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口.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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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口
嚼口
(作者:
段久颖)
段久颖,男,1970年9月出生,满族,祖籍山东,现居五常市。
哈尔滨市作家协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主要作品:
在《小说月刊》、《西江文艺》、《辽河》、《章回小说》、《北方文学》、《岁月》、《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
诗歌《妈妈你别哭》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全国多家电视,广播电台朗诵播出。
被人民网选摘。
2011年小说《玩家》获得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二等奖。
小说《散会》获得中国铁道部三等奖。
那年革命党人的炮刚刚打在北京的城门上,八哥便吓得丢了手中的鼻烟,钻到了身子底的卧榻下。
佣人在晚间招呼八哥用膳的时候,寻遍了府里却没寻到八哥的影儿。
最后是眼尖的六叔在八哥的卧榻下发现了早已经昏睡过去了的八哥。
哥儿,出来吧。
这一整天的,咋跑下面去了?
六叔不解地推搡着八哥,哎,这炮多咱就不响了,你咋还躲在下面。
八哥咧着嘴巴,尴尬地笑着,爬了出来。
然后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拍打着身子骨上的蓝褂子,抹着脸上的灰儿,嘿嘿傻笑。
把那双挺大的眼睛笑得成了醉仙楼上的窗格子,薄薄的嘴唇子也跟着。
他的举动是瞒不住六叔的。
自个儿打小就跟着六叔,自个儿的事,都逃不脱六叔的眼睛。
六叔看了看从床底下钻出的八哥难堪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哎,这孩子,哪样儿都全兴儿,就是这胆儿太薄了。
说着吧嗒着嘴里的烟袋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八哥。
八哥望着六叔的后身,摇了摇头,然后从地上捡起刚才响炮时,甩下的鼻烟壶,又从里面剜出一点末末,塞进鼻子底下,阿,阿,嚏,阿嚏。
舒服着,打起了喷嚏。
瞬间,因为城门楼上响起的炮而吓丢了的魂,便又找着儿了。
后来府里的人每提及这段事儿笑话八哥时,八哥狡辩着讲,那哪是吓着了,那会儿,我去躲炮声呢。
荣府离北京城门楼子老远呢。
你躲炮也犯不着往床底下钻啊。
荣宝听罢有些气地指点着八哥,你呀,你呀,看你这胆子,怕将来要落难的。
老太爷说话谁都得听着,即使荣府里的宝贝疙瘩八哥也不例外。
荣府偏安在距离恭王府五里地的一个角地。
是一个四进出的院落。
府邸不大,却也满溢着满清的奢靡。
府邸里,开着牡丹、芍药的花园子,游弋着鲜红鲤鱼的水池,唱戏的厅堂,照慈禧老佛爷的御花园也没差几分,都挺全乎的。
但是荣宝的地位跟后清的老佛爷那是没个比。
荣宝是颐和园里的一个掌事。
俸禄拿的不见得高。
府邸是前辈人留下的。
到他这辈已经是一代半了。
都还住在这儿。
没见得起色,倒是随着大清的落败,一年一年掏银子修府邸的次数减了。
还偏赶上府里还养着八哥这么一个胆小的哥儿。
一天东跑西颠儿的不求上进。
花银子是个能手,进银子你找不到他。
荣宝在老佛爷没殡天的时候,曾求人觅得了一个在御花园里的差事让八哥去做。
谁想八哥顶着头顶上的日头,当了三天差,愣是不去了。
看看一直到现在只能在府邸里养着。
气得荣宝骂他,你瞧你那点出息,给你找一个捡银子的地儿,你都捡不来,你还能做啥?
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熊样,看看老子还能养你多咱?
没出息的东西。
八哥倒是不生气,任由老爷子拣着北京城里最不好听的话骂,自个儿只顾站着,低着脑袋,等待六叔救驾。
自打革命党人的炮打在北京城的门楼子上,八哥被吓了一遭。
过不了多久的日子,八哥一回去天桥那儿溜达,回来后,嚷着要跟北京城里的一个叫佟索的满人说嚼口。
人家佟索可是咱北京城里卖嘴巴的名角儿,上台下台那么多人在跟前儿趁着。
心不跳,脸不慌的。
银子赚得都捡不过来。
甭提多牛气。
你,就你。
那胆儿也敢上台上站着去?
八哥家的老爷子荣宝躺在宅子里的摇椅上,一边晃荡着丰实的身子骨,仰脸没好色地瞧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八哥,嘴巴里说着狠劲。
山羊胡子还跟着不停地颤动着。
八哥立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擦汗。
心想自个儿今儿是真自讨苦吃。
那炮刚吓破胆儿,现又挨老爷子损。
倍感觉憋屈。
八哥两手扶着双腿,立着也不是,走着还不是。
正在为难的当儿上,六叔打外面提着鸟笼子进来。
待瞧见了八哥的窘态,心一下子疼了起来。
他晃荡着脚步,近了八哥的跟前儿嚷着,我说,荣宝,你嚼啥呢?
看把哥儿吓成这样。
走,哥儿,跟六叔去后园子瞧我那百灵子褪毛了没?
说着,伸出一只胳膊拉走了八哥。
六叔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府邸里面最向着八哥。
只要他瞧见,容不得八哥半点的亏。
即是荣宝都要让他。
府邸里的人不晓得六叔跟荣宝到底是啥关系,荣宝要给六叔那么大的面子。
荣宝见八哥跟六叔走后。
叹了口气自语道,哎,瞧吧,都是你给惯的。
八哥跟六叔到了后园子里。
六叔伸手将手中的鸟笼子挂在园子里的树杈上。
然后弯腰在树下的盆子里净了手。
一边直着腰身一边跟八哥说,哥儿,咋了?
老爷子,今儿,犯啥邪了,把唾沫星子往你身子骨上乱扔。
八哥嗫嚅着一句一句地说,六叔儿,我想去跟大栅栏的佟索学嚼口去。
爹不准也罢,还净拣三七话损我。
你瞧瞧我家那老爷子,怕是这辈子见不得我的好不是?
嚼口就是现如今伙儿的相声。
那时候老北京的满人们都管相声叫嚼口。
六叔一惊道,啥,你想去跟那个咱们满人的败家子学嚼口?
八哥颤巍巍地回道,六叔儿,我就是想学。
这有啥?
六叔叹口气道,我说八哥啊,你说你学啥不成,干吗学那门子手艺算不得手艺的下三滥。
那可是给咱们满人丢脸面的事儿。
说到这里,六叔靠近八哥说道,八哥,听叔的话,甭学那个玩意儿。
你要是一天闷得慌,就跟六叔遛鸟。
八哥却坚持说,六叔儿,你不同意我也想学。
这事,我吃准了。
呦呦,呦呦,你这个哥儿,感情着是这一家子人答应不答应你都要往那老佟家摊子前跑了。
八哥噘着嘴巴不吱声。
六叔坐在院子里那棵杏树下的石凳上,从腰间掏出烟袋锅子点了一锅子。
然后,吧嗒吧嗒地吐着烟雾。
笼子里的鸟,看着那些慢慢升起的烟雾,欢实地叫着,抖着翅膀子。
八哥站在那,心里犯着嘀咕。
这自家的老爷子怕自己没那份出息也就罢了,这从小到大自个儿一个劲叫六叔的人,咋把嚼口说得这么的没出息。
嚼口咋把满人的脸丢了。
哎,这六叔啊,就是对汉人的一些东西有成见。
总把自己跟汉人划开来。
八哥见六叔不再说话,就一扭身,走了。
身后是六叔的一声哀叹。
八哥除了身子骨单薄外,最大的毛病就是胆小。
这病落下了。
都说是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夜里去茅厕,让一只山猫给吓着了。
后来带着病根生了八哥,八哥的胆自然会小。
八哥除了胆小,还有一毛病,好热闹。
其实这也不算啥毛病,那咱北京城里的满人,哪个不好热闹。
八哥是个地道的满人,他自然也挡不住这样的性子。
府邸里装不住八哥那单薄的身子。
一闲下来,八哥就一手提着褂子匆匆地往外头奔。
有事没事都一个样儿。
像要赶时辰。
脚下的步子可慢不下来。
八哥往外奔,不去窑子,逗姑娘们,也不去后海那溜冰或者是脱光了衣服钻水里去折腾。
他的闲暇功夫都用在了天桥了。
平时,那里都让手艺人给占着。
玩帆的,放皮影戏的,练硬气功的,还有就是说书唱戏卖嘴的。
另外还有卖红枣的,山杏的,水蜜桃的,昌平的大白梨的,样样都摆在那里透着鲜儿。
不待吃,口水就顺着腮帮子下来了。
八哥到了天桥那地儿,哪也不去。
径直跑去佟索的摊子前看他眉飞色舞地溜嘴。
说,这北京城里东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着十斤鳎目。
又说这打西面也来了一个喇嘛,手里提着个喇叭。
东面来的喇嘛要拿手里的鳎目换西面来的喇嘛手里的喇叭。
西面来的喇嘛不想跟东面来的喇嘛换手里提着的喇叭。
可是东面来的喇嘛偏要拿手里的鳎目来换西面来的喇嘛手里的喇叭。
到底是东面的喇嘛跟西面的喇嘛没换成手里的鳎目,还是西面喇嘛跟东面喇嘛没换成手里的喇叭,咱们明个儿再跟你溜着这嘴皮子。
好啊,真他娘的好啊。
这嘴皮子溜得就是他娘的绝。
好。
这嚼口还是咱北京城里的佟老板溜得好,溜得绝。
台子下面是一群短衣长衣人鼓掌喊好的不绝声音。
八哥也裹夹在里面把巴掌拍得生疼生疼的,喊好,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出来。
佟索站在台上给下面的人打着揖,观众们手里的银元噼噼啪啪地扔在台上。
佟索手下的一个小工在不断地捡拾着。
台下的人说笑着,熙熙攘攘地散去。
八哥有些恋恋不舍地站在那儿,当见了佟索那双虎目瞧着自己的时候,不得已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佟索立在台子上,瞧眼前的打扮入时的八哥渐渐走远。
心想,这人怕是听自己的嚼口听入了迷。
每次在自己撤摊子前,他都是最后一个恋恋地离去。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眼前这个听自己溜嘴的公子哥原来是荣府里的八哥。
以后在散场后,佟索总要捡拾八哥往台上丢的银元送还八哥。
我说八哥,你来瞧,就是瞧得上咱这行当,给咱捧了脸。
以后不兴给银元了。
自顾瞧就行。
八哥嘟囔着不接,然后在佟索的推让中跑掉。
佟索的闺女,韵儿总要立在一旁咯咯地笑。
瞧着八哥涨红了脸的窘态。
一次在佟索跟八哥推让的过程中,八哥低声地求着,佟师傅,我想跟您学这嚼口,成不?
佟索一愣后,马上摆手回绝,不成,不成,你一个公子家哪成学这个玩意儿。
这玩意儿是我们糊口的手艺。
不成。
不成。
八哥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远。
但即使佟索不教自个儿,八哥照旧没改自己的一天行程,整天依然地往天桥佟索的摊子前跑。
一站一个午后。
一听一小天。
但是八哥的上心,并没有改变佟索。
倒是佟索的闺女韵儿对八哥产生了怜悯。
总在八哥被日头晒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往八哥的手里递茶水。
佟索见了,也不说什么。
只在心里依然地不答应八哥的请求。
荣府里的两个老爷子没答应八哥去学嚼口。
但是没过几日,八哥还是偷偷地出去到佟索摆在天桥的摊子前,一坐一天地看佟索站在台子上把话说得一溜一溜的顺畅。
荣宝跟六叔窝在府里对八哥一天从早到晚上的一天也不着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别看八哥平时胆小得要了命。
可是关乎这件事儿,却让胆子大得没了边。
现在是来了个先斩后奏了。
两个老爷子虽然对这事,都一百个的不愿意。
但是没法子,腿长在八哥的身上。
你管也没辙。
整天看着他那灰土泡天的样子,心坎也过不去。
到底是身上掉下的,心疼。
荣宝后来派人一打听,知道八哥往天桥跑都是瞎忙活,人家佟索并没有答应八哥跟他学嚼口。
荣宝知道后跟六叔说,难得这孩子对嚼口这东西这么地上心,不成,就成全他吧。
六叔听后,冲荣宝瞪着眼睛说,当初是你不同意八哥学的,我可是跟着你随声附和,如今你说成就成了,你让我那侄子咋瞧我。
看来这事,还得我来张罗。
荣宝用手点着六叔的脑袋说,我说你呀,你呀,这小子从小到大倒是把你当成爹看待。
可从没跟我亲善过。
都是你护着,护成这个样子。
六叔立着眼睛,梗着脖子道,八哥就是我的亲儿子,咋了?
你还敢挡?
荣宝哈哈一笑摆手说,不敢,不敢。
你来办,你来办。
可是六叔暗地里去了几趟,佟索对待六叔眼眉都没抬过。
六叔回来跟荣宝讲,那家伙,娘的,不给我面子,还是你来吧。
这不比打仗,我不能把他捆来。
荣宝笑了笑说,我去,我去。
后来两人一商量,干脆将佟索请到了府里,正式地让八哥跟着学。
却没想到佟索一进了府。
八哥却不跟着学了。
说,这哪感兴天桥的热闹。
学累了还能溜溜神。
在府里这么一呆着,人儿都变了样。
没劲儿。
好不容易把人家佟索请了来。
却没料到八哥一句话,就不学了。
那天把荣宝气得操起杏树下的凳子就要劈八哥。
吓得八哥躲在六叔的身后,一个劲地喊,六叔,救命。
六叔跟荣宝瞪着眼睛道,你拿这么大力气,吓唬八哥干啥子。
有章程你去找那些不让咱满人要辫子的革命党索命去。
荣宝见六叔护着八哥,只得摔了凳子,气鼓鼓地走了。
现今儿,自个儿也闲着了。
民国的炮打得他也跟着没了差事。
只是一天三个饱地养着。
好在自个儿早年在颐和园当差的时候,没少往家里划拉银子。
现今儿还够府里折腾的。
不过荣宝赋闲的这段时间,也辞了些佣人。
大清完了,现今儿不节省不成啊。
银子不能只往外流不往里进的。
这个理儿,他明白着呢。
本来自个儿这一段子心就不顺,今儿个八哥的样子,真让荣宝气得够呛。
待荣宝走了后,六叔问八哥,我说哥儿,也不兴这个的,别看我向着你,你以为自己对。
你老爷子那可都是为你好,怕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把身子骨弄邪性了。
才把人家佟索给请家里来,你以为我也愿意看佟索那样。
我一天是闭着眼珠子打他身前走。
你咋能这样任性子,说不学就不学?
八哥嘟囔着说,六叔,我不是不学,我是不想在府里面学,这里没劲。
六叔道,没劲,你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就把你老爷子打发走了,现今又来打发我。
我看你小子是找抽呢。
说着用巴掌往八哥肩膀子上拍,却不用力。
八哥龇着牙,笑嘻嘻说,六叔儿,你们就让我跟佟师傅去天桥那里学吧。
在那里,我的心舒坦。
六叔,麻烦您跟我爹吱一声,让人家佟师傅回天桥去。
咱还省银子不是。
六叔瞪着眼睛,不说话。
八哥冲六叔摆摆手,出去了。
他心里明白,凡他求六叔的事,六叔没有不答应的。
果真,第二天。
六叔过来跟还没起床的八哥说,你就折腾吧,你老爷子不管了,我打今儿也不管了。
看你能折腾到啥时候。
八哥听罢,从床上蹦到地上。
穿上褂子,便飞出去了。
其实八哥这样做,都是为了佟索。
还有一个原因是佟师傅家的那个闺女,韵儿。
他在府里跟佟索学嚼口,就看不到韵儿了。
另外佟索也不爱待在府里,之所以去荣府里答应这事,都是碍于荣宝的面子。
佟家早年摊官司的时候,人家荣宝是帮了很大的忙的。
这回,荣宝亲自找自个儿去府邸里教他的公子学嚼口,自己怎能不答应。
说是给自己银子钱,可是自个儿怎么能忍心收恩人手里的银子。
不收,自己那一家人还要自己养活呢。
有了这些心思,佟索就偷偷地跟八哥把这话讲了。
八哥听后立马拍了胸脯子,答应帮师傅脱了这份干系。
于是,就有了上面的场面。
那日八哥跟着佟索乐颠颠地回到了师傅家的那个小四合院里。
韵儿打远就看见了佟索,一路跑着,到了跟前就扑进了爹的怀里。
佟索拍着韵儿的肩膀说,还孩子气,你没瞧见八哥也在吗?
韵儿这才把身子扶正,看了一眼八哥,轻巧地叫了一声,八哥你也来了。
八哥忙“哎”了一声。
韵儿接着又瞧了瞧八哥,然后一扭身,手里拉着辫子,歪着头,快步地往屋里走。
佟索在后面用手点着韵儿的背影,摇着头。
八哥在佟师傅后面开心地跟着。
八哥跟佟索师傅进了屋,师母梅氏开始张罗酒菜。
晓得八哥是荣宝府里的公子哥,虽管佟索师傅叫着,但也不能怠慢了。
于是在八哥“师娘”的招呼声里开始动手做菜。
韵儿在一旁帮着忙。
少顷,四个老北京的下酒菜便上了桌子。
翡翠豆腐,筒子肉,醋椒鱼,银耳素烩。
虽比不上荣府里的丰盛,倒也都是对口的菜。
佟索招呼八哥坐下,然后给八哥倒上酒说,八哥,虽说府里的荣大爷叫你跟我学这嚼口,可我也没拿你当徒弟,咱们也就不用那些凡夫俗礼,不必搞什么拜堂子,递帖子。
八哥刚要插话,佟索摆手说,八哥,你别忙,听我把话讲完。
按理说,要想跟我学这嚼口。
按照祖上的规矩,那是必须要拜堂口的。
但是你家荣宝老爷,对我们佟家有过恩呢。
他的公子如今儿想跟我学这不上台面的贱东西,是给我脸呢。
瞧得起我佟索。
八哥你现今跟我学,我就有什么教你什么。
也不用师傅徒弟叫着。
我知道你学这玩意儿,也是心血来潮,过一阵子就该腻了。
你一个公子哥,有吃有喝的。
哪像我们这些人是要靠这东西养命的。
来吧,八哥。
跟我喝一个。
说着端起酒杯跟八哥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酒杯里的酒空了。
八哥见状也赶紧双手举杯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里。
八哥喝下酒后恭敬地说,师傅。
刚叫出口,佟索摆手制止道,八哥,刚才我跟你说了,咱们不这么叫。
你就叫我佟师傅吧。
八哥咧着嘴巴道,那哪成啊?
我这跟着您学手艺,哪能不叫师傅呢?
佟索叹口气讲,我说八哥啊,我刚才跟你讲得很清楚,你不算我的正式徒弟。
所以不兴这么叫。
你还是叫我佟师傅吧。
这样我听着顺当。
佟索的老婆梅氏在旁一个劲儿地给佟索挤咕眼睛。
担心话重了,八哥吃不消。
佟索当没看见,只顾跟八哥聊。
倒是韵儿有心没心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打着毛坎肩,瞅着八哥痴痴地笑。
八哥显得有些尴尬。
佟索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也不好再驳。
也只好尊听佟索的吩咐。
在以后的交往中,真的是佟师傅、佟师傅地叫着。
每当叫着,自己身子骨都发毛,不舒坦。
佟索倒是心安理得地答应着,没有丝毫的不快。
其实佟索在心里有数。
一个荣宝府里的公子哪能真跟他学说相声。
他们这号人,一天只知道遛鸟,唱戏,去八月仙让姑娘们陪着吃酒。
一天哪有个正经营生。
自个儿要真是正式收了他这样的徒弟,这门手艺将来还不败在他手里。
他之所以答应叫八哥学相声,那是看荣老爷子的面子。
荣老爷子的请求不好拒绝啊。
咸丰年间,北京有一朱绍文先生,别号“穷不怕”,是最早说相声的人。
他原来是学京戏的,唱小花脸。
后来因为清朝唱戏的规矩多,那时候不是天天能唱戏的,如斋日,祭天、祭地之日,辰日,皇帝、皇后、太后之忌日,都必须停止动响器,当然更不能唱了。
这些日子一算起来,每年至少要五六十天,各戏园子就得一律停演。
若赶上所谓“国孝”,即皇帝、皇后、太后死了,便要规定二十七个月不准唱戏。
更不准化装唱戏,马鞭子只许用青、蓝、白三色,不准用红的。
这么一来唱戏的就全都没饭吃了。
没办法,朱先生想出一个办法,拿白沙子撒地作字,以吸引观众。
等到大家聚拢之后,他就在甬路旁边,手拿竹板两块作响器,唱几段小花脸数板,再说几段小故事,要钱。
他还研究好了几个小段子,如:
“饽饽名”、“百鸟名”、“百兽名”、“百虫名”、“青菜名”、“京戏名”等。
另外,又自己编了五诉功——“胡不剌诉功”、“堆子兵诉功”、“棒子面诉功”、“夏布褂诉功”、“厨子诉功”;两本小书——《千字文》、《百家姓》等。
这样他就绘声绘影地说起来了,很受群众欢迎。
以后他又把京戏中《背娃入府》、《一匹布》、《打沙锅》等戏的内容,改编成小故事,在街头演唱,生意更加好了。
于是每遇见辰、斋等日,他就以相声补缺,到咸丰国孝时,即正式以说相声为生了。
国孝后,戏班再邀他去唱戏,均行谢绝。
以后又带徒弟,即创出了这一行。
而佟索本是相声这门手艺的第四代传人。
由于现在自己的身子骨有力量也就暂时没有收徒弟。
上台的时候,也就是自个儿一个人在那儿表演。
春去秋来,转眼八哥跟佟索学相声有一年了。
出乎佟索的意料,这小子学得很起劲,本以为他过了新鲜劲儿就跑了。
自己也省下心来,打算好好地琢磨一个正八经儿的徒弟。
没想着八哥倒也痴心。
自己教他的段子,他不但都记下了,还能像模像样地说出来。
这样一来,佟索开始打心眼里慢慢地真喜欢上了这个看着有些娇气的公子哥。
心里琢磨,这小子还真聪明着呢。
一出戏词,自己教上两遍,他便都能记下。
看来他还真是干这块的料子。
佟索已往上台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溜口。
但是自从有了八哥这个挂名的徒弟后。
八哥跟着他学了一段子后,再上台的时候,偶尔也跟着佟索溜上一段子。
还真成,反响还真是好。
这也是佟索细心地慢慢将八哥往这条道上带着。
当然八哥是不晓得的。
他只觉得好玩,在一大群人面前,溜嘴皮子让人赏。
舒坦。
八哥自打跟着佟索上台讲起了相声。
那胆小的毛病却不见了。
再回到府里,荣宝看待八哥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六叔更是不得了地拍着八哥的肩膀嚷,我说哥儿,你小子有出息,我前儿去瞧了。
哎,你别瞧,还真像那么回事。
看我以前是小瞧这嚼口了。
那佟索还真没给咱满人丢脸皮子。
有两下子。
中,这东西中。
八哥清楚,六叔现在开始夸这嚼口,多是因为自己的事。
自己要是不跟佟索学这嚼口,等着六叔夸。
八哥现在也开始卖力气了。
早早地起来,在后花园子里练习绕口令。
为的是把舌头练活泛了。
铺白皮褥子比铺别的皮褥子强。
就这一句,八哥练了小半个月了,舌头还是有点赶不上趟儿,嘴唇也得慢。
好在他有了坚持。
练完了嘴巴。
吃了早饭。
八哥便早早地去了天桥,帮着师傅支摊子。
给南来北往的客流溜嘴皮子。
不到火候的时候,佟索是不轻易让八哥上台的。
这个时候的八哥多半会跟韵儿躲在摊子的后面,说悄悄话。
这一年来的接触,八哥现在跟韵儿混得更熟了。
两个人一天也总有说不完的话。
哥儿,爹说你家院子好大呢?
赶明儿个我也想瞧瞧。
韵儿手捋着黝黑的辫子说。
韵儿,你要是真想去,咱一会儿等佟师傅撂了摊子,你就跟我去瞧。
八哥高兴着说。
哥儿,他们能让我进去吗?
我爹说了,那里可有把门的呢。
韵儿,你这话说的,我是谁?
我是他们的小爷。
小爷的朋友,谁敢不让进去。
切,敢。
韵儿看着八哥眉飞色舞的样子,咯咯笑个没完。
笑着笑着,韵儿止住笑声看着八哥问,哥儿,你为啥总用那种眼神瞧我?
我脸上有啥东西?
八哥愣了一下神说,韵儿,你真好看,像花一样。
韵儿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不说话。
这时候,听见佟索喊,八哥,上台啦。
大家伙儿现在要看看我们八哥溜一段口子。
八哥正愣着,韵儿用手一推八哥,哥儿,爹叫你呢。
还不上去呀。
八哥赶紧起来往台上跑,差点来个趔趄。
引得大家轰然一笑。
八哥这次登台又没给佟索丢脸,台下不断地有人喊着好。
韵儿倚在摊子的立柱上,甜蜜地笑着。
佟索站在台上跟八哥配合着,一老一小,捧哏和逗哏都是那么的地道。
晚上拆摊子的时候,佟索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八哥说,我说八哥啊,你要是普通的老百姓家的孩子可就好了。
能跟着我整日地溜口了。
八哥眨着眼睛有些不解地问,佟师傅,您老要是感觉我还成,那,打明儿个起,我就天天跟着您上台子。
佟索摇着头连连道,那可不成,那可不成。
一会儿两会儿的成。
要是整天上台子,我可就对不住你家老太爷了。
八哥苦着脸道,佟师傅,这有何对不住的,我愿意上台子,谁管得着。
又不累,我喜欢着呢。
佟索叹口气道,八哥,你别说,你还真是一个溜口的料。
可惜了,可惜了。
说着忙收拾摊子。
再不跟八哥说话。
佟索心里明白,一个荣宝府里的公子哥,跟自己学着,玩玩行。
要是自己真要拉他天天站在台上,那荣宝肯定跟自己急。
敢让他们家的公子哥赚银子,他佟索可没那胆子。
最近一段时间,荣宝常常跟一些人神出鬼没地往家里抬一些大木头箱子。
八哥见到了两回。
拦住问过,抬木箱子的人支吾着不肯回答。
一次,在八哥正在询问时,六叔打远处过来,摆着手跟抬木箱子的人道,抬了,抬了。
走吧。
然后转身对八哥说,哥儿,该去天桥那儿练嘴皮子去。
甭管这摊子烂事,跟你扯不到一起。
说着便朝外推八哥。
八哥见状,也便不再追问。
继续去天桥跟佟索练嘴皮子。
闲暇时候,跟韵儿在一起鼓弄佟索的一些相声的段子书籍。
别看韵儿生活在佟索这样的家庭里,但是韵儿是识字的。
而且还写得一手好看隽永的小楷。
佟索的几本记录相声的老段子由于年久,破损得有些不成样子了。
韵儿跟八哥两个人商量,要把这几本的老相声段子书籍重新摘抄一遍。
韵儿负责摘抄《琴断山西》,八哥负责摘抄《月牙五更》,两个人躲在佟索的一间装道具的房间里,伏在桌子上细心地摹写着。
八哥看着韵儿摹写的《琴断山西》,那一行行娟秀的字体说,韵儿,你的字写得真是太漂亮了,不让须眉呢。
韵儿歪着脑袋笑着说,八哥,你别偷懒,还不快写。
你没看,我这本子都要抄完了,你看看你,还剩那么多?
八哥笑着说,韵儿,没事,我写得快,用不了一个时辰,我就赶上你。
韵儿冷笑了一下说,吹。
你可不要把字写得太难看了。
要不爹该看不清楚了。
八哥笑着说,韵儿,没事。
佟师傅的眼睛利索着呢。
韵儿听后,抬头看了一眼八哥,不再说话,低着头继续往纸上抄写着《琴断山西》的老段子。
八哥远远地看着韵儿,突然慢慢靠近韵儿,然后速度很快地低头亲了一下韵儿的额头。
跑开。
韵儿抬头愣愣地看着八哥,然后脸颊一下子涨红了。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追赶着八哥。
八哥很快被韵儿赶到了墙角。
韵儿奋力地撕打着八哥。
嘴里嘟囔着,八哥,你真坏,你这个人坏死了,身上都是些公子哥的毛病,还来占我便宜。
砰砰,小拳头雨点一样落在八哥的胸前。
八哥嘴里讨着饶。
这个时候,门开了。
韵儿的娘,梅氏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个人还没待八哥看清楚脸面,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公子爷,不,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
韵儿和八哥止住打闹。
八哥这才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府邸里的吴大爷。
八哥冲上前去忙追问,家里咋的啦?
家里咋的啦?
你快说,快说啊?
吴大爷摆摆手哭泣着说,公子爷,别问了,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拉着八哥便往外奔。
韵儿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有点不知所措。
在八哥奔出院门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操起八哥放在桌子上的褂子追了出去。
梅氏在后面喊着,韵儿,慢点,慢点。
这孩子疯了是咋了。
韵儿、八哥还有吴大爷来到荣宝府的跟前,刚要跨过眼前的街道。
被眼疾手快的韵儿一把拉了回来。
几个人站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