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戏剧集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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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
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
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
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
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
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
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
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
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
他是很能计算的。
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
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
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
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
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贵(喘着气)四凤!
四(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贵四凤!
四(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
)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四(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
爸!
干什么?
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四都知道了。
贵(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四(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
(挥扇,嘘出一口气)呀!
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
(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
(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
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
(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四(不耐烦地)听见了。
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四(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四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贵(得意)还有?
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四钱!
?
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四(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
喝了!
赌了!
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
急,急,急什么?
我不跟你要钱。
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四(惊讶地)他?
谁呀?
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四(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
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
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
(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
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四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
(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
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四(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贵什么脸不脸?
又是你妈的那一套!
你是谁家的小姐?
--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
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
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
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
简直是没出息。
四(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贵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
我跟你说,你的妈……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
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
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
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贵我,我,我做了什么啦?
(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四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
--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羞愧)小声点!
这没什么喊头。
--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贵哼!
(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
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
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
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
叫你妈说,她成么?
--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
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四(不愿听)爸爸。
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四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
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
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四(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四您听错了吧;
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四(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四(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四什么?
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
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四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
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
四(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
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么?
四我没有钱。
(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四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贵真的?
--说起来这不怪我。
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
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
四这是真的?
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
(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
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四(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
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爷!
大少爷!
您疯了!
--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
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四(沉下脸)怎么样?
(冷冷地看着鲁贵…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四(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
(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四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四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
我走了。
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四(惹怒)您是父亲么?
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
我问你,前天晚上--四前天晚上?
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四(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四(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贵好文明词!
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四那有什么说不上!
贵什么?
说!
四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
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
(得意地微笑)。
四(惊吓)那,那--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
--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
(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
你说。
四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
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
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
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
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那里。
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大凤儿!
凤哥哥!
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四(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大怎么回事?
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四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
(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贵(了解地)回头商量?
(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
(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大(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四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大(冷冷地)他在哪儿?
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大董事长。
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