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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诗品笺注前言》

前     言

 

作为「百代诗话之祖」,我国第一部诗论著作,锺嵘《诗品》以其「思深而意远」、「深从六艺溯流别」〔一〕,与同时代的《文心雕龙》堪称双璧。

《诗品》中的诗学史观、诗歌发生论、诗歌美学和批评方法论,都垂远百世,沾溉后人,对我国文学理论、诗歌理论,以及日本和歌理论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上,具有奠基诗学的意义。

 一、锺嵘生平与《诗品》的写作

锺嵘(约四六八—五一八),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

根据已发现的《锺氏宗谱》和欧阳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

锺氏远祖是宋桓公曾孙,曾任晋大夫的伯宗,食采锺离,因以为姓。

楚将锺离昧之子锺接袭颖川郡公,居长社,始去「离」为「锺」,为锺氏得姓之祖。

此后锺氏官有世冑,谱有清显,遂成颖川望族。

十一世祖锺繇官魏相国、太傅,迁太尉;十世祖锺毓为魏侍中,御史中丞;九世祖锺峻为晋黄门侍郎;八世祖锺晔为公府掾;七世祖锺雅为晋侍中,护元帝过江,加广武将军;高祖锺靖为颍川太守;曾祖锺源为后魏永安太守;祖父锺挺为颖川郡公;父锺蹈为南齐中军参军。

兄锺岏,字长邱,为建康令,着《良吏传》十卷;弟锺屿,字季望,为永嘉郡丞,曾参与编纂类书《遍略》。

由此可知,锺嵘出身颖川世族,有着良好的家庭文化教育传统〔二〕。

齐永明三年(四八五)秋天,锺嵘入国子学。

根据当时的规定,生员入学,年龄必须是「十五以上,二十以还」〔三〕。

今天的研究者,便在「十五」和「二十」之间,选择一个比「十五」大,比「二十」小的数字「十八」,并由此上推十八年,暂定为锺嵘的生年〔四〕。

在学期间,锺嵘因「好学,有思理」、「明《周易》」〔五〕;得到国子祭酒、卫将军王俭的赏识,荐为本州岛秀才。

齐建武(四九四—四九八)初,锺嵘步入仕途,起家为南康王萧子琳侍郎。

萧子琳被杀后,改任抚军行参军,出为安国令。

永元三年(五○一),又改任司徒行参军。

萧衍代齐建梁,锺嵘为中军临川王行参军。

天监三年(五○四),萧元简被封为衡阳王,出任会稽太守,引锺嵘为宁朔记室,专掌文翰。

后改晋安王萧纲记室,不久,卒于任上。

据历史记载,萧纲为西中郎将、领石头戍军事在天监十七年(五一八),又在任仅一年,由此确定锺嵘于公元五一八年逝世。

从国子学毕业以后,锺嵘不停地担任萧齐、萧梁诸王的「侍郎」、「参军」、「记室」职务,长期充当幕僚,做掌管文翰的工作,从年轻的锺嵘,一直做到岁月忽已晚的锺嵘;重复同样的工作,不免有厌倦和沈沦下僚,不得升迁的失意。

这使他对社会有了更深更广阔的思考,对选吏制度不公,不能「量能授职」和梁初以军功滥升职级的情况产生不满。

于是,他前后写了两封书奏,分别上书齐明帝和梁武帝。

这使锺嵘的作品,除了《诗品》以外,还留下这两篇书奏:

一是齐建武三年(四九六),他上书齐明帝,建议明帝「量能授职」,不必躬亲细务,应讲究领导艺术。

意见未被采纳,还招致明帝的嫌恶。

对太中大夫顾暠说:

「锺嵘何人,欲断朕机务,卿识之否?

」恰好顾暠也赞同锺嵘的看法,回答说:

「嵘虽位末名卑,而所言或有可采」。

弄得明帝很不高兴,不顾而他言。

二是萧衍建梁之初,他上书武帝,谓不当以军功滥升清级,以致弄到「坐弄天爵」、「官以贿就」,「挥一金而取九列,寄片札以招六校。

骑都塞市,郎将填街」的地步。

意见被武帝采纳,敕付尚书行之。

此外,锺嵘为宁朔记室时,还写过一篇《瑞室颂》。

当时,与萧元简交游甚密的隐士何胤,筑室隐居若耶山。

一次,山洪暴发,大水漂拔树石,而何胤居室安然独存,元简令锺嵘作文,颂其祥瑞。

锺嵘遂作《瑞室颂》,文章写得「辞甚典丽」,但没有流传下来。

却让唐初写史的人感到有风可采,进入了锺嵘的传记。

由于两封书奏都有不怕得罪皇帝的精神,且真的得罪了齐明帝,锺嵘这两封书奏中的鲜明性、尖锐性和不避亲疏,实事求是的精神,正是写作《诗品》时敢说真话的科学精神。

而「辞甚典丽」的《瑞室颂》虽然不是诗,但可以证明锺嵘有典雅的风格和斐然的文采。

结合其诗论推测,崇尚雅正典丽也许是锺嵘自己作品的风格。

  《诗品》的产生,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其必然性:

一是基于当时五言的蓬勃发展;二是基于社会上文学鉴赏、文学批评风气的兴盛;三是基于当时士大夫著书的文化风气。

所以,既是锺嵘富于天才的创造,又是社会历史、时代风气的产物。

中国诗歌经历《诗经》四言和「楚辞」骚体的时代,在形式上向更高的层次迈进。

《诗经》中夹杂的五言句式,经过「楚辞」的「孺子歌」和秦代《长城歌》的演化,逐渐变成五言诗体。

这种五言诗体,在汉代民歌和乐府诗中一步步发展起来,并由两汉文人的「古诗」过渡,至魏晋已独领风骚,蔚为大国,成为以五言诗为主的时代。

当时人纷纷抛弃四言,转向五言,写作五言诗成了一时的好尚。

正如《诗品序》所说:

「词人作者,罔不爱好。

今之士俗,斯风炽矣,纔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

五言诗的兴盛与发展,必然导致各种诗集和诗歌总集的编纂,如谢灵运《诗集》五十卷、《诗集抄》十卷、《诗英》十卷、《新撰录乐府集》十一卷、《回文诗集》一卷,伏滔、袁豹、谢灵运《晋元氏宴会游集》四卷,颜延之《元嘉西池宴会诗集》三卷,颜竣《诗集》一百卷,宋明帝《诗集》二十卷、又《诗集新撰》三十卷,江邃《杂诗》七十九卷,刘和《诗集》二十卷、注《杂诗》二十卷,干宝《百志诗》九卷,徐伯阳《文会诗集》四卷,崔光《百国诗集》二十九卷,应璩《百一诗》八卷,李夔《百一诗集》二卷,晋蜀郡太守李彪《百一诗》二卷,张敷、袁淑《补谢灵运诗集》一百卷,齐武帝命撰《青溪诗》三十卷,《二晋杂诗》二十卷,《古游仙诗》一卷,《元嘉宴会游山诗集》五卷,齐《释奠会诗》二十卷,《齐宴会诗》十七卷,《诗钞》十卷,以及沈约编选的《集钞》十卷等等〔六〕。

甚至还出现了以五言诗选摘,如荀绰《古今五言诗美文》五卷。

正是由于有了五言诗的兴盛、发展,有了各种总集,包括五言诗总集的编撰,锺嵘《诗品》纔有了品评对象,理论上的总结和美学上的升华纔有创作实践的基础。

  几乎与总集的编撰同步,围绕文学创作和五言诗的兴盛,文学鉴赏和文学批评亦蔚为风气,出现了不少专论和专著,如曹丕的《典论.论文》、《与吴质书》、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李充的《翰林论》、颜延之的《庭诰》、颜竣的《诗例录》、刘勰的《文心雕龙》等等,其中相当一部分涉及对五言诗的评论。

这些评论不仅为锺嵘《诗品》开了先路,提供了美学上的借鉴,还留下相当丰富的成功与不成功的批评经验。

  锺嵘在《诗品序》中说:

「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

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的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写作《诗品》曾受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和刘歆《七略》的影响。

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分九品论人,启发锺嵘以三品论诗;刘歆《七略》追溯古代学术流派,开启了锺嵘「深从六艺溯流别」的批评思路。

「以类推之,殆均博弈」之语,更表明《诗品》与当时出现的各种《画品》、《书品》、《棋品》之间的文化关系。

由汉末的清谈,曹魏的九品中正制,迄于晋宋以来对人物品评的风气,以及品评人物的著作,如《隋书.经籍志》所载《海内士品》等,更与《诗品》有亲缘关系。

史载锺嵘兄锺岏曾着《良吏传》十卷,今佚不传。

但从书名推测,当是品评有政绩官吏的著作,与后来阮孝绪着《高隐传》品评隐者的性质相同。

虽然有人以为这些是是杂史类著作,并不是文艺批评,但这种著书的风气,还是表明,则锺嵘之作《诗品》,有家庭的渊源,受到他哥哥锺岏的影响。

在锺嵘所评一百二十多位诗人中,齐梁诗人有四十人,约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品》实在是一部当代的诗歌评论。

还原《诗品》中的史料来源,除一部分引自前人的著作,如引刘敬叔《异苑》,引《谢氏家录》、李充《翰林》、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此外,相当部分是锺嵘收集的第一手材料。

得之于他和当时著名诗人和评论家刘绘、王融、谢脁、虞羲等人的交游。

永明年间,锺嵘为国子生,为卫将军王俭所赏识。

其时,谢脁正任王俭卫将军东阁祭酒,频繁的接触,当有机会讨论包括品评在内的一切诗歌问题。

至于虞羲,则是锺嵘在国子监一起读书的同学。

  如刘绘与他谈写作诗品的打算;王融与他谈声律的要义;谢朓和他一起品评:

「姚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七〕,评虞羲诗时说「子阳诗,奇句清拔,谢脁常嗟颂之」。

当即「与余论诗」内容之一。

社会、历史、时代风气、文化渊源,为写作《诗品》提供了客观条件,但作为写作直接触发点的,却有以下几个因素:

  一是当时五言诗创作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

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脁今古独步。

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脁,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听,无涉于文流矣〔八〕。

于是,有必要指陈弊端,正本清源。

  

  二是批评不力,缺少理论和统一的批评标准,以致敝帚自珍,抑人扬己:

「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观王公搢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九〕。

」混乱不堪容忍,强烈的文学责任感使锺嵘萌发了撰写诗评、建立统一的美学标准和批评标准、以廓清时弊的著作动机。

  三是受彭城刘士章(绘)的启发。

刘士章博学盛才,是后进文士的领袖,诗人兼诗论家。

他对当时的文坛和评论现状,与锺嵘同样深恶痛绝,曾对锺嵘口头评论,并准备写作诗品纠正时风,虽没有写成,倒启发了锺嵘,成为锺嵘写作《诗品》的缘起:

「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一○〕。

  还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原因是:

「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

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一一〕。

」此说人多未信,胡应麟《诗薮》、《四库提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古直《锺记室诗品笺》等辨之甚详,以为列沈约于「中品」,末为排抑。

《南史》喜采小说家言,恐不足据。

但对考察《诗品》的成书年代,却是有用的。

 《诗品序》称梁武帝为「方今皇帝」,可知此书撰于梁武帝时。

作为重要的编写原则,《诗品序》规定「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

表明所评均为谢世作古的诗人。

考书中所评诗人,卒年最迟的为沈约。

沈约卒于梁天监十二年(五一三),由此断定,《诗品》成书当在梁天监十三年(五一四)以后,这与《南史》嵘传「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记载《诗品》成书在沈约死后的说法倒是吻合的。

不过,《诗品》的写作肯定经历了一个过程。

锺嵘承认是刘士章「欲为当世诗品」触发了他写作的灵感。

刘士章卒于公元五○二年,其文未遂。

可知锺嵘「感而作焉」的时间当在此后不久。

又《诗品》评宋尚书令傅亮诗云:

「季友文,余常忽而不察。

今沈特进(沈约)撰诗,载其数首,亦复平美。

」明确表明:

锺嵘在撰写「下品.傅亮」条时,刚编选《集钞》十卷的沈约还活看。

由此推知,锺嵘《诗品》的写作,大概延续了十几年,最后在他的晚年纔告完成。

 二、《诗品》的称名、序言与体例

根据《梁书.锺嵘传》、《南史.丘迟传》的记载和隋刘善经《四声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引)、初唐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唐林宝《元和姓纂》等称引,此书原名《诗评》。

《隋书.经籍志》云:

「《诗评》三卷,锺嵘撰。

或曰《诗品》。

」可知《诗评》为其正名,《诗品》为其小名,或如名之有表字。

长期以来,二名并用。

唐、宋多用《诗评》,宋以后,往往正史艺文志系统称《诗评》,目录学系统和丛书系统称《诗品》,诗话系统则二名混用。

由于文化传播方式和流传系统的原因,目录学和丛书文化的发展,人们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尤袤《遂初堂书目》和《吟窗杂录》、《山堂群书考索》的习惯,多称《诗品》。

一些研究者认为,此书当称《诗品》,《诗评》为讹,其实是一种错误的看法。

同样存在错误而有待说明的是《诗品序》的形式。

在明正德元年退翁书院钞本、沈氏繁露堂本、《顾氏文房小说》本、《夷门广牍》本、《津逮秘书》及其系统的近四十种版本中,《诗品序》以三段的形式分列三品之首:

「上品」从「气之动物」至「均之于谈笑耳」;「中品」序从「一品之中」至「方中变裁,请寄知者尔」;「下品」序从「昔曹、刘殆文章之圣」至末「文彩之邓林」。

《四库提要》称锺嵘《诗品》评汉魏以来五言诗,论其优劣,「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

」即指此序言形式。

但这种形式明显存在不合理的地方,如中、下品序与中、下品无关,内容不符〔一二〕。

对这种形式的否定,导致清人何文焕《历代诗话》将不能致辨的三品序合一置之卷首。

这种错上加错的做法因古直《锺记室诗品笺》、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叶长青《诗品集释》、杜天縻《广注诗品》、陈延杰《诗品注》(人民文学修订本)、汪中《诗品注》承袭而成了目前最通行的形式,以致多数读者以为,《诗品序》就是这篇连在一起的长文,大误。

因为三序合一不仅没有解决原来的问题,还产生了一些新问题,如「中品」序有「近任昉、王元长等」语,评王元长作诗「词不贵奇」,而下文又出现「齐有王元长者」,反倒改成介绍王元长的口吻。

可见两段文字原当分开〔一三〕。

目前,我们所见最早的《诗品》版本,为元代延佑七年(一三二○)圆沙书院刊宋章如愚《群书考索》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此本的序言形式是:

以《诗品序》列于卷首(此《诗品序》从「气之动物」至「均之于谈笑耳」。

与《梁书》嵘传所载《诗评序》全同。

后为明清本误植为「上品序」中、下品品语前各有序一段,冠以「序曰」二字,与《吟窗杂录》一系相同。

此形式当与古本《诗品》比较接近。

其实,今所谓「中品序」,既位于上、中品之间,内容虽与「中品」无涉,却与「上品」有关,是申明「上品」准则及入选要求,解释齐、梁无人入「上品」的原因,当为「上品」小序或后序(例同《毛诗》大序、小序或庾肩吾《书品序》之后序、小序),同样,位于中、下品之间,今称「下品序」的那段文字,内容与「下品」毫无关系,末举五言警策者,亦无人属「下品」,其旨乃在解释当今名公巨卿、文坛领袖沈约何以置之「中品」的原因。

兼明音韵之义,均与「中品」有关、当为「中品」之小序或后序〔一四〕。

清纪昀所谓「古人之序皆在后,《史记》、《汉书》、《法言》、《潜夫论》之类,古本尚班班可考〔一五〕」者是也。

整个《诗品》分序言与品语两部分,互为表里,互相补充,互相发明。

其整体框架,设纵横两种坐标——即以纵向时代发展和横向品评交叉而成。

横向以三品论诗;纵向则先溯其流别,追溯「上品」诗人和部分「中品」诗人分别出自《国风》、《小雅》、《楚辞》三种源流,再逐一品评自汉魏迄于齐梁的诗人。

这种结构形式,横向可见历代五言诗人之优劣,纵向可观五言诗歌之发展。

发展分建安、太康、元嘉三阶段,分别以曹植——陆机——谢灵运为轴心,辅之以刘桢、王粲、潘岳、张协和颜延之,使一百二十多位诗人连成一个流动的整体,勾勒出一幅锺嵘心目中自汉迄梁的诗歌史。

《诗品》的体例,除「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前已云及外,三品之中,「上品」为成就大、地位高或派生源流的诗人;「中品」略次;「下品」则为次要诗人。

在论述上,「上品」较详,「中品」次之,「下品」较略;重要诗人专论,次要诗人合论。

数人同条合论时,大抵以源流相同,风格类似,或以帝王、父子、君臣、女诗人、沙门僧侣为归。

同一品第中诗人排列,锺嵘自谓「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此亦大略言之。

实同品同时代诗人,「上品」诗人之间以优劣为诠次,如炎汉「古诗」置于「五言滥觞」的李陵和班婕妤之前;魏之曹植,置于刘桢、王粲之前;晋之陆机,置于潘岳、左思之前。

锺嵘把自己认为最优秀,最有代表性的诗人,置之这一「世代」的首位,以起到统摄、代表这一世代和警策人心的作用。

中、下品诗人均不以优劣为诠次,因为代表汉、魏、晋、宋的最优秀的诗人,已在「上品」列于各世代之首,中下品无需迭床架屋,又数人合评,易产生时间甚至世代上的跨度,在此情况下,不必,也不可能做到以优劣为诠次,此为三品不同排列原则及其原因。

《诗品》的人数,亦存在混乱。

流传版本不同,计算方法不同,列目人数与实际品评人数之间颇有偏差。

如通行本为一百二十二人,但实际人数都少一人,因为同一诗人「应璩」出现了两次,一次在「中品」,称「魏侍中应璩」,一次在「下品」,称「晋文学应璩」,故实仅一百二十一人。

《吟窗杂录》一系人数又与通行本不同,「下品」重复「谢琨(混)」,「阮瑀」等人条下又脱「晋黄门枣据」一人。

自清人张锡瑜、许印芳,今人古直、叶长青等人,均在「下品.江祏」条下增「袥弟祀诗」标题,因「江祏」条品语有「弟祀,明靡可怀」句之故,此亦标题与实际品及人数不一引起混乱。

据笔者梳理,《诗品》共品评汉迄齐梁一百二十三位诗人:

「上品」十二人(古诗算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

此数字实包含了锺嵘的结构思想与良苦用心。

《梁书.刘勰传》未提刘勰与《周易》的关系,然《文心雕龙.序志》篇自谓「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

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锺嵘十一世祖锺繇、夫人张氏,十世祖锺毓之弟锺会,均对《周易》有精深之研究,撰有研究著作。

此事迹载《世说新语.言语》篇及《三国志.锺会传》,不赘。

时锺会与山阳王弼友善,在《易》学上并知名。

《隋书·经籍志》载会之撰《周易尽神论》及《周易无互体论》,梁时尚有流传,则锺嵘《易》学自有家族渊源,又《梁书》、《南史》均称其「明《周易》」,「好学有思理」,故其三品人数,当与《易.纬》「三十六节」,「七十二候」之类的《易》数有关。

「三」为天数,「四」为地数,天地合一,三乘四为十二,即「上品」人数。

此《易》数,或称「模式数字」,不仅具有内在规律,易于记诵,且作为一种文化积淀,形成人们的心理定势,成为完美和系列的「群」的象征。

以此选择诗人,配置三品人数,就会产生「网罗今古,词人殆集〔一六〕」的整体感、系列感和完美感。

刘勰、锺嵘多受《周易》美学思想影响,而《文心》、《诗品》二书,亦均取《易》数为其构架。

后者多为人所忽视,故略加申述。

四、锺嵘《诗品》批评方法论

 《诗品》所以在诗论著作中垂式千秋,独秀众品,成为百代诗话之祖,除了它独特的诗歌史观,具有创意的诗歌发生论,刚柔相济和强调滋味的诗歌美学以外,兼收并蓄,集大成式的批评方法论,同样是重要的原因。

从总体上看、《诗品》既是一部诗学理论著作,又是一部诗学批评著作,这就把文学评论的广、狭二义融为一体,使诗学理论源于批评实践,是批评实践的升华和总结;而具体的批评,则又以文学理论为指导,是诗学理论坐标上的某一点。

在写作《诗品》的同时,锺嵘清醒地认识到批评方法的重要。

因为批评方法和批评目的、批评效果是联系在一起的。

有什么样的批评目的,就会选择什么样的批评方法,用什么样的批评方法,就会影响到总的批评效果。

锺嵘在说明自己批评方法的同时,对前人的批评方法及批评效果表示不满。

《诗品序》说: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

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

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隐《文士》,逢文即昼:

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

锺嵘自称自己的批评方法是:

致流别;辨清浊;掎摭病利;显优劣。

致流别,实即区分诗歌的风格流派,追溯其渊源;辨清浊,原指分辨声调清浊,此指辨析不同流派及同一流派中风格的一致性和多样性;掎摭病利,主要指陈诗歌作品的利、病得失;显优劣,则为评定诗人地位的优劣高低。

在这裹,锺嵘是把批评目的和批评方法作为一个问题提出的。

用今天的眼光考察,「致流别」,追溯师承宗派,时代源流,是「历史批评法」;「辨清浊」、「显优劣」,是「比较批评法」;「掎摭病利」中包含看「比较」、「知人论世」和「摘句批评法」,这些方法在同一条裹交叉运用,同时出现。

又互相交融,形成批评方法的整体。

而用得最多的是「比较批评」、「历史批评」和「摘句批评」法。

广义的比较无处不在,离开比较就不能评论,对任何诗人的评论,都是对这一诗人与时代「关系」,及与其它诗人之间「关系」的评论。

例如,要在数百家诗人中选择一百二十三家进行评论,所谓「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就是比较的结果,所述各种渊源流派,无不以比较和相对而决定自己的存在。

但具体、狭义地说,《诗品》中的「比较评论法」,实包含两个层次:

第一是整体上、结构上的比较,第二是具体的同一流派和不同流派诗人之间的比较。

整体和结构上的比较,是把入选的一百二十三位诗人分为「上品」、「中品」、「下品」三个等级,故又可称之为「三品升降法」或「分品评论法」。

这种分品比较的方法,既受汉以来分品论人和裁士的影响,植根于古代文化学术传统,又是当时时代风气的产物。

《诗品序》明言自已的分品方法,来源于「九品论人,七略裁士」。

班固的《汉书·古今人名表》九品论人,启发了他三品论诗;刘歆的《七略》叙述历代学术源流,启发了他追溯诗人的风格渊源。

此外,曹魏以来设立选拔人材的「九品中正制」,魏晋以来品评人物的清谈风气,都对《诗品》的分品评论法产生影响。

早于《诗品》的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分六品评论画家,晚于《诗品》的梁庾肩吾《书品》,分三品评论书家,每品之中,又分三等。

梁阮孝绪的《高隐传》,亦分三品评古今高隐,表明分品评论已成为评论家的共识,已成为一种时代的评论方法。

第二层次具体比较,则贯穿于上、中、下三品评论的始终。

如「上品」评曹植:

「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评王粲:

「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

」评潘岳:

「嵘谓:

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

余常言:

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中品」评陆云等人:

「清河之方平原,殆如陈思之匹白马。

于其哲昆,故称二陆。

季伦、颜远,并有英篇。

笃而论之,朗陵为最。

」评颜延之:

「汤惠休曰:

『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采镂金。

』」评鲍照:

「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

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

」评范云、丘迟诗:

「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

故当浅于江淹,而秀于任昉。

」「下品」如评曹叡诗:

「叡不如丕,亦称三祖」评曹彪诗:

「白马与陈思答赠,伟长与公干往复,虽曰以莛扣钟,亦能闲雅矣。

」评张载等人诗:

「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等皆是。

可以说,比较评论是《诗品》用得最多、最普遍的评论方法。

其次是「历史批评法」。

锺嵘自谓从刘歆《七略》裁士,叙述历代学术源流得到启发,其实,他没有说明的至少还有两方面:

一是从晋陆机《拟古诗》首开风气以来,南朝诗人常以「拟某某体」和「效某某体」的方式,学习前人的作品,或对前人作品的体貌特征加以品评,如王素的《学阮步兵体》;鲍照的《学刘公干体》、《学陶彭泽体》;《南齐书·武陵昭王晔传》谓萧晔:

「与诸王共作短句诗,学谢灵运体。

」《梁书·伏挺傅》谓伏挺:

「为五言诗,善效康乐体。

」为任昉所惊叹。

最著名的当为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仿效了自古诗迄汤惠休等人的诗风特征。

故萧统《文选》专设「杂拟」一栏,录陆机以来十家诗六十余首,可见其风气之盛。

这种「拟某某体」或「效某某体」的时风,对锺嵘运用历史批评的方法,追溯某诗人的体貌特征和风格渊源,提供了重要的根据。

此外,在中国批评史上,最早产生文学史的意识并首先使用「历史批评法」的大概是沈约。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论文学流派的变迁说:

「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

相如巧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

」与锺嵘同时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也运用历史批评的方法,把当时的文章分为「三体」,并指出其渊源流变。

锺嵘《诗品》无疑受了沈约的影响,但沈约主要论赋,锺嵘却用以论五言诗,又《宋书·谢灵运传论》、《南齐书·文学传论》是在论文学,更在写历史,他们的「历史批评」,是在写历史的过程中涉及文学时产生的,多少带无意识的倾向,不像锺嵘专写五言诗评,追溯历史渊源,纯粹而自觉地运用了「历史批评」的方法。

在具体批评时,锺嵘把所有的诗人总属《诗经》、《楚辞》两大系统,分隶「《国风》」、「《小雅》」、「《楚辞》」三条源流,按时代先后,世有相因,人有嗣承,如网之在纲,有条而不紊。

如评《古诗》:

「其体源出于《国风》。

」评刘桢诗:

「其源出于《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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