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林斤澜未删减版.docx
《蛋林斤澜未删减版.docx》由会员分享,可在线阅读,更多相关《蛋林斤澜未删减版.docx(8页珍藏版)》请在冰豆网上搜索。
蛋林斤澜未删减版
蛋
林斤澜
这是个六十年代初期的故事。
有一个小干部,那年下放到山头角,担了大半年的粪尿――那时候粪和尿不分,因为一天喝两顿蕃薯粥。
有一天叫他回机关来,走到半路走不动了。
弯到一个熟人土郎中学里寻吃的。
寻不着,看见桌面上放着几粒桑菊感冒丸,乌鸡调经丸,杜仲降压丸,都柔软有油性,如元宵心的可爱,抓过来统统吃下,才走回机过两天汇报情况,他想想吃药丸讲不得,什么也不讲舌头根又痒痒的,那就讲讲大丰收吧。
他说乡下有一爿柿山,去年高桩柿一个个和寿桃一样,乡下人说:
成爿山好比王母娘娘的后花园。
这句话他都写到诗里,诗也写到山岩上。
可惜劳动力都调去大跃进,高桩柿自生自落,今年走进柿山,诗还在,不过高桩柿落地过了个冬,一堆堆比牛屎还黑,还臭。
过两天领导问他户口转回来没有?
他说正在转着。
“先不用转了,学习学习还回去吧。
”
“?
?
?
”
“你劳动不错,也吃得苦,这回下去,首先要抓世界观改造。
高桩柿怎么好比牛屎呢?
这叫什么世界观!
”
小干部当然不能随便嘴痒,元帅胡乱开口,也会一撸到底。
那老百姓呢,却有了小学堂,请来一位贫农老大娘。
在操场上摆下两张书桌,铺上床单,放几把靠背椅。
校长、主任陪着老大娘坐靠背椅,也就是坐主席台。
全体师生整队进场,学生席地而坐,老师站在学生后边,用大小声压住阵脚,真是要阵势有阵势,要气氛有气氛。
校长先讲话,讲。
“忆苦思甜”,是当时当饭吃的题目。
讲完,自己先拍巴掌,全场师生跟着拍巴掌,接着欢迎贫农老大娘“开诉”。
老人家本来只把小学当做隔壁邻舍,小学生肚子里有三瓶墨水也还是孙儿孙女,走来和他们诉诉苦还不是喝口茶一样。
没有料到是这么个场面,一时张不开。
小学生里有哧哧的声响,站在后边的老师呕呕的镇压,这可怎么得了!
幸好地上坐在第一排正当中的,正好是老大娘屋对面的小姑娘。
一年级学生,真是眉清目秀,文文静静。
她身后坐着个光头眯眼的小淘气,不知道做了个什么小动作,小姑娘倏地一扭头,龇牙咧嘴,挤眉瞪眼,凶得来好比小狗小猫相打。
倏地又回过头来,立刻又是清秀文静,变来变去都如闪电。
老人家心里一动。
这个样子和孙女儿娟娟一模一样。
老人家开口了:
“你几岁了……”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问谁,没有人答应。
老大娘也不等人说话,她心里自有回“……我娟娟若是在,也背书包上学了。
也一样秀气,也淘气。
那张脸变过来变过去,比做猴儿戏戴假脸儿,还快。
三岁时候,还一身肉圆鼓隆咚的。
五岁那年,下巴尖了,面黄肌瘦了,皮包骨头了,没有吃的,清汤照得见人影,小人儿顶不过山。
我看她青空白日,眼珠散了神。
我叫她娟娟,娟娟,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
娘娘(奶奶)去寻,去讨,去买、买、买来给你。
我娟娟说:
花生。
伸出三个手指头,自己又缩回去一个,只要两夹花生。
我走隔壁走对门走个团团圈圈,一粒花生仁也没有,真没有,米缸柴仓都和水洗了一样……”
校长听着听着,一想,这说的是眼面前的事,文不对题呀,就歪过身体,斜起屁股说:
“老人家,老人家,讲讲老地主那时候……”
“老地主那时候,我心里也想呀,那时候若舍得这张老面皮,朝老太太告诉,我孙女儿饿得七分八厘三了,只怕馒头也讨得出来……”
校长再斜屁股,若不是主任在身边挡着,椅子也会斜翻了。
“……走回家来看我娟娟,出的气粗,吸的气细,我抱她起来坐坐,把棉被垫在她背后。
这个小人只剩一张皮,和风筝一样。
还晓得趣笑,说:
娘娘,我靠在花生囤,花生囤,花生囤上呢,说着还扭个头来,朝我做个鬼脸。
我还没有笑出来,看见鬼脸一闪,眼皮一落,我伸手去摸,断气了,真和风筝断线一样飞走。
校长怎样收拾场面,全体老师总动员起来消毒,都不细说。
只是把这个贫农老大娘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也没有,镇里生产队里连句响话也懒得说。
从元帅到小干部都可以一撸到底,这些老贫农本来就在“底”上,还有什么地方好撸!
若还有地方调调口味,巴不得。
娟娟爸爸爱做点小头生意,人也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就是在小头生意上有股子犟脾气。
干部们偏偏爱抓他的生意经,吓他说:
“有地方放你。
”
这个和气生财的人犟得来,竟随口答应:
“好道,有地方开饭了。
”
到了这种地步,那“地方”不吓人了,土地爷儿真真不好当了。
有一天黄昏前,将黑未黑。
矮凳桥街上西头独家经营的供销社,本来就“乌秋”,这时候和暗洞洞一样。
推门闪进来一个人,柜台里的定睛一看,叫了声:
“李老师。
”
进来的是李地,她下放在锯齿山林场劳动改造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来时一个人,现在带着三个女孩子。
个个好看和面人儿一样,街上的人都说罪过,偏偏三朵花开在“暗角落斗”里。
不过李地究竟戴着什么帽子,连林场的人也说不清。
有年冬天,李地帮着街上办过扫盲班,从此街上的人,明公正道叫她李老师了。
李地闪到柜台前边,微微气喘,没事,这年月后生家也出气不匀。
李地双手插兜,左右看看没人,倏地伸出右手,把个鸡蛋放在秤盘上。
站柜台的不动,等着第二个。
李地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一摊,空的。
站柜台的看看那一个鸡蛋,花皮,潮湿。
想是一路捏在手心里,手心一路出汗,不知是人虚还是心虚……站柜台的不多问,低头仔细慎重轻轻拨动秤锤……
正在毫厘计较的时候,李地飞快抓起鸡蛋,捏在拳头里,拳头插到衣兜里,人也退后两步,坐到凳子上。
站柜台的先也一惊,立刻听见门响,看见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前边的骨骼粗大,壮人新瘦,眼似青绿铜铃。
后边的那位看不出来年纪,弯腰佝背像一条虾米。
这个样子跟着人走,街上的人说好拾个屁吃。
站柜台的年约三十,衣着整齐,招呼前边的道:
“队长,开完会了?
”
队长要了一碗烧酒,端到靠街窗下方桌旁坐下,袖口里掉下一块蕃薯在桌面上。
虾米觉着仿佛店堂里一亮,脚下不觉朝桌边蹭蹭。
站柜台的也开了口:
“队长今天高兴。
”
队长拿指甲一小片一小片抠下蕃薯皮,喝一口烧酒,接上和虾米一路进来的“我不是和你说,人要知足,老古话说,知足福禄……”一般是说知足常乐,“……知足就是福,好比高桩柿……”
指的是站柜台的。
原来这一位就是因高桩柿倒了霉的小干部,街上的人竟顺手拿来做了名号,这一位也答应如常。
“……高桩柿我们看他表现不错,担粪桶也担了有年数了,调他到供销社来帮帮忙。
晒,也晒不着,淋,也淋不到身上。
这就不用去想城里了,坐机关七长八短头发也白得快……”
队长抠下一小片一小片蕃薯皮,堆在桌板上,咬一小口蕃薯下一大口烧酒。
虾米一双眼睛不看酒,也不看蕃薯,那都是天鹅肉。
只是盯着蕃薯皮,一边“娟娟爸爸若是学学高桩柿就好了,嗨,哪里学得来呢,高桩柿有肚才,娟娟爸爸两眼墨黑……人倒还‘条直’,只是爱做点小头生意,叫他不做偏偏做,偏偏犟……”
“犟是犟,人要吃饭也是‘真生活’。
我给他敲警钟:
‘有地方放你。
’他随口答应:
‘有地方开饭了。
’我嘴上不说,心里想:
你做梦!
真有地方开饭轮不着你,我先去了。
我还和他说,你老娘在小学里放了屁,我们连句响话也不说,总不能把人家撸到外国去。
你若是老实坐着喝蕃茹粥,多放几个屁也撸不着你。
你做生意,好了,有得撸了,好了,生意生意,这回做出政治问题来了。
娟娟断气的时候说:
花生囤,花生囤。
偏偏这个小人儿叫人心疼,满街传说花生囤,花生囤。
我们听过去也就听过去了,乡下地方只晓得大老美土名叫做花旗,是个番邦。
晓不得花旗也有个首都,首都就叫做花生囤……”
老古话说:
听话听音。
听音实是华盛顿。
若争辩说音同字不同,好了,别人本来就是译音,什么字不字。
这种事情本地倒有句土话,叫做“冤生孽结”。
队长嘬了口烧酒,扭扭头,说:
“李老师,花旗的花生囤,你们是晓得的。
”
正好李地、发现裤脚管上有泥星,弯下腰来拍拍,不出声。
虾米点着腰――
本来应当是点头,他代替回答:
“晓得的,晓得的。
”
“只怕高桩柿也心里有数。
”
又正好这位站柜台的,回身擦着空空的货架。
也是虾米点腰回答。
“有数的,有数的。
”
队长咬块蕃薯在嘴里,嚼着说:
“上面问,你们那里打击自发势力,怎么一边打还一边发呢。
缘故是你们没有大批判开路,典型材料塌出来一样多,你们只会推不晓得。
花生囤华盛顿,你们当干部的都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他们家才五岁的小丫头,临断气还要靠着华盛顿。
五岁的孩子有什么脑筋,脑是有的,豆腐一样幼嫩,还没有生筋。
这些歪藤八翘都是大人的缘故。
娟娟的爸爸是个老牌自发势力,你们割过他几回尾巴?
割一回长一回,比先还毛蓬蓬。
不挖挖立场,挖不出自发根子,你们的‘心气功’就都泡汤了。
”
虾米立刻答应道:
“对,对,泡汤了泡汤了……”两眼朝李地、高桩柿那里一溜,改口说道,“上面说的,上面的时辰准……”
队长三口酒下肚,一问一答学一段对话,问话的讲的是“正音”,答的是本“华盛顿,交代华盛顿。
”
“没有花生囤,这又不能藏不能瞒的……”
“你没有?
”
“没有。
”
“真没有?
”
“有,有,我卖过熬炒花生。
”
“什么肮脏花生!
”
“不肮脏,熬炒,卫生还是晓得的。
”
“狡赖!
”
“交代,交代。
”
“扯谈!
”.
“茶蛋,茶叶蛋吧?
”
“花旗!
”“花皮?
花皮一角六,白皮一角三,把茶叶一煮,白皮也当花皮卖,这是有的……”
队长喝一大口,笑一大笑,青绿铜铃眼睛都闪出光来,说:
“这下好了,有救了。
我们这些人做梦也梦不着花旗,华盛顿朝南朝北也不晓得,怎么批,翻过来倒过去也只有两句半。
批判会又不能早散,总要开到太阳落山才像个样子。
他交代出来卖茶叶蛋,我心里两百斤石头落了地。
眼前正好收不着鸡蛋,大家守着鸡屁股,出来一半就伸手去接,藏起来私下卖了买油、盐、酱、醋。
上面催任务和逼命一样。
一说到蛋,这个会半天也开不完。
闹闹热热眼见天黑下来了,我心里念声阿弥陀佛,好了,功德圆满了。
开这个会,比担两百斤重担爬锯齿山还吃力,还不抿两口酒,散散筋骨。
……”
队长喝干了酒,看见虾米一直盯着桌板上的蕃薯皮,一边站起来一边问道:
“你要?
你吃?
”
虾米连忙伸手去“掸”到手心里,解释说:
“喂鸡喂鸡,不喂不肯下蛋。
”一边又把肉头厚点的塞到自己嘴里。
队长说声酒钱过一会儿拿来,朝外走。
虾米也弯着腰拾屁吃那样跟着走了。
屋里十分清净,高桩柿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李地。
李地稍微静默一会儿,轻悄悄走到柜台前边,衣兜里伸出手来,再把那个鸡蛋放在秤盘上,只是更加潮湿。
高桩柿慎重拨动秤锤,又拨算盘珠,不多说一个字,只说:
“六分。
”
说罢,拿起鸡蛋放进抽屉,静静望着李地。
李地轻悄悄,但清楚地说:
“两分盐。
”
高桩柿包一小包盐递给李地,在算盘上拨掉两个算盘珠,又静静等着李地再说话。
“两分――一分黑线一分白线好卖吗?
”
高桩柿稍稍犹豫一下,回头在线圈里抽出三根黑线三根白线,拿张裁得巴掌大的旧报纸包了。
李地说:
“难为你。
”
高桩柿动动嘴唇,没有出声,只在算盘上又拨下两个珠子。
“一分石笔。
”
高桩柿在石笔匣里拣了一支粗点的,也包了。
这一笔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意,在静悄悄中进行。
本来这个数目用不着算盘,可是要严肃,要庄重,就要算盘在寂静中嗒嗒的帮衬着。
又拨掉一个,算盘上只剩下一个珠子。
“一分冰糖。
”
高桩柿没有动手,望了李地一眼,说:
“冰糖是成块的,稍微动动凿子,五分也不止。
”
“难为你包点末末吧。
”
高桩柿望着李地,还是不动手。
李地不再说话,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
高桩柿认真开动脑筋,说:
“刚才鸡蛋是六分四厘,四舍五入,四就抹掉了。
不过秤杆稍微软一软,就是六分五厘,五就入,一入就是七分。
”
说着“啪”的一声真叫清脆,李地眼见,算盘上多了一个珠子,高桩柿宣布:
“现在还有两分,你拿个糖球走吧。
”
“我要冰糖。
”
高桩柿顺下眼睛看着柜台,不动手也不看李地。
李地轻悄悄的说出一番话来:
“我大女儿笑翼四岁的时候,看一本小人书叫做冰糖甜瓜,是一个童话故事。
我们在屋边种过甜瓜,笑翼知道甜瓜是什么样子,就是不知道冰糖。
我说是成块的、白的、半透明的、甜的,她要一块尝一尝,我没有办法,只好说,等你上学时候,给你。
以后她把小人书翻烂了,也没有再提起过。
三年过去了,上学那天,我给她整理了书包,背上。
她说:
妈妈,冰糖呢?
原来都还记在小脑筋里。
我只给她一个手指头,捏着,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