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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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

扬州十日记一

嘉定屠城纪略十五

扬州十日记

  江都王秀楚记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跄跄奔扬州,闭城御敌。

至廿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兵守;予住宅新城东,杨姓将守焉。

吏卒碁置,予宅寓有二卒,左右邻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钱千余,将不能继。

不得已,共谋为主者觞。

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

主者喜,诫卒稍远去。

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

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余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

又传巡军小捷,人人加额焉。

午后,有姻氏自瓜洲来,避兴平

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久别,相见唏嘘。

而大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予言者。

予急出,询诸人,或曰:

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

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整。

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

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

忽数十骑自北而南,奔腾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

盖奔东城,外兵逼近,不能出;欲奔南关,故由此。

是时,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

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撤缰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

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字也。

骑稍远,守城丁纷纷下窜,弃冑拋戈,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空矣。

先是,督镇以城狭,炮不得展;城垛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余地得便安置。

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

守城兵互相拥挤,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匐匐扳援,得及民屋。

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八、九。

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鞫然,四响不绝。

屋中人惶骇而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深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屋下者,惶惶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

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

予厅后面城墙,从牕隙外觑,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

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

予知事已不济如此,然不能拂众议,姑连应曰:

唯唯。

于是,改换服色,引领而待。

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牕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

俄见有拥妇女杂行其间,服饰皆扬俗。

予始大骇,还语妇曰:

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

妇曰:

诺。

有金若

干,付汝收藏;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

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

值乡人进,急呼曰:

至矣!

至矣!

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

是时,人自为守,往来不通;虽相达咫尺,而声息莫闻。

迄稍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

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后乃知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导之也。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

为我索此蓝衣者。

后骑方舍辔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余上马去。

予心计曰:

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

予弟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

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将富贾视我,奈何!

遂急从僻径,托伯兄弟扶妇女,冒雨至仲兄宅。

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窭贫居也。

予独留后以观动静。

俄而伯兄至,曰:

中衢血溅矣。

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处,亦可不恨。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

当是时,两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

天渐暮,大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大,十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透。

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

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

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霞电,〈火辟〉烞声轰耳不绝;隐隐又闻击楚声,哀风凄切,惨不可状。

饭熟,相顾惊忧,泪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设一谋。

予妇取前金碎之,分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带内皆有;妇又觅一破衲旧履,为分换讫,遂张目达旦。

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篁声,又如小儿啼哭声,如在人首不远;询诸人,皆闻之。

廿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亦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

忽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刃随之,追如〈足耳〉飞。

望见予众,随舍所追而奔予。

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

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

共集至五、六十,妇女参半。

兄谓予曰:

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

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

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为救生良策;共曰:

唯唯。

相与就之。

领此者,三满卒也;搜予兄弟金皆尽,独遗予未搜。

忽来妇人,内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

予急止之。

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

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

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

数十人如驱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籍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

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

乃委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

入门,已有一卒拘数少妇拣拾箱笼,彩缎如山。

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

留诸妇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

妇,本郡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

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

卒尝谓人曰:

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

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

呜呼!

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三卒将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

而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不能掩盖,羞涩欲死者,又不待言也。

换衣毕,乃拥诸妇女饮酒食肉,无所不为,不顾廉耻。

一卒忽横刀跃起疾呼,向后曰:

蛮子来!

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与焉。

仲兄曰:

势已至此,夫复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

是时,被执男子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人敢动者。

予随伯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

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

厅后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穿至后面,尽牧驼马,不能踰走,心愈急。

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泥矣。

又历宅数层,皆无路出;惟旁有衖可通后门,而衖门已有长铁钉锢。

予复由后衖至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

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治庖者。

予求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幸或苟免。

四人峻拒曰:

我四人,点而役者也;使再点而增入,必疑有诈,祸必及我。

予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执予赴外。

予乃出,心益急,视阶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远,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瓮,而身已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

无可奈何,仍急趋旁衖门,两手捧锥,摇撼XX,终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

不得已,又复摇撼,指破血流;锥忽动,尽力一拔,锥已在握,急掣门〈户外及内〉,〈户外及内〉木槿也;濡雨而涨,其坚塞倍于锥。

予迫甚,但力取〈户外及内〉,〈户外及内〉不能出而门枢忽折,扉倾垣

颓,声如雷震。

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之何来也。

疾趋后门出,即为城脚。

时兵骑充斥,前进不能;即于乔宅左邻后门挨身而入。

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

由后至前,凡五进,皆如是。

直至大门,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危地而弃之。

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仰顶,因缘柱登之,屈身而匿。

喘息方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

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

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献。

一击,复寂然。

予时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复自主也。

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

妇曰:

此地近市,不可居。

顷之,卒仍挟妇人而去。

予几不免焉。

室有仰屏,似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

予以两手扳梁,行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

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几何人。

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

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

久之,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

思吾弟兄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

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

街中人首相枕籍,天暝莫辩为谁;俯尸遍呼,无应者。

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循郭走,城下积尸碍步,数跌复起。

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

久之,得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相惊骇。

大街上举火,照耀如白日。

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

门闭,不敢遽击。

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

也。

大兄已先返,吾妇子俱在。

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

嫂询予,予依违答之。

予询妇何以免?

妇曰:

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

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伤足,亦卧焉。

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因嘱我于诸妇曰:

看守之,无使逸去!

本持刀出。

又一卒入,劫吾妹去。

久之不见卒至,遂给诸妇出。

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

妇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

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

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

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

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

回至洪宅,妇欲觅死;予竟夜与语,不得间,东方白矣。

  廿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

予蹲乱草中,置予于柩上,覆以芦席。

妇偻居其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微出气息,拘手足为一裹。

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

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

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

至午后,积尸如山,杀掠更甚。

至晚,予等逡巡走出。

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

渴时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仍睡去。

呼醒,抱与俱去。

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

呜呼!

痛哉!

甫二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矣,相与觅旧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

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免。

廿八日,予谓伯兄曰:

今日不知谁死;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

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

洪妪谓予妇曰:

我昨匿柩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

妇坚不欲,仍到柩后同匿焉。

未几,数足入,破柩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

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柩而去。

忽有十数卒哃喝而来,其势甚凶。

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

予向之乞怜;彼且索金,以金始释予;尚曰:

便宜尔妇!

出语诸卒曰:

姑舍是。

诸卒乃散去。

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

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给之曰:

妇孕多月,昨乘屋跌下,孕因之坏,万不能生,安能起来。

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

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碎而死;挟妇与女去。

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

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断,并跌于地。

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廓。

予与妇急趋门外逃,急奔一草房中,悉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

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巅,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

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

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

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

兵既去,数人复入草间。

予窥其中有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

予强入,自谓得计。

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兵窥见;

乃自穴外以长矛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予股亦伤。

前者尽为卒得,后者倒扒而出。

予复至妇所,妇同众妇女皆伏卧积薪,以血涂体,粪缀其发,烟灰饰面,形如鬼蜮,鉴别以声。

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女拥卧其上。

予闭气不敢动,几闷绝;妇以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

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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