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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

仇恨

几场暴雨下来,怒江进入了汛期。

汛期的怒江像匹脱缰的野马,沿着高黎贡山蜿蜒曲折的山谷奔腾直下。

雨水把两岸的红土从山坡上冲刷下来,把嫩黄色的江水染成血红色。

一只木筏子在浪尖颠簸起伏,箭也似的向下游漂去。

筏头上压着几袋粮食,筏尾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篙,不时在水里点点戳戳,将调皮地想要偏离航线的木筏子拨正方向。

少年名叫水秧儿,这奇怪的名字是有来由的:

当年阿妈划着木筏子在怒江捞猪草时生下了他,生在水里,嫩得像根秧秧,阿爸就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水秧儿的家就在日曲卡雪山脚怒江边的汗寨,汗寨的意思就是寨子里的人都是干出汗的苦力活养家糊口的。

男人干的是两种营生,打猎和淘金。

水秧儿的阿爸冬天上山打猎,夏天下河淘金。

此时,水秧儿就是给正在离汗寨下游约五十里的蛤齤蟆滩上淘金的阿爸送粮食去。

虽说水秧儿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但山里的孩子早熟,个头虽然不高,胳膊和大腿上却已鼓凸起一块块肌肉,结实得像棵小橡树;赤裸着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身体,经筏头飞溅的江水一淋,亮闪闪的,像涂了一层陶釉。

他从跟着阿爸阿妈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怒江厮混,撑筏的技艺十分娴熟,虽然孤身一人驾着一只小木筏在洪汛期的怒江漂流,却毫无惧色。

小木筏漂过湍急的骏马峡,进入了三道湾。

三道湾长约七八里,江面较为开阔,水势较为平稳,江道弯弯曲曲。

但水势平稳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江底下有暗流,江心还有一个个大旋涡,被旋涡卷住犹如被蟒蛇缠住,是极难摆脱的。

水秧儿正小心翼翼地绕开旋涡和暗流,突然觉得筏头一沉,木筏晃荡起来。

他开始以为是木筏挂住了暗礁,或者是水草钩住了筏头,可不大像:

假如是木筏挂住了暗礁,应该是猛烈的碰撞,木筏剧烈地颤抖;假如是水草钩住了筏头,木筏理应在原地转圈。

他好生奇怪,仔细朝筏头望去,随着筏头慢慢往水下沉,一只土黄色的球状物体从水里冒出来,阿罗,是一只野兽的脑壳,漆黑的嘴吻,浑圆的耳廓,两只阴森森的眼睛,那模样既像狗熊,又像臭鼬,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熊和臭鼬的混血儿,那副尊容水秧儿眼就认出是一只狼獾!

狼獾虽然带着一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狼属于犬科动物,而狼獾属于生活在地面上最大的鼬鼠类动物。

那只狼獾头升出水面后,两只前爪艰难地抠住筏头上的树皮,竭力往木筏上爬。

狼獾不愧是狼獾,很会动脑筋,前爪抠住筏头的树皮,右前爪朝前一伸,抓住了捆绑木的那道竹篾,爪子不再打滑,身体迅速地向上攀登。

水秧儿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从水里抽出长长的篙,对准上半个身子已探到木筏上的狼獾,就想狠狠戳过去。

溺水的动物情急之中爬上路过的木筏,这并不罕见。

去年水秧儿和阿爸划着木筏经过蛤齤蟆滩时,就有一只小斑羚被浪冲上筏来,结果毫不费力就获得了一大锅美味的野斑羚肉。

一般说来,溺水的动物在水里已挣扎得精疲力竭。

登上木筏后,就会瘫软得像坨稀泥,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摆布。

就算还有一点力气能躲闪窜逃,小小的木筏上也无可逃,刚刚从水里爬上木筏,宁肯束手就擒,再也不敢重新跳进江去。

捉爬上木筏的溺水动物,就等于捉瓮中之鳖。

但想要爬上木筏的是狼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狼獾的名声极坏,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都把狼獾叫做山妖子。

猎手上山打猎前焚香祭奠猎神,第一句话就是祷猎神保佑上山别碰着狼獾。

猎手之间闹了别扭,诅咒对方也是这么一句话:

出门就遇着狼獾倒八辈子血霉!

狼獾确实是狡诈透顶凶猛透顶的家伙。

在山林里,狼獾十分霸道,专门抢夺别人的食物,饿极了还敢从山豹的夺取食物。

有人曾亲眼看见,在日曲卡山麓的雪线上,一群野狼刚刚捕获一头梅花鹿,突然跑来一只狼獾,冲进狼群,与狼们厮咬了一通,蛮不讲理地把梅花鹿抢走了,七八匹狼眼睁睁望着强盗扬长而去,不敢追击。

狼獾在自己的家园里,胆子更大得出奇。

别看它身体圆不溜秋,四肢短得像乌龟,动作笨拙,大小只相当于土狗,但不管入侵者个头多大,它都不放在眼里。

即使是体重比它大十倍的狗熊,一旦闯进它的家园,它都会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噬咬,把狗熊咬得皮开肉绽,逃之夭夭。

最让猎人们感到恼火的是,狼獾不像虎豹豺狼那样对人有几分畏惧,只要人不袭击它们,不到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

狼獾似乎天性喜爱与人作对,常常神不知鬼不跟踪猎人,猎人挖陷阱、扎天网、安金丝活扣、埋捕铁夹……无论玩什么花招,都休想让狼獾上当受骗,相反,狼獾会巧妙地躲开陷阱、天网、金丝活扣和捕兽铁夹上的机关,把落入猎人圈套的猎物迅速吞吃掉。

即使没有猎物落入猎人的圈套,狼獾也要把诱饵偷吃掉。

凡遇上了狼獾,再高明的猎手也会一败涂地,再周密的狩猎计划也只好被迫放弃。

实实在在地说,狼獾要比狐狸狡猾得多。

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中有这样一种传说,认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狼獾这种动物的,天神看至到人毫无节制地虐杀各种动物,而所有的动物都不是人的对手,天神为了让百兽免遭人类斩尽杀绝,就用一坨泥巴捏出了狼獾。

天神在捏的过程中,掺进了狐的灵魂、狼的野性齤、虎的胆略、豹的凶猛、蛇的阴毒和超人的智慧。

还有另一种传说,认为狼獾之所以会足智多谋,是母狼獾在小狼獾断奶后第一顿喂的食物就是小孩的脑髓,小狼獾吃了人的脑髓,长大后就变得和人一样聪明了。

水秧儿是马背中学初二的学生,接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知道这两种传说都是迷信,没有根据的瞎说。

但是,狼獾对人类抱有特殊的成见,处处与猎人作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可以这么说,狼獾和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狼獾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地山民恨狼獾恨不得赶尽杀绝。

汗寨里的猎手都把能猎杀一只狼獾视作自己猎手生涯的辉煌成就,看做自己的毕生追求,谁要是能成功地猎到一只狼獾,就会声名大振,成为猎人圈子里的明星。

水秧儿同班同学小罗锅的爷爷老罗锅五十年前有一次独自进山狩猎迷了路,傍晚时路过一个山洞想钻进去歇一夜,可又怕山洞里藏着毒蛇猛兽,就在进洞前胡乱朝洞里了一枪,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一只狼獾被打死在洞里。

尽管是纯属巧合,尽管是狼獾自己稀里糊涂撞到他枪口上来了,老罗锅还是被汗寨的众猎手尊崇为猎王。

老罗锅过去因背驼得像背着一口大铁锅,其貌不扬,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自打扛着一只狼獾回到寨子,形象大为改观,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荣耀还传后代,儿子大罗锅也成了汗寨众猎手的头,连孙子小也沾了光,一吹起牛来就是我爷爷当年如何如何。

所有的猎手都梦寐以求能捕获一只狼獾,水秧儿的阿爸当然也不例外,几年前曾在密林深处一条发现狼獾脚印的小路旁守了七天七夜,熬得身上掉了十几斤肉,人瘦得像根麻秆儿,第八天黎明时分才看到一只跛腿狼獾一瘸一瘸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过来了。

阿爸欣喜若狂,端起猎枪,瞄准狼獾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枪没炸响,--阿爸提着猎枪在林子里蹲了七天七夜,晨岚夜雾把药捻盖子给弄潮了--狼獾听到动静,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了。

阿爸为这事懊恼了好几年,每每喝醉了酒就要顿足捶胸地说:

唉,怪我自己糊涂,不然的话,我已经猎到山妖子了!

然后,他会瞪着布满血丝的一双醉眼,捏着拳头发狠地在空中挥舞道:

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猎不到一只狼獾,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看到发呆的!

要是阿爸在的话,一定会一枪炸飞这只狼獾的脑袋的。

遗憾的是,木筏上只有水秧儿一个人,他没有猎枪,也没带刀,手里只有一根竹篙,和一只狼獾较量,尽管是一只溺水的狼獾,恐怕也很难占到上风的。

假如让狼獾顺利地爬上木筏,他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

他要趁狼獾还没上木筏,就用竹篙把它戳翻到江里去,倘若它不知趣地还想踩着水靠近木筏,他就不断地用竹篙把它推开,把它推到旋涡里去,几个回合下来,它一定会精疲力竭,沉进江底喂鱼的。

对付十恶不赦的狼獾,这样做一点也不算过分。

水秧儿手中的竹篙已朝狼獾的脸戳过去了,那尖尖的竹篙不造就一只瞎眼狼獾,也起码成全一只独眼狼獾。

就在篙尖即将触碰到狼獾脸的一瞬间,水秧儿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看见那只狼獾正从水里叼起一只狼獾崽子,举向木筏。

狼獾崽子浑身漆黑,像只大老鼠,四只细细的爪子在空中惊恐地舞动。

水秧儿再朝水里望去,看见还有一只黄毛狼獾崽子,咬着母狼獾的尾巴,氽在江面上。

水秧儿不晓得这家子狼獾是怎么会掉进怒江的,也许是狼獾窝就垒在江边陡峭的山坡上,昨夜暴雨一冲,滑坡了,狼獾窝滑进江去;也许是两只淘气的狼獾崽子在江边戏耍时不慎失足掉进江去,母狼獾跳下水去救自己的小宝贝,但水流太急,它顾此失彼,结果被江水越冲越远,冲到江心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只母狼獾是为了它的孩子才如此狼狈地在水里挣扎求生的。

因为像这么一只成年母狼獾,在这段相对来说水势还比较平稳的怒江里,是不应该游不到岸上的。

水秧儿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涌出这么一组镜头:

--一个浪头涌过来,把黄毛狼獾崽子推出几丈远,母狼獾嘴里叼着黑毛崽子,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

好不容易游到黄毛崽子身边,刚把自己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它鼻子里灌进一股江水,呛得快要窒息,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响鼻,叼在嘴里的黑毛崽子又掉在江里,在浪尖漂浮。

--母狼獾虽然会游泳,但到底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在水里三折腾两折腾,力气快用尽了,一前一后两只小崽子变成了累赘。

它只要吐掉嘴里的黑毛崽子,甩掉粘尾巴上的黄毛崽子,它就能死里逃生,可它宁肯与两只小崽子一起一点一点往下沉,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自己独自偷生。

--母狼獾带着两只小崽子在水里已奄奄一息,就在这时,看到一只木筏迎面驶来,母狼獾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向木筏游来。

趁着水秧儿站在筏头发呆,母狼獾叼着黑毛崽子爬上了木筏,但在完成登上木筏最后一个动作时,它的头翘得太高,尾巴就自然而然地往下耷拉,黄毛崽子本来是咬住它的尾巴勉强氽在水面上的,这么一来,沉到水里去了,虽然只有一会儿工夫,但黄毛崽子大概没防备,呛着水,松开了嘴,从母狼獾的尾巴上滑脱出去,被浪一冲,凛出一丈多远。

这时,母狼獾已站到木筏上了,四肢哆哆嗦嗦,身体摇摇晃晃,脚步颤颤巍巍,把黑毛崽子送到木筏中央几袋粮食围成的凹坑里,真是山妖子鬼精灵,晓得那是木筏上最安全的地方。

看来,母狼獾确实在水里折腾的时间太长了,差不多骨头都快累断了,一放下黑毛崽子,就咕咚跪瘫在地上,嘴角涌出一团团白沫。

可它望了一眼被水流越冲越远的黄毛崽子,挣扎着又站起来,连滚带爬走到筏尾,扑通又跳进波涛滚滚的江里,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它游得很慢,身体也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水面只露出鼻孔、嘴巴和眼睛。

黄毛崽子被水流越冲越远,更不幸的是,被卷进一个旋涡里,像陀螺似的旋转,而母狼獾已游不动了,四肢缓慢地划动着,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停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一丈多远外正在旋涡里垂死挣扎的黄毛崽子,欧呜--凄惨地嗥叫一声。

水秧子看得很清楚,即使母狼獾还有点力气游进旋涡去,也绝不可能把黄毛崽子救出来的,只能是陪着黄毛崽子一起被旋涡卷进江底,母子同归于尽。

欧呜--呜呜--母狼獾声嘶力竭地哀嚎着,它嘴一张开,水就无情地呛进喉咙,身体便越来越往下沉。

水秧儿回过神来,望望已游离木筏的母狼獾,再望望缩在粮食堆里的黑毛崽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活捉这窝狼獾塞!

现在母狼獾和黄毛崽子危在旦夕,假如他把母狼獾和那只黄毛崽子捞上木筏,母狼獾一定会对他抱有一种感激之情,就会放松戒备和警惕,一家子蜷缩在粮食堆中间;把木筏划到离蛤蟆滩还有半里路时,突然用渔网罩在它们身上,母狼獾的爪子再锋利,牙齿再尖锐,要想撕开用3号尼龙丝编织的渔网,也要一段时间;不等母狼獾撕烂渔网,他的木筏就已划到蛤蟆滩了,他一叫唤,阿爸就会赶过来或者用猎枪轰或者用长刀剁把这窝狼獾收拾掉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计划切实可行。

这样做当然属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水秧儿觉得对付万恶的狼獾,没必要讲什么信用和仁慈;这不算阴谋,算计策。

水秧子把木筏划到母狼獾身边,木筏上的树条条横到了母狼獾的前爪下。

他的意思很明白,让快不行了的母狼獾登上木筏来。

可母狼獾并不稀罕这种施舍,相反,两条后腿在木筏的树条上猛力一蹬,借着一股推力,又向旋涡里的黄毛崽子蹿去。

唉,甘愿白白去送死,真是傻透了。

他叹了口气,将木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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