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公孙丑》摘录.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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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公孙丑》摘录
---摘自《孟子与公孙丑》
由四端看人性本善说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
孟子在这里,为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这句话举出一项事例来作说明。
假如我们看见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心里一惊,巴不得一伸手就把他从井口拉回来。
而人处在这种心理状态的时候,那是没有条件、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任何要求的。
这并不是想向他的父母讨好,也并不是希望得到社会的表扬或者邻居、亲戚、朋友的恭维称誉,当然更不是因为怕听到挣扎的声音才想去救他。
从这类事情看来,就证明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
其实,孟子举的这个例子,在人类当中大体是如此。
也可以说,仍有少数的人心肠很硬,恶性重大的,看到这种情形也有不会动心的。
其实要注意的,这是不忍人,不是不忍物。
假如看见一只老鼠掉下去,反而还会拍手叫好呢!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是有不忍人之心的,而硬心肠或恶性大、见人落井不动心的人,到底是少数。
我们不能以少数人的例外而否定大多数人所具备的这种善心。
在许多辩论性善性恶的书籍文章中,凡是主张性恶一派的,所举的例子都是对物而言。
说到这里,顺便想到医学研究上往往以猴子、兔子、白鼠等动物来做实验或做解剖研究。
近代有些人对这种研究工作非常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不仁的。
最近印度人对于解剖猴子的研究工作,就提出反对的意见。
这里孟子说的是不忍人之心,是先对“人”不忍,然后推及于物,没有办法同时兼顾,要一步一步来,所谓亲亲、仁民,而后爱物。
在医学上以动物做实验,也是基于不忍人之心而来的,并不是地这些动物不怜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台湾的医学院每年举行动物慰灵祭,就是这一精神的表现,不要看做是迷信行为。
这些都是正反两面的理由,我们很难为他们下一定论。
因为这些牵涉到的事实和问题,已经属于人类形而下的行为了。
本来形而下的是非善恶就很难下定论,只能取其大体而言。
孟子所谓的善心,也是大体而言。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
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
孟子举出人类心理善良一面的例子以后,又提出人伦道德上四种最基本的心理行为。
第一,凡是哀怜别人、同情别人,对别人的苦难不忍看下去的,都是恻隐之心,就是慈悲心。
没有这种恻隐心,则不能算是人。
第二,没有羞恶之心的,不能算是人。
羞恶之心,也就是所谓的惭愧心、廉耻心。
第三,没有辞让心的,也不是人。
他说人天生有种好的心理行为,像懂得谦让利益、推辞好处等。
譬如大家同桌吃饭,尽管这一道好菜最后终于要落到每人的口中,但大家必定先有一番辞让,如果没有这番辞让之心,菜一上桌,就不管别人,把好的抢先往自己口里送——非人也。
第四,没有非之心,也不是人。
是非都分不清楚,当然不叫人了。
白痴不能叫做人,婴儿不能分辨是非,当然也不能算是人。
因为这四种心理婴儿都没有,所以只能叫婴儿,不能叫大人。
有人说婴儿又叫赤子,那么婴儿之心应该就是赤子之心了。
而赤子之心向来被人推崇,也是被孟子所赞许的。
如果婴儿没有这四种心理,那算是赤子之心吗?
其实不是,赤子之心是别有含义的。
应该说,赤子之心是人性的光明面、善良面,是静态的体象,属于后天的内在——这里暂时不谈先天本体。
这里孟子说的四种心理,是由静态的变成动态的心理行为。
上面这四种心理行为又称为“四端”,四个大方向的发端。
古人讲这四端,往往配合《易经》的道理来说,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于是说立天之道为阴阳,立地之道为柔刚,立人之道为仁义。
这就是所谓的“太极生两仪”。
至于“两仪生四象”,这四象也推而广之为天的四个现象、地的四个现象,以及人生的四个现象。
古人这一说法未免太笼统,我们现在强调说明的是人的四个基本心理行为。
孟子自已对这四端的解释非常好,他说: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这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这几句话非常重要。
儒家的学说,几千年来讲心理行为,乃至扩展为政治的心理行为,都非常强调这四端的重要。
仁的行为是由恻隐之心发端的;义的行为是由羞恶之心发端的;礼的行为是由辞让之心发端的;智的行为是由是非之心发端的。
所以一个人的仁、义、礼、智四种好的行为,就是这四种心理的扩大。
孟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拉回去,谈到前面与公孙丑所说的仁政的问题。
他说,人本来具备了这四端,等于生下来就有四肢一样,能够做事走路,这是一定的道理。
既然人本来就具备了这四端——四种心理行为,而对于啎仁政却说估不到,那是他自暴自弃,自己欺骗了自己,害了自己。
假如一个做人家臣子的人说他的领导人不能行仁政,那他就是未合臣道、未尽辅助之责,这样就等于害了他的领导人,“贼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
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
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
这里孟子为开始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一节话作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作得非常好!
现在我们暂且不谈他的结论,先对他的这一节话作一个回顾。
他主张人的后天心理行为本来就具备了深厚的善良面,就是仁心。
仁心在哪里?
他举例说人如果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大家都会有“怵惕恻隐”之心,要想办法去救援,这就是人心善良面的表现。
然后他具体指出,凡是人,每人都具备了四种良好的心理行为:
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和是非心。
说到这里,我们对这四种心理也要有适当的认识和调配。
在恻隐心来说,等公共汽车时,你看到别人挤车的痛苦,一味以恻隐之心让人先上,结果你自己总是上不去,这也不行。
再说羞恶心,一个人好胜好强,这是起于羞恶之心,本来是好的,但好胜好强过了头反而不好。
是非心也是好的,基于善恶心而来,可是不知道调配,结果嫉恶如仇,非要以怨报怨不可,也未免失于恕道。
辞让心也是好的,但是调配不当,就变成了窝囊。
所以只要运用得当,不要过分,这四个原则的确都是好的。
他接着又强调引申这四个原则,就是仁、义、礼、智的四端,是中国文化的基础,也是王道仁政的由来。
孟子现在的结论来了,他说,虽然有这四种善良面,可是还要加工,也就是佛家所谓的“加略去”——要加工修行。
怎样加工?
“扩而充之”,学问修养之精进完成,都在这四个字上。
他说“凡有四端于我者”,他这句话很好,读《孟子》百遍才发现孟子这句话之妙。
这一节一开头他就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话好像说得很武断,我们也曾经有所怀疑,认为大体如此而已,不一定人人皆有。
而这里说“凡有四端于我者”,对这句话,我们举手赞成。
这句话的相反意见,就是说有些人不是人;有些人也许没有四端啊;有些人具备了四端,但也有程度上轻重的不同。
这里他说,人要认识自己,凡是有四端于自已的“人”,就要在修行、修养的工夫上培养自己这种善良的心理,使它扩而充之。
如果不知道去培养、去扩大的话,那等于没有一样。
尤其学佛的人,口口声声说慈悲,而实际上并没有将慈悲心培养扩大。
在儒家来说便是修养上的不够了。
在文章的气势上,他那读来颇为武断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到此来一个“凡有四端于我者”,犹如八股文之起、承、转、合中的转法,极其自然,不露痕迹,又非常动人。
我想可以借用《西厢记》中的一句曲词来形容——“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种文章技巧,年轻人不要随便把它放过了。
他继续一转,结论出来了:
“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在你心里本来有一点善心,等于有一点火光,你把这火光点亮、放大,泉水就汩汩而来。
这慈、悲、喜、舍扩大了,仁、义、礼、智的修养、四种心理行为就大了。
假使能够扩而充之,成为政治心理的行为,就足以保有四海,这就不只是统一天下而已。
统一天下容易,统一了以后能不能保有,那就大有问题。
周武王统一了天下,顽抗到底有了八百年;秦始皇也统一了天下,但却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到儿子手里就失去了。
这是鲜明的对照,说明保有守成是很难的,但扩充了这四端就可以保有。
假使不扩而充之,一般人即使有这种善良面,如果没有经过修养或者没有受过教育,是不会扩充的。
如果所受的教育不对,走入了岔路,那一点火的亮光就熄了。
像有些独裁政治的斗争思想,早就把原来那点人性本源的火光熄灭了。
在这里知道,孟子非常注重后天的学问修养,所以他说假如不能扩充这四种心理行为,那么连做人最起码的条件都做不到,对父母所应尽的孝道也都无法达成。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宋明理学家标榜“主敬”、“存诚”的道理,这也可以说是他们的高明处,没有宗教气息,只以“主敬”、“存诚”为宗旨。
什么叫“主敬”、“存诚”呢?
这也就是本篇下面一节孟子所提到“必有事焉”的道理。
好比人们欠了债,明天就要必须还,还不出就要坐牢。
但是今天这笔钱还不知道在哪里,于是今天做什么事都不行,听人家说笑话,笑不出,人家请客也吃不下,这种心境就是“必有事焉”。
又好比年轻人失恋了,不知在座年轻人有没有失恋的经验,假如有的话,那个时候一定也是放不开。
至于谈恋爱时,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就像《西厢记》所说“茶里也是他,饭里也是他”,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这就是曾子所谓的“必有事焉”。
我说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我们做修养工夫,如果真做到心里一直守着一个原则用功的话,那就上路了。
每个宗教对心性的修养,都各有一套“守约”的办法。
譬如佛教要我们念一句“阿弥陀佛”,就是“必有事焉”的原则。
密宗的这个手印、那个手印的,东一个咒语、西一个咒语的,也同样是“必有事焉”。
又如天主教、基督教,随时培养人们对“主”、“上帝”的信念,乃至画十字架,也都是“必有事焉”的原则。
说到天主教的手画十字,很有趣的是,密宗恰好也有画十字的手印,与天主教所画先后次序不同。
这两个宗教的手印到底是谁先谁后呢?
实在很难研究的,现在不管这些,我们只专对学理来研究,把宗教的外衣搁下。
每个宗教教人修养的方法,都是运用“必有事焉”的原理,也就是孟子所讲“守约”的路子。
我们是现代人,就先从心理状况来作一番研究。
我们每天乱七八糟的心境状态中,要想修养到安详、平和、宁定、超越的境界,是很难的。
首先必须要训练自己,把心理集中到某一点——这是现代的话,佛教的“阿弥陀佛”、孟子的“守约”以及现代的“心理集中到一点”,是没有两样的,融会贯通了就是这么个东西,这也就是所谓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道理、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用词不同罢了。
不论古人、今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真讲修养,就必须先做到“守约”。
佛教所谓的入定,也就是“守约”的初基。
所以孟子讲不动心的修养工夫,第一步就必须做到“守约”。
如果就佛学而言,要修养到不动心的话,第一步就必须先做到“定”。
“定”的方法是怎么样呢?
照佛学原理说来,就要“系心一缘”,把所有纷杂的思绪集中到一点,这就是“守约”。
如果发挥起来详细讲的话,那就多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孟子认为修养不到动心,必须先做到心中有所主。
在座诸位有学禅的,有念佛的,有修道的,有信其他各种宗教的,或许有人会问:
我坐起来什么也不守,空空洞洞的,好不好呢?
当然好。
但是,你如果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守的话,那你就错了,那个空空洞洞也是一个境界,你觉得空空洞洞的,正是“守约”。
和念佛、持咒、祷告等同样是“系心一缘”,只不过现象、境界、用词观念不同如果真正做不到心的话,那就动而不动、不动而动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明朝潘游龙的《笑禅录》,里面有一段提到一个秀才,到庙里拜访某位禅师,这位禅师懒得动,坐着不理他。
秀才口直心快,就问他为什么坐着不起来。
这们禅师就说:
不起即起。
秀才一听,拿起扇子在禅师的光头上一敲,禅师气得问他:
你怎么打人?
秀才就说:
打即不打。
潘游龙在这部《笑禅录》里,用禅宗的手法列举古代的公案,重新参证。
他用轻松诙谐的题材,使人在一笑之间悟到真理。
可惜胡适之先生竟误会《笑禅录》是部鄙视禅宗的书,所以引用它“打即不打,不打即打”来诬蔑禅宗,反倒令人失笑了。
如果真修养到不动心的话,那倒真是“不动即动,动即不动”了。
这话怎么说呢?
就是对一切外境都非常清楚,对应该如何应对也非常灵敏,但是内心不会随着外境情绪所控制。
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哀东不入于胸次”。
但是要注意,不动心并不是无情,而是不爱一般私情、情绪的困扰,心境安详,理智清明。
如此才能步入“内圣外王”的途径,才能为公义、为国家、为天下贡献自己。
中国这几千年来丰富的文化思想、多彩多姿的历史经验,是别的民族所没有的,这的确是值得我们自豪的地方。
我们从历史经验中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平常人品很好,但是一旦到了某个地位,就经不起环境的诱惑,而大动其心了;相反的,一旦失意,也经不起失败的打击,于是也大动其心了。
现在在座的青年,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淳朴可爱,但是有一天到了“哼啊!
哈啊!
”的显要地位时,或者变成一个大富翁时,周围人一捧,那时如果没有“守约”的工夫,那你就不只是动心了,而是连本有的平常心都掉了,昏了头了,这样自然就随着外境乱转了。
如果没有经过时间、环境的考验,很难对一个人的品德、修养下一个断语。
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我积一生的经验,对这几句话体会很深,那就难了。
又说“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以共学,也可以适道,可以共事业,但不能共成功,无法和他共同权变,不能给他权力。
如果共同做生意,失败了也许还能不吵架;最怕的是生意赚了钱,分账不平,那就动了心,变成冤家。
我常对朋友说:
你的修养不错,差不多做到了不动心。
不过,可惜没有机会让你试验,看看一旦有了权位是不是还能不动心。
人到了一呼百诺这种权势,连动口都不必,话还没说出口,旁边人就已经服侍得周周到到的了,这种滋味当然迷人,令人动心。
所以要修养到“守约”、“不动心”,的确是圣人之学。
我们如果详细讨论的话,还多得很,牵涉到古今中外儒、释、道三家各种的修养。
现在我们回过来研究一下《论语》,不孔子没有提出“不动心”的问题,但是讲到过类似的修养。
我们看他老人家的报告“四十而不惑”,不惑相当于不动心。
但是真正能圆融地不动心、到达圣人境界,是他七十岁时,“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时孔子才完成了圣人境界的修养。
我们由孔子的自我报告,可见“不动心”鉴别之难。
现在我们大概对“不动心”这个名称所包括的与我们有关的内容作了一番研究,竟有如此之多,详细发挥起来,几年都讲不完。
道家、儒家、佛家修养到不动心的理论以及方法,介绍起来太多了,现在我们还是限定在孟子的“不动心”来说。
真正的“不动心”是什么样子呢?
孟子举出两种典型。
一种是属于外型的“不动心”,就像武术家一旦身陷重围,成千成百的枪杆对着,但是他眼睛都不眨,视死如归,一点不动心。
普通一般人可做不到,尤其小姐太太们,遇到一点小事就尖声大叫,十里外都听得到。
实际上女性们尖声大叫,你说她真怕吗?
不见得,她就是爱叫,这一叫啊!
把男性的“不动心”就给叫动了。
记得当年在大陆,我曾经去庐山住过,那里有座寺庙叫天池寺,旁边有个深谷,可以说万丈悬崖,看下去令人头晕目眩,很少有游人到此。
那里有块石头就像舌头一样,突出山壁,石头的大小,正好两只脚可以踏在上面。
据说这块石头只有两个人踏过,一个是王阳明,他站在这块突出的小石头上,向万丈深渊下面望去,试试看自己恐惧不恐惧。
另外一个人是谁呢?
是蒋公中正,他一生研究王学,所以到庐山时,也到那块石头上站一站,就是想看自己面临这样的险境是不是会动心。
置身危难重重的困境而能不怕、不惧,算不算是不动心呢?
这还不能算是孟子所讲的真正“不动心”,这还只是对外境的不动心,就像孟子所列举的那两位武士北宫黝和孟施舍的修养一样。
那么孟子所认为真正的“不动心”是怎么样的呢?
他认为要像曾子那样,中心要有所主,也就是所谓的“守约”,内心要有所守。
不动心并不是一个死东西,假如一旦父母死了,我们还在那里学圣人不动心,这成什么话呢?
如果不动心就是无情的话,那么父母儿女可以不管了,国家天下也不相干了,这个样子的“不动心”还能学吗?
自古以来,很多学佛、修道的都误以为“莫妄想”是不动念头,是究竟的真理,因而导致一种非常自私的心理,凡是妨碍打坐、用功的,都是讨厌的,都是不应该的。
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做,也不肯做,就只是闭眉闭眼的要不动心。
其实他又要成仙,又想成佛,欲望比一般人大得多,你说这颗心动得有多厉害!
可是一般修道的人往往都忽略了这正是动心,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在不动心呢!
昨天一个朋友来,我和他谈起不动心的事,提到我最近写的两句诗——“事于过后方知梦,浪在波心翻觉平”。
中国文学上我们常看到“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在境界上看来多美,多洒脱;但在我看来,并不以为然,我看他和我一样,都是事后的诸葛亮,过后方知,人在身临其境时并不知道。
就好比掉在海里,陷到大浪的中心点时,或者困扰在台风眼时,反倒觉得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点浪;坐在飞机舱里,坐在快速火车上,自己反而不觉得在动。
所以许许多多讲儒家修养以用学佛修道的人,把两腿一盘,眼睛一闭,打起坐来,清清净净的,自以为是“不动心”了、“无妄想”了,其实正是“浪在波心翻觉平”。
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个大妄想就是要修道,正在动心啊!
这正如佛经上所形容的,“云驰月驶,岸动舟移”。
如果我们把不动心认为是个死东西,那就完全错了,如果认为修养到“无念”的境界就算得了道,那更是大错特错。
现在反过来看看普通一般人的思想,总是连绵不断的,一波未平,数波又起。
就算打起坐来,一直告诉自己要“莫妄想”,也还是无可奈何!
我们多半都不习惯说实在话,如果肯说实话的话,我们请一千个学道、打坐了几十年的人来问问看:
静坐时,有没有妄念呢?
我相信有九百九十九个半的答案都是“有妄念”,都没有办法做到无妄念。
如果说修养到了没有妄念,那很可能是像我前面所说的,“浪在波心翻觉平”,只是自以为清净无念罢了。
须知古今中外任何政治理想的终极目的,都是要使社会安定,人民丰衣足食,进而求得富强康乐,达到国强民富,然后而至于天下太平,这是不易的定则。
至于任何政治主张、政体制度,都是因时因地的救时方剂,都是为达到政治理想的最高公德的方法,但也是随历史社会的演变而变更,这些还是次要的事。
反之,即如孟子在前面《梁惠王》章中对邹穆公所说的,“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再加上诸侯相互侵略,连年战伐,天下大乱,便是民不聊生的景象了。
其实,全部人类社会的历史,都在这两种大情况之下互相消长,反之复之,永远是如此矛盾发展的。
而马克思本身是一个备受艰难困苦的穷书生,处在当时西方欧洲式资本主义的社会,感觉贫富悬殊的痛苦,便产生了他的《资本论》的经济分配思想,认为去掉了资本家的暴富,便可以得到社会的安定。
我以为他的见解只见一面的光景,不能反观另一面的情况。
同时他更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劳资合作制度与社会福利思想的发展,这种合作与福利,将来也许会发展得更完备,更美好。
但是“法久弊生”,用得太过了,也会出大问题。
这是未来不可预料但也是当然的事。
那么,问题又来了,人类社会的不平、不得安定的原因,物质和经济的问题还是次要,主要的,还是唯心所致,是心理和欲望难以平、难以安的关系。
这个问题,正是社会心理学,也可以说是纯粹哲学上的一个大问题。
现在说来,一般人不大容易了解和接受,我只是特别提醒大家注意,预先对未来时代作个研究而已。
现代人的学术思想很有趣,拼命研究《红楼梦》这部小说,几十年前,所谓红学是很流行、很时髦的学问,甚至连毛泽东也是其中的一个。
殊不知,《红楼梦》中描写的情况,是清朝乾(隆)嘉(庆)时代社会初得安定的反映而已。
因为社会安定,家室富有,尤其在帝制时代的王孙公子、太太小姐们,一天到晚吃饱了饭闲得没有事干,不想些特别花样来混日子,就会觉得人生闲得活不下去了。
所以清朝中叶的名词人项莲生便说: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这种心境,是确有其事的,绝对不是我们“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二十世纪中国人所能了解的。
不过,现在这个矛盾的社会,很多有福气的太太先生闲得无事可做,不得不用打打麻将、跳跳舞、听听歌来排遣日子,这也就是“般乐怠敖”的道理。
所以说,古今中外的人文文化、历史哲学的问题重心,主要关键还是心的问题,并非是物质的问题。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所以无论个人与社会,有《红楼梦》大观园的繁华时代,如果不知检点,便有红楼梦醒时凄凉的后果。
这是历史法则,历史的因果定律,必须特别注意。
——摘自《孟子与公孙丑》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
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
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
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
历史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头一段,最为扼要精简。
《正气歌》后面几段当然也好,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
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统一成为“心气一元”。
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
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正气歌》一开头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
古人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他们用字都有所依据。
这里“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
我们要注意啊!
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
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是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
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
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做“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
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阴气,一种阳气。
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
由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
“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万物等。
“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下面一句他就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是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
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
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为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
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
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
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
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
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身体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
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
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整个宇宙,包括了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
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
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