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与收权 弹劾恭亲王Word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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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权限
高层大地震,自然成为坊间巷尾之饭后谈资。
众人猜度:
慈禧此番痛下杀手,想必此前早已盛传的叔嫂失和之秘闻并非空穴来风。
这道上谕表明叔嫂已彻底摊牌,撕破脸面。
应当说,民间集体智慧之结晶,倒也触及事实真相之一二。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恭王之个性,确有可议之处。
晚近学者吴相湘先生曾言“恭王性质开明,临事敏决,能力之富强,当时枢臣中,实罕其比”,可见其堪称推动洋务改革、缔造中兴局面之不二人选。
然恭王的短板亦非常扎眼,他“自幼学养不固,举趾高徒,是为美中不足”。
所以当时道光帝给众王子封爵,“命之曰恭,一字钦承,涵义实极深远”。
倘若他“能懔功高震主之古训,以多尔衮为前车之鉴,稍自敛抑,固可以持盈保泰,享荣华于久远”。
只可惜“恭王竟未注意及此,言语行动诸多不检,甚或持功自矜,遇事流于专擅”。
比如每次上朝,恭王“辄立谈移晷,宫监进茗饮”,两宫必客气一下,道:
“给六爷茶。
”然而有一回,叔嫂召对颇久,“王立御案前,举瓯将饮,忽悟此御茶也,仍还置处。
”当日两宫忘记赐茶,恭王竟险些喝了同治小皇帝的御茶,由此知其潜意识中对君臣之礼并不十分在意。
更让两宫不能忍的是,按照祖制,太后召见之地,“无论若何大员,非总管太监传旨,不能径入。
”而恭王却往往不吃这一套,未等内监传旨,“径直入内,以为此制非为彼而设也”。
恭王身兼内务府大臣,对宫内日常一切开销,握有审批大权。
当时慈禧身边的红人太监安德海恃太后之宠,四处吃卡拿要,亏空府库。
恭王实在看不下去,以“国方艰难,宫中不宜求取”之由,警告安德海莫要太贪。
安自然不服,问道:
“所取为何?
”恭王一时不能答,随口说:
“如瓷器杯盘,照例每月供一份,计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
”安答曰:
“往后不取矣。
”孰料明日用膳,安命人“悉屏御瓷”,尽用民间地摊卖的粗劣餐具。
这让慈禧大为惊讶,安伺机构陷,把昨天恭王的训斥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慈禧不禁愠曰:
“乃约束及我日食耶?
”据说次日恭王面圣,竟对两宫云:
“两太后之地位,皆由我而得之。
”此言慈禧决不能忘而恕之也。
不过,对于两位处在权力最巅峰的统治者而言,私人嫌隙仅是表象,决定彼此恩怨离合的主因,终究还是权力。
早在刚打掉肃顺时,慈禧便急匆匆借同治名义,郑重向世人宣告:
朕奉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懿旨,现在一切政务均蒙两宫皇太后躬亲裁决,谕令议政王军机大臣遵行,惟缮拟谕旨仍应作为朕意宣示中外。
自宜钦尊慈训,嗣后议政王军机大臣缮拟谕旨,著仍书朕字。
这道谕旨,清晰地明确了中央政治决策的程序:
第一步,各省及各路军队奏折均先呈交两宫披览;
第二步,交议政王、军机处等重臣详议;
第三步,两宫根据群臣意见做出裁断;
第四步,议政王等大臣按照两宫太后意旨交由军机处拟旨;
第五步,最终定稿呈请太后审定并正式颁发。
这一纸上谕,既是新一届领导班子制度设计的共识,亦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宫拥有至高无上的最终决策权,而所谓的“议政王”仅仅是埋头干事的行政首脑。
说白了,两宫是大清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恭王是总经理。
至此,两宫将自己同奕訢的权限划分得泾渭分明。
然而,于日后的实际政治操作中,恭王却逐渐有意无意地侵夺太后之权,让原来厘清的权限变得模糊,“今膺议政王之重寄,集宫廷大小诸务于一身,虽不若顺治摄政王之位尊权重,然每日商白公事者环伺于军机处门前,耳目声势,亦煊赫于一时。
而王于各省事件多委权督抚,其能特达者不加遥制”。
这让慈禧心中甚为忧虑:
首先,奕訢领衔军机处,枢桓之内除了李棠阶,一水的恭王嫡系,中央大政方针的制定,大半出自奕訢、文祥、桂良诸人之手,两宫裁断权渐成摆设。
其次,为了贯彻改革大计,防止出现“政令不出中南海”的窘境,恭王就必须保证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步调一致,于是他通过私人关系同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督抚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渠道,从而使得洋务改革得以全面铺开。
手握中央大权的恭王又跟督抚打成一片,这怎能不让慈禧焦心?
再次,虽说彼时的中央权力格局是两宫与恭王对峙,但其中还有一个X因子——慈安太后。
虽两宫皆贵为皇太后,但慈安在咸丰时已是皇后,慈禧仅是贵妃,地位上毕竟稍逊一筹。
况且慈安性情宽厚,加之是恭王嫡嫂,二人合作起来可谓甚是愉快。
倘若两宫发生争执或权斗,恭王袒护哪一边,其实不言而喻。
是故为了让慈安变成稳定因素,慈禧则须敲打恭王。
一旦将奕訢定为“问题人物”,凡事一贯退让的慈安也不便公开表态支持这位六叔。
有道是,忧叠忧,愁上愁,今朝未出手,明日位难留,不治恭亲王,慈禧不罢休。
理论家出场
叔嫂不欢而散后次日,慈禧立即召集大学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吴廷栋等重臣商议对策。
据周祖培的心腹幕僚李慈铭记载,慈禧先是出示蔡寿祺之折,指出恭王有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之罪,其应“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
接着两宫垂泪谕诸臣曰:
“王植党擅政,渐不能堪,欲重治王罪!
”诸位大臣深知此事太过诡异重大,皆不敢表态,噤言沉默。
于是慈禧反复提醒诸臣“当念先帝,毋畏王,王罪不可逭,宜速议”。
周祖培揣摩慈禧之意,当是动真格要整恭王。
而自己既不是后党,亦非恭王一派,故在朝中趋于边缘,明哲保身当是首选,便顿首言:
“此惟两宫乾断,非臣等所敢 知!
”慈禧曰:
“若然!
合用汝曹为?
他日皇帝长成,汝等独无咎乎?
”面对太后咄咄之势,深谙宦海之道的周明白此刻不能硬着头皮接招,而是抬出后党成员替自己解围,于是答曰:
“此事须有实据,容臣等退后详察以闻。
并请与大学士倭仁共治之!
”得到满意的答复,慈禧方才命众人退下,虽是三月天,诸臣却“均流汗沾衣”!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理论家倭仁终于出场。
转过天来,倭仁便会同周祖培等人成立专案调查组,审讯蔡寿祺。
谁料问来问去,蔡居然提供不出任何确凿证据。
不过纵使无真凭实据,已洞察圣意的倭仁依旧以笔为刀,狠狠黑了恭王一把:
“查恭亲王身膺重寄……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
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
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
”无限想象代替了细密查证,看似模棱两可,实则暗藏杀机,此即莫须有也!
倭仁的奏覆果然符合慈禧心意,只是太后仍觉口味尚不够重。
就在倭仁拟写奏折同时,慈禧自己也起草了一道诏谕。
由于文化水平有限,这谕旨错字连篇,慈禧遂曰:
“诏旨中多有别字及辞句不通者,汝等为润饰之!
”并且命令倭、周等人改毕后,“此诏即下内阁速行之,不必由军机!
”打破常规程序跳过军机处,让恭王嫡系失去了转圜余地。
三月初七,有关恭亲王问题的谕令正式公布,动手之快堪称神速!
而所谓罪状,无非“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视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
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妄陈。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对于实证,谕令始终讳莫如深,只得以“虽无实据,事出有因。
究属暧昧,难以悬揣”来搪塞。
明眼人一望便知,这上谕就好似浸湿的海绵,一捏全是水,经不起推敲。
隔日,道光帝第五子惇亲王首先发难,认为恭王“未闻有昭著劣迹”,“而被参各款查办又无实据,若遽行罢斥,窃恐传闻中外议论纷然”。
惇亲王德高望重,自然很快引来一片附议之声。
迫于压力,慈禧不得不“请饬廷臣集议”。
面对强大的反对声,慈禧居然尚有心情玩两面之术。
初九日,在王公大臣会议之前,她先私下召见倭、周等人,表明其罢黜恭王之决心,声称:
“恭王恣肆已甚,必不可复用!
”对于惇亲王的上书,慈禧之表现堪称雷霆震怒:
“惇王今为疏争,前年在热河言恭王欲反者,非惇王耶?
汝曹为我平决之。
”紧接着,慈禧又召见军机处文祥等人,施以安抚,并流露出愿意让步的讯号:
“若等固谓国家非王不治,但与外廷共议之,合疏请复任王,我听许焉可也。
慈禧这两面授意,致使后党成员以为须致恭王于绝境,恭王嫡系及王公则认定奕訢起复指日可待。
双方于内阁集议时,各持己见,大相径庭。
尤其倭仁、吴廷栋与文祥,争得可谓面红耳赤,剑拔弩张。
最终众人迫于无奈,请当天押班大臣钟郡王作证。
王曰:
“固皆闻之!
”诸公顿时“相顾色然,不成议而退”。
慈禧此番罢黜恭王,仅是出于敲山震虎、收拢大权之目的,并非要置其于死地。
况且一来证据不足,二来王公力保,三来列强不满,慈禧若执意为之,不免陷于骑虎难下之窘地。
是故她暗示倭仁于会上力争,借势将罢斥恭王责任推给他人,自己便可以体面地找台阶避开风口,退居幕后。
此外,慈禧尚有一层用意,李氏并未参透。
即通过内阁集会争辩,可以迅速促使朝中阵营分化,慈禧通过不断探底,从而了解群臣政治立场,侦知王公权贵之态度究系如何。
呜呼!
到头来,举国诸臣皆入西太后之彀中矣!
恭亲王归来
就在恭王命运悬而未决之际,年轻的“洋大人”、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拜访文祥,只见文氏常常大声叫嚷:
“不要问我三、四月间发生的事!
”可见对于身陷囹圄之铁哥们恭王,文氏既焦躁,又无奈。
好在不久形势陡转,文祥的不安情绪也很快随之消散。
十三日,在东陵监工的醇郡王奕譞赶回京城,急忙上书替六哥说情:
“其往往有失于检点之处,乃小节之亏,似非敢有心骄傲,且被参各款本无实据,若因此遽尔罢斥,不免骇人听闻”。
又一个重量级皇族表态,局面开始反转。
第二天,王公大臣再度于内阁集会。
深悉太后真意的倭仁抢得先机,出示自己所写疏稿,力持醇王等折可置勿议。
此招果然奏效,众人皆知倭仁驰驱于前,后台实乃慈禧,故大多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如有人认为此为皇族家事,不便插嘴;
有人云恭王屡招物议,岂是子虚乌有,所以难当大任;
有人还建议既然上谕已颁,不宜朝令夕改,应将错就错。
就在众说纷纭、六神无主时,肃亲王按捺不住,拿出己之疏稿,要求重新起用恭王。
顿时形势逆转,众人都深表认同。
肃王之所以临危发威,并非仅替奕訢解围。
要知道,若任凭慈禧随意处置恭王,众皇族熟视无睹,那么西太后之后便可以如法炮制,将各位王公一一翦除。
唇亡齿寒,保住恭王,就等于保住了皇族亲贵集团的利益,故他们必须有所作为。
眼瞅着众皇族抱成一团,倭仁也唯有服软,按照肃王的意思,四易其稿,指出经这一番惩戒,“恭亲王从此儆惧,深自敛抑,未必不复蒙恩眷”,军机大臣及王公宗室七十余人均于该折署名。
公论汹汹,慈禧遂见好就收,十六日谕旨命“恭亲王著即加恩仍在内廷行走,并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
至此,恭王算是熬过最艰难阶段,不过已无议政王与军机大臣头衔。
看来慈禧并不希望其染指朝政机密。
曙光已现,皇族集团并不欲就此收手,只有给恭王争取更多的权力,他们的地位才会稳固。
十八日,醇王再上一折,这次剑指倭仁。
他自陈回京后遍访内廷诸臣,竟无一人参与三月初七罢黜恭王上谕的草拟事宜,这令其“深骇异之至”。
醇王指出,按照常例,谕旨应“命王大臣同看”,作为大学士,倭仁“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于乾清门共读朱谕,明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然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道上谕竟跳过军机处,“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固违谕旨”。
倘若这是倭仁的一时疏忽,“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
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忽可比。
”如果大臣们都像倭仁这般任性妄为,只怕将来同治帝“亲政之时,难于整理”。
显然,醇王此举乃主人面前打狗,逼着慈禧表态。
而且曾经官员眼中刚正不阿之道德楷模倭仁,“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更可怪也”,引来一片质疑之声。
醇王可谓将了慈禧一军。
追究倭仁之过失,说不定就会暴露自己私拟谕旨、指示群臣破例颁旨的阴谋,故丢车亦不能保帅。
最好的办法,便是做出妥协,让恭亲王重归军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