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策小说丨黄花梨上.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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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策小说丨黄花梨上
张策小说丨黄花梨(上)
张策,1956年生人,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血色风筝》《天路难回》等。
中篇小说黄花梨(上)张策
一
桂芝在火车站前等了很久,二姐夫,那个她只见过两面的,而且让她怀有强烈敌意的男人,却仍然没有踪影。
和她一起下车的几个人早已走光。
寂寥而破旧的车站在暗金色的夕阳里颓废如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
远处的旧宣传画牌子,被风撕去了上半部,恰好失去了工农兵的头顶,只剩下一张张咧着的大红嘴唇,显得怪异而夸张。
站前广场上的地砖破碎了,像河滩上的卵石,大大小小,在迅速褪去的天光下凌乱如桂芝的心情。
桂芝在自己的行李上缓缓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花布鞋。
鞋是临行前母亲和大姐为她赶着做的,母亲纳的鞋底,大姐裁的鞋帮。
三姐曾努着嘴说:
“做什么鞋呢,那边不是发劳保鞋?
”母亲却平静地说:
“总不如家里的好。
”其实,全家谁也没有见到过传说中的劳保鞋,劳保鞋在他们家只是二姐勾勒出的美丽幻象。
三姐哼道:
“毁了我的被面。
”大姐就赔礼似的笑笑。
三姐把脸沉下,转身就走了出去,引得村上的狗吠成了一片。
现在,脚上的鞋经历了长途跋涉,蒙上了厚厚的灰土,花色已模糊不清。
桂芝努力镇定着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回头的,哪怕那个二姐夫永远不出现,适应这座陌生的城市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就像上了岸的蛙,再想变回自由自在的蝌蚪,去水草间逡巡,已经是枉然。
父亲是木匠。
在决定了桂芝命运之后的那个清晨,他阴沉着脸,从偏厦角落里那张三条腿的黄花梨八仙桌上又拆下了一条腿,不声不响地旋成了一根擀面杖。
桂芝叫了一声爸,他并不回答,也不抬头。
黄花梨在他的手下慢慢呈现出了美丽的花纹,好像在渐渐地苏醒,重新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香气。
桂芝看着,记起当年二姐走的时候,家里也有这一幕的,也是拆了桌子腿,也是旋了擀面杖。
黄花梨八仙桌据说是解放前赵财主家的,是用了多年的破旧货,只有谭木匠识得,分浮财的时候悄悄扛回家。
二姐带了那根擀面杖走了。
而现在,二姐死了。
当时的桂芝看着忙碌的父亲,泪流满面。
不由自主地就把手伸进行李里,握住了那根圆润的棍子。
仿佛是握住刀把或斧柄。
一路上,桂芝已经很多次这样死死地把这东西握在手里了,她想杀人,想杀了那个二姐夫。
她就是为要杀了这个人而答应嫁给这个人的。
没有人知道桂芝的想法。
这个想法如一株毒蘑菇,在心的隐秘处悄悄滋长。
哪一颗人心也有见不得人的死角,那里潮湿,阴暗,甚至散发着恶臭,却仿佛是自己也闻不见的。
唯一猜到桂芝心底秘密的却是小妹五儿。
五儿比桂芝小了八岁。
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绝望的父母本不想再要孩子,但五儿却在八年后悄然来临,如同一篇沮丧文章最后的那个句号,潦草而绝望。
五儿是个骨瘦如柴的丫头,却会常常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毛骨悚然。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大眼睛盯住桂芝,慢吞吞地说:
“你不会成功的。
”当时正在收拾行李的桂芝停下手,问:
“你说什么?
”五儿就把眼睛移向窗外,仍然平淡无味地说:
“你会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尽管你可能会恨他一辈子。
”桂芝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坠落在地,碎虽未碎,但裂痕是有了,而且深入骨髓。
她盯着妹妹,许久才说:
“你胡说八道。
”五儿就疲倦地合起眼皮,低低地说:
“走着瞧。
”现在,在行李里握着擀面杖的手已经汗湿,那黄花梨却依然圆润温暖。
太阳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扑通一声就跌到山的后面去了,把最后的光芒一并收起,任凭黑暗在人间开始肆虐。
桂芝又出了一身的热汗,感觉里边的小衣服已贴在了后背上。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出决定了,无论如何,她得自己找到那间工厂去。
二姐夫是那间工厂的工人。
二姐嫁给他之后也进了厂子,成为谭木匠家唯一吃公家饭的人。
可是,二姐命苦,结婚没两年,就死在了山沟里。
桂芝固执地认为,是二姐夫杀了二姐。
桂芝一向和二姐关系最好,她不能接受二姐悲惨的命运。
其实在桂芝的印象里,二姐夫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当年媒婆来为二姐说媒时,只说他是大工厂的工人,吃公家饭,而且那工厂是保密的,生产啥从来没有人知道。
桂芝挽着二姐的胳膊,躲在窗外偷听,只感觉二姐的身子在颤抖,一种热辣辣的气息,在二姐的呼吸里蒸腾。
这种蒸腾在二姐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二姐是姐妹中最柔弱的一个,她没有大姐的庄重,也没有三姐的尖刻,她有的只是单薄的身子和少言寡语的性格,因此她的婚姻是父母最操心的事情。
而就在那一刻,桂芝知道,二姐是动心了。
其实,全家人都动了心。
虽然要远嫁,但是会端上公家的饭碗,这让山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艳羡不已。
桂芝和二姐依偎在月光下的谷垛上,二姐低低地笑,说:
“听说那边发鞋呢,叫劳保鞋。
”桂芝问:
“啥叫劳保鞋?
”“劳保,就是都有的意思吧?
在厂里干活儿的,都发。
”劳保鞋就是在那一时刻,在洁白明亮的月光下,在姐妹的美丽憧憬中,扰乱了她们的芳心。
而那个二姐夫,倒像是鞋的附属品,可有可无了。
二姐当年是半夜匆匆出门的。
母亲不高兴,说:
“黄花大闺女,哪有半夜出门子的?
”媒婆说:
“人家工厂就和部队一样,严着呢,就请了一天假,厂子安排车来接。
坐屁股冒烟的车走,谁家的丫头有这么风光?
”桂芝就在那天第一次见到了二姐夫。
月影绰约,灯影迷离,躲在门缝处的桂芝只看到那人个子不矮,有些瘦,叫爹妈的声音低沉沙哑。
村里的人闻讯都赶来,院里院外人影幢幢,那人就淹没在人丛中了。
偶尔地,走到灯亮处,桂芝就看见一张长脸,有尴尬的笑,还没有看清,就又隐匿了。
等到桂芝想起去追汽车,那辆喘着粗气的解放卡车已经开出村口。
她大声地叫:
“姐!
”也只听到二姐远远的回应:
“桂芝,等我回来看你。
”二姐走了,再也没回来。
听说怀了孩子,再后来,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
来给家送信的当然是二姐夫。
可桂芝没在家,在山上放羊。
五儿跌跌撞撞地跑上山送信,如晴天霹雳般地打蒙了桂芝。
等到她满脸是泪地冲下山来,二姐夫已经出了村口。
远远地,桂芝冲着那瘦高的背影大喊:
“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男人好像是停了一下脚,却没回头,走了。
全家人只有桂芝认定二姐的死和二姐夫有关。
母亲哭着说:
“可怜的孩子,才两年,就死了媳妇,光棍爹可咋带娃儿呢?
”倒好像那男人是亲儿子,死了的是儿媳妇。
父亲蹲在墙角,只抽烟不说话,阴沉的脸色和烟雾融成一片,分不清的一团灰暗。
尖刻的三姐在院子里跳着脚喊:
“她这辈子就是个笨蛋!
好日子都不会过!
”话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桂芝却不再哭。
当媒婆小心翼翼地再次推开院门的时候,父母还没有表态,她就坚决地说:
“我去。
我嫁给他。
”母亲拉着她的手说:
“好丫头,只是委屈你了。
就当是冲那娃儿吧,咋说,也是你亲外甥。
”父亲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起身到偏厦去扛桌子了。
桂芝在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改变了。
这世界上的事真的说不清,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把所有人的命运都玩弄着,像猫玩弄将死的老鼠。
如果二姐没死,至今没出过村子的桂芝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是模糊的,像是做梦,有时会清晰地感觉到一点什么,苦的,或甜的,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没有。
醒来,也如打碎的玻璃,怎么回想也拼凑不成故事。
而现在不同了。
二姐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切突然地明确起来。
一夜之间,桂芝将为人妇,而接下来,她要杀人。
桂芝面前的人生突然变得短暂而残酷了,所有的细节都在桂芝心里反复演练,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也许还是梦,却已不再混沌,只是极其尖锐的仇恨,在心头划下伤痕。
现在,在陌生车站前的广场上,伤痕仍然在刺痛着。
但桂芝已经不再犹豫。
她扛起自己的行李,走向广场边修鞋的小贩。
那小贩是个半大老头子,他睃在桂芝身上的目光已经停留许久,很有几分猥琐和下流:
“修鞋吗闺女?
”桂芝勇敢地迎着那目光,问道:
“谁能送我去324工厂?
”二
在沉沉的夜幕中,从远处看324工厂,只是黑黝黝的一团。
它和周围的山融为一体,似乎只是山的延伸或是扩展。
西南的夜阴冷而潮湿,本该在黎明降临的湿气提早到来,在树丛和草地上凝结成不怀好意的露水,把工厂浸泡得和山一样沉默而阴森。
324工厂就这样顽固地标志在山与山之间的洼地里,像一块不管不顾从天而降的陨石,努力地在自然的压迫下显示出一种粗暴而骄傲的抗争。
桂芝下了拖拉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向这个庞然大物。
烟囱、厂房、宿舍楼,都镶嵌在夜色的幕布上,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比夜色还要黑一些的轮廓。
走近了,看见大门虚掩着,传达室里没有人,只有一张打开的报纸,在昏黄的烛光下摊在桌子上,仿佛告诉桂芝主人马上就会回来。
桂芝是读过几天书的,她认识报纸上的最高指示: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她放下行李,探头在窗台上,很奇怪为什么不开电灯却要点蜡烛。
蜡烛使她的心情继续灰暗而忐忑不安。
而且,桂芝不明白,不是说这里是保密工厂吗,不是说这里比军队管得还要严吗,咋大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呢?
桂芝壮起胆子,推开了324厂的大铁门。
铁门吱呀响着,沉重得像一个老人的叹息。
她惊奇地发现,宽敞的大院里居然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沉重的铁门似乎是道闸,封闭住了门里的所有声音,而门一旦打开,人声就如水流般地淌了出来,嘈杂着,顿时淹没了桂芝的耳朵。
院子里也没有灯,几道手电光晃来晃去,人们就在光影中忽而浮现忽而隐退,像是一群木偶在笨拙地扭动身躯,使桂芝产生了些怪异的感觉。
夜色则在宽阔的大院里呈现出一种不太正常的淡薄,像一团稀释了的墨汁,手电就仿佛是一支支沾了白颜料的笔,挥洒着和黑夜在游戏。
夜色里的人们在搬运着什么,可以隐约看得出,大家很忙碌,也似乎都很快乐。
一辆三轮车飞快地向桂芝冲撞过来。
桂芝吓了一跳,急忙闪开身子。
蹬车的男人个子好像很高,脸却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他嘟哝了一句什么,仿佛是让桂芝让开路。
车子从桂芝身边擦过,一股清凌凌的菜腥味钻进桂芝的鼻孔,这让桂芝一下子就明白了,三轮车上装的是白菜。
院子里的人正在忙着分配和搬运大白菜。
已经是初冬了,偏僻山沟里的人们好像一群松鼠,忙忙碌碌地在为自己的冬天储备菜蔬。
这场景和桂芝脑海里的印象大相径庭。
二姐去世之前,给桂芝写过信。
二姐不怎么识字,信就写得简短而不知所云,需要桂芝叫上五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仔细揣测。
三姐是家里唯一上过初中的,却不屑给桂芝解释,并因信总是署名写给桂芝而愤怒不已。
二姐在信上所说,和媒婆当初的介绍大同小异,总说是工厂管得严,出门都要请假,上街要三人以上同行。
二姐还说,但是福利好,人人都发衣服,发手套,还发劳保鞋。
二姐枯燥乏味的信给了桂芝一种丰盈的幻想空间,这幻想极少部分是二姐的描述,像是一块土地,而更多的是桂芝的想象,如这块土地上滋长的荒草。
而现在,桂芝看到的场景,却如一把锋利的镰刀,无情地割断了这些荒草。
这里不像严格管理下的工厂,却和村里收割季节的忙碌差不多。
桂芝不喜欢那种忙碌,丰收的乡村虽多少会给人一点幸福感,但累得要死。
可是这里,却只让桂芝感到陌生,仿佛出门前所有的设想,好的坏的,都和现实无法对接,都败在了那些刚刚从地里砍下来的鲜嫩白菜手里。
行李从桂芝的肩上滑落下来,如心情坠地。
就在这一刻,桂芝好像突然窥见了自己心底的另一个角落,原来自己除了杀人的欲望,也还隐约有着另外的希冀。
工厂,对于她来说,除了是二姐的伤心之地,竟然还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梦境变成了现实,却突显了巨大的差异。
她没有看到庄严,却看到了白菜。
她茫然了。
她愣愣地看着忙碌的人们,听凭一支手电直接把刺眼的光芒打到了她的脸上。
“哎,你是谁呀?
你怎么进来的?
”手电后面的声音是个男人。
男人在向桂芝走来,问话也在继续着:
“找谁啊你?
门口登记了吗?
”桂芝慌忙说没有登记,因为门口传达室没人。
燥热又袭击了她的后背,干了的内衣又湿透了。
“这个老白头儿,又脱岗了,准是他妈的回家搬白菜去了。
”手电筒低了下来,在桂芝的行李上掠过。
面前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年轻,敦实,有双突出的大眼睛。
脸上没有恶意,只有好奇:
“你是谁家的亲戚?
”“我……”桂芝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二姐夫的名字。
不,不是不知道,而是那个名字在家里从没有人提起,二姐的信上也从没有说到过。
桂芝只模糊记得,那人姓余。
她急忙弯腰往行李里去摸寻,找二姐给她的信。
手电光随着她的动作,照着她的手。
桂芝突然有点害羞了,手电光里的手肯定有点粗糙,起码她自己觉着,常年的劳作,使她的手不大像是大姑娘的手。
这样一想,手就抖了,那行李的扣子,就解不开了。
“哎哎,你抬头,我看看。
”男人突然说。
桂芝很不高兴。
她不满意那人命令的口气,也不满意那突然回到她脸上的手电光。
感觉到又有人聚拢来了,周围有低声的议论:
“找谁的?
”“谁家来客了?
”桂芝赌气抬起头来,提高声音说:
“我不是坏人!
我是……”男人猛然爆发了一阵大笑,像是陡然响起的一声雷,把桂芝的耳朵震得嗡嗡响,也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知道了,你是余大傻子的小姨子吧?
你和你姐真像啊!
”人们也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真的像。
”“像极了!
”“大傻子艳福不浅啊……”仿佛有一桶冰水,从桂芝的头顶直浇下来。
五姐妹中她和二姐最像,也最漂亮,这丝毫没有异议,也曾是桂芝的骄傲。
但把她和一个余大傻子联系到一起,她感到一种耻辱。
隐隐约约地,她还意识到了一种危机,有一种独立无援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升起。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可怜的麻雀,冒冒失失地落到了鹰的巢穴里,突然就面对了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她低头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她的手又伸进包袱,握住那根圆润的木棍了。
她听见那个男人在高声招呼着:
“傻子!
傻子呢?
喊他去,他家来客了,他小姨子来了。
”有人答应说:
“他忙着给人往家送菜呢。
”就又有人吩咐:
“谁去叫他一下?
”黑暗中,好像有人跑开了,边跑边喊:
“傻子呢,谁见着傻子让他赶紧过来,他家来人了……”桂芝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头,在手电光里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不年轻了,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微微飘动。
和桂芝的眼睛相碰,女人的笑容便绽开了,满脸就都是生动的皱纹。
“别听他们乱叫,开玩笑的。
老余是好人,不傻,人实在,肯干。
今天晚上,十户的菜有九户是他送的,还给我老婆子搬到楼上,三楼呢。
”女人的声音温和,缓缓的,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在桂芝听来却亲切无比。
她听凭女人拉着自己的胳膊,往人群外走。
女人说:
“劳驾,大家让让,让姑娘坐坐,人家赶了好久的路呢。
”一个矮胖的老头儿出现了:
“姑娘,先登记吧……”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的男人叫道:
“登个屁记!
你这个老家伙,又脱岗了……好吧好吧,我来替她登……”有人嬉笑起来:
“你算哪根葱。
”那男人就在哄笑中说:
“助人为乐嘛。
”桂芝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些。
她随着女人走,听女人絮絮叨叨地问她是不是从老家来?
路上好不好走?
吃晚饭了吗?
而就在这时,桂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其实大家都是事先知道的,他们已经在拿自己当余大傻子的续弦老婆看待了。
她的心轰然坍塌,像是被烈火烧了许久的房子,终于挺不住倒下了。
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笨,她一路上设计的一个个杀人方案其实完全行不通的。
她原想在二姐夫来接自己的时候,在半路上用她的擀面杖砸他的脑袋,那根黄花梨木棍有足够的分量。
为此,她专门买了傍晚到达这里的车票。
可这个傻子没来接她,他在帮人家运白菜。
也许,在冥冥中她也有预料,她也想过如果路上没有机会怎么办,那她就要在到家后动手,然后悄悄离去,神不知鬼不觉。
她甚至还想过要抱上二姐的孩子,那是二姐的骨血,她不能把他丢下。
杀人在桂芝的脑海里构思成了一幕幕活剧,逼真而且刺激,一路上反反复复地重映着。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一脚踏进厂门,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傻子的老婆,而且,是将要从小姨子升格的老婆。
桂芝的脑子完全乱了。
女人让她坐,说了几遍她才听见,然后机械地在白菜堆上坐了下来。
白菜是冰凉的,像桂芝的心情。
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就要涌出眼眶了。
桂芝拼命地忍着,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崩溃。
而就在这时,有人大喊起来:
“老余!
快快,在这儿呢!
”桂芝的心咯噔一下。
她抬头,一个瘦高的身影就在眼前了。
她一下子就认出,这就是刚刚蹬着三轮车险些撞到自己的男人。
男人的脸隐在黑暗中,似乎不敢让桂芝看清他的容貌。
桂芝使劲瞪大眼睛,心中升腾的怒火顿时把眼泪烧干。
而就在这一时刻,“啪”的一声,整个院子亮了。
“终于来电啦!
”有人喊了一句。
三
而当技术员马满意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第一次看清桂芝的俏丽时,他就确认自己爱上这个多少有点土气的农村姑娘了。
爱情就这么奇妙。
它袭击人的方式往往是突如其来的,如夏天突然而至的暴雨,更像暴雨前那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
马满意就在这一刻被闪电击中了,他的心扉仿佛被一斧头劈开,原本锈死了的锁头坠落地上,从门缝里溢出的,满是簌簌发抖的甜蜜。
当晚马技术员回家时已经是深夜。
他坐在外屋的椅子上脱掉沾满菜汁的胶鞋时,妻子在里屋睡意蒙眬地问道:
“咱家的菜全搬回来了?
”马满意半天没回答,他突然很烦妻子的问话,啥叫咱家的,难道我会去搬别人家的菜吗?
啥叫全搬回来了,难道我会只搬一半回家?
他把鞋扔到桌子下边,看着湿漉漉的鞋发了一会儿愣,才回答道:
“嗯。
”妻子没再说话,显然是睡着。
马满意环视早已经熟悉得没有任何悬念的家,心却似乎跟着那个姑娘去了。
他此刻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将是余大傻子的第二个老婆。
他在心里恨恨地为她叫屈,那句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俗语,此刻锋利如刀,在脆弱的男人心上割来割去。
血流出来了,是热的,也是冷的,浇灌着刚刚拱出土的欲望。
324工厂从东北那个工业城市往西南山区搬迁的消息证实之后,马满意才和妻子匆匆结了婚。
恋爱谈了很长时间,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遍体鳞伤,如一线香火,似灭非灭地延续着。
两个人都出身不好,马满意的爷爷曾经在日本人的手下干过什么差事,而妻子的父亲曾在解放前夕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国民党。
也该算门当户对了,他们却奇怪地互相挑剔着。
也许都原本希望对方能为自己带来些好运,但发现和对方其实是鱼找鱼虾找虾,完全势均力敌,并且同归于尽,绝望就产生了,曾经的好感也就破灭。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妻子对马满意的称呼是汉奸崽子,马技术员则叫妻子为国民党走狗。
即便是他们的名字,也成了他们相互攻击的理由。
妻子常说:
“你爷爷真没文化,给你起名叫满意,满意什么?
满意你是个合格的混蛋吧?
”妻子则有个男性化的名字,叫徐小兵,马满意就反击说:
“你他妈是谁的小兵?
国民党的吧?
”恶毒渐渐在他们之间成了习惯,他们竟然在没有休止的龃龉中忘记了分手。
而当马满意三个字出现在第一批去西南的名单上,技术员才恍然想到,如果不和已经上过床的女朋友徐小兵有个结果,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摊牌的结果当然是可怕的争吵。
当两个人都吵得筋疲力尽,而且两次三番地动过手之后,徐小兵先冷静下来,提出结婚,然后和马满意一起到西南来。
徐小兵大学学的是金融,没毕业赶上运动,被哄到农村当了公社会计。
后来因为家庭问题,会计也被免职,贫下中农们不放心自己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钱让国民党子女管着。
她下放到队里种田,累得和马满意亲热的时候也能睡着。
她想,到工厂去,总比农村强。
回忆这段往事,马满意模糊记得自己曾经拒绝了徐小兵,但当徐小兵哭泣着去摸电门的时候,他才屈服了,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饶恕她了。
饶恕什么?
他说不清楚,甚至这段记忆是否属实,是不是属于他的自恋式的虚构,他也不清楚。
他的恋爱过程,在记忆中就是吵架与打架叠加的过程,这让马技术员头疼不已,思维也就出现了严重混乱。
徐小兵是怀着孕到西南来的。
尽管他们之间的战斗依然激烈,丝毫没有因结婚而减弱,但也没妨碍他们在床上的运动,甚至他们把干那事也当成了对对方的折磨,咬着牙地在对方身上发狠。
于是,终于有一天,徐小兵推开身上的男人,冲进厕所干呕,气喘吁吁的马满意才意识到,将会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去西南了。
搬迁的时间一拖再拖,真正到出发时,徐小兵的肚子已经显形。
她一路上呕吐不止,人到了大山深处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疲惫不堪地站在山坡上,俯视山洼里当时还是建筑工地的厂区,泪流满面,破口大骂:
“马满意,你个汉奸崽子,你把老娘骗到这穷山沟里,你缺了八辈子德。
你生孩子没有屁股眼儿!
”她的咒骂引发了周围人的哄笑。
马满意被骂得满脸通红,扑上去就要动手,被人们拉住。
他就在人们的阻拦中跳着脚回骂:
“生孩子没屁股眼儿也是你生!
你生!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他们家族原本留给他们的文雅,暴露出的是人类本性中的粗鄙。
他们的语言已经完全堕落成最下流的彼此咒骂。
革委会主任绷起脸说:
“你们俩还都是知识分子呢,怎么骂起人来这么难听?
还得改造!
”主任说到做到,马满意夫妻都被分配去干最重的活儿了。
马技术员在工地上和泥推车,徐小兵挺着肚子去搬砖。
那时天已入秋,大家都知道,第一场霜下来之前不把房盖起来,所有人都要受罪了。
而厂革委会始终坚持要先把厂房盖好,开工生产,然后再说宿舍。
宣传科的人在第一幢完工的厂房墙上刷了大标语: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鲜艳的红字在日益冷淡下来的阳光中触目惊心,不像是鼓励,倒像是警告了。
人们暂时都住在用帆布和树枝架起来的帐篷里。
帐篷四面漏风,人们赖以取暖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深夜,马满意从睡梦中醒来,听见身边有簌簌的声音,奇怪地翻身起来,就看见了妻子在月光下的满脸泪水,也看到了她紧裹在棉被里笨拙的身体。
就在那一刻,男人的心软了,他拉开妻子的被子,把自己放了进去。
因为他的身体带来了温暖吧,徐小兵没反抗,默默地把发抖的身子贴了过来:
“抱着我,我冷。
”她说,语气里第一次有了乞求。
现在,在寂静如同坟茔的深夜里,在越来越浓重的山雾中,这令人感动的回忆像一支箭,突然不合时宜地插到了对年轻姑娘的思恋之间,让心猿意马的技术员打个寒战。
四顾,仍然是这个家,仍然是里屋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
还是建厂时候匆忙盖起的家属宿舍,几年的时间,墙皮脱落,门窗歪斜,小厨房里的漏水声滴答不断。
马满意的目光落在墙角里,四岁女儿的涂鸦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马满意记得,当那次他要把痰盂砸向徐小兵的时候,他瞥见了缩在墙角的女儿在哭泣着涂画。
孩子画的也是个孩子,哇哇大哭的孩子,比脸庞还大的眼泪四处飞溅着。
他当时就泄了气,痰盂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而现在,那种哭泣更加醒目了,在暗淡的灯光下增加了惊心动魄的效果,让马满意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
搅乱一池春水的风停了,水面上的倒影完整起来,全是马满意和徐小兵的恩怨情仇,没有色彩,也是色彩,剪不断理还乱的烦闷。
索性进到里屋,摸着黑脱衣服。
妻子徐小兵翻一个身,含混不清地说:
“脏衣服扔外边。
一身的臭白菜味儿。
”马满意的手停了一下,想说白菜怎么会臭,难道你不吃白菜?
话到嘴边停住,咽了几咽,终于没有说。
只穿着内裤起身,把所有的衣物都抱到外屋,扔到椅子上。
凉气袭人,皮肤上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吸了几口凉气,快步跑回里屋,钻进热腾腾的被窝里。
心想:
马满意啊马满意,别胡思乱想了,你的命,从生在汉奸家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
蒙蒙眬眬之间,好像听见有鸡叫,远远的,带着大山的一种空灵。
四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彻底照亮了这个院子的时候,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开始高唱《东方红》。
桂芝恍然觉得昨晚的一切实在像是一场说不清真假的梦。
她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个念头是责备自己为什么睡着了。
她本来下定决心整夜不闭眼睛的,她怕那个二姐夫余大傻子突然闯进里屋来。
可疲劳终于还是打倒了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便一下子沉入了死一般的睡眠。
现在,站在陌生的窗前,因为隔了那一段熟睡,昨晚和此刻就像两个世界了。
昨晚是梦境,虽然杂乱,然而犀利,犀利得哪一句话也扎心似的疼痛,真实而且刻骨铭心。
而此刻面对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却总觉得虚假得像梦一样飘浮。
宽敞的大院,看来是家属区的中心,一幢幢六层红砖楼房围绕着院子而建,粗糙得像一垛垛秋收后的红穗高粱。
山墙上的伟人像倒是画得很精致,工人们就在一双双慈爱而威严的眼睛注视下出出进进。
桂芝的眼睛随着工人们的走向看过去,就看到了家属区和厂区间的大门。
和厂门不一样,这道门没有传达室,只有个看门的老头儿,背着手在门口溜溜达达,悠闲着,不时和熟悉的人打打招呼。
厂区里的车间厂房倒是威严高大,但半掩在郁郁葱葱的杨树后面,也就看不出什么神奇。
和桂芝在想象中编织的不一样,和二姐在信中描述的也不一样。
编织的总归是向往,有添油加醋的美化。
信里描述的则是一种遮掩,有羞羞答答的忸怩。
何况写信的二姐又实在没有什么文化。
现在,在桂芝眼前的,就是一间普通的然而陌生的工厂。
昨晚分配和抢运白菜的痕迹还在,散落的白菜帮和叶被扫成一堆,几个女人正在用铁锹往手推车上装。
她们边干边大声地说笑,笑声像是粗野的鼓点,在《东方红》的高亢乐曲中不协调地敲打着。
外屋开始有了声音。
声音先是低沉的,仿佛刻意压抑着。
慢慢就大了起来,桂芝就听出是男人在哄孩子,而孩子在呢喃,在咯咯地笑。
孩子是女孩儿,已经一岁多了,昨晚桂芝已经抱过她,尽管那时孩子已熟睡。
男人当然就是二姐夫。
一想到他,桂芝的心头就泛起一阵厌恶。
昨天晚上,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