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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鉴赏论文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影视鉴赏

  少年Pi的小说属于扬马特尔,少年Pi的电影属于李安。

李安的电影基于原著,但又不尽相同。

他保留了故事框架,进行了改动增删,使之混杂入了李氏基因,从而变成另外一样东西。

因此,我在接下来的分析中,将会彻底抛开原著的干扰——不涉及原著情节,不涉及原作者用意,不比较两版之间的差异,总之就当是我们从来不知道这部电影还有原著——只专注于导演在银幕上给我们摆出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寓言性质的故事,里面的隐喻表现手法克制而简洁,彼此的映射关系十分明显。

李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赋予了扬马特尔的故事框架一个“李安”灵魂。

我们只有承认李安在这些细节上的处理是刻意的,每一处都经过精心设计,每句台词都有它的功能和指向,才能拼凑出他试图表达的意义。

否认了这一点,就成了聆听云天明童话的三体人,听到的只是一个纯净、美好的故事。

  电影一开始,同时信仰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Pi和他的父亲母亲在晚餐时进行了一次谈话。

这次谈话非常重要,它是整个电影主题的第一次预演。

  少年Pi的父亲说:

“如果你同时信仰三个宗教,那等于什么都没信。

与其如此,不如选择相信理性,相信科学……我宁可你经过深思熟虑否认我,也不要不加分辨地盲目接受。

  而母亲则说:

“科学解决外在的问题,而不是内在的。

”实际上是在暗示理性和信仰所发挥的作用不同,前者解决现实问题,后者解决心灵问题——要注意,母亲这句话,实际上成为了Pi后来一切行动的心理渊薮。

  电影里提及了两人的背景:

父亲被现代医学救了一条性命,所以他相信科学,代表着理性;母亲倾向于宗教,代表着信仰。

电影里还特意强调,母亲舍弃家庭跟随父亲,信仰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父亲和母亲的说法不同,少年Pi面临着抉择。

要理性还是要信仰,这是一个精神领域的经典困境,少年Pi最终做出的选择是:

“我决定去受洗。

”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后者,也就意味着他认同了母亲的话,

  但信仰需要的是虔诚,Pi并非一个虔诚者,他是个泛神论者。

成年Pi的一番论述表明,他需要的是一种超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力量作为信仰依靠。

至于无论是上帝、安拉还是毗湿奴,并不重要。

可以这么说,他的意识里,信仰的是信仰本身,而不是某种特定的神明。

  对虔诚者,他选择信仰是去解决问题。

而Pi这样的人,他选择信仰,只是为了逃避问题。

信仰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具体膜拜的对象,而是一个寄托,一个可以逃遁的空间。

这就是为什么,Pi要讲两个故事。

  两个故事的真假一直存在争论。

可在我看来,第一个故事毋庸置疑是编造出来的。

李安很狡猾,他从不公开谈论故事的真假,他知道保持一部电影的魅力就是让观众无限地争论下去。

可他在电影里的安排,却表明了自己内心的态度。

  一个幻想故事,可以天马行空无所顾忌;但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必须符合现实。

第一个故事里有食人岛,这是一座深海中的热带密林,中间生存着无数沙漠中才有的狐獴。

沙漠和大海,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象。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么李安为什么不设置一个长满棕榈树爬满老鼠的正常海岛,使之看起来更加合理呢?

可李安非但没这么做,反而煞费苦心地挑选了距离合理性最远的沙漠狐獴,这是刻意放大不合理,以此来暗示第一个故事的虚幻性,告诉所有观众,这只是幻觉,这只是想象。

我们都希望第一个是真实,但没法说第一个就是真实的。

  这有点像我们平时开玩笑。

比如我调侃一个姑娘说:

“你真漂亮我特喜欢你。

”这句话有可能会被当成玩笑,也有可能会被当真。

为了避免被当真的风险,我会故意夸大这句话“你比林志玲还漂亮我天天想着你连肉都不愿意吃了。

”不合理的部分被无限放大,听的人自然明白这只是个玩笑。

  所以,第一个故事是Pi所幻想出来的,第二个故事是真实的,是理性的。

可Pi无法解决第二个残酷故事给自己内心带来的煎熬,他只能逃遁到第一个故事里去,把周围的遇难者幻化为各种动物,才能让自己平静——正如母亲晚餐时所说,理性解决外在的,信仰解决内在的。

他那一句“我决定去受洗”,实际上就是自己决定逃遁的预言。

  李安在这部电影里,有两种方式来引导观众巧妙地觉察到隐喻存在。

一是预演。

每一次大的行动之前,都会有一次小的行动作为预演;二是让本体和喻体反复出现,强化两者之间的关联,然后通过构建喻体之间的关系,来揭示本体的命运。

  晚餐谈话,无疑就是Pi讲述两个故事的动机预演;而基督教牧师对Pi说的那句:

“youmustbethirsty。

”和父亲说“从它眼中反映出来的,是你自己的投影”,则是李安在不断在我们脑海里建立起Pi和老虎之间的本喻关系。

  有人说老虎代表了恐惧,我觉得应该更进一步,代表的是Pi的本能情感。

在第一个故事里,Pi把自己一分为二,自己代表着人性或理性,老虎是剥除了理性的原始本能——本能地发怒,本能地恐惧,毫无掩饰地表达自己最粗粝的欲望。

  换句话说,第一个故事里的人与虎,是第二个故事人性与兽性之间天人交战的投影。

Pi不愿正视吃人的现实,只得一分为二,变成人与虎的奇幻漂流。

这在许多影评里都有提及。

  可是,不要忘了,我们否定第一个故事真实性,理由是它存在着不合理,而且李安保留了“不合理”的标签,以此提醒观众故事的虚幻。

  

  但第二个故事,就真的合乎情理了么?

  回想一下第二个故事的过程:

Pi、母亲、水手和厨师登上救生艇。

水手受伤,很快死去。

厨师将其吃掉。

然后Pi不小心放跑了一只海龟,被厨师殴打。

母亲与厨师争执,被厨师所杀。

厨师把母亲的尸体扔进大海喂鲨鱼。

Pi出于愤怒杀了厨师,并吃掉了他。

  在这个故事里,各种元素和第一个故事完美对应,母亲=猩猩,厨师=鬣狗,水手=斑马,老虎=Pi的本能,看似完美无缺,合乎情理,连最理性的保险公司都快要认同,但其中却存在着两个破绽。

第一个破绽,是香蕉。

  当Pi讲述第一个故事的时候,说猩猩坐着漂浮的香蕉而来。

保险调查员立刻指出,香蕉不会漂浮。

当Pi讲述第二个故事时,对这个细节居然没有修改,仍旧坚持说妈妈坐着漂浮的香蕉前来。

  第二个破绽,是妈妈的死。

  厨师是一个对食物很执着的人,他会吃老鼠,会把水手杀掉用肉做鱼饵。

对他来说,每一块肉都是极其宝贵的。

可是妈妈死后,厨子没吃掉她,扔到了海里喂了鲨鱼——这是一种浪费,尤其是厨师已经吃过了水手,对他来说,最大的心理障碍已经消除,没理由会做这种浪费行为。

  

  第二个故事本身已经非常圆满,却多了这两个颇为醒目的蛇足。

实际上,它们也是刻意被保留下来的标签,用来提醒观众——第二个故事也并非真实——至少隐瞒了一部分真实。

  这两个破绽,都与母亲有关。

毫无疑问,第二个故事隐瞒的真实,就是母亲的下落,

  前面我说过了,李安喜欢用各种比喻反复强化本喻关系。

少年Pi和老虎是其中最醒目的一对,但还有一对本喻很容易被忽略。

  母亲与莲花。

  莲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在此之前已经有两次显著暗示。

一次是在开头,母亲在地板上用粉笔画莲花给Pi和拉维看。

一次是电影中段,Pi俯瞰海底,先是鱼形成莲花,然后又变成母亲的容貌(这里Pi父和拉维的脸都没出现,指向特别明显),最后叠加到了沉船。

所以准确地说,莲花代表的是Pi对母亲的思念和爱。

  与此同时,李安还特意安排了阿南蒂给Pi讲解舞蹈,引出一个关于莲花的重要比喻:

林中莲花。

  在Pi问阿南蒂林中莲花是什么意思时,她没有回答。

直到我们进入整个电影最关键的一段情节:

食人岛,才恍然大悟。

  Pi在夜晚的林中摘下一朵莲花,打开以后,里面是一颗人牙。

于是“林中莲花”这个比喻和指向,在这里得以完成。

  我们知道,第一个故事是Pi的幻想。

那么他在岛上的动作,肯定是对各种现实发生的投射。

莲花是Pi对母亲的思念;莲花中的人牙,代表了母亲的遗骸,也即死亡。

而母亲的躯体,实际上就是整个食人岛。

  岛是母亲,而岛下涌起的酸潮,则是母亲的下场。

  

  酸潮是一个意义异常清晰也异常恐怖的比喻。

如果想表达母亲死亡的意象,有很多种办法,最简单的比如说潮水慢慢淹没岛屿,代表母亲的溺水;或者鲨鱼啃噬小岛的根茎,代表葬身鲨腹,等等……可李安选择的是一个非比寻常,几乎和海洋没有一点关系的比喻:

酸。

  这个酸,自然就是人的胃酸。

酸潮扑上小岛,这个意象表明母亲是被吃掉的,被胃酸所消化,所以遗骸的代表物是牙齿。

  Pi在岛上吃了植物根茎,老虎吃了狐獴,这是食母的暗喻。

有一种说法认为,根茎和狐獴代表尸体的肌肉纤维和蛆虫,代表了吃人,这两个比喻在电影里找不到可参照的点。

李安如果要设一个比喻,一定不会只设一次,一定会重复多次,或者找另外一个参照点,所以这个猜想是否成立,需不需要影射到如此细致,有待商榷。

但食母是确凿无疑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食母之前已经预演过一次。

  

  Pi是个素食主义者,他第一次抓到一条大鱼,一边大哭一边用锤子把它砸死。

砸死以后,Pi跪倒在筏子上,哭着对鱼的尸体说:

“毗湿奴,谢谢你化身为鱼来救我。

”他这么做,是因为自己面临着饥馑危机,理性告诉他只能吃鱼渡日,为了能够达成心灵妥协,Pi必须在信仰里找了一个借口。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关于道德的教义太过鲜明,没办法利用,于是Pi只能选择毗湿奴作为理由。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应出Pi的宗教观。

  于是,鱼成了毗湿奴的化身,Pi有了一个可接受的理由,内心回归平静。

  这次吃鱼事件非常重要,承前启后。

  往前看,它与晚餐谈话相对照。

父亲在晚餐时说了句话:

“今天的羊肉很美味,可惜你们享受不了。

”说明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肉食者,他代表着理性,理性是要吃肉的。

母亲则告诉Pi,理性可以解决外在,信仰可以解决内在。

这一点是食鱼事件里也得到体现,Pi理性地杀鱼吃肉,然后用信仰给自己内心找了个避难所,一个借口。

这个很变通甚至有点狡猾的举动,与Pi在餐桌上轻松地说“我决定去受洗”的精神是一脉相承。

  往后看,母亲就是鱼。

鱼是毗湿奴所化,那么母亲也一定是毗湿奴Pi来的。

Pi吃鱼是因为这是毗湿奴的化身,Pi吃母亲也是因为她是毗湿奴的化身。

一个化成鱼,一个化成了海盗。

食鱼事件就是食母事件的预演。

  宗教变成了Pi的心灵庇护所,他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坚固的壳。

对Pi来说,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义太过清晰,对善恶的道德评判太过清晰,他唯一能选择的——同时也恰好是她母亲所信仰的——只有印度教。

只有毗湿奴的神话特性,才能为Pi食母构造出一个合理的借口。

  

  李安唯恐观众还搞不清楚这个比喻,还特意给出一个岛的轮廓特写。

有人说这是毗湿奴的侧影,有人说这是一个女人,都没错。

这个轮廓本来就兼具了母亲与毗湿奴两种特性。

莲花是毗湿奴的象征,而母亲信仰的是印度教,毗湿奴的神话就是她讲给小Pi听的。

从这个特写镜头,母亲-莲花-毗湿奴这三个元素的连接,得到了一次明白无误的强化。

  这就是为什么岛的轮廓既像毗湿奴,又像是母亲,Pi为了给自己的食母寻找了个宗教理由,早视它们为一体了。

  

  在这之前,Pi应该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在幻想层面,鬣狗杀死了猩猩,老虎杀死了鬣狗,但很快鬣狗、斑马和猩猩的尸体全都消失了,全都被老虎吃掉了。

投射到现实层面,厨师杀了母亲,Pi杀了厨师。

然后面临饥馑的Pi吃掉了水手的剩余部分和厨师,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母亲的尸体。

  食人是一回事,食自己的母亲又是另外一回事。

Pi在吃水手和厨师时还能保持正常——食鱼事件里,Pi杀死了鱼自己却没吃,而是喂了老虎,表明他把吃人归咎为自己的兽性,自己的人性还保持着清醒——但面对自己母亲,他内心的惊慌和挣扎可想而知。

  在登岛之前,故事一里有一场惊天动力的大风暴,老虎在瑟瑟发抖,Pi在呼天抢地。

开始时Pi还呼叫着神明,但很快就放弃了。

这说明他的人性和兽性同时遭遇大了现实中的大挫折,这挫折可能是真正的风暴,也可能是其他灾难,总之造成的结果是食物匮乏至极,陷入极度的饥饿。

唯一的食物,只有母亲。

  吃了,自己心理绝对无法接受;不吃,一定会饿死。

  

  可这场危机太过强烈,于是Pi的人性和兽性不得不暂时达成统一,或者说妥协,把母亲当成毗湿奴的化身,重演吃鱼时的故事,并且构造出一个毗湿奴食人岛的幻象。

正如电影开头讲述的,到了夜晚,我们都生活在毗湿奴的梦里。

  然后,在幻想层面,人与虎同时登岛,Pi吃了植物根茎,老虎吃了狐獴。

不知大家还记得不记得,当Pi告别阿南蒂的时候,阿南蒂给他手腕系了绳子,代表了与最爱之人的告别。

再回想起Pi一登岛便在岛上系了一段绳子,便会豁然开朗。

Pi是在告别,与母亲告别,因为他即将要吃掉她。

  到了夜晚,酸潮涌动,莲花里只残存一颗牙齿。

等到Pi夜晚打开莲花看到人牙时,林中莲花的暗喻发挥了作用,他的理性之火终于觉醒,意识到自己做下的极恐怖的事。

  Pi自己说担心被食人岛吞噬,才决定离开,实际上担心的是食母这件事吞噬掉他的精神,让他疯掉,乃至死亡。

所以他选择了逃离这个岛,也就选择了忘记。

这同样也在阿南蒂的情节里得到了呼应:

“我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但是却忘记了是如何告别的。

  结果Pi把这件事彻底忘掉了。

他给保险员讲述第二个故事时,只讲到自己暗示吃了厨师,就停止了。

他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自己也忘了,唯一残留的记忆,只有他自己编造出来保留在第一个故事里的食人岛。

  

  阿南蒂的情节在整个电影里地位独特。

如果把她的戏单独抽出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段情节跟后面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女人也再没出现过。

但李安从来不做无用功,他加入阿南蒂的戏,正是为了给后面食人岛的一系列活动建立比喻的对照系。

  系绳子、忘记告别、林中莲花,这些都是食人岛中的重要暗喻,同时又与阿南蒂的故事要素全部照合。

没有阿南蒂的故事,食人岛的行为就会让观众觉得不知所云。

没有食人岛,阿南蒂则变得毫无意义。

两者实际上是一个彼此呼应的隐喻体系的两端。

  这就是充斥于细节中的各式隐喻所构筑出的第三个,也是真正的故事。

  

  李安把第一个故事描绘的极为精美,对第二个故事却吝啬到一个镜头都没有,对第三个故事甚至只肯用隐喻来承载。

他把现实包裹在美好的糖衣之内,又在现实里放入残酷夹心,递给大家。

作家和保险公司相信了第一个故事,Pi本人相信的是第二个,为了强化自己的信念,他甚至还多信了一个犹太教。

至于观众愿意剥开几层糖纸,则取决于他们自己。

  李安用这种极度不均衡的手法,把选择权出让给观众。

他打开了许多条路,每一条都没有设置终点。

《盗梦空间》里,陀螺是旋转还是倒下,主角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观众可以予以猜测解读,也可以随时出戏,起身走人,归根到底这是主角自己的问题,观众们是无关的客观者。

但观众们在看少年Pi的时候,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

我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故事。

这个选择权不再取决于故事的解读,而是取决于观众的内心。

宗教者从中看到信仰的力量,无神论者从中看到对宗教的否定与稀释,心灵纯净者与疲惫于现实都市的人倾向于相信第一个故事,而内心黑暗的悲观主义者,则对背后隐藏的真相不寒而栗。

当李安在采访时被问起关于第二个故事,他的回答避重就轻,说故事拍完就交给观众了,这是个聪明的做法,他放弃了最权威的导演阐释权,让观众保持争论。

莫衷一是是电影保持长久魅力的不二法门。

所以我们不必奢望从他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相信自己的本心就好。

引自——《李安的隐喻森林与少年Pi的三个故事》作者: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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