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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阮章竞的《漳河水》
论阮章竞的《漳河水》
刘守华
阮章竞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十多年中间，他一道在太行山地区从事群众革命斗争和文艺宜传工作。
他写过以《赤叶河》为代表的一些剧本，写过许多抒情短诗，在叙事诗方面的创作成就最为突出。
其中《漳河水》更是光雄我国诗坛的杰作，是继李季《王贵与李香香》之后开放在我国叙事诗园地里的又一朵绚丽夺目的奇花，实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光辉思想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一
《漳河水》写于一九四九年三月，最先发表在当年四月出版的《太行文艺》上，又经不断修改，完成于一九四九年底。
长诗写的是三个妇女翻身的故事。
诗人长期在太行山地区作群众工作，对那一带妇女的斗争生活与内心世界有深切的体验。
他在《漳河水》的小序中告诉我们:
太行山的妇女，过去在封建传统习俗的野蛮压迫下.受到了重重的灾难。
但随着抗日战争、减租减息，解放战争、土地改革.这两个时期的伟大斗争，她们获得了自由，认识了自己的力量.十多年来，她们忍受着难以设想的重负.皮持人民解放事业;并且不断地和封建传统习俗作斗争.在党的领导下，积极参加生产，获得妇女彻底的解放自由。
他们的丰功伟业，在祖国解放的史诗中.占着光荣的一页。
诗人从她们“歌唱自己的翻身，歌唱自己的劳动，歌唱自己的快乐”的漳河小曲里受到感染，受到启发，于是写成这一部叙事诗，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历史背景上，表现出漳河女儿摆脱苦难屈辱，走向光明幸福的斗争历程。
《漳河水》的创作，距离，《圈套》虽只有两年，在艺尤上却夹现了一个飞跃。
首先是着力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深刻细腻地刻画女主人公的精神世界。
《圈套》用六百多行涛，叙述了北方农村在翻天复地的阶级斗争中发生的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新上台的农会主席因缺乏誉惕性，误入地主摆设的圈套遭到陷害，一个普通的农会女会员冒险报信，邻村民兵从虎口里救出干部，人民政府坚决站在农民群众一边，绒压了恶霸地主，粉粹了他们反攻倒算的阴谋。
它构思的着眼点在于用群众所熟悉和喜爱的形式来叙述故事，揭示阶级斗争的教训，使人们引以为戒。
《圈套》发表后所发生的积极教育作用是应予肯定的。
但这种构思方式存在一种局限性，那就是容易忽视人物形象的塑造。
《圈套》的主人公本来是那位农会主席李万开，可他在这个故事里，华中师院学报一九八二年第3期却是一个缺乏瞥惕性，“不知死活”地往地主摆没的圈套里钻的失足落水的人物。
作品对没圈套的地主，尤其是出面活动的几个狗腿子的形象，刻画得相当生动。
对钻圈套的李万开，虽然写出了他性格的朴实憨厚，令人同情，却改有表现出他作为农会主席所应具有的积极主动的斗争精神。
报信的英娥娘的形象是十分可爱的，可惜只闪现了一下。
后面的打破敌人的圈套，写得虽然热闹，实际上只是为了交代故事的结局，改有着重于写人物。
诗人的笔墨集中于生动地叙述故事情节，表现人物的遭遇，忽略了笔酣墨饱富有诗意地来刻画主要人物的性格，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明显的不足。
《漳河水》却是把三个遭遇相同而性格不同的女性，组织在一个情节比较简单的故事里，刻画她们各自不同的鲜明性格特征。
长诗的三个女主人公，“一个荷荷一个笭笭，一个名叫紫金英”，她们三人的命运都象“断线风筝”一样，被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制度推人火坑，饱受苦难。
可是时代变了，共产党、毛主席，给她们带来了光明和希望，“漳河发水出了槽，冲坍了封建的大古牢!
”三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进行挣扎反抗，努力创造新的生活。
荷荷嫁给了一个“半封建”的老头子，在坏男人和恶婆婆的虐待下，过着“苦胆拌黄连”的日子。
但她不向恶势力低头。
共产党来后，她就主动站起来和坏男人离了婚。
接着按照她自己提出的自主婚的三个条件:
好成分，好劳动，好政治，和王三结成革命夫妻。
并且当上了互助组长，带领姐妹们创造新的生活。
她大胆泼辣，身上依然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正象她自己说的，“封建把俺苦了一生，可是俺心儿还年轻。
”
笭笭嫁给了一个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狠心男人二老怪。
“俺是男人的破棉袄，冷就披，热就脱，不用就扔角落。
”就是她屈辱生活的写照。
时代变了，在荷荷的支持下，她参加到互助组里，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自主权，理直气壮地和丈夫的“大男人主义”展开了斗争。
二老怪为了维持他一向任意欺侮女人的老规程—夫权，使出各种手段。
可是时代变了，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变了。
他想动手揍，违犯人民政府的法令;他用“写休书”来吓唬人，笭笭回答:
“你要休我改条件”;他要分家另过，笭笭给他算起做鞋糙衣、洗衣责饭的细帐来，结果二老怪还欠下她一大笔债:
尽管二老怪气急败坏，睡沫喷飞，笭笭却嗤嗤笑着轻轻说:
“你的老规程如今没人买!
”二老怪终于被笭笭打掉了他的“大男人主义”。
于是两口子相亲相爱，建立起和睦幸福的家庭生活。
笭笭机智爽朗的性格，在上面那喜剧性的场面里，表现得栩栩如生。
紫金英是诗人花笔墨最多，也是刻画得最成功的一个人物。
她嫁给一个疥病鬼，过门不久就成了寡妇，带着“墓生孩”，过着凄苦的日子。
她面临着许多矛盾，疑虑重重，长年受着凄凉痛苦的煎熬。
当寡妇的苦日子难过，她又怕改嫁陷进火坑;本来下决心咬牙守寡，可又抵制不住男朋友的纠粗，结果担上了“破鞋”、“浪女人”的坏名声，更加抬不起头来;荷荷动员她参加互助组，她热烈向往新的生活，又怕自己名声不好，连果了其他姐妹，还怕自己干地里活吃不消;相好的男人又来拉后腿。
光明与幸福的生活有力地召唤着她，她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在和不正派的男朋友断绝关系时，“绿分绝，情难断，心乱如同万针穿”。
最后还是坚决地走向了新的生活。
诗人用细腻的笔墨，生动地揭示了她复杂、深邃的内心世界和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
论阮章竞的《漳河水》
《璋河水》不是简单地通过叙述女主人公翻身的经历来歌颂革命，而是富有诗意地展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共产党领导人民群众建立的“自由幸福的新天地”，不仅改变了漳河女儿世代受欺凌的社会地位，这种政治上的平等、经济上的独立还象“惊涛裂岸”一样，有力地冲击着各种旧的习俗、旧的意识，改变着婚姻与家庭关系，使她们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
荷荷按新的道德标准自由找对象，爷等由于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经济权利而打破了丈夫欺压女人的老规程，紫金英被吸收参加互助组的生产劳动，决心走“靠自己劳动作自由人”的新路，终于挺起了腰杆。
这些描写，其切细腻、富有说服力地表现了妇女解放同社会政治、经济变革之间的深刻联系，通过女主人公心灵变化，使读者看到了急剧变幻的时代风云。
长诗的结句“自由天飞自由鸟”，就画龙点睛地概括了它的主题。
由于它在主题的开掘和人物性格的描写上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和现实主义的深度，因而成为了叙事诗中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
其次，《漳河水》的突出成就还表现为以抒情的调子来叙事，将白描手法融合在诗篇之中，达到了抒情、叙事同艺尤描写的有机结合。
《漳河水》的故事也是相当生动的，但没·有象《圈套》那样，去迫求情节发展的曲折、完整。
诗人将精心选取的情节，作了巧妙的穿插安排。
第一部分写三人哭诉她们的不幸和悲哀;第二部分用不同的手法，分别叙述她们的翻身史:
写荷荷，是大刀阔斧地闹离婚，，自找对象;写笭笭给丈夫二老怪开“夜训练班”反对他的“大男人主义”，充满讽刺和幽默;对紫金英，则用细腻的笔触，剖析她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一部分以荷荷组织妇女生产互助把三个人的活动贯串起来;第三部分又把笭笭和二老怪这条线提起来，由二老怪参观互组组种地，转变思想，现身说法，结束了整个故事。
故事相当生动活泼，然而情节线索和场面都不复杂。
诗人从容不迫地以抒情笔墨来刻画人物，别具一格，充分表现出诗人驾驭叙事诗体裁的高度技巧。
《漳河水》以优美动人的抒情笔墨寡得了人们的赞许，充分发挥了诗歌艺术长于抒情的特点。
这种抒情笔墨是那样精炼，又是那样自然。
它不象某些叙事诗，在叙事之外，再插进一些看似热烈、实则空洞的抒情诗句，来增强作品的抒情性。
而是将深沉饱满的情绪凝结在叙述故事、刻画人物和描绘情景的诗句之中，不着痕迹地使它们带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产生沁人心脾的艺术效果。
请看:
自主婚、不靠爹娘，媒人的饭碗打他娘!
坏男人瞪眼，恶婆婆头吞，反倒了封建荷荷离了婚。
不准打，也不敢骂，动她根汗毛也犯法!
哎呀呀，老规程吃不开，二创圣碰到了新朝代!
前一节写荷荷闹离婚，勇敢地跳出火坑;后一节写笭笭反对丈夫的“大男人主义”所取得的胜利。
诗人叙述这些事件的语调完全和站起来闹翻身的女主人公乐观开朗的情绪融合无间了。
还有，借描写自然景物来烘托某种情绪。
当女主人公诉苦时，“桃花坞，杨柳树，东山月儿云遮住”，“河边草儿打毅棘”，“漳河流水声鸣鸣”。
当她们进行情怒反抗时，“摇山拔树风呼呼，静静的漳河发了怒!
”当她们走上新生活道路之后，“漳河水，九十九道湾，满天云雾风吹散”，“漳河流水唱的欢”。
似乎漳河两岸的景色，也“华中师院学报一九八二年第3期因主人公情绪的变化而显出喜怒哀乐的不同色调。
如果说，这种叙事、写景同抒情相结合的手法在i午多成功的叙事诗也不难见到，算不得是什么格外高明的笔墨，那末，第二部中紫金英的哭诉，就是令人心灵震撼，在一般叙事诗中难以见到的境界了。
试看:
“妹妹俩是东坡向日葵，你姊姊好比是麻池水.人前人后俺低头过，厚着脸皮偷偷活……”“话儿没完头低下，有语难明啃指甲。
窗外呼呼风阵阵，甚时能吹断那万恨根?
甚时能吹断那万恨根?
“看尽花开看花落.熬月到.五更炕头坐，风寒棉被薄!
……扪心自问我犯啥错，难道寡妇就不该活?
妹妹呀，救救我!
”怒火烧心心要炸，忽然惊醒了墓生娃。
拍拍孩孩乖乖睡，眼泪滴落小咀巴:
“咽了吧，莫嫌苦，记住你娘是寡妇!
”
这里写了人物的语言，几句话就传尽精神，不只是单纯诉说自己的不幸，同时也从心底涌流出无穷的哀怨、深沉的情恨和对新生活的热烈向往，也写了说话时啃指甲和眼泪滴落小咀巴等生活细节，淋漓尽致地揭示出人物哭诉时的姿态神情和复杂心理。
室内的哭诉与室外的呼呼风声相映衬，构成一幅情景交融、诗意盎然的画面，不能不使人受到有力感染，产生强烈共鸣。
诗人的第一部长诗《圈套》虽有不足之处，巳显示出他善于刻画农村生活图景的艺术才能。
诗中激烈的阶级斗争和农民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巧妙结合在一起，如地主借正月十五闹花灯来破坏农会的威信，英娥娘把孩子拧得哇哇哄，借口要给孩子看病而出外报信等等，这些地方都由于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而显得亲切感人。
虽然它所要告械人们的教训，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已失去现实意义，然而它所揭示的中国农村激烈动荡的斗争风貌却长久地烙印在人们的脑海中。
诗人在《漳河水》中，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勾勒农村风俗画的本领。
三个毛毛小女想实现美满婚姻，“偷偷烧香暗许愿，观音菩萨念千温”，结果三人幻想都破灭了，她们回娘家看戏，“无心看牛郎会织女，无心看郭骑马“打金枝”，却一块到璋河沿去哭诉各自的不幸:
荷荷嫁到一个封建富农家庭里，“一锅要做两样饭，婆婆翼硬，小姑嫌烂，啪啪三巴掌!
”笭笭遇见一个凶狠男人，口头摊是，“娶来媳妇买来马，任我骑来任我打I”紫金英带着“墓生孩”守寡，心想改嫁，不堪忍受“断头香纸烧过后，出门泼水哭着走，村边上牲口”的凄惨情景，更不忍心让带去的孩子“进门爬墙头”，象“路边草”一样受人歧视。
社会风俗习惯是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产物，渗透在人民的日常生活与心理之中。
《漳河水》通过生动描绘这一幅一幅的风俗画，维妙维肯地再现出太行地区旧时农村的典型环境和在这个环境中受难挣扎的女主人公。
写她们的翻身，也是从这些习俗的变革入手，将一系列充满着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图景再现在人们眼前。
注意描绘社会风俗、生活细节，在小说里是不足为奇的，在叙事诗中，能够嵌进一幅又一幅笔墨精致而又带着浓重抒情色彩的风俗画，把环境气氛渲染得这样鲜明，把人物的性格、心理刻画得这样生动，是《漳河水》的新颖独创之处。
这自然不是一个单纯技巧问题，没有对农村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深刻体验，是无法施展笔墨的。
再次，在语言形式上，《漳河水》的诗句精炼和谐，清新优美，诗人谦逊地说它论阮章竞的《漳河水》钓“是由当地的许多民间歌谣凑成的”，实际上他对民问歌诺作了创迭性的加工，而又很好地保持了民歌的馥味。
《圈套》大体上是用民间说唱的格调写成的，《漳河水》则是以当地民歌中各种形式的抒情小调为基调。
据诗人介绍，这些小调的名称有“开花调”、“梧桐树”、“绣荷包”等多种，格调丰富多彩，有的适于诉说悲苦的情绪，有的适于抒写欢乐的心理。
象三个姑娘在漳河沿诉苦的那个调子:
“人人翼我根扎错，开口闭口不是贷，有苦向谁说了”就畔做“四大恨”，深沉有力地抒发了女主人公的怨恨情绪。
因为它不是严格按照一种调子写的，所以节奏旋律显得很活泼。
句式以七言为主而加以变化，可长可短，章法灵活，基本上是两行一馥、在行数较多的诗节里，也可以灵活自由地变换馥脚，诗人熟谙这些民歌的格调，用它们来表达不同的内容与变化的情绪。
可是它们又并非硬“凑”起来的，在变化时总是保持着一种基本的格调，注意于多样化中求统‘。
作为一都长诗来说，读起来仍然感到十分和谐完整，具有鲜明独特的统一风格。
显然，这是诗人下苦功夫熔铸民间歌谣形式的结果。
《漳河水》一诗中，诗人融合了民歌清新自然的优点，同时又注意吸取我国古典诗敬讲求精炼合蓄的技巧，反复锤炼自己的诗句，达到珠圆玉润的境地。
如长诗的开头:
漳河水，九十九道湾，层层树，重重山.层层绿树重重雾，重贡高山云断路。
清展天，云踱红艳艳，艳艳红天掉在河里面，漳水染成桃花片。
唱一道小曲过漳河沿。
短短的八行诗，就描绘出漳河两岸的明媚风光，使人如身临其境。
诗人平时喜欢画画，对自然界的山光、水色、云影等具有特别敏锐的感觉，绘声绘色，诗中有画。
但他并不满足于描幕睁态的景物，还进一步驰骋美丽的想象，巧妙地用“断”、“掉”、“染”等几个极为普通的动词，将眼前的云雾山川歌声联结成一个饱含诗情画意的优美意境，绿情写景，情景融合，深深地感染着读者，并给全诗定下了一种欢快明丽的色调。
二
《漳河水》不仅是一部可与《王贵与李香香》相媲美的作品，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似乎比《王贵与李香香》显得更为精炼和谐。
一九四六年九月在延安峨解放日报》付刊发表的《王贵与李香香》，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在诗歌园地结出的硕果。
人们替热情赞誉它“是中国土坡里生长出来的奇花，是人民诗篇的第一座里程碑。
”（周而复:
《王贵与李香香·后记》）它在创造用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语言形式来反映革命斗争生活的叙事诗篇上，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
’三年之后出现的《漳河水》，艺太上却显得更为成熟了。
《王贵与李香香》是用陕北信天游的调子写成的。
是李季学习民歌的一个可喜成果。
我在一九六四年，曾写过《王贵与李香香》和信天游》一文（载《民间文学》一九六四年第二期），将这部长诗和五千首信天游作了比较对照，发现诗人以三种方式来学习和吸收民歌，一是道接采用信天进的原词（以两行为独立的一节），如“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二道辣子滚三餐，我自小就爱庄稼汉”等;二是利用信天进的一部分（多半是用作比兴的上句）加以变化，表达新的思想感情，如“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陕北红了半边天”。
_卜句原是情歌中的比兴，经诗人改迭后获得了新的生命;再就是按照信天游的格调和比兴手法自造佳句来叙事抒情，如“一杆红旗大家扛，红旗倒了大家都遭殃”，“大红晴天下猛雨，鸡毛信传来坏消息”等。
这几类诗句在作品中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生动有力地抒写出了陕北人民的斗事生活和思想感情，内容和形式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漳河水》是用漳河小曲的调子写成的。
诗人长期在农村作文艺宣传工作，经常跟民间艺人、歌手打交道，在他们所演唱的民歌小调的熏染下，逐渐领会了民歌的美妙之处。
他依调填词，得心应手。
一九四七年他编的一首《牧羊儿》，广泛在民间流传，解放后竞被人们作为民歌搜集起来，编进了民歌集子。
由于他熟谙民歌的语言形式，所以他在创作《漳河水》时，没有一处套用民歌的现成词句，而写出的诗句却又无一不带有漳河小曲的风味。
抒情民歌都是以比兴见长，信天游和漳河民歌莫不如此。
《漳河水》中诗句的格调是从民歌中吸取来的，在表现手法上，却改变了以比兴为主的情况，主要运用富有诗意的白描手法来叙事、写景，刻画人物。
如:
北点豆，南栽瓜，河东河西种小麻，早从东崖上，晚夕下西坡，生产的歌声永不落。
它们更适合于叙事诗从多方面反映生活的要求，又清新优美，充分表现出民歌的魅力。
它是对中国民族诗歌斌比兴三法中“铺陈其事”的斌体的发展与提高。
诗人学习民歌，不是为了用民歌园地里的花花草草来装饰门面，而是追求作品的生活内容和它的语言形式之间的和谐一致。
他写作时，简道没有感到是在“做诗”，完全沉浸在作品的艺术境界之中，看人有人，看物有色，似乎从中嗅到了泥土气息、，草味花香，可以听到水声鸟语，虫鸣天峨，这些从笔下涌流而出，使长诗的内容和形式水乳交融般结合着，构成为一个优美的艺术整体。
在这方面，《漳河水》比《王贵与李香香，更为出色。
《漳河水》不仅吸取了民歌的滋养，还努力借鉴我国古典诗歌的优良艺术传统，在学习民歌和古典诗歌的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显示出诗人的独特的风格”（茅盾）。
这就比稼王贵与李香香》在艺术_L更向前跨进了一步。
《漳河水》里，最深刻有力的影响，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他在作为语言艺术的诗里，常常融进晋乐与绘画的美感。
从迫求音乐的美感来说，长诗的句法、章法既有变化，又于变化中求统一，构成和谐的音响，，在有规律的反复中，表现出优美动人的节奏馥律感。
至于努力创造诗中有画的境界，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出，以“桃花坞，杨柳树，漳河流水声鸣鸣”，“送出门，送出院，梨树花开月明天”为例，寥寥数语，就捕捉住客观景物中最富于特征性的形态、色彩和声音，勾画出一幅幅动人的图景。
使树影、水声、月光等等，都来给人物倾诉内心的喜怒哀乐，造成情景交融的效果，透出浓郁的诗意。
这些地方就是由于诗人在学习古典诗歌的过程中，领悟到中国传统的诗歌艺术，与晋乐、绘画互相渗透，密不可分，因而有意识地进行创造的结果。
他认为，如果我们写诗的人不懂得这一点，并作出努力，就很难巧妙地运用中国的语言文字，做出具有民族风格的好诗来。
这个体会是很深刻的。
二是高度精炼。
我很赞同一些诗歌评论家对我国古典叙事诗主要艺术特点的概括:
高度精炼是我国古典叙事诗的最大特点.
《诗经》和汉魏乐府中的叙事诗，篇制都非常短小精悍.人物也只有一二人，《孔雀东南飞》人物较多，但故李是紧紧围绕着焦仲卿和兰芝这一对主人公进行的.所以仍然显得单纯精炼.到了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
我国古典叙事诗可以说已经发展到完全成熟时期，但作品的篇制仍然保持着短小精悍和单纯这一传统特点。
由于人物不多，线索单纯，因此作者有余力，作品有余地，可以从容地进行艺术描写，可以从容地在字句和韵律上进行推敲和锤炼.因而使整个作品能够成为情文并茂和玉润珠圆的精品。
（安旗:
《略论我国古典叙事诗的艺术特点》.《论叙事诗》118页）
诗人曹说他写作时受过《孔雀东南飞》的影响。
他还告诉我们:
诗要情真.诗是无法硬装感情的。
我是感情激动得自己无法压抑下去才能做出诗来。
写“漳”诗，河边诉苦，我完全和三个主人公一起悲痛，流泪.写到主人公们在紫金英家叙家常时，我象是在给悲惨的姐妹控诉旧社会做记录!
她，美丽、温柔、善良、多情.她没有损害任何人，她应享有为人的一切权利.可是她被说成是“破鞋”、“不是货”!
我为她们的历史辩护，为她们的上吊、跳井、投河抗议!
为她们抡起千斤榔头捣碎“贞节牌坊”!
我写这个形象，是从内心世界着手的。
我可以把她们对几千年封建压迫的愤怒，写一千行、两千行，但我没有这样.只选择了埋在她心底深处的不多几段凄凉悲苦令人心碎的话:
“咬牙守寡，花开花落，炕头独坐，啃指甲，懒绣花，旧水滴落小嘴巴，莫嫌苦，记住你娘是寡妇!
”你可知道，写时是四九年三月的夜里，我是全身震动，含着愤怒的泪水写的。
而“送出门，送出院.梨树花开月明天”，她又是多么善良!
用这幅月景，比说一万句妞线口何好看和心地善良更有声色和美好的精神面貌。
这里着重提到的紫金英的形象，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
这个被当时社会所鄙弃的女人有着十分善良美好的心灵，她不仅遭受着一般劳动妇女身受的封建压迫，作为一个担上了坏名声的寡妇，、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墓生孩”在难耐的屈辱中讨生活。
新时代才使她摆脱这深沉的痛苦。
民间歌手们替为她们的不幸编过哀婉动人的歌谣。
在紫金英身上，就有着《桂姐梢书》这类民间叙事诗中桂姐的身影。
但诗人却是在社会革命的背景上来刻画这个人物，从那些抒写她的怨恨情绪的撕裂人心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举着千斤榔头向罪恶的“贞节牌坊”砸去的悄怒姿态。
我国古典的、民间的和现代的叙事诗，替塑造出一系列光采照人的女性形象。
紫金英以其独特的风采进入了这个画廊。
从诗人的这段自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怎样从自己深厚的生活积累中，选择提炼最典型的情节细节，以极精炼的诗句，有力地概括人物的性格特征，抒写出强烈深沉的爱愉情感。
‘潭河水》以八百多行诗，写出了一个黑暗与光明交替的时代和性格鲜明的三个农村妇女走向新生活的斗争历程。
而且写得是那样富有诗意，富有中国民族生活与诗歌艺术的特色。
它的艺术成就也可以说集中体现在精炼二字上。
在这方面，它同我国古典叙事诗的艺术传统是一脉相传的。
是在新的思想和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继承民族诗歌艺术的优良传统，推陈出新所取得的优秀成果。
我们现在的叙事诗，越写越长，动辄数千行，往住把鸡毛和鸡肉一块贡，学习和借鉴《漳河水》高度精炼的特点，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叙事诗的精炼不只是表现在锤炼字句上，更重要的是要“以一当十”地选择提炼情节和细节，对人物性格、心理进行高度概括性的叙述描写。
而这又是同作者对社会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深刻体验分不开的。
精炼是诗意的件侣，只有苦心孤诣地迫求艺术上的精炼，才能写出诗意充沛的好诗来。
《璋河水》的出现，是我国革命文艺沿着延安文艺座谈会所指示的正确方向健康发展，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
建国初期，许多早就投身于革命洪流的作者，对工农兵的斗于生活有了比较深切的了解，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并同自己的描写对象有了.息.息、相通的感情。
在创作思想方面，提倡章命的现实主义，向劳动人民创作的民间文艺学习，蔚成风气，同时也注意学习我国优秀的古典文学遗产，借鉴前人宝贵的艺术经验。
《漳河水》能在这个时候产生，艺术创造上获得新的突破，比《王贵与李香香》锤炼得更为精美，同建国初期良好的社会历史条件是分不开的。
一九六O年，诗人写成反映包钢建设的长诗《白云鄂博交响诗》（一九六四年出版单行本时作了重大修改）。
它把这个著名工程放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来表现，写一代又一代的蒙古族人民，怎样英勇壮烈地保卫白云鄂博这座大宝山，又怎样热情地参加开发白云鄂博，迎接社会主义建设的春天，揭示民族历史的新篇章。
它以蒙古族的老英雄阿尔斯朗为中心，将几代人的斗争联结起来，编织成一幅壮丽的历史画卷，因而具有史诗的气派和魅力。
它表现了诗人在叙事诗创作上所进行的新的探素。
但由于诗人对内蒙草原兄弟民族的生活毕竟不如对璋河沿岸的农村生活那样熟悉，再加上一九五八年以后政抬经济生活中的左倾思潮波及到文艺领域，在诗歌创作上，否定现实主义的基础，常常以堆砌空桐的豪言壮语来虚张声势，标榜为“革命浪漫主义”，这种诗风不能不影响到《白云鄂博交响诗》的创作。
因而这部长诗未能取得象《漳河水》这样的突出成就，产生广泛的影响。
任何文学都是时代的产物，创作的成败优劣，不能不打上时代的印记。
一九六三年一月，阮章竞同志在写给本文作者的信中，回顾自己创作道路时写道:
如说我是诗人不如说我是个勘探者。
我是在探索走路，艰难地走着……
它道出了诗歌创作的甘苦，是发人深思的总结。
说明
本文所引阮章竞同志关于《漳河水》一诗创作经过的自述，均摘自他一九六三、一九七九年给笔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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