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7.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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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7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7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7
第三十四讲杜甫诗
(一)
杜甫生逢开元盛世,其青年时代的诗,和其他盛唐诗人一样,充满盛唐时代精神,理想远大,情绪高昂,非常有抱负有自信。
但杜甫也有自己的特点,他的理性制约能力较强。
我们现在把李、杜并称,不要以为当时人们也李杜并称。
李诗事实上更合当代时尚。
他趋向狂放,尽情地无拘无束地挥洒自己的才情气度。
杜甫固然也间或狂一狂,放一放,但大多场合都很约束。
李诗以万顷波涛倾泻的方式造成震撼,杜诗则以深井钻探的方式感荡心灵。
钻探要讲精确度,因此杜诗特别讲究炼字炼句,精细打磨艺术形式规范和诗歌语言,尽量在有限的字数中传达更丰满的生命体验。
下面读几首青年杜甫的诗: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咏物诗难写。
难处一是要写出确是这一物,二是要写出这一物的生命特色、生命意兴,三是要把人的精神世界和这一物联结起来,融会进人的生命意兴。
融会得越好,这首诗就越成功。
(详参《美在生命》上编第二章第三节)
《房兵曹胡马》写出的确是一匹骏马,那骨相、耳相、跑相是一流的。
而且,这是匹志向远大、一往无前、忠诚可靠的骏马。
字里行间,我们还感受得到杜甫、房兵曹与骏马具有同样的奔腾不息的生命活力:
万里横行去啊!
说到炼字,古来诗评家津津乐道的是"风入四蹄轻"中的"入"字。
入,表示骏马飞奔时四脚腾空留出足够广大的空间让风进入。
假如改成"托"字,主动性在风,马的精神就显不出来了。
至于炼句,"风入四蹄轻"已经炼得很好了,而诗评家则更特别赞赏"所向无空阔",因为它极有表现力极有创造性。
杜甫之前是没有过"无空阔"的说法的。
杜甫这句诗说的是把无论多么巨大的空间距离视为无物。
能把空阔视为无物,那马以及和马心有灵犀的房兵曹、杜甫,一定是有足够实力且对"横行"(纵横无敌)跃跃欲试的。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竦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首比上首更难写。
上首的马是真马,这首的鹰是画鹰。
假如把画鹰当真鹰来写,是失败的;又假如拘泥于画面,画鹰处于静态,又很难传达时代精神,同样是失败。
而杜甫写来,则刚好透过画鹰的形态传达出真鹰的神彩。
开头一句又是个受到千古赞誉的名句:
白绢上卷起风霜,怎么可能?
很有悬念。
接下去略一说明,便使人立刻想象出这鹰画得很有神,秋天风霜里出猎的那种神态。
秋天是苍鹰最有作为的时令。
杜甫一下笔便写"风霜起",显然有种骤然被触动心向往之的感觉,好像受到这画鹰的鼓舞也想去试试身手似的。
杜甫不是卖弄技巧,而是敏锐地捕捉到第一感觉。
"画作"怎见得特别好呢?
从所画鹰的形态上看,竦身、侧目既有形状特色,还有心态特征,仿佛正在谋划着一场出击。
再从画技上看,连苍鹰饰物的质感以及苍鹰本身的质感都画出来了。
这效果当然又和炼字有关。
"堪"和"可"都属经典式的炼字:
画上的丝带和金属转轴逼真得让人想伸手把它们摘下来,苍鹰也逼真地蹲在柱子上使人觉得一声叫唤便可令它飞下来。
这"堪"和"可"似幻而真,似真而幻,把画鹰和真鹰联结得合二为一,舍此二字,换用什么字都产生不了同样的功效。
末两句迸发出要实现苍鹰般生命价值的激情,但"何当"两字,则又表示这仅仅是一场憧憬,透露出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感。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望岳
古代的"天子"如做到天下太平,便要到泰山去向天作汇报,举行"封禅"仪式。
因此,泰山是个圣地。
杜甫对这圣地十分向往,年青时游历齐赵,目标之一便是泰山。
他选择远望的角度来写,传达的是敬仰之情。
一片青葱,绵延不绝,钟灵毓秀,巍然高耸,显示的既是泰山的蓬勃生机,更是泰山所代表的中华民族的腾踔活力、壮阔胸怀。
泰山的神圣从"岱宗"这称谓便可参悟:
岱宗,意即大宗,诸山之大宗。
礼拜泰山,景仰泰山,是有认同中华民族深层文化并向它汲取精神力量的意味的。
由景仰泰山所产生的层云荡涤胸怀的感觉,没有深层心理作用是不可能产生的。
由于向往,看着飞鸟投入泰山,竟瞪大着眼使眼眶裂缝,虽不免夸张,但非如此不可表现其向往的程度。
最后幻想登上最高峰傲视天下,宣示的正是盛唐志士的理想和信心。
这诗的平仄调配不合律诗的规范,只是首古体诗。
但杜甫又确实用了近乎五律的作法,这就使作品既有律体的雍容,又有古诗的气势。
杜甫一生追求诗艺精而更精,在青年时代就已有意识地讲究。
且读其《夜宴左氏庄》:
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既是"夜宴",就得写出夜宴的氛围;既是在"左氏庄",就得写出其庄的环境,其庄主人的特色。
此诗选材和联缀都十分讲究,诸君不妨用心体味。
试就原题凑一首劣诗供大家比较:
"江东清夜静/开宴聚华堂/水岸鲜花美/门庭绿草香/主人有文化/武艺亦高强/隐士原潇洒/吟诗入醉乡"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五讲杜甫诗
(二)
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徵忽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韦济,时任尚书左丞,颇赏识杜甫。
杜甫很希望韦能引荐。
知道这背景而读这诗,有大开眼界之感。
杜一下笔便发牢骚,而且是大牢骚,没有"形势大好"的门面话。
假如韦是个怕事的官僚,杜甫肯定不会做这种势必碰钉子的事。
自我宣传简直是用了广告伎俩。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谁能把自己的学识与才华形容得更好?
赋比扬雄,诗比曹植,都是顶尖级文豪;当代名士主动接近,好比请名星说一句"我喜欢他"。
--但请注意,这里也没有半句讨好韦老先生的话。
不但没礼物送,连奉承话也没有,这样去求人做举荐之事,倘事能成,大概要三个条件。
一是被举荐者真的有大本事,二是举荐者完全为国家着想,三是其他因素的配合。
--没用浅薄的话奉承韦济,正是认准他"公字当头"。
从韦济那面看来,应该更愉快一点的。
杜甫还大言不惭:
除非不干,干就得干大事。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帝王师"的事业啊!
"韦左丞",老韦只是左丞而已,荐人去做"帝王师",自己往哪里摆?
杜甫能把大志向韦透露,完全信任韦有"己欲立而立人"的品格,看见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一定可以让贤的。
后来宋代的欧阳修,看到苏轼的考卷,便说自己将来要"避此人一头地",古代有修养的人就是这样胸怀坦荡,与人肝胆相照的。
渲染贫苦,有求助意。
但杜甫竟写成"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一点不顾面子,真是匪夷所思!
细想一下,陶渊明不是也把乞食的经历写成诗么?
看来,古人的耻辱观中只以人格受侮辱为耻,并不以贫穷乞求救济为耻。
只要不是"嗟来之食",乞也无妨,形迹是不必太拘泥的。
提到应徵不成功,顺理成章该把唯一希望寄托于韦济了。
韦济欣赏杜诗,就是希望之所在。
举荐人,要从德才两方面看。
而切入点在诗,拿西方分光镜看,只看到一派荒唐。
但站在中华文化传统立场看,则大条道理。
德是什么?
身体力行以中华文化精神待人处事就是有德。
才是什么?
灵活运用知识去解决实际问题就是才。
一首诗,可以窥见作者的精神世界,也可以从如何扣题、布局、用典等等方面看出其人思维的灵活性到达怎样的程度。
韦济赏识杜诗,实即欣赏杜甫其人,有举荐的意思。
但杜甫在长安候官已近十年,天天心事重重,进进退退该作个决断了,因此便想催促一下:
要是荐得上就请快点,不然我要归隐了。
一走,哼,想我回头就难喽!
看来,三十来岁的杜甫还是豪气干云,自视甚高,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
但这又正是盛唐时代精神的表现。
那时,不但年青人有锐气,老态龙钟的老人也欣赏这种锐气。
即使朝廷大臣,都有宽广的胸怀,容得下年青人的大歌大哭、大叫大骂。
大臣顾好了大局,信心也就十足,不怕人家哭崩长城,不怕人家骂翻金銮殿。
--好一个心理健康的时代!
杜甫那句"致君尧舜上"值得特别讨论一下。
这和李白的"犹可帝王师"一样,明白表示帝王还有待他去教导、扶持。
这本来是中华文化精神的一个表现,清醒的帝王是可以欣然面对的。
第二十五讲已讲过了。
这里再从另一个侧面讲一讲。
古代有"内圣外王"之说。
内圣外王,最早是形容孔子的,说他自身修养已经达到了圣人水平,假如由他来主持社会管治,他就一定能成为一个以德治国,从而导致天下太平、民殷国富的王者。
但是,谁能成为帝王,则由许多因素综合促成,因此,帝王不一定是圣人,圣人不一定能做帝王。
自然,最理想的情况是由圣人作帝王。
但由于制度的遗憾,帝王不由圣人做,这倒成了正常现象。
按中华文化传统要求,帝王也要努力增强修养,力求也做圣人。
按中华文化传统要求,每个文化人同样也要以圣人榜样要求自己。
按中华文化传统观念,圣人不是天生的,人人都可以加强修养、不断践履,从而达到圣人的水平。
帝王追求达到这水平,是要凭此做个好皇帝。
普通文化人追求达到这水平,不是要争王位,而是要明白治世的道理。
不做帝王犯得着弄清治世道理么?
这就关涉到一个更本质的问题了。
我一再强调,中华文化传统是以民族生生作为评判是非的最后根据的。
帝王也好平民也好,都要对民族生生负责,都要以有利于民族生生作为自己一切言行的终极依据。
因此,帝王与平民都有为民族生生相互提供意见的义务。
至少,在学理上如此,执行得如何可当别论。
唐代前期的帝王较为清醒,一般不会把"致君尧舜上"这些话当作反动言论的。
从原则上说,有能者可以去做帝王师,但事实上却要讲机遇,没机遇就做不成。
谁也不能在努力之前便确实知道将来有机遇。
谁都是努力努力再努力以备一旦碰上机遇不致无所措手足。
文化人毕生努力,只如足球前锋之踢球,全力以赴争取万分之一的机会去进球。
以圣人为榜样,人格问题相当突出。
重读一遍《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可见杜甫虽在求人,却并无半点卑躬屈膝。
杜甫是讲究风骨的。
假如把这诗和李白《与韩荆州书》放在一起看,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就看得更加清楚了。
李杜对那些有权者说话的口气,透露着这么一个要求:
我把您看成国士,您也应以国士待我!
友好诤言
《杜甫诗》一、二均已细读,平章站在唐诗全盛巅峰上的两大巨人(正因为有这两大巨人,才能显示唐诗巅峰高度)的代表作,难有新见。
一因仰之弥高、探之弥深;再是好评已被人说尽。
但兄另辟蹊径,探索这些作品中所蕴含的中华文化精神,选材又恰当,可资发挥。
第一讲,兄开头便抓住李、杜诗艺独特处("波涛倾泻"式与"深井钻探"式),分析工部青年时三首名作,在"炼字炼句,精细打磨"处所达到的"感荡心灵"效果。
这正是兄的胜场,因为兄诗词创作的丰富体验,极大地提高了对中国文字的灵性和精微感,也是时下评论文字达不到处。
如将"托"字和"入"字相较,阐述"风入四蹄轻"的"入"字所提升的骏马精神。
《画鹰》颈联,评家多着眼于"摘"写情态、"呼"写神态动词之传神,而兄却着眼于极难下之虚词,"堪""可""似真而幻、似幻而真"这"经典式之炼字"。
高明的读者可以悟到这个锤炼过的字在全诗整体中所焕发的生命力。
其实,正是诗人的生命力辐射给文字载体后所显示出的写诗者的精神状态。
具体到咏"胡马"、咏"画鹰"诗中,便是人的"精神境界"与"物的生命特色、生命意兴"融为一体。
析诗到这一高度,可以说是已摸触到了诗艺底蕴。
但三诗所蕴含的文化底蕴,前两首也许限于篇幅被忽视了,其实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现将两讲合并,试为兄提示、补充。
一、杜集咏物共67首,据前人诗话记载,以咏马、咏鹰较多。
如宋人贯休《蛩溪诗话》说:
"杜集及马与鹰甚多,亦屡用属对(举鹰马并举诗句,略)……盖其致远壮心未甘伏枥;疾恶刚肠,尤思排击。
《语》曰:
'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左氏》曰:
'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隼之逐鸟雀也。
'少陵有焉。
"这是从中华文化传统上着眼。
我则认为除这文化底蕴外,应有盛唐时代气象,如杜咏"胡马",李白歌"天马",都不忌胡种,这种文化包容精神到后世不绝如缕,至明清则相形见拙了。
还有诗人个性、理想、遭遇都影响到物象选择和价值品评,青年时咏马的"骁腾"、鹰的搏击,充满青春锐气,浦起龙说二诗"自是年少气盛时,都为自己写照。
"壮岁后,多转变为咏老骥、病马(《瘦马行》)、饥鹰,这是自身生命体验,情感阅历转移给畜禽,这种生命辐射现象,中国诗学中不少,李、杜尤多,值得注意。
二、《望岳》的文化意蕴更深。
浦起龙《读杜心解》说:
"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
取为压卷,屹然作镇。
"这实际上是说老杜胸怀品格之高大,置于全集之首,正是从诗人高大人格着眼。
兄更从岱岳"所代表的中华民族腾踔活力、壮阔胸怀上"着眼,认为诗人"景仰泰山,有认同中华民族深层文化并向它吸取精神力量的意味",看法又比前人进了一层。
倘若更具体从诗人用以属对的"造化""阴阳"等中国哲学特有的概念来考虑,文化蕴含就更深了。
年轻诗人写望中泰山之"神秀"、"昏晓",不仅用形象思维,更运用了中国特有的哲学思维("阴阳"首见于《易》,"造化"首见于《庄子·大宗师》)将整个自然创造化育之妙,阴阳运转之工,都由岱岳来体现,天地钟灵毓秀,似非偶然。
诗的结句又化用了《孟子》中"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意境,其丰富的文化蕴含,正与盛唐如日中天气象(诗写于开元二十五六年间),诗人青春朝气(廿六七岁)相适应、相表里,从中或可以窥出中华文化精神之堂奥,它又是怎样潜育着、陶冶着文化巨人的。
三、第二讲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专谈它深含的中华文化底蕴,选材恰当,自不待言,对少陵峥嵘人格的理解与推崇,我与兄看法一致。
但该诗究竟是求汲引,还是陈情告别诗,我与兄理解有分歧。
先谈该诗写作背景。
据《旧唐书·韦思谦传》(韦济祖父)韦氏家族"父子三人,皆至宰相,有唐以来,莫与为比。
"杜甫与韦,又是世交,有通家之好(韦济父辈与杜祖父杜审言是同辈人,同朝为官)。
韦济由河南尹迁尚书左丞,入京前后,杜甫曾赠给他两首五排,第一首《奉寄河南尹韦丈人》,感谢韦频访问他河南偃师故庐,诉说留京不遇"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
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的牢骚。
第二首《赠韦左丞济》是韦已迁尚书左丞来京后写的,前半称颂,后半则渴望荐拔:
"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
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涂。
不谓矜馀力,还来谒大巫。
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
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
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
"浦起龙将该诗定为天宝七年(748)作,今人因之,求荐举之心,情见乎辞。
浦氏甚至说:
"'几杖'、'泥涂',甚言蹉跌之状,然非盛年本色"(时杜年37)。
该诗明显是求汲引。
古体诗《二十二韵》,为诗人"蹉跌"时期中第三首赠韦诗,龙氏诠评云:
"此应诏退下后将归东都时作也。
先是有《赠韦左丞丈》诗云:
'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
'盖尝以推奖望之。
是后,韦必常以公之才诵言于当轴而莫有应者,公遂决计远引,赠此致感,且以告别也。
不作悻悻急去语,亦不作脂韦无骨语。
本心之厚,立品之高,俱见。
"前贤和今人均将此诗系年于天宝七年。
今据新发现的韦济墓志,韦于天宝九载(750)由河南尹迁尚书左丞,则该诗和前诗,均应作于此年,即杜于天宝六年(747)应制举不第三年后。
该诗具体系年姑置勿论,和前诗比,明显有别。
浦氏说它是赠韦"致感且以告别",评诠正确。
再从诗本身看,劈头提出"儒冠多误身"这一悖谬的人生阅历作为全诗主旨。
中段"此意竟萧条"以下12句,缕述"儒冠误身"种种,"奉儒守官"是杜甫家教,也是他家族文化基因,诗人终身信守弗沦,"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但由于盛唐辉煌和阴影并存,衰变已经开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和现实种种反差太大,使杜甫心灵偏于自我审视、自我反思,在对尊长陈述中,既表现出目空现世的自我中心情结,更并不讳言屈辱泥涂之感,自诩与自悲的剧烈冲突和心灵隐秘,都一一坦陈于诗中,呈现出一个活脱脱的杜陵野老自我画像。
有目空一切的自估身价,也有自我调侃式的曳尾泥涂,这便是无可代替的"这一个"。
唐人敢说大话,李杜尤其如此,这是盛唐气象的辐射。
这自传性的生命体验,使该诗与前首求汲引诗内涵与情感迥异,读者不妨将它作为诗人用诗史思维之笔,来抒发自己的行为心理、人格情操和坎坷遭遇的诗传记来读。
也许该诗最后一段"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两句,有求援意,我则认为它和以上四句是一个整体,正因为感韦的厚爱和真情,于百僚上诵其佳句,正是为杜延誉,作荐举之阶,这是诗人对韦迁升弹冠相庆的根本前提。
诗中的高度自诩与历数悲辛,都只是对知遇才能吐露的真情,这是了解本诗的关键,反用兄这一讲末的那句话,即"丈人以国士待我,故以国士报之。
"报的是真情。
此外,这一讲还有值得商榷的细处。
如说古人耻辱观"不以贫穷乞求救济为耻"。
我则认为并非如此,只是在知遇前不讳其耻。
诗人明说:
"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正是极深刻的屈辱感只是不文饰而已。
陶潜明秉性率真,所以能写乞食诗。
不讳言与不以为耻是两码事,"文革"中我从肉体到精神受尽世上所有的屈辱,至今读司马迁《报任安书》便流涕,这里不多说。
又如说盛唐精神有些过头,赞它"即使朝廷大臣,都有宽广的胸怀。
""好一个心理健康的时代"。
而当朝的李林甫偏偏胸怀叵测,杜甫的青冥垂翅,就是栽倒在他那场"野无遗贤"的阴谋和骗局中。
杜甫写于天宝十一载的"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
微生遭忌刻,万事益酸辛"(《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正是指这件事。
那时的盛唐开始衰变,辉煌与阴影并存,安史乱后,便是落日的辉煌了。
至于古人的"内圣外王"之说,则是中华文化传统中近于神话的理想。
圣人做帝王的只是存在三代传说中,两千多年的中国政治史上从没有实现过。
帝王不由圣人做,不仅是正常现象,更是必然现象。
文斌
01.9.23.深夜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六讲杜甫诗(三)
前文提及杜甫有时也会狂一狂、放一放,且读其《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老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 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 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广文先生是郑虔。
郑虔曾被贬谪十年,回长安后,玄宗爱其才,特设一广文馆任郑为博士。
广文馆因雨倒塌,竟无人修葺,可见并不受重视。
此诗前八句嘲广文先生,实是嘲世态。
指责朝廷屈才,只就事论事。
次四句自嘲,不再提"有道""有才",实际却用"同襟期"和郑挂上钩,仍是宣泄屈才之激愤。
"得钱"四句写成五言句,节奏变化,使上面发牢骚的势头受到一点控制,读来仿佛看到杜甫忽而莞尔一笑。
从结构上说,前面分写两人,至此作合写便很得当。
"清夜"四句写醉时感觉真切得很,尤其"灯前细雨檐花落"一句,可谓"得其神"。
倘写成"檐前细雨灯花落",便毫无诗的意境了。
为什么这样说?
请大家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契合那"灯"和"檐"的错位慢慢领悟吧。
艺术有时是要细细品味的。
读杜诗尤其要培养从字里行间读出生命体验的锐感!
末尾几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气,表明杜甫其时已濒于绝望了。
文学史家喜欢说杜甫在长安"十年困守",我则以为应说成"十年候官"。
候官时总抱希望,而希望又常破灭;不过在希望不断破灭中又存在着不断产生新的希望的迹象。
因此,候官的人,必然还保留着雄心,然而已不敢太张扬;候官的人,又必然有叹息,然而决不肯显得太颓唐。
处在候官时日的杜甫,已无法再写《望岳》《画鹰》《房兵曹胡马》那类飞扬傲兀的诗了。
有一段时间,他只写些应酬诗、发牢骚诗和打发牢骚的游览诗。
这些诗以高超的艺术手段,活画了候官时的杜甫的神情。
东岳云峰起溶溶满太虚
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
座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
相邀愧泥泞骑马到阶除
--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
在杜甫,狂放只是偶尔出现的情景,随寓而安才是他的常态。
大雷大雨,无事可做,便想邀伴喝酒。
题中一个"走"字,诗中一句"门听长者车",都显出急切等待。
雨中邀人前来,门外又不是光洁的石板路,所以"愧"。
唯一的补救,便是叮咛须得骑马来。
这又显出着想的精细。
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
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
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
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
--巳上人茅斋
佛家称有不散乱的菩萨心的人为上人。
看来,巳上人确是上人,身居茅屋,四周林莽,与世必无争;待客唯有茶和瓜,远非俗世的交往客套。
白莲当作羽扇,是巳上人"赋新诗"时的情状;如天门冬之青丝延展,是巳上人所赋新诗的神韵。
整体氛围如此深远安静,其诗体道水平可想而知,因此末两句杜甫便自谦无法做巳上人的副手(晋时,大和尚支遁说法,要用许询做"都讲":
只有许询才能正确理解和发挥支遁的深意)。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杜位宅守岁
孤身落魄的杜甫,在颇为发迹的族弟家过年,其生命体验想来就十分独特。
杜甫能否传达出这种独特?
椒盘颂花是热闹的过年仪式。
杜位家热闹到什么程度?
诗中如轻易地写上诸如"张灯结彩"、"欢歌笑语"、"锣鼓喧天"一类的泛语,就不能把杜甫当时那种冷眼旁观的神情传达出来了。
且看杜甫怎么写: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朋友聚会骑马或坐马车而来,马槽的马一片喧哗,该是多少马?
带来多少人?
燃起的火炬把林子里的乌鸦吓得四散飞鸣,该有多少火把?
火光中又该有多少人揖让笑谈?
在杜甫看来,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他只是个被热闹搁在一边的孤独者:
这就有了诗的后四句。
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
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
怎么欣赏这首诗好呢?
请把自己想象成屡屡失败的追求者,心情颓丧,把一切似乎都看得无所谓。
然后用这个想象中的人的眼光追随着杜甫去"游何将军山林",你就和杜甫在精神上有所契合了:
见小河涌,河涌!
什么河涌?
啊,沧江分流。
见小山丘,山丘!
什么山丘?
啊,碣石分支。
见绿,啊,是竹!
见红,啊,是梅子……总之,"兴"不断地"移",人却始终陷于被动,不能进入亢奋状态。
你体味到这一点,你就是杜甫的知音了。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七讲杜甫诗(四)
十年候官时的杜甫是落魄的。
他郁闷。
郁闷要排解,所以便须交际,须发牢骚,甚至狂放地发牢骚。
但是,无论外表上看来如何口无遮拦,杜甫心中还是有一条底线万万不允许自己逾越的。
那是条文化人格底线。
杜甫交友其实十分拣择。
上讲提到他和郑虔同访何将军,那何将军就不是个无文的武夫。
请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
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
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絺衣挂萝薜凉月白纷纷
何将军的家,文化氛围极为浓厚。
何将军本人,对酒的兴趣远不及对诗的爱好。
那诗也不会是金戈铁马之声,看结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