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丛说 清 俞蛟 著.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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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丛说清俞蛟著
春明丛说
清俞蛟著
◎白云观遇仙记◎五哥庙记◎丫髻山神异记◎林晓光传◎胡禾言传◎楚伶传◎谢少山传◎人骨箸记◎李少自传◎珠市武弁擒奸记◎蜀伶陈银遇盗记◎叶子春传◎红蛾传◎玉儿传◎义夫贞妇传◎陈天隐传◎正阳门记灾◎侠客传◎吴小将军传◎毛老相公传◎朝鲜使臣记◎国初某中堂◎梁中堂义女◎聋隶◎西峰活佛记◎郑少白传◎酒瓮贮云记◎张晋传◎夏熙传◎记神相◎丰台卖花女传◎记录云贞致夫书
◎白云观遇仙记出西便门八里,有白云观,元时邱真人修道于此,后因其基为庙。
上元之日,为真人生辰。
其前数日,住持道士,即洒扫殿庭,涤除院宇,卖香楮及百货者咸集;游人往来,自朝至暮,无停轨。
道士之狡黠者,衣衲,手棕麈,或门或廊庑间,注目凝视,不言不笑,终日趺坐蒲团,作仙状;而人亦蚁集丛视,俨若真仙降临,惟恐失之交臂。
吁!
何世人好异而喜于傅会若此也!
然古老传闻,昔年实有真仙溷迹其中,而人莫之识,或施符水治人疾病,或人偶为不善,而犹可劝化者,常现身说法,以儆愚蒙。
康熙初,有士人陈姓名谷者,于上元日,偕友数人,入观遨游。
友遇其相识,握手款语。
士人先行,入后殿,见一道士,从殿中出,曰:
“待子久矣,来何晏也!
”握其臂,启小扉而入,曲径纡回。
士人疑观中向无此径,转身欲退,而启扉处皆岩壁,以藤萝。
因大骇,不得已,复随行。
闻水声潺潺,小溪澄碧,渡以石桥,两岸乔松,大皆合抱,烟雾冥,异花芬馥,不复知有尘世矣。
遥见殿阁参差,高出林表;而朱甍碧瓦,画槛雕栏,真不啻瑶岛蓬壶,蕊宫仙阙也。
道人属立俟,毋动。
俄顷,趋出,复握陈臂,由殿左历阶而上。
见一羽士,星冠鹤氅,须发如银,坐其上,熟视良久,曰:
“可惜可惜!
”命道士引之出。
道人又捉其臂欲行,陈谷曰:
“顷者何所闻而呼之使来?
今何所见而挥之使去?
所谓仙人者,举动必有其道,岂与尘凡下士无端戏嬉乎?
”羽士曰:
“子言甚善,吾欲语子,非片言可竟。
然子馁矣,西廊具有酒食,盍先饱餐而后毕其说?
”时日已暮,道人秉烛引至西廊,则素食菜羹列几上矣。
道人别去,陈视室宇幽洁,几杨横陈。
食顷,见帘内灯影中似有云鬟高髻者掩映其间。
启而入,见一女子,坐榻上,谛视之,大惊曰:
“卿何以至此?
”女曰:
“昨与母游白云观,入殿礼拜毕,母不知何往;有老道士,邀余宿于此耳。
”先是女之父,宦游告归,与陈谷为邻。
女家有高阁,陈之卧室,可望而见也。
女恒挑之以目,陈逾垣就之,朝夕往来,为女家所觉,遂闭女他所,两情隔绝。
兹忽邂逅琳宫,出人意表,情不可遏,不遑问此为何地,亦不记道士顷者何语,恣情欢洽。
至五鼓,梦中觉寒冽异常,起视星斗横斜,屋宇全非,则身卧旷野,去观里许。
跄踉而归,探邻女,则数日内从无随母出游之事。
始知昨宵幽会,皆当日一念之差,以致仙人示幻。
其连呼可惜者,似怜白圭之玷,所以提澌警觉者,至矣尽矣!
遂袱被出游,终身不返,或谓仙去云。
◎五哥庙记彰义门外有神祠三楹,俗呼五哥庙。
塑五神,列坐,皆擐甲持兵,即南方之“五通神”也。
好事者,高其闳,廓其廊宇,以纸作金银锭,大小数百枚,堆累几上。
求富者斋戒沐浴,备牲醴而往,计其所求之数,而怀纸锭以归,谓之“借”。
数月后,复洁牲醴,更制纸锭倍前所借之数,纳诸庙中,谓之“还”。
或还或借,趾错于途,由来久矣。
一日,余执途中奉纸锭赴庙者而问之曰:
“所借得乎?
”曰:
“未也。
未得,何以还?
”曰:
“未得而还,神或鉴其诚,可冀他日之得;倘以未得遂吝牲醴之献,是心存观望,与神斤斤较有无也,恐终身无所得也。
”余笑曰:
“子之说诚然,而子之心苦矣!
”有陈姓者,屡祷于神,经岁无所得,而诚不杀。
夜梦五哥语之曰:
“求富之诚,遍京国莫子若矣!
倘不为子谋,人将疑予之无灵,且笑子之愚也。
子试于某日赴庙,必遂所欲。
”如期而往,徘徊顾盼。
至日中,有群妇入庙,拜毕,坠钗于地。
陈曰:
“此神之贶我也!
”私拾而归,售之,核一年祷祝之费,微有羡焉。
嗟乎!
举世孰不愿图利以致富?
倘尽祷于神,而可得,则天下皆丰衣足食,无啼饥号寒者矣!
《语》曰:
“富贵在天。
”五哥何神,而能主之乎?
乘人之遗,使拾之以塞责,伎俩亦可知矣。
而鹿鹿终年,一无所拾者何限,又将何以为情耶?
余羡五哥享无功之祀,而又悯世人求富之愚也。
故记之。
◎丫髻山神异记京师,出东便门,百四十里,有山巍然高百余仞,两峰插天际,如丫髻,因以名山。
上碧霞玄君庙,四月十八日,为神设之辰,焚楮帛献牲醴者,自春入夏,合齐鲁赵魏秦晋之乡,男妇担簦杖策,竭丹诚而叩祝者,毂相击,趾相错也。
而神之灵异,亦最著。
有度支吏袁某,购妓为妾,携之登山。
山路险且隘,登者皆伛偻罄折,犹虞颠蹶。
袁有莫逆交张姓者,素闻其妾之美,欲一睹而不可得。
适于是日,亦携妻偕往,闻袁妾登山,属妻徐行于后,而己岔息疾登,尾之;至山径极隘处,以手自下探入其裙,捻其股。
袁妾蓦然大叫,声未绝,而张某已于数百丈崖间颠仆而下。
适其妻拾级而登,有少年僧随其后,为张撞击,俱牵联而坠。
妻与僧皆昏绝,抱持不可解,观者如堵。
噫!
艳他人之妾,敢公然于千万人属目之地,顿萌淫念;小人无忌惮,何至于此?
乃神既降罚于其身,复令其妻作此丑态,风流薄谴,为现身说法,神之灵爽,何如哉!
◎林晓光传林旭字晓光,宛平儒家子,幼有神童之目,弱冠举孝廉。
每大言曰:
“以余之慧业,掇巍科而登台辅,如操券耳。
”公车战北,辄詈主司冬烘。
然屡试屡踬,而年逾三十矣。
惑于缁流邪说,谓东方圣人之徒,其富贵勋业,主于西方圣人。
由是究心禅理,虔诵梵呗,引诗书六艺之文,为《金刚楞严》诸经咒作注解,以“密谛”“真如”之说,诋“格致”“诚正”为迂诞。
不宁惟是;且倩画师绘瞿昙合掌瞑目于上,孔子旁坐于下;讠孛谬狂妄,难更仆数。
一日,诣寺焚香,忽大呼:
“仲由夫子击我!
”狂奔而出,失足坠野厕中,脑裂而毙。
此李子少白所目击,而述于余者也。
昔子舆氏谓:
“士当幼学壮行。
”幼学者,焚膏继晷,执经请业之事也;壮行者,释褐登朝,致君泽民之业也。
今人初试童子科,便思徼幸纡青拖紫,为戚党争光宠;而于若何致君,若何泽民,漫焉不讲。
夫如是,是以一失意,便躁竞纷如;凡可以遂我欲者,虽背理义而不顾。
试思今日之握管行文,洋洋洒洒,得心应手而出者,非由畴昔读书识字而能之乎?
奈何忘其本源,不思为圣贤羽翼经传,立言垂后,反为释氏阐扬虚无寂灭之教,信因果轮回,妄求多福;若而人,与臣子反颜事仇以灭君亲,亻兼仆开门揖盗劫主者何异?
宜乎行行如之季路击之于溷厕也。
虽然,吾夫子量侔天地,光同日月,人自忘其夜气之梏,欲逃于异类,亦听之而已。
其大呼坠溷也,乃谈空说鬼之余,幻由心生耳,岂真足烦季路之一击哉?
◎胡禾言传胡禾言字自心,世居山阴张村。
年弱冠,负笈游京师,与同里朱右禺陈良舌同堂肄业,均冒宛平籍,为诸生。
自心自言曾遇吕祖,授吐纳之术,其字亦吕祖命也。
因谓右禺良舌曰:
“余三人前身皆隶仙籍,今谪降尘凡,复得聚首,洵非偶然。
幸各自努力,不昧前因;倘恋恋于纷华靡丽,汨没至性,则堕入轮回,嗟何及矣!
”朱陈皆敬信之,不敢忽。
无何,三人相继登贤书。
人谓前因之说,或不诬也。
余因右禺,得晤自心。
时自心设帐授徒,堂中有小榻,不盈三尺,衾枕帏帐称之。
怪而致诘,自心曰:
“余绝夫妇人道八年于兹,此余卧榻也。
”余曰:
“独不为子嗣计乎?
”曰:
“凡夫妇居室,伐性促年,以图嗣续者,皆妄也。
古来羽化之士,如安期、羡门、洪崖、浮邱,固未尝有子。
彭祖谓:
”上士异床,中士异被,服药百裹,不如独卧。
‘窃服膺斯言。
“余笑颔之。
他日,遇诸途,接谈之顷,适显者驱车过,年可二十许,衣冠甚伟,仆从乘骏马如龙,尘土障天日。
自心太息曰:
”此纨绔子,大梦何时觉乎?
“余曰:
”何谓也?
“曰:
”世之溺于富贵而不厌者,犹犬豕之食粪垢,人以为秽,而犬豕方摇尾咀啮,津津有味。
夫珍羞何如素食,华组何如组袍;此中至理,可与知者道耳。
“余亦首肯之。
自心既落落无所遇,日贫乏,徒亦稍稍散去。
乃遍告其交游曰:
”吕祖以余志道笃,命避世入山,将从此逝矣。
顾无布长金者,赠买山钱耳。
“于是右禺良舌咸奔走劝募,金错纷投。
自心因得与室人结庐房山之麓,泉石烟霞,莱妻鸿案,高风足千古矣。
逾年,右禺除河南某县宰,抵任数月,自心挈其室人,衤豆褐锥髻,担簦蹑趼而往,谓右禺曰:
”吕祖以君初绾墨绶,虞多陨越,命余夫妇助理。
“凡钱谷出纳,及一切酬应,内外皆总持之。
右禺之姻娅昆弟,不得过而问焉。
庚子宾兴,值公车大挑之期,自心逐队入都,裘马翩翩,仆从林立,而双腕之灿然耀目者金钏也。
时余犹客都下;途次相值,几忘其为当日志道入山之胡自心矣。
拣选得甘肃,乞假还乡,过吴门,以金千镒,购双媵。
或诘其故,曰:
”吕祖命余为嗣续计,不获已耳。
“此右禺之弟陆田述于余,并及其入豫情状,致富买妾,咸奉吕祖之命云。
嗟乎!
以自心学术,倘生于元鼎宣和间,便如文成五利、王仔灵素辈,重ブ列鼎,金印悬肘后,岂特区区县令哉?
余又深为自心惜矣。
◎楚伶传王桂,湖北沔阳人也。
娟好若女子,入萃庆部,清歌妙舞,名冠梨园。
尝学画兰于余秋室太史,都人士得其片纸为幸。
余见所绘便面,虽不甚佳,亦楚楚有致。
因题《祝英台近》一阕云:
“贮黄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软;修楔良辰,采向竹篱畔。
输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对时,付与写生斑管。
楚天远,偏来湘浦雏伶;濡毫运柔腕,雨叶烟丛,知有墨花浣。
但教枕上轻挥,余芬微度,也赢得梦魂清婉。
”施学廉侍御,与有断袖之好,寝食必俱。
以其楚产,字之曰湘云。
大兴诸生,方惟翰者,作《湘云赋》,倩人持赠之。
桂装潢锦轴,悬之室中。
方时屡踬场屋,抑郁无聊赖,喟然叹曰:
“主司不赏余文,棘围可以绝望;优人能读余赋,梨园转有知音。
夫人生最难遇而最可感者,惟知音耳!
优人与主司,贵贱虽殊,其为知音则一也!
乌可以优人而忽之?
”乃执贽踵门,如弟子礼。
都人咸笑其妄,而不知其有托以讽世也。
虽然,欲抒一时之愤,而不顾身名之污,亦无谓甚矣!
◎谢少山传甲辰初夏,余与章子次山游丰台,有客披褐低徊花塍间,挥手招次山去。
语移时,次山返,谓余曰:
“此君同里狂生谢少山也。
相与皆酒徒,醉辄狂吟,或谩骂,不可近。
”余亦遂以狂生置之。
日暮返寓,忽闻剥啄声甚急,启之,则少山醉颜欲酡,口中乌乌吟不辍。
既谓余曰:
“微章子,几与君不获识面。
以此知友朋遇合,其迟速亦如富贵利达之有数定,岂漫然哉!
”余因叩其所学,极淹贯伟丽;于书无所不窥。
盖少山之困场屋也,久矣。
家贫亲老,迫于禄养,会朝廷开四库馆,应募缮书,得以丞ヘ需次铨曹;怀才不遇,此其所以放情曲蘖,悲歌慷惭,良有以也。
昔马周游汴,新丰主人目为酒徒,不之顾。
夫新丰主人亦屠沽者流,其不识马周也固宜。
次山颇知读书,宜有声气之孚,乃亦以狂生目少山也,余因之窃有感焉。
凡士厄于时命,偃蹇失志,仅知兢业自守者,则举世往往笑为竖儒。
其中多抱负,时或宣露为不平之鸣,则又目为狂,而避之惟恐不速。
然则士不幸而厄于时命,偃蹇失志,其亦何术以求免世人之白眼哉!
少山昔尝以诗酒游公卿间,高谈雄辨,惊座上客,而尤器重于诸城刘石庵先生。
先生时官吏部尚书,公正持衡,门无杂宾;凡都下之逐声气、藉夤缘者,皆严拒之。
而独于少山,授餐适馆,剧饮联吟,庾公之斯取友必端,则少山人品从可知也。
未几,除江右崇仁丞,濒行,谓余曰:
“子亦知古人赠言之义乎?
”余讽以勿豪饮,而戒狂吟。
少山艴然曰:
“若此则丞不负余,而余负斯丞矣!
”叱驭登车,不顾而去。
◎人骨箸记出永定门里许,有地藏庵,主僧陈姓,本刑部吏胥,作奸被黜,髡顶为僧。
庵四周多隙地,凡客死者,皆就其地瘗之,而收其值。
余春日郊游,过庵小憩,见后院草屋数椽,髑髅累累,杂骨如竹头木屑,堆置墙角如阜。
有长经尺余,整齐装列,高与檐等者,则人之臂胫骨也。
不禁惊心惨目,呼僧而问之曰:
“此何为者?
”僧曰:
“此岁久败棺破冢,无子孙为之祭扫培植,暴露于荒烟野草间。
衲子随时检拾,将焚化而掩埋者也。
”余曰:
“此古圣人掩骼埋之义也,上人功德伟矣哉!
”时有客语类似楚音,仰天笑曰:
“其然岂其然乎?
”余异其言,俟出而尾其后,询之,客曰:
“余曩者之江右,阻风沙际,同舟有客登岸,袖骨二具出,刀踞切磋之,成八箸,色白而纹理细密,似象牙,货于邻舟。
心窃异之,而未敢问也。
后相处久,两情颇洽,值酒酣,询其前箸,客曰:
”凡驼牛诸骨,色枯干无纹,此夫人而知之矣。
象牙纹直,色微黄,而有泽;此商王受所创制以佐玉杯者也。
然象产九真日南,非如犬羊牛马之多也。
数岁一易齿,能给海内之用乎?
今天下之大,比户而索,象牙诸器,不啻竹木,是象牙多于犬羊牛马之骨也。
“因以手指其臂,复举足,而指其胫。
余惊曰:
”然则人骨乎?
“曰:
”凡色白而纹理细密,谛视之,中有方格隐隐者,皆是也。
居是货者,非他人,皆游手游食、说地狱因果、劝人念佛戒杀放生之秃奴也。
每岁检拾积贮,私货于治骨之家,以其髑髅杂骨,焚化掩埋,以掩人耳目,由来久矣。
“余怃然曰:
”然此其所以独取臂胫,整齐装列,不与杂骨混置墙角者乎?
兔死狐悲,物犹伤类,胡乃同具人形,忍心惨毒,曾狐兔之不若耶?
地狱之设,正为斯人!
“
◎李少自传李杜字少白,与余同邑里,弱冠北游入铨部,为验封主案吏。
日治簿书,夜篝灯读。
好为诗,遇有感发,即闭门索句,以抒写抑郁;吟之既久,卷帙遂繁。
顾多志微噍杀之音,鲜温柔敦厚之旨,识者决其终身之落也。
与余旅居,仅数武,得以时相过从。
量不胜三蕉,相对辄饮,少酣,书空咄咄,欷欺不自胜。
余曰:
“何忧之深也?
”曰:
“余肆力于篇什,几二十年;窃冀合乎有唐开元天宝之风格,步少陵太白之后尘;顾姿性鲁钝,学殖荒落,仅如候虫野鸟,应时而鸣,究无当于风人之旨。
立德立功,非敢妄拟;立言垂后,宜乎有志之士,力所优为,而余亦漠然不敢自信。
半生怵心刿目,而为之者,徒供覆酱瓿糊蚕箔之用,能无浩叹?
至寒家五世以来,皆一子相承,无兄弟,孑然一身,任宗祧之重。
恐一旦溘然犯霜露,李氏宗祀不几绝乎?
”余为之怃然。
无何,其室人卒,少白作悼亡诗三十章。
余曰:
“此王武子所谓文生于情者乎?
”自是得呕血疾。
其东邻卖酒家,有女极慧美,欲购为媵。
邻人昂其值,力有未能。
因倩画师写己照,著犊鼻涤器旁,一少女当炉,意盖有属也。
都下词人,争为题咏。
余亦题《贺新凉》一阕。
逾年续娶,数月而前疾复作,握手谓余曰:
“李氏宗祀从此绝矣!
”死后,君以一阕哀词哭李郎耳。
其契友徐君名端揆者,囊赀殷富,豪侠好义,能济人之急。
少白招致之谓曰:
“鸟死鸣哀,以后事累君。
”徐慨然诺之。
数日卒,卒之前一夕,检其二十年所著诗稿,付之一炬。
伤哉!
徐经纪其丧,皆身任之,不食言。
而更蠲资供室人衣食,可谓贤矣。
独是余与少白有鲍子之知,死生永别,不克与徐君分任其事,少尽友谊。
《诗》曰: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不禁怆然欲绝矣!
◎珠市武弁擒奸记珠市口,为京师四达之冲,设都阃镇之;麾下兵弁,昼夜逻察,遇作奸犯科者,即擒送提督府,居民之宁扰凭焉。
而武弁之黜陟,亦系焉。
忽有少妇与老妪,携一子,居市之东偏。
弁士睹其色美,屡挑之,不可犯。
然疑其冶容,必不贞,思伺短以泄愤。
一日薄暮,见男子叩门而入,与妇问答,多柔昵声;所语又隐约不可辨。
弁曰:
“假猩猩,频作态,今得之矣!
”因密言于都阃,夜半率兵役十余人,升屋而入,就榻上,并男妇执之。
天明,正拟讯供词申送,而金吾缇校忽至,始知所擒者,乃夫妇,非犯奸者。
男子之昆弟,及妇之父母,已于黎明以夤夜劫掳妇女,列词吁诉矣。
男子金姓名德一,售估衣为业,往来于保阳正定间,去必数旬,始返。
妇之移居,金未见也。
归因日暮,寄行李于同行商侣家,只身奄入,迹固可疑;而弁士挟嫌伺衅,已非一日,捉影捕风,遑辨真伪乎?
遂使夫妇居室,比于奸淫;官役逾墙,同于劫盗。
质讯后,夫妇释宁,都阃弁士,皆论如律。
此说闻诸故老,为雍正间事。
◎蜀伶陈银遇盗记蜀伶陈银,走数千里,来京师,入宜庆部。
短小精悍,顾盼自喜。
演剐时,虽傅粉调脂,弓鞋窄袖,效女子装束;而科诨诙谐,亵词秽语,丑状百出。
屠沽及舆台隶,往往拍案狂叫,欢声雷动;其臭味相投,所宜然也。
久之,士大夫亦群起叫绝。
剧中无陈银,举座不乐。
数年间,侑觞媚寝,所得金绮珠玉,累数万。
陈银于是居奇炫异,谓京国好尚者如此,凡踵门求款曲者,无缠头之赠,赠或不丰,皆拒不纳。
一日,日既暮,有客乘后轮车,被服炫丽,仆从如云,云粤西参议,计偕来京。
握手道相见之晚,语次颐稍动,一健仆奉千金至,曰:
“聊以表数年来万里思卿之意,待公事毕,尚拟略尽绵薄。
”语毕,辞去。
陈银私为此人真奇货,持其裾欲留信宿,以罄其囊橐。
客沈吟再四曰:
“余甫入都门,诸事猬集,无已,明晚当受教,过此无隙矣。
”次日,陈银设盛筵,并出其妻妾,艳妆侑酒,履舄交错,杯盘狼藉。
客令群仆返寓,而屏诸侍席者于重门之外。
夜分人寂,潜以迷药入酝中,遍觞诸人,少选皆昏仆。
客一声呼啸,群仆从屋上跃下,陈银数年所蓄、侑觞媚寝之赀,倾筐倒箧而去。
◎叶子春传叶子春,宛平诸生也。
贫乏不能自存,同里有温姓者,财雄于乡,生子八岁,延师未就。
子春踵门请曰:
“某非好为人师,慕台翁高谊,愿厕门下;脯之丰俭惟命,不敢较。
”温纳之,然薄其自荐,傲不为礼;一切饮馔,俱草草。
子春则先意承志,欲得主人欢而无术也。
因谓温曰:
“闻翁阃席久虚,微弦未续,宁欲终身守义乎?
”温曰:
“余欲求美而慧者,主中馈;顾里中难其选耳。
”子春曰:
“余东邻有女,貌可羞花;翁如有意,愿执斧柯。
”温曰:
“是非柳岸小楼,日凭窗而刺绣,人共呼针娘者乎?
”子春曰:
“然。
”温曰:
“昨岁已受西村某氏聘,人所共知;罗敷有夫,子何妄也?
”子春曰:
“以台翁门第,有欲攀附而不可得者?
今俯采葑菲,不啻荐萝系松柏;纵措大执迷,有仪秦之舌在!
”温漫听而漫应之曰:
“好为之,事脱有济,不忘蹇修。
”越日,子春返命曰:
“日来反覆开陈,几敝余舌,今谐矣,敬为翁贺!
”东邻遂绝前约,而更纳温聘。
某讼于有司,子春为设策,上下夤缘,当事左袒,某无如何也。
吉期已订,温设盛筵,揖子春而谢曰:
“始吾以先生为庸人,今而知先生天下士也!
从此余家钜细,将并烦先生矣。
”子春更诩诩自负。
次早,忽仓惶入曰:
“昨晚归家,侦知某氏于明日夜半劫邻女矣,事在危急,当先发制之!
”温曰:
“计将安出?
”子春曰:
“邻女常从荆妻学刺绣,颇相爱,故余每他宿,女辄过相伴。
今夜就余家挟之而归,如探物怀中,翁诚沙吒利,余为古押衙矣!
”温曰:
“宜先令尊阃知之。
”子春曰:
“从来举大事而谋及妇人者,靡不败,此事惟余实始终之,毋虑也。
”是夕,三鼓,率仆十余人,执械而往。
老妪应门,启之而入,至窗外,闻笑语声,知邻女之在室也。
排闼入,令妻匿床后,呼群仆以衾裹女而出,抵温家,则灯火荧荧,笙歌阗咽,候花烛矣。
舁女于内,令己女与姬侍为之易妆。
启衾,则一秃奴,裸伏床上,口呼佛号,稽颡乞命。
温大怒,呼子春,披其颊,并僧逐之。
噫!
鄙哉子春之为人也!
身列青衿,乞怜于贾竖,至欲夺人之妻以媚之。
而己之帷箔,暗为缁流所玷,卒之求荣反辱,求亲反疏,亦何为哉!
亦何为哉!
◎红蛾传大兴陈某,忘其名字,宦于蜀,与同僚昆陵金某缔金石交。
金有爱女红蛾,美而慧。
陈有子如玉,亦倜傥不群,交相爱慕,缔为婚姻。
后陈罢官归里,时金女未及笄、陈子方舞勺也。
临别,复申前约。
未几陈卒于家,而金则由丞ヘ累迁至司马。
春风得意,郡守监司,操券可得。
阴念陈氏式微,正宜结螭高门,蓬户瓮牖之子,葑菲可弃。
而陈子亦以道里辽远,音尘间隔,不复置念,遂纳舅氏之女为妻。
越数年,如玉以家业日渐荒落,货其遗产,权子母,恒往来于齐鲁燕赵间。
偶过东昌,闲步柳堤,见一家荆扉半启,有女凭栏,柳黛凝烟,桃腮晕玉,心窃好之。
凝眸不转,失足堕溪,巾服沾濡。
门内出老媪,款之入室,为易衣履,殷勤询邦族,具答之。
忽屏后莺声呼媪入,私语移时,出曰:
“当日官西蜀名某者,系君何人?
”曰:
“余父也”曰:
“然则君非如玉乎?
”陈矍然曰:
“汝何由知之?
”媪未及答,女即泫然出曰:
“君忆与西昌丞金氏缔姻乎?
妾红蛾也。
曩者翁罢任将归,携君过别,竟日盘桓。
嗣父以擒邻邑剧盗,三年中擢至滇南司马;以所辖铜厂亏课,横被吏议,藉资赔补,案甫结,而父母相继殂谢。
当日父遇宗党寡恩,故任所无期功强近之亲;妾茕茕孤女,遂遭奸人掠骗。
当时不难一死,窃以留清白之身,而致父母旅榇,飘泊风雨,孤魂异域,心实难堪。
生死轻重,略为权衡,是以蒙耻忍辱数年。
双棺已卜土安葬,父母之事毕矣。
而琼浆之饮,已许裴航;玉镜之投,终归温峤。
故不辞万里之遥,间关跋履,北上访君。
昨梦亡亲谓‘明日堕水者,即汝婿,毋劳远涉。
’今相逢邂逅,讵非天作之合?
适闻君彩绳别系,秋扇长捐,此君负妾,非妾负君!
试问自今而后,焉置妾乎?
”陈虽侧然于中,而终薄其章台弱柳,已遭攀折,诡辞答曰:
“余济南尚多逋欠,匝月毕收,当携卿归里,毋戚戚为也。
”于是治酒作黍,款语终宵。
次日,女牵衣揽涕而告曰:
“妾身如断梗,所倚惟君;身虽玷,心则洁也!
伏冀弃瑕原情,勉供箕帚,六旬之约,敬闻命矣!
逾期不至,妾惟投缳伏剑,晤君于梦寐耳!
”陈再三珍重而别。
至济南,部署赀装,逡巡北上。
抵家以金女事告其妻,妻故贤淑,深咎其忍,陈曰:
“不贞之女,动以死自誓,求节妇于青楼,亦空谷足音晦明日月乎?
”语次,有婢忽佯狂号泣曰:
“妾本清白之裔,因汝负心别娶,俾妾至此。
妾之不贞,咎有攸归;况以弱质孤身,物色君于数千里外,心亦苦矣!
乃面订两月,托故潜归,君心尚可问乎?
妾已于某月日投缳,诉于岳帝,行将与君就质耳!
”陈与妻皆惶怖长跪,哀之,许为追荐资冥福,及四时奉祀,皆不允。
曰:
“然则为卿立木主于堂,而归柩于陈氏之垄何如?
”曰:
“若此,则妾恨全消,含笑地下矣。
”嗟乎!
翟公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当其势均分敌,寅好绸缪,非申之以婚姻,不足尽其契密;迨势分悬殊,即阴图败盟。
斯时固惟恐陈子之复寻旧约也。
一转瞬而身亡家破,息女为娼,金某能逆料乎?
如玉究以稚年寡识,且音疏道远,别婚之愆,按律原情,犹当末减,孰谓天道无知哉?
◎玉儿传李重华,江左诸生也,纳雍赴北闱。
时都下乐部中有李玉儿者,色艺双绝,名冠梨园;达官巨贾,或纨绔儿,如蝇蚋趋膻秽,日相征逐。
他人惟凝睇而望,不敢近。
欲登其堂,必执贽;贽不丰,相接亦落落,茶一盂,寒暄数语,即退,不能腆颜久踞宾座也。
生偶过歌楼,见之神魂飞越,不能制;思与握手道款曲,而客囊羞涩,莫尽绵薄,惟日携杖头钱,往院中观演剧。
久之,赀尽,典质亦空,不能作顾曲周郎矣。
因访其居址,日伺门外,俟登车,即先于其所往候之,如是半年。
玉儿窃怪于中,欲询之,而未发也。
一日,大雪迷漫,赴显者之约,元阴昼晦,衢路人稀,而平日之踯躅道周,眈望颜色者,又冲寒冒雪,侍立车侧矣。
玉儿问曰:
“君何为者?
”生泪涔涔下,呜咽不能语。
邀之入室,叩知其敌,玉儿笑曰:
“君既读书,当思奋迹云路,以图进取;不宜妄自菲薄,落至此!
虽然,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足下我之知己也!
请为君作居停主人,勉供膏火,复理慧业何如?
”生唯唯。
适某显者诞日,玉儿属生赋诗百韵以进。
时祝嘏者联幛累轴,而名作独推生,显者大悦。
由是玉儿益爱敬生,联床语夜,漏座衔杯,凡可以娱生意者,靡不尽。
逾年,秋闱报捷,继登进士,入翰苑,重华属卮酒抚玉儿肩曰:
“余向者丧志落魄,几堕泥涂,微卿何以有今日?
敢叙雁行,用答高义!
”玉儿因呼生为兄。
凡平日相与往来之达官巨贾,及纨绔儿,皆谢绝不复与通。
后生出知某州,既典郡,自簿书外,皆玉儿一人总持之。
相从数十年,交情不替如一日。
重华卒于官,复经纪其丧,抚其幼子,若犹子焉。
嗟乎!
天下之至微极贱者,莫优伶若矣。
乃亦知有知己之感,引手穷途;及知其怀才不偶,虽衣敝履穿之士,亦敬奉之,不敢忽,若预料其能发迹于异日者,孰谓伶人也,而可忽诸?
◎义夫贞妇传程允元字孝思,世为淮南望族。
父勋著,运鹾荚于维扬,日渐凌夷;遂弃其业,游京师。
北平平谷人刘登庸,谒选铨曹,邂逅逆旅,缔为婚姻。
时刘女程子皆稚年也。
刘除河东蒲州守,六旬无子,署中惟老妻弱女、臧获数人而已。
妻寻卒,刘感怆欷,遂得疾。
临终,谓女曰:
“淮南程允元,汝婿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谨志之。
”卒后,女扶柩归葬。
勋著自刘抵任后,亦数年物故。
孝思服阕,正拟赴晋,闻外父卒,遂直趋平谷,访其乡邻。
云:
“女葬亲后,不知何之。
几椽老屋,迄今犹扃锢也。
”程以萧条行李,走数千里道,裘敝金残,大为逆旅主人白眼;踯躅穷途,势将潦倒。
会逢侠客,赠以赀装,得逡巡南返。
先是刘居官清介,故卒后囊无余资,女以针黹度日。
里中多其贤淑,求婚者踵接于门。
告以罗敷有夫,而人未之信也。
女有姑母,出家津门接引庵为尼,潜往依之。
尼劝其披剃。
女曰:
“身体发肤,受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