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米.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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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厘米
一厘米
毕淑敏
1
【工厂食堂操作间，热油煎炸、铁铲翻动、碗碟抨击声。
陶影张师傅，今儿星期六，您给大伙做什么好吃的了？
张师傅是白案上的小陶啊。
白菜炖粉条，工厂里的大锅饭，你还想有什么好吃的？
要想吃点花样，还得回家自个做！
陶影一天班上下来，累得不想动弹，真想凑合凑合算了。
可一想孩子，还得打起精神让他吃饱吃好。
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
张师傅你一说孩子我还想起了，我这儿有张参观万佛寺的票，明儿正好轮你休息，带你家小也一块儿去看看佛爷。
陶影哟！
5快钱一张！
这么贵的票！
张师傅这多不好意思。
您还是留这自己去吧。
张师傅我也是借花献佛，这票是人家送我的，你不看后天就过期了。
我正好有事，小也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就算我这当伯伯的送他一个小礼物。
陶影那我就替小也谢谢您啦！
可是就一张票啊······
张师傅你没看那票上写着：
不满1米1的孩子不要票，免费进，你们娘俩正好！
陶影那就太谢谢啦！
张师傅甭谢！
哎，这什么味啊？
陶影哟！
光顾了说话，我那边烙的芝麻酱小火烧糊了！
2
【公共汽车上
售票员买票啦！
刚上车的，没买票的请买票！
小也妈妈！
快买票！
陶影小也，别乱钻！
小心碰着你！
小也妈妈，你快给钱，我去买票！
陶影小也，车门这儿有条白线，先量量你有多高，超过了白线，就给你买票。
【小也走过去量身高。
陶影小也，你不够，还差一厘米。
小也妈妈！
我够了！
我够了！
（跺脚）你上次说我下次坐车就可以买票了。
这次就是下次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买票？
你说话不算话！
陶影小也······
售票员往里走，别堵门口啊！
这又不是火车，一站就从北京到保定了。
马上就到站了，你们暂时不下车，往里面去。
小也妈妈······（焦急而略带哭腔）
陶影我买两张票。
售票员这孩子够高了吗？
陶影您就别管了，我买两张票。
【售票员撕票。
售票员给您票，请拿好。
陶影给你票，小也。
小也哦——哦——我买票喽！
我买票喽！
【小也把票粘在嘴唇上，像个风车似的吹得噗噗响。
陶影小也，不要把票放在嘴上，不卫生。
小也哎！
3
【到站了，母子下车。
小也妈妈，我看见公园的大门了，我要跑着去了，你赶快跟上我！
（小也自管自跑远去）
小也（边跑边回头）妈妈快跟上！
陶影这孩子！
4
【公园门口三三两两地走着游人，入口处一个穿红衣的小伙子在收票。
【小也飞快地跑过去。
红衣青年嗨！
小孩！
票！
【小也把票递给红衣青年，他一把把票揪了过去。
【陶影见孩子跑远了，也赶紧走过去，想赶上小也。
红衣青年（不由分说拦住陶影，没好气地）票！
【陶影无声地指了指小也跑远了的身影，当妈妈的总是这样，眼光跟着孩子，别的就都顾不上说了，意思是票在孩子手里。
红衣青年我问的是你的票！
陶影咦，刚才那孩子不是给你了吗？
红衣青年他是他的，你是你的。
陶影小孩子不是不要票的吗？
【小也在远处见妈妈还不来，焦急得叫。
小也妈妈，你倒是快点来啊！
陶影就来就来！
红衣青年谁说不要票的？
谁说不要票的？
谁说的？
陶影不是谁说的，是票上说的。
红衣青年票上怎么说的？
你倒是说说看。
【周围的人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群众怎么了？
怎么了？
陶影票上说不到1米1的孩子免费参观，超过1米1的孩子照章购票。
红衣青年哟嗬！
记得还挺清楚！
【陶影怕说不明白，索性蹲下去，翻动废票。
红衣青年干什么！
你想偷张废票怎么着？
别动！
陶影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想拿出张票叫你看看，票后面就是这么写的。
红衣青年叫我看看？
我是干吗的？
专门查逃票的！
你记得挺清楚嘛，为什么明知故犯？
陶影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衣青年我的意思是再明白没有了，你的孩子已经超过了1米1，你却没买票！
陶影（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他不够的，他不足1米1的。
红衣青年他在我这里跑过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这儿墙上有条红线，喏，就在那儿，他肯定超过了！
【小也见妈妈总也进不了门，又撅着嘴跑了回来。
小也妈妈！
你怎么还不来啊！
我以为把你给丢了呢！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群众孩子来了就好了，一量不就见分晓了！
陶影小也，你过来。
红衣青年对！
小孩，到这墙根来！
【四周一时间变得非常安静，有人轻微地咳嗽。
【陶影很有把握地注视着这一切，自己的孩子到底有多高，每个妈妈都有数，当妈妈的心就是一把最好的尺。
【她胸有成竹地向小也点点头，小家伙挺大方地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墙角的红线旁······
【众人“呀”了一声，红衣青年冷笑声，墙上的红线像一条僵死的红蚯蚓，横在小也的前额上。
陶影（命令口气）小也！
不许踮脚尖！
小也妈妈！
我没啊······没踮脚尖······
陶影（焦虑而严厉）小也！
别昂着脑袋！
小也没······我没······
【陶影急了，伸手就给了孩子头上一巴掌。
群众甲哟！
怎么朝孩子脑瓜打啊！
打哪儿也别打头哇！
群众乙这是孩子的亲妈吗？
没买票就补一张吧，也不能朝孩子撒气呀！
群众丙幸好是这小伙子眼尖，要不还真让她混过去了！
【陶影窘迫万分，她并没有想打小也，只是想把他高高翘起的头发按平。
真是见鬼，墙上的那根红线，顽固的趴在小也的耳朵边。
她慌了神，许多人围着看热闹，小也惊恐地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充满迷惘。
红衣青年（骄横地）你还嘴硬！
现在可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没人能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推搡陶影，不屑地）买票去！
买票去！
【众人哄笑。
陶影（轻声但是极坚决）他不够1米1的。
不够！
红衣青年（傲慢地）所有逃票的人都会这么说。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我这儿可是全世界统一的度量衡标准，国际米尺保存在法国巴黎，是纯铂制成的，你知道吗？
你！
【众人嬉笑。
陶影我不知道国际米尺是什么造的，可我知道我的儿子没有那么高，我知道我没有逃票！
小也（揪着陶影）妈妈，怎么啦？
穿红衣服的叔叔为什么这么凶？
红衣青年嗨！
小孩！
你还有意见？
你妈和你逃票，没罚你们款就是好的了，你还嫌我厉害！
陶影我再说一遍，刚才他在汽车里还没有这么高······
红衣青年（冷笑）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更没有这么高······
小也妈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陶影不知道该怎样向孩子解释眼前的事，不管怎么说，今儿能领着孩子出来玩不容易，别毁了娘俩的好心情，她决定忍气吞声。
陶影（强自保持镇静，亲切地低头对孩子）小也，没什么大事，是妈忘了给你买票了。
红衣青年（不依不饶地）说得倒好听！
忘了，孩子你怎么没忘啊？
钱你怎么不忘啊？
少啰嗦，补票去！
小也（惊慌地）妈妈，你真的没买票？
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不诚实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陶影意识到今天这票是不能买了，一跺脚，拉起小也，拨开众人。
陶影走！
小也！
我们走！
【众人哄笑。
5
【到了另一条马路上，买冰棍的在吆喝，靠墙根的阴凉处，有一位老奶奶守着身高体重称。
小也（伸出手）妈妈，给我钱。
陶影（掏了张纸币）买一根冰棍就成了，妈不吃。
【小也绕过冰棍车，径直走到了量身高的老奶奶面前，递上纸币。
小也老奶奶，您量量我到底多高。
【老奶奶拔出身高杆，抵住小也的头，眯着老花眼。
老奶奶小小子，站直着点，好，好，让奶奶凑近了给你好好看看······好嘞，你长大准是个大高个，现在就1米1了！
【就在老奶奶回答的那一瞬，小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像陌生人那样注视着陶影，撒腿就往前跑。
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充满疑惑地看着妈妈······
【陶影惊异地看了看身高杆。
陶影（迟疑地）大妈，您这尺子准吗？
老奶奶我这尺子是不准，可能让您高兴！
哪个当妈的不巴望着孩子长高个啊！
到我这儿一量，都比原来见长！
话又说回来，别盼着孩子长！
孩子一长大，当妈的就老喽！
陶影（忧郁焦灼）大妈您可给我帮了倒忙！
6
【陶影的家，普通的工人家庭摆设。
陶影开了门，小也跟在后面。
陶影总算到家了。
小也，今天的事情是这样的，你不够高······
小也哼！
我才不信你！
人家都说我够高了，就你说我不够。
我早就知道你的坏心眼了，你就是想不买票！
陶影小也，你听妈说，我这儿有咱家做衣服的皮尺，我量给你看。
小也我不量！
我在街上老奶奶那儿量过了，人家都说我够高了，就你说我不够，你撒谎！
你骗人！
【陶影甩着手，好像那一下令她自己也疼痛不堪，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7
【夜里，陶影和丈夫躺在床上，小也睡在旁边搭着的木板上，当妈的心疼地抚摸着孩子。
小也父都几点了，你还翻来覆去的，是睡觉还是烙饼哪？
陶影这事不能这么算完。
小也父不算完，你还打算找红衣服小伙子打一架啊？
陶影我得跟报社反映反映这事。
小也父国家大事报纸还管不完呢，人家还能理会你这鸡毛蒜皮的事？
陶影这事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
小也父就你那点文化水平，人家准定把稿子往废纸篓子里一扔。
听说报社里稿子用大卡车往废品站拉着卖。
这点小事，跟伊拉克打仗、苏联解体比，连个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一个小孩子家，记得什么好赖？
时间一长就好了······快睡觉吧······
陶影那我就求厂里的作家，你说呢？
【回答她的是小也父的鼾声。
8
【食堂卖馒头的小窗口，土作家把脑袋勉强探进去，冲着里面喊。
作家陶师傅，你找我有事？
陶影（从面案子前走过来，拍打着手上的面粉，忐忑不安地）作家，求您个事，您看看我写的这些行吗？
（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呈上）
作家我算个什么作家，不过是在报上常发个豆腐快儿就是了。
【作家嘴上谦虚着，手已经把纸接了过来。
两人始终隔着卖馒头的小窗口说话，因为不是买饭时间，食堂里还算清静。
陶影您可是咱们厂里最有学问的人了，您得帮我这忙。
作家（矜持地）好，那我就给你看看。
（沉吟）这像个通讯员报道，太没文采，不生动。
9
陶影那您说说，怎么改改就有文采，就生动了？
作家你这信就投“古城纵横”专栏，一开头就说：
我虽不在古城之内，也请你们纵横一下，得先声夺人，让编辑眼前“忽”的一亮，好像在一大堆土豆里突然见到一个苹果，后面就要哀兵动人。
哀兵必胜你懂不懂？
陶影（毕恭毕敬地）不······懂，懂。
作家（侃侃而谈）比方这开头，就可改成：
佛边无力，六龄童未进园门先增一寸；法术有限，刚进家门就跟碑一样高了······当然后面这句对仗还不工稳，再推敲推敲······原先······
陶影（连忙又掏出一支笔）您说慢着点，我再好好记记······
作家先就这么着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
陶影（腼腆地）作家，您稍等等。
【陶影像变戏法似的从炊事员的大白褂里拿出几个小火烧。
作家（开玩笑）我刚一眼看见今儿蒸的馒头们集体参军了，又黄又绿的。
是不是大师傅自个留着吃的白馍你打算赞助我两三个？
陶影也没别的谢您，这是我自个烙的芝麻酱小火烧，特意多搁了点糖，您尝尝好吃不？
作家（收下小火烧）那我就不客气了，祝你这小小的冤案早日平反。
10
【灯下，陶影费劲地抄写着信件，不时翻一下新华字典，写得不满意，就哗地撕掉。
然后郑重地封好，贴上邮票。
【陶影到邮局排队发信，把挂号收据细心地收起来，回家后又在挂历上做了一个记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陶影每天都非常认真地看报纸，连报纸中缝的广告都不放过，每天都非常仔细地听广播······
11
广播下面播出一封群众来信——
【陶影正领着小也在路上走，突然从前面一位老者的自行车车筐里传来声音。
陶影立即拉着小也跟着老者往前疾走，侧耳聆听。
广播群众反映，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些个体的涮羊肉分量短缺，缺斤短两严重······
【陶影气喘吁吁，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牵着小也立在路中央，眼看着老者的自行车越来越远······
【日子距挂历上陶影做的记号越来越远，终于翻过了一面。
陶影发狠地揉面，日子像面粉一般毫无变化地流淌。
12
【小也表面上已恢复正常，但当陶影习惯地想抚摸他的时候，他会突然惊恐地躲到一边······以前的记忆复活。
小也父叫你别写你偏写，怎么样？
白费力吧？
陶影（执拗地）如果再没有音讯，我就直接去找！
13
【一个星期天，陶影正在公用的水管前洗衣服。
水哗哗地流着。
公园主任请问，哪里是陶影同志的家？
小也我知道我知道，我领你们去。
（三脚两步抢着带路）妈妈，来客人啦！
陶影我正洗衣服呢，是不是你大舅来了啊？
小也（神秘地）不是，是两个不认识的老爷爷。
陶影噢，快请进快请进！
瞧我这一手的肥皂沫子！
家里也挺乱的，没来的及收拾。
请坐请坐，你们是······
公园主任我们是万佛寺公园管理处的，找您来是想核对一下情况。
报社把您的信转给我们了。
陶影哦······是这样······（紧张地）小也，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去，好吗？
公园主任别让孩子走，我们已经找当事人核对过情况，情况属实。
现在我们要实地测一下孩子的身高。
小朋友，请你站到墙边来。
小也（恐惧地陷入某种回忆）妈妈，我不！
我再也不量身高了！
陶影（镇定地）小也，听妈妈的话，站到墙边去，别仰着头，也别低着头，挺起胸脯，该多高就多高！
小也哎！
妈妈！
【公园管理人员拿出皮卷尺，拉直。
【长时间的沉寂。
陶影（轻轻地，但是胸有成竹地）多少？
主任（略有遗憾地）1.1米，正好。
陶影（坚决地）不是正好，你们是过了1个月零25天才来的，孩子长了，那时候他差1厘米。
书记（调解地）您说的也有道理，小孩是长的快。
陶影这事不难查清楚，你们回去量量公园门口那条红线，就知道它“缺斤短两”了。
【主任拿出5元钱。
主任这样好吧，这是5元钱，算我们对您的一点小小的赔偿。
陶影（宁静地）我不要，世上有的东西能赔，有的东西是不能赔的。
书记（拿出两张门票，商量地）那天您和孩子最终没能参观成，我们都很遗憾。
如果您一定不要钱，这里有两张我们公园的游览券，是长期有效的，欢迎您和孩子再次光临。
陶影（和平地）不，我不要，如果我们哪天要去我们会自己买票的。
主任您一定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
我们回去就处理当事人，扣发他的当月奖金，叫他给您来当面赔礼道歉，也好挽回我们公园的名誉。
陶影（惊讶地制止）别！
可千万别那样！
主任、书记（异口同声）那你到底要怎样？
陶影（恬淡温和地）小也，你过来。
【小也乖乖地走过来。
陶影小也，叫“爷爷”。
小也爷爷，爷爷。
陶影谢谢两位领导，这么大热天的到我们这小院里来，钱请你们收起，票也请收起，就是那天当班的查票员，也请千万不要难为他，他虽说态度不大好，也是挺负责······
书记那您写这信图的是什么呢？
陶影（郑重地）小也，你离两位爷爷再近点，我什么都不图，只请两位爷爷把那天的事同孩子讲清楚，告诉孩子：
妈妈没有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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