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整理稿下文是梁启超先生1922.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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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整理稿下文是梁启超先生1922
《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梁啟超(整理稿)
下文是梁啟超先生1922年在清華學校講授國史課,校中文學社諸生請為文學的課外講演,由於講義是隨講隨編,故原文不完整,今作節錄、整理以方便研討會之用。
原文請參閱《梁啟超全集》第十三卷《翻譯文學與佛典》。
一、導言
(一)
天下最神聖的莫過於情感。
用理解來引導人,頂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應該做,那件事怎樣做法,卻是被引導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沒有什麼關係。
有時所知的越發多,所做的倒越發少。
用情感來激發人,好像磁力吸鐵一般。
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鐵,絲毫容不得躲閃。
所以情感這樣東西,可以說是一種催眠術,是人類一切動作的原動力。
情感的性質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質是現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現在的境界。
我們想入到生命之奧,把我的思想行為和我的生命迸合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眾生迸合為一,除卻通過情感這一個關門,別無他路。
所以情感是宇宙間一種大秘密。
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聖,但他的本質不能說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
他也有很惡的方面,他也有很醜的方面。
他是盲目的,到處亂碰亂迸。
好起來好得可愛,壞起來也壞得可怕。
所以古來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養。
老實說,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
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將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儘量發揮,把那惡、醜的方面漸漸壓伏淘汰下去。
這種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類一分的進步。
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藝術。
音樂、美術、文學這三件法寶把「情感秘密」的鑰匙都掌住了。
藝術的權威,是把那霎時間便過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隨時可以再現;是把藝術家自己「個性」的情感,打進別人們的「情閾」裡頭,在若干期間內佔領了「他心」的位置。
因為他有恁麼大的權威,所以藝術家的責任很重。
為功為罪,間不容髮。
藝術家認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該知道:
最要緊的工夫,是要修養自己的情感,極力往高潔純摯的方面,向上提絜,向裡體驗。
自己腔子裡那一團優美的情感養足了,再用美妙的技術把他表現出來,這才不辱沒了藝術的價值。
二、導言
(二)
我這篇講演,說的是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
「韻文」是有音節的文字。
那範圍,三百篇、楚辭起,連樂府歌謠、古近體詩、填詞曲本乃至駢體文都包在內(但駢體文徵引較少)。
我這回所講的,專注重表現情感的方法有多少種?
那樣方法我們中國人用得最多,用得最好?
至於所表現的情感種類,我也很想研究。
但這回不及細講,只能引起一點端緒。
我講這篇的目的,是希望諸君把我所講的做基礎,拿來和西洋文學比較,看看我們的情感,比人家誰豐富?
誰寒儉?
誰濃摯?
誰淺薄?
誰高遠?
誰卑近?
我們文學家表示情感的方法,缺乏的是那幾種?
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處,去補救他,才配說發揮民族的長處。
這是我講演的深意。
三、奔迸的表情法
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
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
但是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餘的。
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
例如碰著意外的過度的刺激,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或大跳一陣,在這種時候,含蓄蘊藉是一點用不著。
例如《詩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莪》)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黃鳥》)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極處。
「哀哀……劬勞」八個字連淚帶血迸出來。
後一章是秦穆公用人來殉葬,看的人哀痛憐憫的情感,迸在這四句裡頭,成了群眾心理的表現。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這是荊軻行刺秦始皇臨動身時,他的朋友高漸離歌來送他,只用兩句話,一點扭捏也沒有,卻是對於國家、對於朋友的萬斛情感,都全盤表出了。
古樂府裡頭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
據說是有一個狂夫,當冬天早上在河邊「被髮亂流而渡」,他的妻子從後面趕上來要攔他,攔不住,溺死了。
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
又有一首《隴頭歌》,也不知誰人所作,大約是一位身世很可憐的獨客。
那歌有兩疊,是:
「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
」
這些都是用極簡單的語句,把極真的情感儘量表出;真所謂「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你若要多著些話,或是說得委婉些,那麼真面目完全喪掉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風歌》)
前一首是項羽在垓下臨死時對著他愛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無限情感都湧現了。
後一首是漢高祖做了皇帝過後回到故鄉,對那些父老唱的,一種得意氣概盡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
顧瞻帝京兮,噫!
宮闕崔巍兮,噫!
民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五噫歌》)
這一首是後漢時梁鴻做的,滿肚子傷世憂民的熱情,歎了五口大氣,盡情發洩,極文章之能事。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上邪曲》)
這類一瀉無餘的表情法,所表的十有九是哀痛一路。
這首歌卻是寫愛情,像這樣斬釘截鐵的賭咒,正表示他們的戀愛到「白熱度」。
正式的五七言詩用這類表情法的很少,因為多少總受些格律的束縛,不能自由了。
要我在各名家詩集裡頭舉例,幾乎一個也舉不出。
(也許是我記不起)獨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為怪誕。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
凡詩寫哀痛、憤恨、憂愁、悅樂、愛戀,都還容易;寫歡喜真是難。
即在長短句和古體裡頭也不易得,這首詩是近體,個個字受「聲病」的束縛,他卻做得如此淋漓盡致!
那一種手舞足蹈的情形,讀了令人發怔。
據我看過去的詩沒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這種表情法我能舉得出的很少。
近代人吳梅村,詩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卻有一首,確能用這種表情法。
那題目我記不真,像是《送吳季子出塞》。
他劈空來恁麼幾句: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
君獨何為至於此?
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
他送的人叫做吳漢槎,是前清康熙間一位名士,因不相干的事充軍到黑龍江,許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詩送他,梅村這首算是最好;好處是把無窮的冤抑,用幾句極粗重的話表盡了。
詞裡頭這種表情法也很少,因為詞家最講究纏綿悱惻,也不是寫這種情感的好工具。
若勉強要我舉個例,那麼辛稼軒的《菩薩蠻》上半闋: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是長安,可憐無數山。
……」
這首詞是在徽、欽二宗北行所經過的地方題壁的,稼軒是比岳飛稍為晚輩的一位愛國軍人,帶著兵駐在邊界,常常想要恢復中原。
但那時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許他;到了這個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滿腔熱淚都噴出來了。
吳梅村臨死的時候,有一首《賀新郎》,也是寫這一類的情感,那下半闋是:
「故人慷慨多奇節,恨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
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
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
梅村因為被清廷強姦了當「貳臣」,心裡又恨又愧,到臨死時才盡情發洩出來,所以很能動人。
曲本寫這種情感,應該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
以我所記得的獨《桃花扇》裡頭,有幾段很見力量。
那《哭主》一出寫左良玉在黃鶴樓開宴,正飲得熱鬧時,忽然接到崇禎帝殉國的急報,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
那知你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
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
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
……」
「宮車出,廟社傾,破碎中原費整。
養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
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
這恨怎平,有皇天作證。
……」
那《沉江》一出,寫清兵破了揚州,史可法從圍城裡跑出,要到南京,聽見福王已經投降,哀痛到極,迸出來幾句話:
「拋下俺斷蓬船,撇下俺無家犬!
呼天叫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
……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
」
唱完了這一段,就跳下水裡死了。
跟著有一位志士趕來,已經救他不及,便唱道:
「……誰知歌罷剩空筵?
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
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
……」
這幾段,我小時候讀他,不知淌了幾多眼淚。
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對於滿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這類文學的影響。
他感人最深處,是一個個字,都帶著鮮紅的血嘔出來。
雖然比前頭所舉那幾個例說話多些,但在這種文體不得不然,我們也不覺得他話多。
凡這一類,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變」;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
我們既承認情感越發真、越發神聖,講真,沒有真得過這一類了。
這類文學,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開。
——至少也是當他作出這幾句話那一秒鐘時候,語句和生命是迸合為一。
這種生命是要親歷其境的人自己創造,別人斷乎不能替代。
如「壯士不還」、「公無渡河」等類,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親歷的情感。
即如《桃花扇》這幾段,也因為作者孔雲亭是一位前明遺老(他裡頭還有一句說:
那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
),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來有的,所以寫得能夠如此動人。
所以這一類我認為情感文中之聖。
這種表現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別的情感,就不大好用。
我勉強找,找得《牡丹亭·驚夢》裡頭:
「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
這兩句的確是屬於奔迸表情法這一類。
他寫情感忽然受了刺激,變換一個方向,將那霎時間的新生命迸現出來,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並不是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表現。
他的訣竅,只是當情感突變時,捉住他「心奧」的那一點,用強調寫到最高度。
那麼,別的情感,何嘗不可以如此呢?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便是一個好例: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
這全是表現情感一種亢進的狀態;忽然得著一個「超現世的」新生命。
令我們讀起來,不知不覺也跟著到他那新生命的領域去了。
這種情感的這種表現法,西洋文學裡頭恐怕很多,我們中國卻太少了。
我希望今後的文學家,努力從這方面開拓境界。
四、迴蕩的表情法
「迴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他抽出來。
從熱烈方面盡量發揮,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所表的情感是有相當的時間經過,數種情感交錯糾結起來,成為網形的性質。
人類情感,在這種狀態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學上所表現亦以這一類為最多。
在《詩經》舉出幾個絕好模範: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鴟鴞》)
詩人托為一隻鳥的話,說經營這小小的一個巢,怎樣的擔驚恐,怎樣的捱辛苦,現在還是怎樣的艱難。
沒有一句動氣語,沒有一句灰心語;只有極濃極溫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痕刻鏤在字句上。
那情感的豐富和醇厚,真可以代表「純中華民族文學」的美點。
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層深過一層。
此外,《詩經‧鴟鴞、黍離、柏舟、小弁》四篇都是迴蕩的表情法,卻有四種不同的方式:
螺旋式《鴟鴞》
堆疊式《小弁》
慢聲
迴蕩法
促節
引慢式《黍離》
吞咽式《鴇羽》、《柏舟》
詩經中這類表情法,真是無體不備。
像這樣好的還很多,《小雅》十有九皆是。
真所謂「溫柔敦厚」,放在我們心坎裡頭是暖的。
《詩經》這部書所表示的正是我們民族情感最健全的狀態。
這一點無論後來那位作家都趕不上。
楚辭的特色,在替我們文學界開創浪漫境界,常常把情感提往「超現實」的方向,現實方面,還是和三百篇一樣路數,纏綿悱惻,怨而不怒,試舉數段為例:
「……入漵浦餘儃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涉江》)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忳屯鬱邑餘侂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離騷》)
屈原的情感,是煩悶的;卻又是濃摯的,孤潔的,堅強的。
濃摯、孤潔、堅強三種拼攏一處,已經有點不甚相容,還湊著他那種境遇,所以變成煩悶。
《涉江》那段,用象徵的方式,烘托出煩悶。
《哀郢》那段,把濃摯的情感盡量顯出,《離騷》兩段專表他的孤潔和堅強。
屈原是有潔癖的人,鬧到情死;他的情感,全含亢奮性,看不出一點消極的痕跡。
漢代大文學家很少,流傳下來最有名的是幾篇賦,都不是表情之作。
五言詩初發軔,沒有壯闊的波瀾,摹仿三百篇取蘊藉一路的較多些,很回蕩的可以說沒有。
勉強舉一兩首,如蘇武的: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
枚乘的: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莫復道,努力加餐飯。
」
兩首皆寫男女別時別後的情愛,前一首近於螺旋式,後一首近於吞咽式。
當時作品中只能到這種境界而止。
往前比,比不上三百篇、楚辭;往後比,比不上唐人;同時的,也比不上平民文學的樂府。
到三國時建安七子,漸漸把五言成立一個規模,內中以曹子建為領袖。
子建《贈白馬王彪》一首,可算得在五言詩裏頭別出生面,開後來杜工部一路。
這詩很長,錄之如下:
「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
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
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
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
太谷何寥廓,山樹鬱蒼蒼。
霖雨泥我塗,流潦浩縱橫。
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
修阪造雲日,我馬玄以黃。
玄黃猶能進,我思鬱以紆;鬱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
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
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
蒼蠅間白黑,讒巧反親疏。
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
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
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
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
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
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
存者忽已過,亡沒身自衰。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
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
何必同衾幬,然後展殷勤。
憂思成疾疹,毋乃兒女仁。
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
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
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
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
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
大抵情感之文。
若寫的不是那一剎那間的實感,任憑多大作家,也寫不好。
子建這詩有篇序,說是同白馬王、任城王三兄弟入朝。
任城王死去,到還國時,「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止宿,意毒恨之。
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憤而成篇」云云。
兄弟的真愛情,從肺腑流出,所以獨好。
陶淵明雖然是淡遠一路(下文別論),但集中《詠荊軻》,《擬古》裏頭的《榮榮窗下蘭》,《辭家夙嚴駕》,《迢迢百尺樓》,《種桑長江邊》,《雜詩》裡頭的《白日淪西河》,《憶我少年時》等篇,都是表現他的陽性情感,應屬於這一類。
此外如鮑明遠的《行路難》,潘安仁的《悼亡》,都也有好處。
中古以降的詩,用這種表情法用得最好的,我可以舉出一個人當代表。
什麼人?
杜工部!
後人上杜工部的徽號叫做「詩聖」,別的聖不聖,我不敢說,最少「情聖」兩個字,他是當得起。
他有他自己獨到的一種表情法,前頭的人沒有這種境界,後頭的人逃不出這種境界。
他集中的情詩太多了,我只隨意舉出人人共讀的幾首為例。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聞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新安吏》)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垂老別》)
這類是由「同情心」發出來的情感。
工部是個多血質的人,他《自京赴奉先詠懷》那首詩裡頭說:
「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
」又說: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又說: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還有一首詩道: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相親。
」集裡頭像這樣的還多,都是同情心的表現。
他的眼睛常常注視到社會最底下那一層;他最瞭解窮苦人們的心理。
所以他的詩因他們觸動情感的最多,有時替他們寫情感,簡直和本人自作一樣。
《三吏》、《三別》,便是模範的作品。
後來白香山的《秦中吟》、《新樂府》,也是這個路數,但主觀的諷刺色彩太重,不能如工部之哀沁心脾。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江頭》)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哀王孫》)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更從亂離說。
……」(《憶昔》)
這都是他遭值亂離所現的情感。
集中這一類,多到了不得,這不過隨意摘幾首。
前兩首是遭亂的當時做的,後一首是過後追想的。
後人都恭維他的詩是詩史;但我們要知道他的詩史,每一句每一字都有個「杜甫」在裏頭。
「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毋使蛟龍得。
(《夢李白》)
這是他夢見他流在夜郎的朋友李白,夢後寫的情感。
他是個最多情的人,對於好些朋友都有詩表示熱愛,這首不過其一。
他對於自己身世和家族,自然用情更真切了。
試舉他幾首。
「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自京赴奉先詠懷》)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
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湣生還,親故傷老醜。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述懷》)
讀這些詩,他那濃摯的愛情,隔著一千多年,還把我們包圍不放哩。
那《述懷》裡頭,「反畏消息來」一句,真深刻到十二分,這些地方,我們應該看他的特別技能。
此外好的很多,憑我記憶最熟的背他幾首。
「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
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
……」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別心。
寧辭搗熨倦,一寄塞垣深。
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
」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
他的表情方法,可以說是《鴟鴞》詩或《黍離》詩那一路,不是《小弁》詩那一路,和楚辭更是不同。
他向來不肯用語無倫次的表現法。
他所表現的情,是越引越深,越拶越緊。
我想這或是時代色彩。
到中古以後,那「小弁風」的堆壘表情法,怕不好適用,用來也很難動人了。
至於那吞咽式,他卻常用,《夢李白》那首,便是這一式的代表。
但杜詩到底是慢聲的比促節的好。
回蕩的表情法,用來填詞,當然是最相宜。
但向來詞學批評家,還是推尊蘊藉,對於熱烈盤礴這一派,總認為別調。
我對於這兩派,也不能偏有抑揚(其實亦不能嚴格的分別)。
但把回腸蕩氣的名作,背幾闋來當代表。
初期的大詞家當然推李後主。
他是一位「文學的亡國之君」,有極悲痛的情感,卻不敢公然暴露,自然要用一種蟠鬱頓挫的方式表他,所以最好。
他代表的作品是: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這兩首詞音節上雖然仍帶含蓄,也算得把滿腔愁怨盡情發泄了。
所以宋太祖看見,竟自賜他牽機藥,要他的命。
詞中用回蕩的表情法用得最好的,當然要推辛稼軒。
稼軒的性格和履歷,前頭已經說過。
他是個愛國軍人,滿腔義憤,都拿詞來發泄。
所以那一種元氣淋漓,前前後後的詞家都趕不上。
他最有名的幾首是:
「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准擬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
「綠樹聽啼鴂。
更那堪杜鵑聲住,鷓鴣聲切。
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伴我,醉明月。
」(《賀新郎》)
凡文學家多半寄物托興,我們讀好的作品原不必逐首逐句比附他的身世和事實。
但稼軒這幾首有點不同,他與時事有關,是很看得出來。
大概都是恢復中原的希望已經斷絕,發出來的感慨。
《摸魚兒》裏頭「長門」、「蛾眉」等句,的確是對於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誅心之論。
所以《鶴林玉露》批評他,說「斜楊煙柳」之句在漢唐時定當賈禍。
又說:
高宗看見這詞,很不高興。
但終不肯加罪,可謂盛德。
詩人最喜歡講怨而不怒,像稼軒這詞算是怨而怒了。
《賀新郎》那首,是和他兄弟話別之作,自然把他胸中壘塊盡情傾吐。
所以這三首都是有「本事」藏在裏頭,不能把他當一般傷春傷別之作。
前一首是千迴百折,一層深似一層,屬於我所說的螺旋式。
後一首卻是堆壘式,你看他一起手硬繃繃的舉了三個鳥名,中間錯錯落落引了許多離別的故事,全是語無倫次的樣子,卻是在極倔強裡頭,顯出極嫵媚。
三百篇、楚辭以後,敢用此法的,我就只見這一首。
這一派的詞,除稼軒外,還有蘇東坡、姜白石都是大家。
蘇辛同派,向來詞家都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