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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钥匙

##第一卷玻璃钥匙

###第一章唐人街的尸体

(一)

两颗绿色骰子滚过同色的桌面,撞上了凸起的桌沿后又弹了回去。

一颗很快停住,亮出排成两行的六个白点;另一颗滚到桌面中央才停下,上头只有一点。

“啊——”内德·博蒙特含糊地咕哝了一声,而赢家们把桌上的钱一扫而空。

哈里·斯洛斯拿起骰子,在苍白多毛的大手里把玩着。

“下两注。

”他往赌桌上扔了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纸钞。

内德·博蒙特抽身退下。

“轮到他了,赌徒们,我得去补充赌本。

”他说完穿过台球室走向门边,正好碰上要进门的沃尔特·伊万斯。

内德说了一句“沃尔特,你好”,就打算继续走,但伊万斯在他经过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肘,转过脸看着他。

“你……你……你跟保……保……保罗谈过吗?

”说“保……保……保罗”的时候,星星点点的唾沫从伊万斯的嘴里喷溅了出来。

“我正要上楼去看他。

伊万斯那张漂亮的圆脸上的瓷蓝色眼睛顿时一亮,直到内德·博蒙特眯起眼睛又说:

“如果你没什么耐心的话,就别期待太多。

伊万斯的下颌抽搐了一下。

“但……但……但是她下个月就要生小……小……小孩了。

惊讶的神色自内德·博蒙特的暗色眼睛里一掠而过。

他将胳膊从那个比自己矮的男人手里抽出来,往后退了几步,深色小胡子下的嘴角歪向一边,开口说道:

“沃尔特,现在时机不妙,而且——总之,你最好别盼着十一月前能解决,免得失望。

”说完,他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审视着对方。

“但……但……但是如果你告……告诉他……”

“我会尽量催他。

而你也应该明白,他会尽力的,只不过他现在处于一个艰难的时刻。

”他晃了晃肩,脸色也暗淡下来,但眼中依然闪烁着警戒的光芒。

伊万斯舔着嘴唇,拼命地眨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拍了拍内德·博蒙特的胸膛。

“你快上……上……上去吧。

”他催促着,声音中带着恳求,“我……我……我在这里等……等你。

内德·博蒙特在上楼的时候点着了一根有绿斑点的细雪茄。

到了墙上挂着州长画像的二楼楼梯口处,他转向建筑的临街面,敲了敲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厚橡木门。

一听到保罗·马兹维说“进来”,他就打开门走了进去。

保罗·马兹维一个人在房间里,正双手插着裤兜站在窗前,背对着门,透过窗帘俯视楼下昏暗的唐人街。

“唔,你来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保罗·马兹维四十五岁,与内德·博蒙特身量相仿,但多了四十磅精实的肌肉。

他发色浅亮,中分头梳得服服帖帖;脸庞红润、轮廓坚毅,可以称得上英俊。

他的衣装质地优良,仪表严整,因此毫无浮夸之嫌。

“借我一点钱。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后开了口。

“多少?

”马兹维从上装内兜里摸出了一个棕色的大钱包。

“两百。

“赌输了?

”马兹维给了他一张一百美元的支票和五张二十块的现钞。

“谢了,”内德·博蒙特把钱收好,“是啊。

“你有一阵子没赢什么钱了,对吧?

”马兹维把手收回裤袋的时候这样问。

“没那么久——一个月或者六星期而已。

马兹维微笑了起来。

“输钱的话,就算久了。

“对我来说可不算。

”内德·博蒙特的声音里有隐隐约约的怒气。

马兹维翻搅着口袋里的一堆硬币。

“今晚赌得大吗?

”他倚上了桌角,然后低头看着脚上铮亮的棕色皮鞋。

内德·博蒙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发男人,然后摇摇头说:

“小意思。

”他走向窗边,街对面的楼群之上天色昏沉。

他与马兹维擦身而过,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伯尼,我是内德。

佩吉·欧图尔现在的赔率是多少?

就这么点儿?

……好吧,每个替我押五百……好……我敢说肯定会下雨,那样的话,她就能击败‘焚化炉’了……行啊,到时候再告诉我赔率……嗯。

他挂断电话,又转回到马兹维眼前。

“既然手气这么背,怎么不歇一阵子呢?

”马兹维问他。

内德·博蒙特皱起眉头。

“那没用,只会接着倒霉下去。

我应该把一千五百块全押在一匹马上,而不是分开押。

说不定扛过一次大的,眼下的霉运就到头了。

马兹维低低地笑着抬起头来。

“那也得你能扛得起啊。

内德·博蒙特嘴角一垂,髭角也跟着耷拉下去。

“只要是落到我头上的,什么我都扛得住。

”他这么说着,走向了房门。

“我觉得你准可以,内德。

”手握住门钮的时候他听见马兹维语气诚恳地说。

他转过身来。

“可以怎样?

”他不耐烦地问。

马兹维掉转了视线盯着窗外。

“可以面对任何事。

内德·博蒙特研究着马兹维闪避的神色,金发男人又开始不自然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钱币。

内德扮出茫然的眼神,用十足迷惑的口气问:

“你说的是谁?

马兹维脸红了。

他离开了桌子,朝内德·博蒙特迈了一步。

“你去死吧。

”他说。

内德·博蒙特笑出了声。

马兹维也腼腆地笑了起来,掏出一条镶绿边的手帕擦了擦脸。

“你最近为什么都不去我家?

”他问,“妈妈昨天晚上还说她都一个月没看到你了。

“这星期我大概会找个晚上过去。

马兹维收起了他的手帕。

“你应该来。

你知道妈有多么喜欢你。

来吃个晚饭嘛。

内德·博蒙特再次走向房门,步子缓慢,一边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金发男人。

“你想见我就是为这件事?

”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问道。

马兹维锁起了眉头。

“嗯,就是——”他清了清喉咙,“呃……啊,还有别的事。

”他忽然收起了怯懦的表情,变得十分平静而自制,“星期四是亨利小姐的生日,你看我该送她什么?

这种事情你比我懂得多。

内德·博蒙特放开了门把手。

等到转身面对着马兹维的时候,他已经藏起了震惊的眼神。

他喷了口雪茄烟,开口问道:

“他们要搞生日活动什么的,对吧?

“对。

“邀了你?

马兹维摇摇头。

“但明天晚上我会过去吃晚饭。

内德·博蒙特瞥了一下手中的雪茄,然后再度抬眼看着马兹维的脸。

“保罗,你打算支持参议员吗?

”他问。

“我想我们会。

“为什么?

”说这话时内德·博蒙特的声调十分柔和,他的笑意也一样。

马兹维也微笑了。

“因为有我们帮助他,他才能击垮罗恩;而有了他支持我们,我们就可以压倒其他候选人,所向无敌。

内德·博蒙特把雪茄塞回嘴里,继续轻声问道:

“没有你——”他特别强调了“你”这个字,“——的支持,那位参议员这次选得上吗?

“绝无可能。

”马兹维冷静而肯定地回答。

内德·博蒙特沉吟了一会儿,又问:

“他明白这一点吗?

“他应当比谁都明白。

而如果他不——这又关你什么事?

内德·博蒙特冷笑了一声。

“如果他不明白,”他意味深长地说,“你明天晚上就不过去吃晚饭了吗?

马兹维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

“这他妈的到底关你什么事?

内德·博蒙特取出嘴里的雪茄,雪茄头已经被他咬裂了。

“完全不关我的事。

”他说着,脸上带着思虑的神色,“但你觉得其他候选人就不需要他的支持吗?

“没人能得到专一的支持,”马兹维谨慎地回答,“不过即使没有他的支援,我们还是能搞得定的。

“你承诺过他什么吗?

马兹维的嘴唇扭曲了。

“差不多敲定了。

内德·博蒙特的脸色苍白。

他垂下头,直到他得抬眼向上看着金发男人。

“撇下他别管了,保罗,”他压低嗓子,声音嘶哑,“让他输。

“哎,要真这么干我就见鬼了!

”马兹维双手握拳搁在臀后,疑虑地轻声说道。

###第二章唐人街的尸体

(二)

内德·博蒙特走过马兹维身边,用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把雪茄按熄在桌上的铜铸烟灰缸里。

马兹维瞪视着这个比他年轻的人,直到他直起身子转过来。

然后,金发的男人半是亲热半是恼怒地冲着他咧嘴笑了。

“你犯了什么毛病啊,内德?

”他抱怨道,“这么久以来你都没意见,然后没来由地丢出这个炸弹。

如果我能搞懂你,那才见鬼呢!

内德·博蒙特嫌恶地做了个鬼脸。

“好吧,忘了我说的。

”紧接着他又掷出一个疑问,“你觉得他连任成功后,还会买你的账吗?

马兹维并不担忧。

“我治得了他。

“也许吧,不过别忘了,他这辈子还没做过亏本生意呢。

马兹维毫无异议地颔首。

“当然,而那就是我跟他合作的最佳理由之一。

“不,保罗,不是,”内德·博蒙特认真地说,“那是最糟糕的理由。

就算想破脑袋,你也得好好盘算一下。

他那个没大脑的金发女儿对你的影响力有多大?

“我要娶亨利小姐。

”马兹维说。

内德·博蒙特做了个吹口哨的样子。

“这也包括在你们的协议里?

”他眯起眼睛问。

马兹维孩子气地笑了。

“别人不知道,”他回答,“就你和我。

血色星星点点地泛上了内德·博蒙特瘦削的脸颊,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和善可亲。

“我可绝不会四处宣扬这事儿,但你得听我一句劝。

你想要什么,就得让他们写成白纸黑字,再找个公证人宣誓,而且要付押金。

或者,最好是坚持在选举前举行婚礼。

这么一来,至少不会丢掉你应得的那磅肉——她的话,可有大概一百一十磅呢,对吧?

马兹维把脸转开,回避着内德·博蒙特的目光。

“我不懂你为什么老把参议员当成骗子。

他是个绅士,而且——”

“没错,我在《邮报》上读过——美国政治界硕果仅存的贵族之一。

他女儿也是贵族。

这就是为什么我警告你跟他们打交道时得留点儿神,否则到头来你什么都捞不到。

因为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低等生物,跟你犯不着遵守游戏规则。

马兹维叹了口气:

“噢,内德,别这么讨人嫌——”

但内德·博蒙特想起了什么,眼里闪现出恶劣的光芒。

他说:

“而且我们不该忘记,小泰勒·亨利可也是个贵族呢,或许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准奥珀尔再跟他厮混了吧。

要是你跟他姐姐结婚,他成了奥珀尔的舅舅,那可怎么成呢?

他就又能在奥珀尔身边打转了吗?

马兹维打了个哈欠。

“内德,你没搞懂我的意思,”他说,“我没有问你这些事,我只是问你该送什么礼物给亨利小姐。

内德·博蒙特的脸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被沉闷笼罩。

“你跟她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他的声音中并没泄露自己的任何想法。

“没有进展。

我大概去找过参议员五六次。

有时能看到她,但也就是能说句‘你好’之类的。

你知道,我还没有机会跟她真正地聊一聊呢。

一丝喜色在内德·博蒙特眼中一闪而逝。

他用拇指的指甲捋了捋一边的胡子,然后开口:

“明天是你第一次去那儿吃晚饭?

“对,而且我不希望那是最后一次。

“但你没收到生日宴会的邀请?

“对。

”马兹维迟疑着,“还没收到。

“那你不会喜欢我给的答案。

马兹维面无表情。

“什么答案?

”他问。

“什么都别送她。

“哎,得了吧,内德!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

“那你随便吧,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可是为什么?

“别送任何东西,除非你十分确定别人想从你那里拿到什么。

“可是每个人都喜欢——”

“也许吧,可实际上情况要微妙得多。

你送礼的时候,就相当于高调声明:

你知道他们很高兴让你送——”

“我明白了。

”马兹维说。

他用右手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皱眉道:

“我想你说得没错,”他的脸色随之变得开朗,“但错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内德·博蒙特迅速接口道:

“好吧,那就送花,或诸如此类,这样就可以了。

“花?

耶稣啊!

我可是想——”

“当然,你想送她一部跑车或几码长的珍珠项链,以后有的是机会。

一开始得循序渐进嘛。

马兹维皱了皱脸。

“内德,我想你说得没错,这类事情你比我在行。

那就送花吧。

“别送太多。

”内德紧接着又说,“沃尔特·伊万斯正到处告诉全世界,说你应该把他哥哥救出来。

马兹维把马甲的底边往下拉了拉。

“那么,这个世界应该告诉他,蒂姆直到选举结束前都会待在牢里。

“你打算让他接受审判?

“没错,”马兹维回答,然后加重了语气,“内德,你他妈的很清楚我无能为力。

每个人都在盯着选举,而且妇女团体闹得正凶。

如果现在就处理蒂姆的案子,那等于自杀。

内德·博蒙特朝金发男人狡猾地一笑,慢吞吞地开口:

“我们还没打入贵族圈子呢,没必要那么早就担心妇女团体。

“我们现在就得担心。

”马兹维的眼神高深莫测。

“蒂姆的太太下个月就要生了。

”内德·博蒙特说。

马兹维不耐烦地呼了口气。

“真是添乱,”他抱怨道,“他们闯祸之前怎么就不先想想呢?

这些人就是没脑袋,一个都没有。

“他们有选票。

“就他妈的因为这一点才难搞!

”马兹维吼道。

他瞪着地板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等投票结束之后,我们会关照他的。

但在那之前我们什么都不会做。

“这个说法可没法安抚那票人,”内德·博蒙特斜睨着马兹维,“不管有没有脑袋,他们都习惯被咱们关照了。

马兹维的下巴略略抬起,深黯的蓝色眼珠死盯着内德·博蒙特的双眼。

“所以呢?

”他柔声问道。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还是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

“你知道他们很容易就会说,你跟了参议员之前,可不是这么办事儿的。

“那又怎样?

内德·博蒙特依然笑着,语调丝毫未改。

“你知道,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们开始讲闲话,说沙德·欧罗瑞可还是很照顾他的兄弟。

原先专注聆听的马兹维,此时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平静语调说:

“我知道你不会让他们这样瞎说的,内德,而且我相信你会尽力防止这些偶尔入耳的闲话。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沉默地伫立,盯着彼此的眼睛,双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内德·博蒙特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们照顾好蒂姆的妻小,应该会有帮助。

”他说。

“你说得对。

”马兹维低下头,他眼中沉晦的神色消退了,“留心这件事,好吗?

满足他们的所有需要。

沃尔特·伊万斯在楼梯口等着内德·博蒙特。

他睁大双眼,满怀希望。

“他……他怎么……说?

“跟我告诉过你的一样:

没办法。

等过了选举,蒂姆就能有路子出狱,但这之前不能有变动。

沃尔特·伊万斯垂下了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内德·博蒙特伸出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膀:

“这段日子你们很艰难,保罗比谁都清楚,可他连自身都难保了。

他要你去告诉蒂姆的老婆,别付账单——房租、食品费、诊疗金和住院费,都送过来给他就是了。

沃尔特·伊万斯抬起头,用双手捉住内德·博蒙特的手。

“老……老天在上……他真是个好人!

”那双瓦蓝色的双眼湿润了,“可……可我希望他能把蒂姆弄……弄出来。

“这个嘛,希望总还是有一点儿的,”内德·博蒙特抽出手,“我再跟你联络。

”然后他绕过伊万斯,走向台球室的门扉。

台球室里空无一人。

他拿了帽子和大衣,走向前门。

细长的雨线闪烁着银灰的色泽,斜斜地倾泻在唐人街上。

内德微笑起来,对着雨幕悄声低语:

“下吧,亲爱的,你可值三千两百五十美元呢。

他转身走回去,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内德·博蒙特把双手从那个死人的身上抽回,站起身来。

死人的头微微倾向左侧,偏离了路缘,于是整张脸都映在了街角路灯的光晕里。

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前额有道深色淤伤,自金色鬈发的发际蔓延至一侧眉际,衬得他脸上愤怒的表情愈发深重了。

内德·博蒙特往唐人街两端看了看。

前方目力可及之处均不见人影。

而在另一头,两个街区之外的小木屋俱乐部门前,有两个男人正从汽车里出来。

他们把车留在俱乐部门前对着内德·博蒙特,然后走了进去。

内德·博蒙特盯了那辆汽车几秒钟,突然转过头去重新打量着街首。

紧接着,他一口气掠过人行道,闪进最近的一片树荫。

他喘着气,汗水从掌心里渗出来,在灯光里星星点点地闪亮。

现在他战栗了起来,于是竖起了外套的衣领。

他单手撑着树干,在树影里又待了大约半分钟,然后突然直起身子,朝着小木屋俱乐部走去。

他前倾着身子,越走越快,等到看见有人从街对面走过来时他几乎都在小跑了。

于是他立刻缓下步伐,挺直了身体。

而在撞上内德·博蒙特之前,那人就拐进了一栋房子。

等内德·博蒙特走到俱乐部时,他已经平复了喘息,但不知为何嘴唇却依旧苍白。

路过那辆空车时他看了一眼,然后踏上两端立着灯笼的台阶,走进了室内。

哈里·斯洛斯和另一个男人正从衣帽间走出来,穿过门厅。

他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你好,内德。

”斯洛斯又追了一句:

“我听说你今天押了佩吉·欧图尔。

“没错。

“押了多少?

“三千二。

斯洛斯舔了舔下唇。

“真不错。

你今晚应该也玩一局。

“再说吧。

保罗来了吗?

“不知道。

我们才刚到。

别拖太久啊——我答应了家里的女人今天要早点回家。

“好的,”内德·博蒙特答道,然后走向衣帽间。

“保罗来了吗?

”他问服务员。

“来了,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内德·博蒙特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了。

他上楼来到二层的前厅。

马兹维穿着晚宴服坐在桌边,内德·博蒙特进来的时候他正伸手要拿电话。

“内德,你还好吗?

”马兹维把手收了回来,宽阔而英俊的脸庞气色红润,神情温和。

“我经历过更糟的。

”内德·博蒙特答道,同时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在离马兹维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落座。

“亨利家的晚餐如何?

马兹维的眼角现出皱纹。

“我也经历过更糟的。

内德·博蒙特剪着白斑雪茄的一头,手指颤抖。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的声音异常平稳。

“泰勒在场吗?

”他抬眼盯着马兹维。

“晚餐时不在。

怎么了?

内德·博蒙特伸开交叠的双腿,向后仰身靠在椅子上,捏着雪茄的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

“他死在街头的排水沟边上。

“是吗?

”马兹维不动声色地说。

内德·博蒙特的身体向前倾去,瘦削的脸紧紧地绷了起来。

雪茄的卷纸在他指间碎裂,发出薄脆的噼啪声。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他暴躁地问。

马兹维缓缓点头。

“所以呢?

“所以什么?

“他被杀了。

“好吧,”马兹维说,“那你希望我歇斯底里一下吗?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里直起身来。

“我该打电话报警吗?

”他问。

马兹维稍稍抬了抬眉毛。

“他们还不知道吗?

内德·博蒙特直视着金发的男人。

“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旁边没有人。

而在行动前,我想先见你一面。

我去跟警方说是自己发现的尸体,行吗?

马兹维的眉毛耷拉下来。

“有什么不行的?

”他面无表情地反问。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往电话的方向走了两步,停住,然后再度转向金发男人。

“他的帽子不见了。

”他加重了语气缓缓说道。

“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了。

”马兹维怒视着他,“你真是个天杀的蠢货,内德。

“我们之中确实有个蠢货。

”内德回了一句,然后朝电话走去。

###第三章唐人街的尸体(三)

泰勒·亨利死于非命——参议员之子横尸唐人街

参议员罗夫·班克劳福·亨利二十六岁的儿子泰勒·亨利于昨夜十时许被发现死于唐人街潘美拉大道一角,警方判定为抢劫遇害。

法医威廉·胡普斯声称,小亨利系因前额遭棍棒或类似钝器重击后,后脑撞击人行道路石,造成头骨破裂及脑震荡而致死。

据悉,尸体最先由居于兰德尔大道九一四号的内德·博蒙特发现。

此人前往两个街区外的小木屋俱乐部打电话报警;但在其联络到警察总局之前,巡警迈克尔·史密特已发现尸体并回报。

警察局长弗雷德里克·伦尼立刻下令彻底清查全市可疑分子,并声言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

泰勒·亨利的家人声称,他大约于九时三十分离开位于查尔斯街的寓所……

***

内德·博蒙特将报纸放到一边,喝尽杯里残余的咖啡,把咖啡和碟子放在床边的桌上,然后重新倒回枕头上,面色蜡黄,神情疲惫。

他把被单往上拉到颈下,两手交叠在脑后,双眼不满地盯着卧室两扇窗间挂着的那幅蚀刻版画。

有足足半小时,他躺在那儿,全身除了眼皮之外一动不动。

然后他拾起报纸,把那篇报道重新看了一遍。

阅读的时候,不豫的神色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蔓延至整张脸庞。

他再度放下报纸,不情愿地从床上慢慢爬起来,在穿着宽松睡衣的瘦削身体外裹了一件棕黑交织的细纹晨衣。

他将双脚探进棕色拖鞋,咳了几声,走进客厅。

那是个老式的大房间,天花板很高,窗户宽敞,壁炉上方有面巨大的镜子,家具上覆着很多红色的绒布。

他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坐进一把红色的宽椅子。

接近中午时分的阳光在地上投射出菱形的亮格,他把脚搁在那上头。

从他嘴里喷出的烟在弥散到阳光里时忽然变得浓郁起来。

内德把雪茄从嘴边拿开,眉头深锁,咬着指甲。

敲门声响起。

他坐直身子,双眼锐利,神色警醒。

“进来。

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走了进来。

“喔,好吧,”内德·博蒙特的语调中带着失望,放松下来,再度陷进红绒椅中。

侍者经过他身边进入卧室,出来时托盘上放了几个盘子,然后离开了。

内德·博蒙特把手上的半截雪茄丢进壁炉,走进浴室。

等到刮脸、沐浴、更衣之后,他脸上的蜡黄已然消退,但举止依旧带着疲惫。

当内德·博蒙特离开房间,走过八个街区来到林克街一栋灰白色的公寓大楼前的时候,其实还未到中午。

他按下门廊上的一个按钮,在门锁咔嗒一响后走进去,然后搭着狭小的自动电梯上了六楼。

他在一扇标着6B的房门前按了门铃。

门立刻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女郎,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

她的眼神幽深而愤怒,整张脸除了眼眶周围也气得发白。

“唔,你好啊,”她微笑了一下,一只手含糊地做了个安抚般的手势,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愤怒而道歉,嗓音里有种金属般的清亮。

她穿着一件棕色的毛皮外套,可是没戴帽子。

她的短发色泽近乎纯黑,仿佛瓷釉一般柔顺而闪亮地贴着浑圆的头形;她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嵌金的玛瑙坠。

她往后退,同时拉开了门。

“伯尼还没起床?

”内德·博蒙特走进门厅时问她。

愤怒又回到她脸上。

“那个下三烂的浑蛋!

”她音调刺耳地说。

内德·博蒙特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女孩走近他,紧抓着他的上臂试着摇撼他。

“你知道我为那个痞子做了些什么?

”她说,“我离开了一个女孩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家庭,还有一对把我当成圣女的好父母。

他们告诉我他没有一点好;每个人都这么告诉我。

他们没说错,我是太笨了才会不明白。

啊,我告诉你,现在我可明白了,那个……”接下来是一串刺耳的脏话。

内德·博蒙特纹丝不动,严肃地倾听着。

现在他的眼神可不再像是一个老好人了。

“他做了什么?

”在她停下喘口气时,他问道。

“做了什么?

他甩下我跑了,那个……”接下来又是一串粗话。

内德·博蒙特瑟缩了一下,硬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想他没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吧?

女孩合上嘴,将脸凑到内德面前。

“他欠你什么吗?

”她睁大了眼睛。

“我赢了——”他咳了一声,“我本应在昨天第四场马赛里赢了三千两百五十元。

她把双手抽离他的手臂,轻蔑地笑了起来。

“那就试着去要吧。

你看。

”她摊开手,一个玛瑙戒指戴在左手的小指上;她又举起双手,碰了碰那对玛瑙耳环。

“这些就是他剩给我的破玩意儿,而且要是我没戴着,他才不会留给我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内德·博蒙特刻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问道。

“昨天夜里。

虽然我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的。

不过那位狗娘养的先生最好求上天保佑,别让我再碰上他。

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握成了拳头。

她将拳头凑近内德·博蒙特的脸,然后张开手掌。

三张皱巴巴的小纸片躺在她的手心里。

他伸手要拿时,她却又合拢手指,往后一闪,把手抽了回去。

他不耐地撇撇嘴角,手垂到了身侧。

“你今天早上看了报纸上头亨利·泰勒的事情吗?

”她激动地问。

“看到了。

”内德·博蒙特回答得相当冷静,但他的胸口却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再度摊开手,亮出那三张皱巴巴的纸片。

内德·博蒙特摇了摇头。

他眯起双眼,眸子里闪着光。

“是泰勒·亨利的借据,”她得意扬扬地说,“值一千两百元呢。

内德·博蒙特正要说什么,又思忖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现在他死了,半毛钱也不值了。

她把借据再度收进衣袋里,然后靠近内德·博蒙特。

“听着,”她说,“它们从来就一文不值,所以他才会死的。

“你是这么猜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她告诉他,“可我告诉你:

伯尼上星期五打过电话给泰勒,说只宽限他三天。

内德·博蒙特用拇指的指甲扫过一边的胡髭。

“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他谨慎地问。

她一脸愤慨。

“我当然气得发疯了,”她说,“我疯到打算带着这些借条去报警,而且现在就要这么做。

如果你以为我不敢,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蠢蛋。

内德似乎依然没有信服。

“你从哪儿拿到这些的?

“从保险箱里。

”那颗光亮顺滑的头颅往公寓的方向昂了昂。

“他昨天晚上几点走的?

”内德又问。

“不知道。

我九点半到家,几乎一整夜都在等他。

快天亮时我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到处看了看,发现他把房子里的每一分钱和我没戴在身上的首饰全扫空了。

他又用拇指指甲去捋髭须,然后问道:

“你觉得他会去哪儿呢?

她跺了跺脚,双手握拳,激烈地上下挥舞,再次用愤慨的语气颤抖着诅咒起失踪的伯尼来。

“别闹了。

”内德·博蒙特捉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如果你除了大喊大叫什么都不打算做,不如把那些借条给我,我来干点儿什么。

她挣脱他的手,哭喊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我要交给警方,其他谁也别想拿。

“好吧,那就交给警方。

丽,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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