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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
先进
到了晚冬以后，日子慢慢地变长了，日落得也比以前慢了些，南方的冬天不是很寒冷，有时候日光还是有些热烈的，但冬日的落日就仅剩了一片白，连它自己也觉得惘然的一片白。
一片阳光从远处的屋檐下偷偷探了进来，把一只黑漆漆的影子孤单单地贴在前面的墙壁和黑板上。
在地板和墙壁的连接处，要鞠躬似的突然往前一折，还未待鞠下去便被硬生生扯了起来，到了黑板的边缘，仍意犹未了地打一个小折，方才不甘不愿地挺直了，攀了上去。
影子被拽得老高，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死命往上揪，似乎要将它从这里拖了开去。
黑板上的一张纸躲在暗影里，像是原来就贴在影子上似的，老远就看见纸的上方那两个大大的黑体字“通知。
”黑板的傍边，一台旧彩电正在叽里呱啦上演一档娱乐节目，落满灰尘的机身噼里啪啦不甘落后地凑和着。
电视机的前方，摆着几张垫上浅蓝印花塑胶布的条桌，十来个人正捧着饭碗一面盯着电视，一面进晚餐。
这是天方养殖公司的食堂，半敞开式的，顶上是蓝色的铁板瓦，借着厨房和宿舍的一溜儿墙构成相邻，不相接的两面墙体，西北两面只有矮矮的水泥护栏。
护栏上栽着几盆仙人掌芦荟，还有两种不知名的植物，墨绿的仙人掌一峰接一峰岌岌而上，由于长势太旺，被一根绳子揽靠在旁边的圆柱上。
欣然背着两只手看了一会，嘴角微微撇了撇，转过身来，走向一张桌子。
舍友喜儿从碗里拔出脑袋来：
“上面都写些什么？
”“选先进！
”欣然在桌子旁坐下说道，“要选三个先进个人和一个先进部门。
”旁边一个年轻人冷哼一声：
“年年选先进，越选心越烬！
灰烬的‘烬’！
”欣然默默拨弄着碗里的饭。
电视上不知演了个什么好笑的节目，乱哄哄的笑声，就像一锅炒豆，一时乱七八糟的爆开。
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都被电视上精彩的节目吸引了。
通知贴出来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并没有引起一阵什么热潮，似乎电视上的节目永远要比什么“通知”上的事情来得更精彩。
工作这些年来，欣然老觉得，其实现实并不是以往学校里老师教的、书本学的那么回事，有时候根本就是截然相反。
要坚持学校教育所提倡的“思想”、“精神”，是会和现实脱节的，譬如老师教我们做人要诚实，可现实中尤其是工作上，涉及到相互的利益时，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诚实。
到了暮冬，春节也不远了。
人时时刻刻带着个肚子，养殖场里的动物们也是不例外的。
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的动物，是和人一样不必别人忧心的；没有温饱之忧，安危之忧，在物质上可以过着优越生活的动物们，自己的肚子却需要别人照顾，就像旧时大户人家的主人们，只是前者是被动的，后者是索取。
因此，去年回去过节的，今年就要留下值班，当然，如果有人愿意顶替，也是可以例外的。
随着春的临近——个多月后就是春节了，关于春节的谈话也越来越丰富了。
回家的，似乎忧心忡忡，放年假的日期不知道何时落定，春节人多，拥挤，票难买，不预定，回家的希望也许要落空；奖金也不能提前发放，在外闯世界的人，回家不买年货，总是说不过去的；但那微扬的唇角，上挑的眉头无一不暴露了他们内心的雀跃，无论如何也难以阻挡一颗似箭归心。
那些值班不回家的，表面上羡慕又无奈，但由于早做好了不回家的准备，不免心码神定，想着不回倒省了不少麻烦。
这几天刮起了北风，天格外阴沉，天气预报说是寒流抵达南方。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灰蒙蒙的雾影，连人也成灰暗的了，一片死寂般的灰暗。
“大家辛苦了，快来烤烤火吧！
”休息室敞着门，经理拨弄着火盆子，故作轻快又关切地招呼。
燃烧着的炭经过风一吹，微微闪耀，犹如玄冥之中一朵绚丽的罂粟，一滩触目惊心的尚未凝固的鲜血。
副经理带着女友率先走了过来，照例在领导身边一左一右坐下：
“这天好冷啊！
”嚓嚓嚓使劲搓搓手，放在火盆子边上。
过了一会，大家稀拉拉地围了过来，大约有八九人，这么冷的天，还是烤烤火吧。
这里是质检部，刚刚完成了一批待销售动物的质量检测。
经理变戏法般拿出一袋白馍馍来，约有十几个。
这是经理一贯的作风，为了表现领导深入民心，与民同乐，隔三岔五带些食物与大家分享。
南方有些地方到了冬天做一种纯糯米的馍馍，先把糯米蒸熟，放在一个大石钵里杵成糊糊，然后捏成一个个圆饼；也可以用一种模子，灌入糊糊，一压一个，一压一个，一般大小，一般圆。
平时把馍馍泡在清水里保存，白色硬硬的。
吃的时候，拿出来在火上烤软，吃起来纯纯的糯米香，若嫌味道单调，也可以根据个人口味蘸上糖、盐，或拌菜吃。
听说模子做的白馍馍因缺少了人气，比不上手工做的好烤，好吃。
一个方脸的小伙子去屋外弄来一把二三十厘米长，小手指粗的树枝，每人一根串上白馍馍放在火上烤。
大家嬉笑着，这个说你的馍馍不圆难看，另一个说他的馍馍串不对容易掉的。
一个女孩子怎么戳都戳不进去，馍馍太硬了，方脸便自告奋勇帮她串。
“……要是我们部门评上了先进部门，”经理艰难的插进话来，提高声音，仍然保持着欢快的语调，“要是评上了，奖金是一万块！
”“一万块”把屋顶撞击得嗡嗡作响，人们开始静了下来。
“一万块！
”副经理回声般郑重地点着头，目光扫视众人一遍，落在对面的脸上。
经理见有人附和，大家也不再吵闹，颇为满意地继续说道：
“我打算把一万块钱奖金分给大家，十几个人每人也得好几百。
”声音顿了顿，把馍馍翻了一面道：
“或者还是留住以后下馆子呢？
”“什么时候放年假呀？
”刚才串不进馍馍的姑娘冷不丁冒出一句。
经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领导主持谈话，是不允许擅自改变话题的。
副经理女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过头笑着凑上脸去：
“拿小部分去吃一顿，剩下的分了？
”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
这是个条形脸的姑娘，叫白莉，大家私底下叫她白狸。
淡黄的长发被一只大红蝴蝶夹在脑后，脸色苍白，不知是什么缘故，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左嘴角的下方，透出几支青蓝的脉络，弯弯曲曲蚯蚓似的向脑后爬。
一张嘴巴闭着的时候倒是挺相称的，就是那么一说一笑，竟像脸上突然裂了一道往外翻着红肉的大长血口子。
男友也是一张长脸，白苍苍没有血色，下巴刮得青紫。
真是很匹配的一对人儿。
人匹配，工作也匹配。
可不是，能成为领导的一对贴心的情侣左右手的人是不多见的，有了事情自家人也好商量，有了好处也使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来也怪，助手是条脸儿，领导也是条脸儿，而且更长了，似乎官做的越大脸儿就会自动增长得更长。
曾经多次自豪向大家宣称的，一个月拉烫染达五六次之多的一头过耳的枯槁的黄发，松侉侉夹着一颗扁脑袋，中间露出一小片脸来，由于爱生气的缘故，血气总是晦暗晦暗的，就像一片竹青去不干净又陈旧的竹篾片。
卅岁的人了，还老是十七八岁小姑娘样嗲着装大方，又掩饰不了内心沉重的疑虑，似乎一切事情的发生，总和她有着什么关联，而且都是对她不怀好意的。
突然，一个馍馍“蓬”地掉进了火盆子里，炸起一阵烟雾，像开了一朵灰色的迷朦的花似的。
大家笑了起来，赶紧收起串着馍馍的树枝，直向后躲。
“……个人奖……能手……标兵……”经理的话被淹没在一片笑声里，渐渐听不见了。
“是欣然的！
”大家对齐了一个目标喊道，像发现了新大陆。
欣然犹握着一根空树枝在火上烤，漆黑的一根辫子垂在胸前，小小的脸蛋红通通的，就像一个大红苹果。
前几年下颌还圆一些，现在下巴尖了，显得一张脸更是小巧，轮廓分明的下颌骨使得柔中透出几分刚毅。
“想啥呢？
”方脸用手肘碰了碰她，把他串着馍馍的树枝塞到她手里：
“拿着！
”伸手到火盆子里把馍馍抢了出来，呼呼吹着气，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馍馍烤得黄澄澄的，并不曾沾得一点灰，可惜有一小块被烧焦了。
欣然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禁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笑了。
方脸头也不抬，只把眼睛吊起来白了她一眼。
“好啦，谢谢小荜了！
”欣然依然嘿嘿地笑着。
副经理无奈地看着身侧两个女人，一时间束手无策，不知怎样才能让众人平静下来。
领导面带怒色，竹篾片似乎被暴晒了几天几夜般，显得更陈旧，更枯槁了，只要一点火星子就要烧了起来。
但是经理是极有涵养的，心胸是极宽广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轻快而关切地招呼大家烤火，依然有白馍馍，依然有一万元奖金和先进个人奖……
再烤了几次火后已经过了半个月，寒流已过，天气又暖和起来了。
评选先进的消息——即通知上的内容也已经被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综合起来就是：
公司决定根据不同工作性质设立三个先进个人奖和一个先进部门奖，由各部门内部选出每个个人奖2名候选人，提交到公司高管处参与评选，并在春节前开表彰大会。
这天下午，副经理向部门所有人逐个通知了三点半在休息室开会选举候选人。
时间到了，人们陆续从各个方向赶来。
欣然到的时候，经理正带着一帮随从围坐在火盆子边，正在发表关于选先进的演说。
欣然走到小荜的后面，悄悄问道：
“什么时候开会？
”小荜低声回答：
“四点！
”看来，领导不演讲完毕，是不会开始的了。
欣然又悄悄走到一边等着。
四点一刻，会议终于正式开始了。
经理介绍了一翻评选内容和投票方式后，每个人发了一张小纸片——投票单。
纸片上共有三列，左边是饲养能手，中间是技术标兵，右边是先进部门。
每个奖项的下面是参选人（部门）的名单，投票人只要在入选者的名字上打“√”即可。
由于质检部门不承担服务工作，因此不参选服务明星。
饲养能手列，只见白莉排在前头，根据领导一贯的作风，排在第一的人就是她最希望或早已经定下了的，这是领导给大家的暗示。
那样的人也配！
欣然暗地里想，排第一也不选你！
也不能把我怎样！
于是选了两名经验丰富的资深饲养员。
欣然觉得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当然，和复仇联系在一起是夸张了些，但就是那种让人痛快的感觉。
到了技术标兵，经理第一，副经理第二，欣然第三。
就是因为在他们眼中的这点分量，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大的麻烦，所以有时候被领导关注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欣然毅然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了个“√”，虽然不会被选上，也是对自己的支持和信心。
剩下最后一个名额给谁呢？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领导已经替每一个人做出了选择。
但是遵从了领导的意思，欣然却是十二万分的不甘心；不遵从，如果只有自己例外，万一被查出……欣然并不害怕什么，如果害怕，今天排第二位，甚至第一位的或许就是她了。
思来想去，欣然暗暗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不甘心了，现在工作不好找啊！
先进部门当然是本部门了。
不多时，大家都完成了选票，把投票单交给了经理，经理转手又给了她那两位得力的助手进行统计，自己走到了一边以示避嫌疑。
统计结果，饲养能手候选人是白莉和另一名水平中等的饲养员，技术标兵候选人是正副经理，候选部门是质检部，全票通过，另外得了全票的还有一个人——经理。
欣然有些黯然，都是意料之中，大概也不出大家的所料吧。
咳！
欣然拍了拍脑袋，轻轻地笑了，一个小技术员，关你什么事啊！
晚上熄灯后，欣然和舍友喜儿总要习惯性地进行一翻睡前谈话，与对方分享自己一天的得失，有时候也讨论公司里的八卦新闻。
喜儿是生产部的技术员，比欣然小一岁，利索的短发，使她看起来总像个男孩子似的，欣然常笑她比正牌的男孩子还帅，想她妈看见她的时候，肯定后悔死了怎么不是个男孩。
欣然和喜儿已经同住两年了。
是前后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到了公司后方才彼此认识。
喜儿来公司的时候，欣然已经工作两年了，试用期间还是她带的班，后来分部门的时候才分开的。
在喜儿的眼中，欣然既是学姐，也是良师和益友。
公司一个爱开玩笑的老头儿，总是亲切地称她们“姐妹花”，狠不得就是自己的女儿般。
欣然想起以前，经理为了拆散“姐妹花”，常常在她们面前说对方的坏话，她们见面后又互相告诉，还拿彼此取笑了一翻。
真不明白，堂堂一个经理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员工团结不是更利于工作吗？
为什么一定要拆散呢？
“欣然，你选上了吗？
”黑暗中喜儿侧着身背对着欣然。
“选上什么呀？
”欣然一副懒洋洋的腔调。
喜儿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候选人呀！
这么快就忘啦？
姐姐，才几小时！
”“哦——这个呀，没选上！
”欣然慢条斯理答道。
“骗人啊你！
谁不知道你的水平！
”喜儿不相信，翻了个身说道：
“你还选不上，那还有谁配那个标兵！
”欣然笑道：
“丫头，话不能这么说，公司里能人多着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喜儿说道：
“今天我们部门有人私下预测了一下这次选先进的结果，你猜技术标兵是谁？
”“我们领导呗！
”欣然不假思索道。
“不对！
你说话经一下大脑嘛，什么领导——”喜儿突然惊异道：
“咦？
领导！
你们经理参选了吗？
”“是啊，不是不分职务全部都参加吗？
”“谁说！
我们部门连组长都不能参选。
”喜儿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
“也是，你们经理的为人，也不奇怪……不过也太掉身价了，连个小小先进都要和员工争！
”欣然道：
“所谓先进——就是比别人先进多少多少步嘛，在意义上大小都是个风光人物，如果大小荣誉都集于一人，那不是更更风光！
”喜儿不死心说道：
“可是这样一来，真正的先进倒是选不出来了，不是失去了选先进的意义了吗？
”欣然道：
“喜儿，你又不是刚来的公司，还指望啥呀。
”喜儿不甘心道：
“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
你知道吗？
大家心中的标兵是谁？
是你——欣然！
你是大家公认的！
”欣然听了这话反倒笑了，道：
“呵呵，亏了大家为我操心啦，只是众人的力量实在不比个人的力量大呀！
我可是没打算要争什么先进的，你们也不用平不平啦，想多了倒惹得自己不开心了。
”欣然说着，摁亮手机看时间，“都十一点半了，今晚谈话到此结束。
睡吧，别多想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
窗外昏黄的灯光从瓦楞下透了进来，打湿了天花板，黄渍渍的一片，好象多年留下来的陈腻。
房里的桌椅家什在隐隐的光里，静静地伫立着，影影绰绰的。
一阵阵均匀的微微的呼吸声是屋里最美妙的音符，喜儿已经睡着了。
欣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又不敢太用力地翻身，怕惊醒了喜儿。
欣然不免胡思乱想了起来，如果，如果那时答应了，现在会是怎样呢？
也许排第二，甚至排第一的就是自己了，至少不会是现在这般样子吧。
“……欣然，你就不能答应了我吗？
只要你愿意，以后工作上的所有事情，我都会直接交与你，让你来管理大家，包括副经理……”经理充满诱惑的话语再次从黑暗中袭了过来。
这是半年前，副经理上任后的一个下午，在办公室里，经理苦口婆心劝导了一翻，觉得欣然的心思有些松动了，便开始摆出一系列的好处来。
这让欣然想到了传销，为了让人们完全服从于他们，成为性能良好的制钞机器，先进行一番谆谆教导，让人们认识到世间有着多么多的苦难，然后指明一条光辉的大道，只要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必会到达人间天堂，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
欣然冷冷道：
“我一个小技术员怎能去管理领导！
倘若老总越过你们这些经理们，直接安排工作给我们这些乒，你乐意吗？
”心里暗想：
我都做完了工作，副经理干什么？
白领钱啊？
要觉得他没用，就别让他做领导！
经理有些不悦，但依然信心旦旦地开出第二个好处来：
“要不，我给你加薪，你想加多少？
说说看……我一定能办到！
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一百万！
我现在就要一百万！
你能给我吗？
”欣然有些鄙夷地说道。
经理的脸沉了下来，显的更长了，表面却不露声色，双肘支在桌面上，颠过来倒过去，拿捏着一支黑色签名笔。
像是自问又像是问欣然：
“那么，欣然，你到底要什么呢？
”眼睛望着手中的笔，寻思了一会，突然微微笑了，下定了决心般又说：
“那么，在公司里，你想对谁怎么样，只要你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帮你做到！
”说着满怀期待望着欣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呸！
欣然心里狠狠骂道，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我最想修理的就是你，你能帮我做到？
真是公司里一大毒瘤，大家说得真是一点都没错！
可怜老总鬼迷心窍，居然被这么个丑女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迷住了眼睛，迷住了心！
欣然有些厌恶地漠然说道：
“并没有谁妨碍了我，我不用，也不想对谁怎样！
”
“我不是这意思！
”经理见没得到预期的效果，立刻转换了一副面孔，假惺惺道：
“我是觉得你工作上有些消极……”欣然睨了她一眼，她忙说道：
“我不是说你工作做得不好……你工作上很好，只是……只是少了些激情……”欣然轻轻地笑了：
“有什么消极不消极，该我做的事情，领导自会安排给我；不用我做的事，也用不着跟我说，我也用不着抢来做。
”利利相诱均不得成效，又不好与一个下属翻了脸毁了自己的声誉。
只有自以为是地抓住欣然的所谓“消极”，配以一流的演技（其实经理的演技是顶好的，可惜少了些运气没遇到星探，否则今天非是红极一时的明星不可），情深款款地，只差声泪涕下了，东一句西一句“为你好”，极力劝阻了一番，便草草收场了。
百试不爽的动之以利，居然收不服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经理非常不甘心，自尊受到了伤害。
这丫头，到底要怎样才说得动呢？
难道需要些感情来激动一下吗？
于是，当晚便继续扮演救世主，同时万一失败也好有个台阶，她给欣然发了一道短信：
“每天我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看见你孤独地走到一边，我很难过。
”谁知欣然豪不领情，回复道：
“众乐乐，也有独乐乐，焉知我一人不快乐！
”逼得经理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把伪装撕了下来，恼羞成怒地拿出她的权威：
“你要这样，我也没办法！
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以后就走着瞧吧，你好自为知！
”
夜深了，那一排排窗户浸染在路边漫过来的薄薄的黄光里，黑魁魁的轮廓，就像一张张怪异的大嘴，似乎要把仅剩的一点点天光吸净，帮助夜把世界没入黑暗中。
屋里带着鼻息的呼吸音，不时夹带着一两声呓语。
其实经理所说的“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不过是一些有心人投她所好，终日陪她背后编派别人的不是。
谈论、打听或创造别人的隐私也许是不惑之年的所有女人的通病；但也许只是个别女人的毛病。
不管怎么说，这是经理的喜好，也许是无心的，只是一种爱好；也许是别有用心。
而且还必须得有人陪着，男人，女人，越多越好。
你把工作放着，赶去聆听她的高谈阔论，就会落得个脾气好，工作积极的好名声，还会减少你不少的工作量，薪水职位呢，也只增不减；工作至上，不喜好东家长西家短的，就会落下个脾气差性情古怪难相处的不好的名声。
落下来的工作谁做？
当然是那些不识时务，脾气差性情古怪难相处，以为认真务实就有前途的蠢蛋，且他们忍受不了工作马虎，往往会亲自解决；即使不愿意，在领导的强权下，也由不得他。
这些蠢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成为领导发泄心情的出气筒，他们工作肯干，挨骂又多是不还嘴的。
其实在一个部门，乃至一个公司里，需要阿谀捧承的聪明人，也少不了不识时务的务实的蠢人。
聪明人可以让领导觉出自己的伟大，觉出自己不可侵犯的至高无上；蠢人却是公司或部门坚实的，牢不可摧的基础，是永保荣誉的最有力的后盾。
凡是有点所长的人，领导总是千方百计让他们至少成为识时务的聪明人（没有所长，但愿意成为聪明人，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聪明人和蠢蛋的取长补短，则是最理想的期望。
欣然没有追随大众，早就惹恼了领导。
加上欣然与生俱来的勤奋好学，对业务的精深，以及其他的优点，都让经理如坐针毡，无时无刻不感到来自她的威胁。
明知道，一个小技术员不可能威胁到堂堂一个经理的，且手下做出成绩也是领导的荣光。
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好象一段畸形的恋情。
盼着她为自己争光，又怕她做得太好，甚至生活得太好，朋友交得太好，打扮得太好……唯有让她答应永远效忠于自己，时时事事以自己为核心，勇于负责任，又不好大喜功，每时每刻都要识时务地表现得低自己一等。
可偏偏欣然生就了一副硬骨头，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还越挫越勇，什么威逼利诱、监视、诽谤……无所不用，结果就像进入了迷宫，绕来绕去又重回原地。
让自己如此烦恼的一个下属，又怕她被别人所用，万一帮别人做出了成绩，给自己带来多大损失！
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说：
“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欣然，除了她我谁都可以不要。
”在上级领导面前也只有称赞，表示自己爱才，极度赏识她。
而当领导表示要提升这个人才委以重用时，又百般反对，无法挑工作上的毛病，就说生活性格脾气有缺点，利用自己平时诸般武器构筑起来的威信，尽自己之能事，动三寸弹簧巧舌极力说服领导取消这个念头。
一个人类医学生突然改去医动物了，虽然人动医同宗，也还不得不下一翻功夫。
于是欣然便一门心思想着多学习，多掌握一些东西，对公司里的勾心斗角一概抱定了置之不理的决心。
但她却没想到这正使经理认为是对自己最大的抗争和挑战，被列为重点收服的对象。
欣然的努力和置之不理使她吃的苦头也比别人更多。
放年假的日期已经公布了，就从腊月二十七开始。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春节了。
这天下午，表彰暨迎春大会在生活区新落成的大餐厅举行。
主席台的上方横挂着大红的条幅，上书一排乌黑发亮的大字向周围宣扬着这次大会的主题，横幅的两端喜庆地凭空落下两只大大的中国结，长长的大红流苏直垂及地，仿佛一只染血的苍穹遮罩下来，把一切生机和灿烂都镇压了，留下无言的惨白。
新擦洗过的地板，隐隐约约反映出顶上灼白的灯光，晃动着的人的缩短的影。
会场上错落着十几张圆桌，桌面几样时令水果瓜子花生把一盆怒放的插花团团围在中心。
着黑色套装的女主持正在宣布大会的开始，全黑的身影像一团墨迹印在身后雪白的墙上。
请上副总宣读各奖得主和他们的先进事迹。
先进们随着抑扬顿挫的宣读声，鱼贯而出列在主席台前接受他们的奖金和荣誉牌。
服务明星和饲养能手分别为后勤和饲养部一名工作多年的资深员工获得。
质检部荣获先进部门，技术标兵却是小荜。
欣然深感诧异，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以经理的势力，这样的结果……突然从后面传来悄悄的说话声，后面坐着几名饲养部的员工。
只听得一个说：
“哼，饲养能手敢不评给阿勇，看咱们今晚不闹他一场！
”另一个说：
“质检部除了弄权，有什么了不起，就想囊刮所有的奖……”欣然侧头看了看喜儿，小妮子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正在低着头专心嗑零食，桌面搁着不小的一堆瓜子花生壳，还有几片果皮。
副总宣读完四个奖项后，继续宣布：
“……为了表彰对公司有特殊贡献的员工，特别设立了两个‘特别明星奖’……得主分别是质检部的副经理王洪和饲养员史滔……”
顿时，全场骚动起来，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不是四个奖吗，怎么多了两个？
”“为什么那两个奖不公开给大家参选？
”“为什么两个‘明星’都是质检部的？
”“问问经理看，这是怎么回事呀？
”“……”欣然拿眼寻找本部们的同事，主席台上，经理、王洪和史滔满脸笑容，小荜低垂着脑袋站在队列的末尾；两位“明星”的女友坐在台下首张桌子，充满喜色地聆听着男友的先进事迹，间或相视会心一笑；其他同事三三两两分散在各处，吃零食的，谈话的，大多表情冷漠。
过了一会，大概是问经理的人回来了，背后一个忿忿的声音说道：
“经理正在恼火呢，他都不知道有这两个‘明星’奖……”会场上充满了愤怒的声音，可并没有人出来阻止场上的骚动，看来领导们早就预料到这样的局面了。
主席台上依然慷慨激昂：
“……这两位‘特别明星’非常值得大家学习，尤其是王洪，做为一名副经理，以身作则，团结同事……生活作风优良……上次母亲生病，一个月工资只留200元，其它都寄回家……大家要向他们学习……”
会场上的咒骂声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有些激动的人甚至站了起来，“奶奶的，一天到晚抱着老婆足不出户，这叫生活作风好！
还要我们学习！
”“不和别人交往，不和别人说话，就是团结同事！
”“老妈生病寄钱回家也要拿出来炫……我爸妈健健康康，我还每月寄钱回去呢，怎么不表扬我？
”“没什么材料，就别念了嘛，说出来也不怕丢人！
”“大家要学习呵，回去男的找个女的，女的找个男，关门闭户，爱干嘛就干嘛！
等来年咱也评个‘特别明星’！
”“……”也有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桌上的一堆零食正好可以埋头苦吃，吃累了便东张西望或呆着像个木鸡似的。
台上的领导们春风满面，得意非凡。
大会结束后，便是一席庆功暨迎春宴。
再过两天就要放年假了，不值班的同事都在准备着回家。
欣然这几天也在收拾行李了，打算乘坐假期头天的早班回家，车票已经托朋友帮买；喜儿也是同天回去，发车时间比欣然晚半个小时，她们早约好一起走。
评选先进前，经理还兴致勃勃鼓动大家说，等评上了先进部门，就把一万元奖金分给大家。
现在表彰大会都结束快一周了，仍然没有任何分配奖金的动静。
分不分奖金对欣然来说并不算什么，这几年来虽然工作不尽如人意，也从中学到了很多。
那颗曾经年少轻狂的心啊，如今已经失去了一些锋芒，却也多了几分沉稳，也许这就是人生成长的过程吧。
这天下午下班，欣然独自落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这个时候食堂正排着又粗又长的长龙呢，回去快了也轮不到打饭；反正行李也收拾好了。
欣然突然发觉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定眼一看原来是小荜，焉焉的，耷拉着个脑袋。
欣然笑道：
“咦？
你不是早走了吗？
无精打采的，你怎啦？
”“烦那——唉！
”头也不抬，有气无力的。
“烦啥！
后天就可以回家了！
又评上了先进！
”“甭说什么先进了！
”小荜摇摇头。
原来经理早定好技术标兵是她的，饲养能手是白莉，是打了包票的，但出于众人的压力和高管处觉得一个经理和员工挣先进有失领导的面子，高管处便把饲养能手给了生产部，技术标兵由她提出人选让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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