞美声。
不过绘画只是王悦之的才能之一,他对文学的炽爱与对美术的赤诚是同等的程度。
因之一俟东京美术学校毕业,他便直接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进行深造,同时在北京美术学校任教,没有返回台湾。
王悦之学成之后直接奔向北京而没有回台谋职,与亲人团聚,这个转折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突兀。
原来在绘画与文学之外,他还是个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
由于台湾早在1895年割让给了日本,因之在这位青年的感受与认识里,他的家国是破败的,寻求救国之道是高于自己的绘画与文学理想的。
事实上,早在王悦之读书期间,他就萌动过放弃学业、追随孙中山参加国民革命的念头,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曾一度离开学校专程到上海想拜见孙中山。
孙中山未见到,却认识了接待他的另一个国民党政要、也是孙中山的助手王法勤。
这位老同盟会员当初也是去日本留学,后弃学返家闹革命的,革命理想与革命现实之间的种种不易与深味,他是体会得很深的人,眼前这位一心想投身革命的有志青年,使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慨叹之情顿生。
他对王悦之坦诚地道出了自己对革命的理解,提出由衷的建议,劝他一定要继续完成学业,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革命的形式。
王法勤的坦诚相待与理解,令王悦之倾心感激。
而王悦之的俊雅与才华,也令王法勤深感人才难得。
也许他们彻夜长谈过,也许他们之间特别投缘,总之在这一次见面之后,王法勤便将王悦之收为了义子,王悦之也正式将原来的刘锦堂的名字,更为了王姓与“悦之”,“悦之”谐自己的名号“月芝”之意,也暗合“我愿意这般”之意。
革命情怀得到理解,个人情感得到接纳,王悦之安然地回到日本,于1921年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随后即选择了前往北京,以侨生身份进入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文学,并兼职国立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做了一名学生爱戴的美术教师。
在他看来,只有在远离台湾的某处,他的爱国情怀才能落脚,这大概是摆脱日本殖民统治的最有效的行为了。
他的一生,无论有多少挫败,对自己的国,始终保持了这样一份基本的朴素的情感。
到北京最初的头十年,自觉肩负艺术与革命双重使命的、志大而心高的青年王悦之,仿如获得新生一般。
在传统学术思想氛围浓厚、新美术思潮又已春风拂来的北京,他结识了许多学界与美术界的同行朋友,又得到王法勤好友、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的照顾。
到京次年,他即与留英回国的李毅士、留法回国的吴法鼎等同行创建了研究西画的团体“阿波罗美术研究会”,一起探讨如何融汇西方现代艺术于传统艺术中,又收授学生,将自己的艺术理想传播出去。
李毅士与吴法鼎都是人中的俊杰,才识渊博又见识广阔,且同样具有爱国的热诚。
他们的存在使王悦之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很不一般的踏实感。
这段时期,王悦之在研究古典文学之外,频频参与各种的美术活动,并参加其他重要的美术社团组织。
他出任北大造型美术研究会导师,在王法勤的资助下创建私立北京美术学院,接受政府教育部的委派赴日本与台湾专门考察教育,
30年代末甚至受国立艺术院院长林风眠特邀,出任过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西画系教授与日文讲师,再任私立京华美专校长与私立北平美术学院院长。
……他是忙碌的,也是意气飞扬的。
在他看来,融救国的伟大理想于自己的艺术生涯,将是他平生的最快意事。
在个人的绘画创作上,大约有近七八年的时间,他沉醉于西洋艺术与东方色彩如何融合的新形式中,并迈出过重要的探索之步。
事实上,王悦之1930年代之前的作品风格都显现出一种明亮化与情感化的调子,色泽温暖,线条圆润柔美,充溢着一股甜蜜蜜的抒情气息。
这既是他源自印象派绘画的非凡功底,也是他的现实生活与心境在画面上的直接反映。
原来王悦之在到北京两年之后,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的成年大礼,与一位叫郭淑敏的女子结了婚,婚礼是在义父王法勤的主持下完成的,而新婚妻子的温婉明丽给了王悦之深深的幸福感。
这是王悦之一生中少有的浪漫与安宁的日子,他的画面因之充溢着更多的才情与暖调,《镜台》《摇椅》《女像》等,描绘的都是生活的安详感,跃动着他一颗多情的心。
1920年的王悦之(前排右二),与日本东京美术学校的同学合影。
同年王悦之(前中坐者)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与同学留影。
好一个风神俊朗的美少年啊。
1922年,王悦之28岁,到北京已有一年,同道朋友众多,亦有了女朋友郭淑敏,于是画下了这幅充满恬静气息的《镜台》(布面油画
60cm×
31cm
1922年
中国美术馆藏)。
青年时期的作品,总是洋溢着一股青春的光辉朝气。
而画中的女子,是以女朋友郭淑敏为原型。
这是作品修复之前的图片。
在展览中展出的作品,已经被修复得焕然一新了。
王悦之的《摇椅》(布面油画105cm×
76cm
1923年
中国美术馆藏),色调明亮可喜,是他当时幸福生活的直接呈现。
其所在日本学习的印象派技法,在此幅作品中表达得最为彻底了。
《七夕图》(94cm×
73cm
1928-1929年
中国美术馆藏),与下一幅《灌溉情苗图》,晚于前两幅作品有七八年之久,画风已然有很大的改变,无谓写实,图式有雕塑的质感,是悦之先生埋头探索自己的艺术逻辑之发展的结晶。
凭心来说,此段时期的作品最得我的深爱,如果能一直发展下去,个人化的风格必然蔚然大成。
《灌溉情苗图》欣赏。
这张照片,是因为喜欢放在这里。
是悦之先生结婚前特别爱的一个女子,冰清玉洁又才学并茂,是他留学日本时的女友黄璞君,痛惜年轻时夭折。
他写他想她的心情是:
几向红楼倾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