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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战争是一场谋杀

阿列克谢耶维奇:

战争是一场谋杀

腾讯文化王小星陈默徐娉婷2015-12-0800: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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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北京时间12月8日凌晨,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进行了演讲。

腾讯文化徐娉婷王小星陈默

北京时间12月8日凌晨,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进行了演讲,题为“失败的战争”。

以下为腾讯文化编译的演讲内容。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斯德哥尔摩接受媒体采访

我不是一个人站在这个领奖台上……有声音围绕着我,成百上千个声音。

它们伴着我,从童年起就伴着我。

那时我生活在乡下,我们这样的孩子们喜欢在街上玩耍,但是夜幕降临时,家门口供疲惫的老太太休息的长椅(在我们那叫做“哈特”)就像磁铁那样吸引我们。

她们都没有丈夫,没有父亲,没有兄弟。

我不记得战后我们村里有男人——二战期间,每四个白俄罗斯男人中就有一个死在前线或游击战中。

我们战后的童年世界是女人组成的。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女人们谈论的不是死亡,而是爱情。

她们讲如何和爱人诀别,讲如何熬过漫长的等待,等待至今。

时间流逝,她们还在等:

“如果他回来时没胳膊没腿,我就抱着他。

”没有胳膊,没有腿……我好像从小就明白了什么是爱。

下面是在我耳边合唱的几段声音。

第一个声音:

“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一切呢?

它是如此悲伤。

在战争中,我认识了我丈夫。

那时我在一个开往柏林的坦克队中。

我记得我们站在德国国会大厦附近的那一刻。

他当时还不是我丈夫。

他对我说:

‘我们结婚吧。

我爱你。

’我那时非常乱——我们一直活在充斥着污秽、肮脏、鲜血的战争中,听到的都是猥琐话。

“我回答说:

‘首先把我变成一个女人吧:

给我鲜花,对我说甜言蜜语。

等复员了,我会给自己做条裙子的。

’我当时心烦意乱,很想打他。

他也感觉到了。

他的半边脸被严重灼伤,留着疤痕,我看到他的泪水从疤痕上流过。

‘好,我嫁给你。

’我说。

就这样……我都难以置信,我竟然这么说了……我们周围除了断壁颓垣,什么也没有,只有战争。

第二个声音:

“我们住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附近。

我在一个面包房工作,做肉馅饼。

我的丈夫是消防员。

我们刚结婚不久,上超市都手拉手。

核反应堆爆炸那天,我丈夫在消防站值班,他们穿着便服和衬衫就赶赴现场了,没有任何特殊服装。

那就是我们的生活状态……你知道的……他们一整夜都在现场灭火,承受了大量身体难以负荷的核辐射。

第二天早上,他们直接飞往莫斯科。

严重的核辐射疾病……他们活不过一周了……”

“我丈夫是个运动员,身强体壮,他最后一个死去。

我到了莫斯科,他们告诉我他在特殊的隔离室,任何人不得进入。

‘但是我爱他。

’我求他们。

‘士兵们正在照顾他们。

你要去哪里?

’‘我爱他。

’他们和我吵起来:

‘他已经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他是一个需要消毒的物体,明白吗?

’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爱,我爱……’”

“晚上,我爬上消防楼梯去看他,或者我喊值夜班的人,买通他们让我进去……我没有遗弃他,我陪他到最后……他去世几个月后,我生了一个女儿,但是她只活了几天。

她……我们为她激动,但是我害死了她……她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上所有的辐射。

她那么小……我爱他们俩。

“爱怎么可能被消灭?

为什么爱和死亡如此接近?

它们总是同来同往,谁能解释?

我跪在了坟前……”

第三个声音:

“我第一次杀德国人,那时我才10岁,游击队员已经带我执行任务。

那个德国人躺在地上,受了伤……我被命令去取他的枪。

我跑近他,他双手抓住枪,对准我的脸。

但是最先开枪的不是他,是我……”“我不害怕杀人……战争中我没再想起他。

很多人都被杀了,我们活在死人堆里。

令我诧异的是,很多年后我梦见了那个德国人。

我总是做同样的梦:

我在飞翔,他抓住我不放。

我们一块掉下来,掉进同一个坑里。

或者,梦见我想起床……站起来……但是他阻止我……因为他,我没法飞走……”“同样的噩梦,我一做几十年……”

“我没告诉儿子那个梦。

他还小,我不能告诉他。

我给他读童话故事。

他已经长大了,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他。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诺贝尔奖博物馆的椅子上留下了签名

福楼拜曾说自己是人们的笔,我把自己称为人们的耳朵。

当我走在街上,词语、句子、感叹就向我涌来。

我想,多少长篇小说都遗失在时间中。

在黑暗中,人类生活的语言部分显现了出来,这是文学无法占领的地带。

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它还引不起我们的惊叹和赞美。

而我被它深深吸引,成了它的俘虏。

我爱听人们的话语……我爱听孤独者的声音。

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和激情。

通往领奖台的路很长,几乎有40年那么长——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声音。

说实话,我并不是一直有走下去的力量——很多次,人让我震惊和恐惧。

我体会过狂喜和厌恶,曾想忘记听到的东西,回到无知的状态。

然而,很多次,我也因人的美好喜极而泣。

我居住的国家从小就教我们死亡。

我们被告知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奉献一切,牺牲自我。

我们被教导用武器去爱别人。

如果住在另一个国家,我不可能走这条路。

邪恶即残忍,你必须对它免疫。

我们在行刑者和受害者中长大。

即使我们的父母活在恐惧中,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通常他们什么也不说。

我们生活的空气已经中毒。

邪恶时刻在注视我们。

我写了五本书,但是我觉得它们其实是一本书,一本关于乌托邦史的书。

战后,西奥多阿多诺在震惊中写道: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都变得粗俗。

”我的老师AlesAdamovich——我今天带着感激提起他的名字——认为用散文叙述20世纪的噩梦是一种亵渎。

不用发明任何东西。

你必须如实写下来。

需要一种“超文学”。

见证者必须说话。

我想起尼采的话——没有艺术家能完全达到真实。

令我感到困扰的是,真实不是存在于一颗心灵、一个头脑中,真实某种程度上被分裂了。

有很多个真实,而且各不相同,分散在世界各地。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类对自己的了解,远远多于文学中记录的。

所以我在做的是什么?

我收集日常生活中的感受、思考和话语。

我收集我所处时代的生活。

我对心灵史感兴趣——日常生活中的心灵,被历史宏图忽略或看不上的那些东西。

我致力于缺失的历史。

经常有人告诉我,我所写的不是文学,是文献。

今天文学是什么?

谁能回答?

我们的节奏空前地快。

内容打破和改变了形式。

一切东西都在溢出边缘:

音乐、绘画,即便是文献中的语言也在逃离原本的边界。

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没有界限,它们相互流动。

见证者不是纯粹中立的。

在讲故事时,人们会进行加工创造。

他们与时间角力,如同雕刻家面对大理石。

他们是演员,也是创作者。

我对小人物感兴趣。

我想关注渺小却伟大的人物,因为痛苦能塑造人。

在我的书中,他们讲述自己的小历史,大历史也从中展现出来。

我们还没有时间来理解已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需要说出来。

首先,我们需要清楚地表述出来。

(但)我们害怕这样做,我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我们的过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沙托夫在和斯塔夫罗金的对话一开始就说:

“在无限无穷的世界里,我们是最后一次相遇的两个生物……别用那种腔调,像人一样说话吧。

至少,用人的声音说一次话。

我和我的主角们差不多就是这样开始对话的。

人们从他们自己的时代发声,当然,他们不可能处于真空。

但是,人类的心灵是很难抵达的,这条路被电视、报纸以及这个世纪的迷信、偏见、谎言弄乱了。

我想读一读我日记里的几页,展示时光如何前行,观念如何死亡,我如何追踪它们的轨迹。

1980-1985年

我写关于战争的书。

为什么是战争?

因为我们是战争年代的人——我们或参加过战争,或曾准备作战。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我们的思维是战争式的,无论在家、在街上,都这样。

所以在我们国家,生命是如此一文不值。

一切都仿佛在战场上。

我是带着怀疑开始写的。

又一本关于二战的书,有什么用?

外出采访时,我曾遇到一个女人,战时她曾担任卫生指导员。

她告诉我,他们冬天穿越拉多加湖,敌人发现了他们的路线,开始向他们开枪。

人和马都掉进了冰水里。

这一切发生在夜里,她抓住了什么,以为是一个伤员,就拖着往岸边走。

“我拽着他,他浑身湿,裸着身体,我以为他的衣服被扯掉了……”她说道,“到了岸边才发现,我拉上来的是一条受了伤的大欧鳇。

”她用脏话大骂起来:

“人们在受罪,但是鸟和鱼犯了什么罪?

在另一次外出采访时,一名骑兵连的卫生指导员说,战时她曾把一名德国伤员拖到弹坑,到了弹坑才发现他是德国人。

他的腿受伤了,流血不止。

这是敌人,怎么办?

上面的自己人正在死亡。

但她还是为德国人包扎了伤口,然后爬走了。

她又把昏迷的俄罗斯士兵拖来。

俄罗斯士兵醒来后,要杀德国人。

德国人也醒了,拿起枪要杀俄罗斯人。

“一会这个打那个,一会那个打这个,我们的腿上都是血,”她回忆,“我们的血混在了一起”。

这是我所认识的战争,女人的战争。

无关英雄,无关人们如何英勇地杀别人。

我记得女人的哭诉:

“战斗后,走在原野上,他们躺着……全都那么年轻,那么帅气。

躺在那,仰望着天空。

我既为我们难过,也为他们难过。

我的书就关于“我们和他们”,关于战争是一场谋杀。

这就是女性的回忆。

一个人刚才还在微笑,还在抽烟,然后他就不在了。

女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消失,谈论在战场上,一切消失得是那么快,无论人,还是人的时间。

的确,他们在十七八岁时自愿奔赴战场,但是他们并不想杀人,也没准备好去死,为了祖国去死。

历史是无言的,同样,他们也没有准备好为斯大林而死。

你不能把这些从历史中抹去。

我的书两年没有出版,直至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

“读了您的书,没人想上战场。

”检查员教育我。

“您的书让人感到害怕。

您的书里为什么没有英雄?

我从未寻找英雄。

我通过没人注意的证人和参与者书写历史。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些人。

我们不知道普通人对于伟大思想的想法。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人讲述的战争是一个样子,十几年之后,又是另一个样子。

当然,人是有变化的,因为他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身心都融入回忆中。

他把这么多年的生活、读的书、遇到的人、自己的信仰、自己幸福与否都加入其中。

文献是活的,它们和我们一起变化。

我完全相信,人们不会再像1941年战时的年轻女孩了。

当时是“红色”思想的高峰期,超过十月革命和列宁时期。

她们的胜利至今遮盖着古拉格。

我对这些女孩有着无尽的爱。

但是我不能和她们谈论斯大林,谈论载着敢说话的胜利者驶往西伯利亚的列车。

其他人回来了,沉默着。

一天,我听到有人说:

“只有在战场,在前线,我们是自由的。

”苦难是我们的主要财富。

不是汽油,不是天然气,苦难才是。

这是我们唯一不断开采的东西。

我一直在寻找答案:

为什么我们的苦难不能兑换成自由?

难道它们是无谓的?

恰达也夫说得对:

俄罗斯是没有记忆的国家,是全民失忆的地带,是批评和内省的处女地。

伟大的书籍被踩在脚下……

1989年

我在喀布尔。

我不想再写战争了,但是我却身处真实的战争中。

报纸说:

“我们正在帮助阿富汗兄弟建设社会主义。

”到处都是战争的人和物。

这是战时。

昨天他们不带我进入战区:

“待在酒店吧,女士。

我们稍后答复你。

”我坐在酒店里想:

批评别人的勇气和所冒的风险是不道德的。

我在这里已经两周了,我摆脱不了一种想法:

战争是男人本性的产物,这也是我很难理解的。

但是日常的战争装饰品是壮观的。

枪、地雷、坦克,我发现武器很美。

在如何完美地杀死对方方面,男人真是破费心思。

真理和美丽之间存在永恒的争论。

他们给我展示了新的意大利地雷。

而我作为女人的反应是:

“太美了。

为什么它是美的?

”他们用军事术语精确地给我解释:

如果有人驾车或者踩到了这个地雷,像这样……以某个角度……就会变成半桶肉酱,啥也不剩。

人们谈到这些不正常的事物,仿佛它们完全正常,理所当然。

你知道,这就是战争……没有人被这些画面逼疯。

比如说,一个人躺在地上,他不是被自然杀死的,不是被命运杀死的,是被另一个人杀死的。

我看他们给“黑色郁金香”(这架飞机带着装在锌制棺材里的死亡人员回国)“装货”。

死人经常四十多岁,穿着旧军装。

有时飞机装得不够多,不能起飞,士兵们就闲聊:

“他们刚送一些新的尸体到冰箱,闻起来像坏了的猪肉。

”我要写下这些,恐怕国内没人会相信。

我们的报纸只写苏联士兵在友谊街道植树。

我同大家聊天。

有的人是自愿者,他们主动来的。

我注意到他们大多来自教育背景不错的家庭,来自知识界,比如老师、医生、图书管理员这类书香门第。

他们真诚地梦想能帮助阿富汗人建设社会主义。

现在他们嘲笑自己。

在机场,曾有人带我去看一块地方:

那里的阳光下停着几百口棺材。

陪我的军官忍不住说:

“谁知道呢……我的棺材可能也在那儿……他们会把我塞进去。

我在这儿为什么战斗?

”他说出的话把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说:

“不要写。

晚上我梦见死人,他们脸上都带着惊诧:

“什么,你说我死了?

我真的死了吗?

我和一群护士驱车前往阿富汗平民医院,我们为孩子们带来了礼物:

玩具、糖果、饼干。

我有五只泰迪熊。

我们到达了医院,一座很长的营房。

每个人只有一床毯子容身。

一位年轻的阿富汗女士走近我,手里抱着孩子。

她想说话——过去十年,几乎这里每个人都学会了一点俄语。

我把玩具给那个孩子,他用牙齿衔住。

“为什么用牙齿?

”我奇怪地问。

她拉开包裹的毯子,孩子小小的身体上没了双臂。

“你们俄国人轰炸时失去的。

”我要晕倒,有人扶住了我。

我看到我们的火箭将村庄夷为平地。

我参观了阿富汗墓地,延伸得和其中一个村庄一样长。

在墓地中间,一个阿富汗妇女在喊。

我想起在明斯克附近的村里,一口锌制棺材被送进屋子时,一位母亲的哀嚎。

那种哭声不是人或动物的……和我在喀布尔墓地听到的声音相似。

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瞬间就变得自由的。

我真诚地对待主题,它们也信任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通往自由的道路。

从阿富汗回来后,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原谅我,父亲。

”我看见他时说:

“你们教导我信仰理想,但是看见那些年轻人,苏联的男生,就像你和妈妈教的学生(我父母是村里学校的老师),在外国土地上杀死他们不认识的人,这足够让你们的话化为灰烬。

我们是凶手啊,爸爸,你知道吗?

”我父亲哭了。

很多人都从阿富汗安全回来了,但是还有其他案例。

有一个阿富汗年轻人对我吼:

“你是个女人,你了解战争吗?

你以为人们优雅地死去,就像书或电影里一样?

昨天我朋友被杀了,他脑袋中弹,跑了十米才死,努力抓住自己的脑髓……”七年后,那个阿富汗人成为了成功的商人,他喜欢讲阿富汗的故事。

他在电话里对我说:

“你为什么写这些书?

它们太恐怖了。

”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在死人堆里遇见的那个害怕死亡的年轻人。

我问自己,关于战争,我想写什么书。

我想写一个不开枪、无法对另一个人下手、对战争感到痛苦的人。

他在哪儿?

我至今没遇到。

1990-1997年

俄罗斯文学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唯一能讲述大国独一无二的经历的文学。

人们不停地问我:

“问什么您总是写悲剧?

”因为这是我们的生活。

虽然我们现在生活在不同的国家,但是“红色”的人无处不在。

他来自曾经的生活,带着曾经的记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写切尔诺贝利。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用什么样的工具,从哪入手。

以前,我的国家是被欧洲所遗忘的小国,世界几乎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忽然,她就用所有的语言发出了声音。

我们,白俄罗斯人,成了切尔诺贝利民族,成了第一个触碰到前所未有的力量的民族。

人们明白过来:

除了共产主义、民族主义和宗教主义的挑战,前方还有我们看不见的、更凶猛的、覆盖度更高的事物等待着我们。

切尔诺贝利之后,我们已隐约看见了……

我记得,老出租车司机因为鸽子摔死在车前窗,绝望地骂:

“一天撞死两三只鸽子。

报纸上却写一切都在控制范围内。

人们把城市公园里树木的叶子扒下来,运到城外埋起来;从受辐射的墙上把土刮下来,把土埋进土里。

人们把木头和草都埋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许疯狂。

养蜂的老人说:

“早晨来到花园,缺了点什么。

熟悉的声音没了,一只蜜蜂也没有,一只蜜蜂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只都没有!

怎么回事?

第二天、第三天,它们也没飞出来……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旁边的核电站出事故了。

但是我们很长时间什么都不知道。

蜜蜂知道,而我们不知道。

报纸上关于切尔诺贝利的报道,用的全是军事词汇:

爆炸、英雄、士兵、疏散……克格勃也在核电站工作。

他们抓间谍和特务。

有传闻说,爆炸是西方特工部门策划的破坏社会主义阵地的行动。

士兵带着军用技术设备向切尔诺贝利驶来。

系统以战争的模式运行,但是手持崭新冲锋枪的士兵的命运是悲剧。

他能做的只是感染更多的辐射,然后死去,那时他才能回家。

前切尔诺贝利人在我眼前变成了切尔诺贝利人。

核辐射是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的……围绕我们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进入辐射区的时候,我被告知:

花不能摘,草地不能坐,井水不能喝……死亡隐藏在四周,但这是另一种死亡,戴着新面具的面目陌生的死亡。

经历过战争的老人再次被紧急疏散,他们仰望天空:

“太阳照耀着……没有硝烟,没人开枪。

这难道是战争?

我们被迫成了难民。

早晨,人们迫不及待地翻开报纸,然后又失望地放下。

没有发现间谍。

没有关于人民公敌的报道。

没有间谍和人民公敌的世界是陌生的。

出现了某种新的事物。

和阿富汗一样,切尔诺贝利把我们造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的世界就此不同。

在辐射区,我觉得自己不是白俄罗斯人,不是俄罗斯人,也不是乌克兰人,而是有可能被消灭的物种的一员。

两种灾难不谋而合:

社会的灾难——社会主义的亚特兰蒂斯沉没于海底,宇宙的灾难——切尔诺贝利。

帝国的没落引起了所有人的担忧:

人们为日常生活而忧愁,如何生存下去?

相信什么?

在什么样的旗帜下站起来?

或是需要如何学习不再依靠伟大思想活下去?

最后一个问题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因为从没拥有过这样的生活。

在“红色”的人面前出现了成百上千个问题,而答案需要他独自寻找。

在获得自由的头几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四周全是惊慌失措的人们。

而我聆听他们……

我合上了我的日记……

我们失去了1990年代拥有的机会。

问题已经显现:

我们应该拥有怎样的国家?

强大的还是受人尊敬且人们能体面生活的?

我们选择了前者——强大的国家。

我们再次活在了权力时代。

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被充满恐惧的年代取代。

这个时代转身、倒退。

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二手的。

我有三个家:

我的白俄罗斯祖国,它是我父亲的祖国,我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乌克兰,我母亲的祖国,我出生在那里;俄罗斯的伟大文化,没有它,我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

这些对我都很宝贵,但是在今时今世,很难再开口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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