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文本细读.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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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文本细读
祝福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以退为进。
这是鲁迅经常用的手法。
“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也显出新年的气象来”,如初中反复背诵的经典名段: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新年气象。
从手法上看,这里调动了视觉(灰白色)、听觉(钝响、震耳的大音)、嗅觉(幽微的火药香),还有由视觉而引起的重量感觉(沉重的晚云)。
由于有这些感观的调动,有效调动内心感受,营造了单调、乏味、沉闷的氛围,也为小说奠定了悲凉的基调。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巧妙的过渡。
前面描绘了新年的气象,提供了一个大的背景,然后用“这一夜”来作结,并引出“故乡”,又因“故乡”引出“鲁四老爷”的宅子。
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我”回故乡,非回归,实寄寓耳。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有点儿绕。
其实这里的侧重点可能不一样,“没有大改变”是说其整体的气息,特别是思想没有改变;“老了些”侧重说外貌;“还未留胡子”说明他虽然思想虽老但年龄并不是特别大。
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
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
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思想老旧。
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剩”字如画。
写鲁四老爷有骨无肉。
先写他同我的关系(本家,长一辈),然后写身份(讲理学的老监生),写外貌(老了些),写交往(寒暄),最后写我的感受(不投机),一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
其间还顺带重重地把额头的几条皱纹勾勒了出来(骂的还是康有为)。
尽管没有直接写他的肖像,只是一身的骨架,但我们却能轻易地自己进行血肉的填充,轻易地浮现出他的样子。
这真是高明的写法!
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主要通过三个角度实现。
一是顶针的运用,造成了单调、乏味、沉闷的气息。
二是骂康有为。
康有为是晚清的维新党,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见他的思想有多么的老古董。
三是巧妙的句式。
最后一句,“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间里”,通过“剩”给人造成一种多余感,还是在制造沉闷、乏味的气氛,而这种气氛是为鲁四老爷们所制造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
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
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千年不变的习俗,读着忆起小时农村过年的景象。
倘若没有祥林嫂的悲剧,倒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雪景一:
冷寒的环境,为祥林嫂死去作环境烘托。
暗示人物悲剧命运。
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作者心乱耳。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残联犹存。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尽知鲁迅先生冷峻犀利,知先生之细密否?
祥林嫂徘徊河边,是徘徊于生死之界啊。
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她一手提着竹篮。
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
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未老而衰朽,未死而如尸,形惨惨而心无恸。
若心中有哀,脸上有悲,那是恋生使然;脸上无悲,心如枯泉,则对生已了无留恋。
此时祥林嫂内心,没有哀,只有死!
鲁迅把沉重的悲愤紧紧含住,用刻刀冷冷地一刀一刀刻出临死祥林嫂的肖像,就是要刺痛读者麻木的灵魂,逼出了读者的愤慨与思考啊!
自然,应把祥林嫂此次肖像与她初到鲁镇、再到鲁镇的肖像作比照。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若讨钱,那是求生。
但……
“你回来了?
”她先这样问。
“是的。
”
“这正好。
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
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以为找到解惑者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
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
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可怜的祥林嫂!
已然饱受生之界的折磨,不料,死之界也折磨她。
生,不可能,她受够了生之苦,生于她已无可留恋;死,固可能见亲人,得慰藉,但也可能遭受被锯成两半的苦难。
看啊,封建文化之毒,非特残害了她生的此岸,还毒害了她死的彼岸!
试问读者诸君,天下写悲剧者,有深刻似鲁迅者乎?
!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
啊!
地狱?
”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
──论理,就该也有。
──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
此时祥林嫂踟躇于生死两界。
生之此岸确乎无可留恋,只不知死的彼岸是否有慰藉;死的彼岸确乎让她有些神往,只是就死不易,需要毅然勇气,需要确信那边真有慰藉。
这段描写,也是要逼出读者的惑与愤:
祥林嫂不求生而求死,她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是地狱吗?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
……”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
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
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
──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
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
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
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
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虽同情祥林嫂,但这个衣兜里揣着些新知识、新思想的青年,对祥林嫂的命运无能为力,既不知如何慰藉苦难中的人,更不知如何将她带离苦难,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最后落荒而逃,躲起来,以清墩鱼翅来祭奠心中夭折的道义责任。
这是祥林嫂悲剧发人深思的一个侧面:
这个有良知、有新思想的年轻人,非特不能拯救她,连给她慰藉都做不好。
这也是民族悲剧发人深思的一个侧面:
封建文化势力是那么强大,那么根生蒂固,新的思想文化挑战它,竟被消弭于无形!
鲁迅写“我”,是对自己及一代新文化同仁的嘲讽与解剖,这正可见出其犀利冷峻的目光和深沉的忧思。
鲁迅清醒地认识到:
这间黑暗冰冷的“铁屋子”,绝不能凭一通激情呐喊就可打破。
鲁迅彷徨了,更痛苦了,也更清醒了,更深沉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
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
四叔摆弄的理学中,定无良知一课;四叔平日在人前岸然挺着的胸膛里,绝无同情悲悯之念;四叔家正在准备的祝福礼仪,也绝无人情人性的内涵。
为他家辛劳多年的人死了,不同情就罢了,还斥之“谬种”,嫌人家死的不是时候,搅了祝福的气氛,搅了他过年的好心情。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
试望门外,谁也没有。
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
”那短工简捷冷淡的说。
“祥林嫂?
怎么了?
”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
“死了?
”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
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
──我说不清。
”
“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还不是穷死的?
”他淡然不是叹息,不是同情,而是淡然。
这来自社会底层的冷漠更可怕。
样林嫂曾活过的人间,其酷冷何异于地狱?
这种酷冷早已渗入人心,短工言语和脸上的冷漠,只是它的折射而已。
可怕!
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
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
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
他也不很留。
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
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雪景二,凄寒冷寂。
衬托“我”孤寂悲愤的心情。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
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祥林嫂之死,确乎是一种解脱:
她不必再忍受封建礼教的欺压和毒害,她不必再忍受人们的冷眼和愚弄,她摆脱了生之苦难,她在被消灭的同时得到了解放。
只是,她这种方式的解脱反让有良知的读者心情沉重,无法自拔。
鲁迅忍悲含愤,冷冷地将祥林嫂的人生撕碎。
这种冷冷的笔调似锐利的刀,直刺你的良心,唤醒你的痛苦和思考。
鲁迅让“我”舒畅,就是让你不舒畅,就是让你痛苦,让你深思。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承上启下。
她不是鲁镇人。
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持守妇道,为亡夫带孝,非因爱恋,乃封建礼教使然。
那条白头绳,与其说是扎住她的头发,不如说是扎住她的灵魂。
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典型的农村妇女打扮,质朴。
年纪大约二十六七,伏笔。
脸色青黄,深受夫家虐待,被关,挨饿。
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此时,虽备受凌辱虐待,但其生命力很旺盛,很顽强,要灭掉这条生命,似乎不易。
但当你拿这张脸与那张“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消尽悲哀,木刻似的”的脸作比照时,你就会恍然大悟,就会惊叹于鲁迅的细密与深刻。
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
四叔皱了皱眉,四叔的标志性表情。
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
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耐劳。
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安分。
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祥林嫂思想中的每一种特质,恪守妇道,耐劳本分,朴素内敛,无不合礼教规范。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
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
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如何严厉?
等着瞧呗。
伏笔。
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春天死了丈夫。
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
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
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微笑一。
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茁壮地生,可叹;只要做稳了奴隶,就可以获得满足,可悲。
我们还是别骂她愚昧吧,想想该怎么救治她这样的人吧。
这就是你的人民,就是你的姐妹啊,你若疗治不了她,救不了她,你若不能为她找到作奴隶之外的其它活法,那你有什么权利骂她?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
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
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
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先皱眉,接着下判决,最后才说原委。
封建卫道士作派如画。
“不好”有二:
此妇逃离夫家,不尊礼教,不好;我家竟收留如此伤风败俗之人,恐生是非,辱家门,不好。
]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
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祥林嫂家婆令人不寒而栗:
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乡村妇女,但狡诈,世故,虚伪,市侩,凶残,冷酷,阴险,狠毒──可怕;她比祥林嫂大不了几岁,但虐待欺压起祥林嫂来却一点不含糊──可怕;她或许也受过夫权的欺压,但现在她作了夫权的代理人,却无所不用其极,可怕;她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倒是勤劳、安分的祥林嫂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怕!
读者朋友也不妨拿她来细细解剖,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养就了这样一副凶险的黑心肠。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
”四叔说。
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是四叔语。
看来那幅对联可不是挂挂而已,须知“事理通达”是他的座右铭呐!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
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
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
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
……”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
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
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
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
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
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
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
然而……。
”四叔说。
仅四字加两标点,四叔封建卫道士嘴脸如画。
四叔说话,简捷而意思丰富,威严而不失风度:
我早已答应放人,可祥林嫂婆婆又来劫人,倒让人们觉得我家不明礼教,窝藏叛逆,这不是玷辱我家名声吗?
可恶!
然而,祥林嫂既嫁到夫家,理当由其夫家处分命运,她竟不服管束,擅自逃离夫家,已然败坏风俗,大逆不道,若要恢复体统,除夫家把她绑回,似别无良策,唉,其婆婆所为,也是不得已,无可厚非啊。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
”四叔说。
骂卫老婆子。
四叔为何说卫老婆子可恶?
知夫莫如妻,且听下文四婶所言。
四叔肚子中的话可从四婶嘴中道出。
“你是什么意思?
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
”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
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
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
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
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
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
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
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卫老婆子巧舌如璜。
偏是这样的人活得比祥林嫂自在。
“然而……。
”四叔说。
然而不能再荐伤风败俗的人来。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孟春之日,被迫改嫁。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
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在四婶眼中,祥林嫂本是合格的奴仆。
写四婶叨念祥林嫂,是为后文写四婶说“你放着罢,祥林嫂”张本。
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
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
”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
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
“阿呀,这样的婆婆!
……”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
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
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
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
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
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
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
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话里话外,两个市侩。
“祥林嫂竟肯依?
……”
“这有什么依不依。
──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
太太,我们见得多了:
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
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
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
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
”对照法极写封建礼教对祥林嫂的毒害甚于其他妇女。
或曰祥林嫂软弱,实际上她在特定情境下是暴烈的,敢于反抗的。
她不嫁二夫的念头就异乎寻常的强烈,对婆婆逼她改嫁的反抗也异乎寻常的强烈。
只是读者不当因此敬赞于她,因为这种反抗是以一种毒去抗拒另一种毒,如饮鸩解渴,绝无胜算,令人慨叹。
封建礼教之毒浸透了祥林嫂的灵魂,经由她的内心来扼杀她的生命!
对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揭露批判,有深刻似鲁迅者乎?
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鲁迅擅长写人物语言:
既交待情节,也刻画人物;既写活陈说对象,也写活陈说者。
以上几段,与《药》中康大叔陈说夏瑜在狱中情况一节异曲同工。
“后来怎么样呢?
”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
”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
“后来?
──起来了。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
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
──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笔法顿挫,为下一波澜蓄势。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
波澜陡起,令读者悬念丛生。
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与初次到鲁镇时的肖像相比,有同有异。
从其同者,可见出其性格、命运中的不变因素:
对亡夫的忠孝依然,朴实本分依然,被欺压、摧残依然。
从其异者,可见出新的遭遇和苦难更具摧残性,她的生活更惨苦了。
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
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
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
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
大伯来收屋,又赶她。
她真是走投无路了,第一次是逃离夫家,第二次是被赶离夫家,似不同,实相同──均迫于封建夫权、族权的摧残和欺压。
只好来求老主人。
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
──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
“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
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
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
我急了,央人出去寻。
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
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
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痛失爱子之悲苦情态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