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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的疾涩之道
中国书法的疾涩之道----崔树强
摘要:
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是创造书法形式美的重要法则。
疾涩与用笔的快慢有关系,但不等同于快慢。
疾涩的关键是笔势,所以,古人特别强调用笔的“擒纵”和“操纵”。
在疾涩之中要处理好行留的关系,在行处留,在留处行,且行且留,这是放纵和攒促的统一,是沉著与痛快的统一。
疾涩之法涉及到书法笔法的诸多问题,比如对笔画中截的重视、要笔心实实到了,在提按变化中能笔笔中实而又能流动,故含有“曲”意,用笔千古不易等等。
疾涩之中,要以涩为要。
在疾中求涩,就是将顿挫的美感和飞扬的气势结合起来。
书法家就是制造矛盾的高手,使得矛盾的两方面在完美统一中张扬了各自的特点,其理论基础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
疾为阳,涩为阴,疾涩之道就是阴阳之道,疾涩之道蕴含阴阳精神。
如果说逆向起笔、回锋收笔是在用笔的起收方面为书法的造势作了准备,那么,行笔中的疾和涩则使得线条内部一下子冲突起来,形成内劲充足,势力圆满的感觉,所以,疾涩之道关乎书法用笔中“逆”的妙处,也是书法之势产生的内在动力。
疾涩之说的提出始于汉代的蔡邕,蔡邕言书法之妙,得二字,一为疾,一为涩。
“书有二法:
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
”[注:
参见冯武编《书法正传》,清道光8年(1828)文渊堂刻本。
]此后,疾和涩便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
那么,什么是疾,什么是涩呢?
蔡邕将它们定义为笔势,即所谓疾势和涩势,他说:
“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
”[注:
参见蔡邕《九势》,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页。
]啄是短撇,如鸟嘴啄食而急遽有力;磔是波捺,要有曲折流行之势;紧趯是竖钩,趯须快行,才能紧而不散。
又说:
“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
”“駃”有二解,一为一种北方良骡,系公马母驴所生;一为快,因良马,故快也。
“紧駃”,如同收住马之缰绳,在快行中有紧收之力,两种读音其含义接近而相关联。
“战行”,一曰即颤行;一曰如战斗的行动,即不是无阻碍地直行,而是审慎地用力,节节推进,节节顿挫,甚至有时还要退却一下,再推进,也即《书谱》所谓“衄挫”[注:
孙过庭《书谱》云: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衄锋用笔,唐人多所关注,李世民《笔法诀》云“上磔衄锋,下磔放出”,张怀瓘《玉堂禁经•用笔法》云:
“六云衄锋,住锋暗挼是也。
”这反映了唐代笔法论的日益丰富和在理论上的成熟。
]之法,衄挫即挫折,失败,退缩之意。
疾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涩则是“愈挫愈奋,愈奋愈进”,是在生命意志受到挫折后,能生出更强大的意志力来战胜困难,在困难面前谨慎地、审慎地前行。
疾涩之法有时容易被误解为快慢之法,事实上快慢不能等同于疾涩。
刘熙载曾说:
“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
涩非迟也,疾非速也。
”[注:
参见刘熙载《艺概•书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4页。
]疾涩和快慢有关系,但不仅仅是简单的快慢问题。
快慢主要是用笔的速度,疾涩虽然包含速度,更重在笔势。
无论疾涩,皆需逆笔,慢缓易痴,快速易滑,快慢容易做到,疾涩却不易做到。
与疾涩相联系,在快慢问题上,多数书论家都辩证地指出要防止过快以至于浮滑,也要防止过慢以至于臃滞。
欧阳询说:
“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
”[注:
参见欧阳询《传授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05页。
]孙过庭说:
“留不常迟,遣不恒疾。
”明代天启年间书法家潘之淙说:
“未能速而速,谓之狂驰;不当迟而迟,谓之淹滞。
狂驰则形势不全,淹滞则骨肉重慢。
”[注:
参见潘之淙《书法离钩》,清光绪14年(1888)长沙惜阴书局刻本。
]用笔要能在浮怯和滞重之间找到恰到好处的度,就像周星莲所说:
“用笔之法,太轻则浮,太重则踬(即困顿,遇到阻碍)。
到恰好处,直当得意。
”但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呢?
周氏接着提出须知“擒纵”之法:
“作字须提得笔起,稍知书法者,皆知之。
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
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
有擒纵,方有节制,有生杀,用笔乃醒;醒则骨节通灵,自无僵卧纸上之病。
”[注:
参见周星莲《临池管见》,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22、727页。
]
擒纵之道,其实就是疾涩之道。
周星莲说“擒纵”,朱和羹则说“操纵”,他说:
“作字须有操纵。
起笔处,极意纵去;回转处,竭力腾挪。
”“暗过处,又要留处行,行处留,乃得真诀。
”[注:
参见朱和羹《临池心解》,清光绪2至9年(1876-1883)仁和葛氏啸园刻本。
]他提出留处和行处之间的适度关系。
关于留和行的关系,包世臣的解释最为精彩:
“余见六朝碑拓,行处皆留,留处皆行。
凡横、直平过之处,行处也;古人必逐步顿挫,不使率然径去,是行处皆留也。
转折挑剔之处,留处也;古人必提锋暗转,不肯擫笔使墨旁出,是留处皆行也。
”[注:
参见包世臣《艺舟双楫》,清道光26年(1846)白门倦游阁,木活字本。
]
发表于2013-4-2808:
32|只看该作者《张猛龙碑》用笔行处见留,留处见行
行处留,留处行,且行且留,留即是行,行即是留,这样的用笔非常微妙,董其昌把它称为“放纵”和“攒促”的统一,他说:
“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即聚集)促。
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
”[注:
参见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清乾隆33年(1768)董绍敏刻本。
]所以,“擒纵”之法,“操纵”之妙,“放纵”而能“攒促”,奥妙之处全在疾涩之道。
米芾书法用笔“沉著痛快”,得行留疾涩之妙
与行留关系相联系的,就是被书法家们津津乐道的“沉著痛快”了。
苏轼曾评米芾“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著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注:
参见苏轼《东坡集》,北京线装书局,2001年影印本。
]其中用“沉著痛快”一语指称米芾用笔之妙,可谓切入神髓,故后人往往乐于引述。
如董其昌也评米芾:
“沉着痛快,直夺晋人之神。
”[注:
参见董其昌《容台集》,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237页。
]丰坊说:
“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
惟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
”[注:
参见丰坊《书诀》,清光绪4年(1878)双江刻本。
]什么是沉着痛快呢?
其实就是苏轼说的如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冲锋陷阵的战马,就是逆水行舟,就是千里阵云,就是疾涩之道。
沉着与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著痛快中,以沉着为要。
如何才能沉着?
清代梁巘说:
“落纸时,极力揉挫,沉着而不肥浊。
”但同时要“下笔宜着实,然要跳得起,不可使笔死在纸上。
”[注:
参见梁巘《评书帖》,民国20年(1931)铅印本。
]解缙也说:
“学书以沉著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二者不可缺一。
”[注:
参见解缙《春雨杂述》,明万历泰昌间(1573-1620)绣水沈氏刻本。
]沉着而能活脱,痛快而有精神,行留之中,疾涩之间,沉著痛快显矣。
对疾涩之道的强调,重点是在涩,明代倪后瞻说“轻、重、疾、徐四法,惟徐为要。
徐者,缓也,即留得笔住,不直率油滑也。
此等自是不传之秘,岂可忽过?
无限运用皆从此,即‘停’法也。
”又说:
“向说总只是一个用笔,又妙在能留得笔住才好,用笔此是秘法。
”“此法一熟,则诸法方可运用。
”[注:
参见倪后瞻《倪氏杂着笔法》,见《六艺之一录•书法论》,民国24年(1935)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这里强调的“留得笔住”、“不直率油滑”实际上就是要行笔涩行,不浮滑。
李世民说:
“为画必勒,贵涩而迟。
”[注:
参见李世民《笔法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19页。
]清代画家华琳说:
“涩为疾母,疾从涩出。
”[注:
参见华琳《南宗抉秘》,民国13年(1924)天津金氏刻本。
]也都是在疾涩之中更重视涩的意义。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涩呢?
刘熙载说得极好:
“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
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
”[注:
参见刘熙载《艺概•书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4页。
]在毛笔运行过程中,仿佛纸的摩擦力很大,必须以主体意志力的强大去克服和战胜它,不断有阻力,又不断克服,克服后同时又产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奋进,就这样节节推进,涩涩前行,产生充分摩擦力的结果,笔和纸的充分摩擦而有沙沙的声响,就像祝嘉论书诗所谓“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
”[注:
参见祝嘉《书学论集•附录•论书绝句》,台北华正书局有限公司,民国74年(1985)出版。
]
《石门颂》碑额,细如髭发,如游丝之力劲
以涩为主,但疾和涩仍要统一,要在疾中求涩。
传为王羲之的《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
“势疾则涩”[注:
参见王羲之(传)《记白云先生书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38页。
],强调在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如骏马飞奔,同时又勒住缰绳,在回收的力量之中,充满着、鼓荡着前进的力量,这就是疾而能涩。
就像拖板车下坡时,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刹车皮与路面充分摩擦,时速时疾,涩涩而行,是一种前进中受到的逆向力量,古人形容用笔如“逆水行舟”也是这个道理,这样写出来的线条就如钟表时时运转之发条,而不是如汤锅烂煮之面条。
清代宋曹在《书法约言》中提出的运笔有“淹留疾涩之法”[注:
参见宋曹《书法约言》,清康熙36年(1697)刻本。
],此之谓也。
疾涩之法的精义就在于将顿挫的美感和飞动的气势结合起来。
疾与涩,顿挫与飞动,都是矛盾的,而中国书法家可以说恰恰是制造矛盾的高手,他们作书,是在玩一种“捉对厮杀”的游戏。
无论是逆向取势,还是疾中求涩,都是将矛盾的两方完美统一了,并且在这种统一中更张扬了各自的特点,汉字线条在这种矛盾张扬中就被激活了,而其理论依归即在“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
书道要斟酌疾涩顺逆之妙:
疾为阳,涩为阴,疾涩之道就是阴阳之道;顺为阳,逆为阴,顺逆之道,蕴涵阴阳之精神。
对涩的重视就是对笔画之中截的重视。
林散之说,不看两头看中间,因为笔画两头的出入之迹点画交待清楚,形迹明朗,交待清楚,容易被人注意和摹仿,而笔画中间的力量感、中实感和涩行之妙却容易被忽视。
笪重光说:
“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何谓丰筋?
察其纽络一路。
”[注:
参见笪重光《书筏》,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
]对笔画中途的留意就是重视笔画的内在力量的充实,所以包世臣也说:
“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
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倖致。
”[注:
参见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下笔谭》,清道光26年(1846)白门倦游阁,木活字本。
]包世臣提出的“中实”与“中怯”的说法,弥补了古代在用笔方面审美要求的薄弱环节,意义不同凡响,中实之法即是疾涩之法。
刘熙载说:
“起笔欲斗峻,住笔欲峭拔,行笔欲充实。
”斗峻、峭拔都是地势高而陡,用来形容用笔雄健利落,表现出力度和气势,但他同时强调“行笔欲充实”。
他还说:
“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
”[注:
参见刘熙载《艺概•书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2页。
]点画要有力量,笔的出入需要取逆势,而中间部分则要涩涩推进,这样写出来的点画线条,即使纤细仍然能得圆厚,就是米芾说的“得笔则虽细如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褊。
”细圆如铁丝,内含筋力如绵裹铁或绵里藏针;而粗扁如柳叶则自然飘浮薄弱。
所以,得笔与否是书法线条成败的关键,得笔与否就在于是否得疾涩之道。
刘熙载还举张旭为例,“张长史(张旭)书,微有点画处,意态自足。
当知微有点画处,皆是笔心实实到了;不然,虽大有点画,笔心却反不到,何足之可云!
”“笔心实实到了”可谓一语破的。
因为要“笔心实实到了”,要“细如髭发,亦圆”,要中实而不怯弱,所以历代书论家多强调“尽一身之力而送之”。
卫铄说:
“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
”特别是游丝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过,且要尤需着力,朱和羹说:
“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
如度曲遇低调低字,要婉转清沏,仍须有棱角,不可含糊过去。
如画人物衣褶之游丝纹,全见力量,笔笔贯以精神。
”[注:
参见朱和羹《临池心解》,清光绪2至9年(1876-1883)仁和葛氏啸园刻本]
就像谱曲到低调处,仍然要清亮流转,宛然在耳;又像画画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皱,长而细,飘动而灵逸,全见力量,姿态生动乃出,就像唐代画家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线描技巧,如蚕吐丝,出入自然而内含韧力。
笪重光说:
“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
”[注:
参见笪重光《书筏》,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
]游丝之力最见功力,最见才情,把心灵律动赤裸裸流泻在纸上,而其要妙处首在笔实。
黄庭坚草书笔法中,含有微微“荡桨”之意
能笔笔中实而又能流动,则大字能气度活脱而不板结,小字意态从容而内容充实。
王羲之说:
“莫以字小易,而忙行笔势;莫以字大难,而慢展毫头。
”苏轼说:
“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
”包世臣说:
“小字如大字,以言用法之备,取势之远耳。
”皆此之谓也。
古人常常强调要把小字写出大的气势,如何写呢?
他们强调精微入妙处要能精神不差,比如宋代李之仪在《跋麻姑仙坛记》中说颜真卿的字:
“作字大至方丈,小至粟粒,其位置精神不差毫发,然后为尽。
”康有为之推崇六朝碑刻,亦在六朝碑刻用笔雄厚:
“六朝笔法,所以过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
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
”这里说的后世,主要指唐以后,他还对唐以前和唐以后书法进行了对比:
“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
”[注:
参见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余论第十九》,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837页。
]
按照康有为的理解,唐以前和唐以后书风之大相径庭,前者茂密自然,雄厚无及,后者直滑怯薄,凋疏已甚,而其中关键者,是用笔之厚。
“厚”从何而来?
要在得疾涩之法。
黄庭坚也十分重视用笔,他的行草书虽然长枪大戟,纵横开阖,却无一笔浮滑带过,即便一短画,亦能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之妙,他曾说:
“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
”佛教中人物常以偈语唱词来表达自己的所悟心得,多三言、五言、七言为句,句中某一主要的字,称为“句中眼”。
在黄庭坚的书法里,书法疾涩之道、逆涩用笔之法就是书法之“眼”,也就是所谓“荡桨”笔法。
褚遂良《阴符经》,提按对比强烈
与疾涩相联系的,还有提与按。
董其昌: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
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
”提按固然是用笔要法,然何时提?
何时按?
刘熙载说:
“凡书要笔笔提,笔笔按”,也就是提按随时随处结合,才按便提,才提便按,按是在提的基础上按下去,提是在带按的动作下提起来。
这样按下的笔画,即使粗而不“自偃”,不会粗笨地死躺在纸上;这样提起的笔画,就不会出现虚浮飘弱的笔迹。
所以他说“书家于‘提’、‘按’二字,有相合而无相离。
故用笔重处正需飞提,用笔轻处正需实按,始能免堕、飘二病。
”可见,提按随时结合,按中提,提中按,二者是无法分别的。
为什么要如此呢?
其实提按之理就是沉着痛快之理、提按之理全通于疾涩之道,提按是在沉重和痛快中自然的提按,提按有了疾涩的因凭才有了内在的依据,否则,为提按而提按,哆哆嗦嗦,必然不知何从下笔。
由于逆涩行笔,节节顿挫,涩涩推进,所以写出来的点画线条往往不是径直的线条,而是内含“曲”意,这样涩和曲就联系在了一起。
古人对“曲”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涩的重视。
王羲之说:
“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
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
”[注:
参见王羲之《书论》,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29页。
]当然,十和五是泛指,只是言多少而已,不是具体确指的数字,是说迟多一点、曲多一点、藏多一点,不要“直笔急牵裹”,增加线条的耐人寻味之妙。
康有为也说: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
此已曲尽其妙。
”王羲之和康有为都认为要曲多直少,其实就是涩多疾少。
包世臣说:
“古帖之异于后人者,在善用曲。
《阁本》所载张华、王导、庾亮、王廙诸书,其行画无有一黍米许而不曲者,右军已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师,则非使转处不复见用曲之妙矣。
”[注:
参见包世臣《艺舟双楫•答三子》,清道光26年(1846)白门倦游阁,木活字本。
]
包世臣在分析了古今曲直之变的基础上,指出要想点画线条“无有一黍米许不曲”,非涩行不可。
姜夔也曾说“缓以效古”[注:
参见姜夔《续书谱》,明弘治(1488-1505)无锡华氏刻本。
],效古其实就是效“曲”。
只看该作者《霍扬碑》由于风化剥蚀,点画在疾涩中含有“曲”意
“曲”是涩行的自然结果,表面上看它和震颤行笔的颤笔相似,刘熙载说:
“涩法和战掣同一机窍,第战掣有形,强效转至成病,不若涩之隐以神运耳。
”战同颤,掣即拉牵,战掣即颤动着行笔,但这种颤动不是人为的,而是逆涩摩擦的自然结果,它里面包含着一种拉牵的力量,鼓荡着内在的张力。
战掣有形可以摹仿,但如果失去了内在的力量依据和内心支撑,就会流于一种形式化的颤抖行笔,变成机械、生硬地去摹仿颤抖之形,反而成为弊病,就像清道人李瑞清的书法一样,他把涩行的节奏机械化、模式化了。
疾涩之道是为了使平直的线条内部产生鼓荡的势。
说到势,古人的“永字八法”可以说是一种很好的概括,其中也包含了疾涩的道理。
李瑞清书法中的“颤笔”
“永字八法”讲的是八种笔势
关于永字八法来源一直说法不一,张怀瓘认为早在汉代的崔瑗就提出了,朱长文《墨池编》则认为始于张旭,南宋陈思《书苑菁华》认为始于陈、隋间的智永。
“永字八法”常常被理解为八种用笔的方法,但这里的用笔不能被误解为是用笔的外在形状,其核心实际是用笔的笔势问题。
如果说会写“永”字的八种点画,就知道了书法的道理,那是十分荒唐的;“永字八法”的意义在于提醒学书者反复体味八种不同类型的笔势特点,并举一反三,就是佚名《书法三昧》中所说的“八法立势,‘永’字精研。
”
有哪八种笔势呢?
点、侧,“如鸟翻然飞下”,或如高峰之坠石,是由静到动,速度上要快、猛、狠、准;横、勒,“如勒马之用缰”,是由快到慢,好比马的疾驰与绳的回勒之间的矛盾,构成一股内在的力量;竖、努(弩),“状如挽弓之用力”,就像拉满弓蓄势待发,挺直中微带弯势,能直而不僵,是后拉和前射的矛盾体现;趯、踢:
就像人踢脚,速度要快,踢出之前必有后挫才能更有力;策、提:
就像策马加鞭,由慢加快,要落笔稳健,出笔迅速,是马的惯性慢与出势快的矛盾;掠、长撇,则“如梳缕长发”,速度不快不慢,力量不大不小,在疾中涩,涩中疾,提按不大,节奏平缓,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疾涩之道;啄、短撇,“象鸟之啄食”,所谓“果敢之力”,所以要果断,要迅速,如果太迟涩了,就体现不出势来,出锋要迅速,但需要先逆笔按入蓄势方可;磔、捺,《说文》曰:
“磔,辜也。
”辜是古代一种酷刑,即分裂肢体。
段玉裁注:
“凡言磔者,开也,张也,剖其胸腹而张之,令其干枯不收。
”所以磔法就像用刀划肉,要有深度,要在迟重的涩中见出疾的意。
赵孟頫曾说:
“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
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这话名气甚大,却也引起了后来不断的纷争。
近代沙孟海曾驳斥道:
元赵孟頫曾说:
“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后世奉为金科玉律。
一般称“用笔”包括执笔与运笔。
赵孟頫的话,如指执笔,说明他没有历史知识。
如指运笔,那末变更多,他说“千古不易”更不对头。
我的意见,今天我们执笔姿势是积累历代祖先的经验,特别是宋代以后应用的高案高椅,坐式不同,执笔姿势自然而然相应的改易,今天的姿势可说是适应今天生活用具的一种进步形式。
[注:
参见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版。
]
那么,如何来理解赵氏所谓“用笔千古不易”呢?
我们看看赵孟頫自己的相关言论,或可略知其解:
“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
”又说:
“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
”[注:
参见赵孟頫《定武兰亭跋》,见王伯敏主编《书学集成》(元明卷),河北美术出版社,第3页。
]他说的是宋代书法家唐询,字彦猷,浙江钱塘人,自幼好学书,因家境不富裕,仅购得唐代欧阳询数行真迹,便天天临摹学习,精心揣摩。
为什么得数行便能知其用笔?
这里用笔显然不是沙孟海所说的执笔,而应是运笔。
运笔固然千变万化,但其提按变化的内在因凭却是疾涩之法,所以疾涩之道是其根本。
周星莲说:
“所谓千古不易者,指笔之肌理言之,非指笔之面目言之也。
”关注古人用笔,注意的是内在疾涩的肌理,而不是外在的形体面目。
什么是内在的肌理?
周氏又说:
“谓笔锋落纸,势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势利导。
要在落笔之先,腾掷而起,飞行绝迹,不粘定纸上讲求生活。
笔所未到气已吞,笔所已到气亦不尽。
故能墨无旁沈,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气韵、风神皆于此出。
书法要旨不外是矣。
”[注:
参见周星莲《临池管见》,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24页。
]
形随势出,势随笔生,变化万端,但只要抓住了古人书迹中的疾涩顿挫之法,则擒住了行笔的内在要诀,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赵孟頫的“用笔千古不易”之说,或可成立。
疾涩用笔之法可谓千古不易之法。
“千古不易”的用笔之法,其精微奥妙之处,在墨迹中更能真实显现,所以古人反复强调,要知用笔,必须真迹。
米芾直言:
“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
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
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
”[注:
参见米芾《海岳名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61页。
]沉着痛快之迹经过刊刻,疾涩精微入妙的内在肌理会被改变和丧失,范成大也说:
“学书须是收昔人真迹佳妙者,可以详细其先后笔势轻重往复之法。
若只看碑本,则惟得字画,全不见笔法神气,终难精进。
”[注:
参见范成大《吴船录》,民国10年(1921)上海古书流通处影印本。
]冯班说:
“书有二要:
一曰用笔,非真迹不可;二曰结字,只消看碑。
”“真迹只需数行,便可悟用笔。
”[注:
参见冯班《钝吟书要》,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
]蒋骥说:
“墨迹之贵于石刻者,以点画浓淡枯润,无微不显,用笔之法,追寻为易。
”[注:
参见蒋骥《续书法论》,见王伯敏主编《书学集成》(清代卷),河北美术出版社,第355页。
]“无微不显”是真迹之贵于碑刻的理由,疾涩之理精而微,须真迹方可,这是他们反复强调重视真迹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