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棵桂花树.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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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一棵桂花树

门前一棵桂花树

　　村长说：

“马乡长在城郊有一栋小楼房，也想种棵桂花树。

他喜欢您这棵，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出让。

”桂阿婆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夏天的脚步刚刚离去，秋天的脚尖就接踵而至。

　　桂阿婆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争先恐后开起金黄色小花朵，密密匝匝、热热闹闹，像撒了一身碎金碎银。

于是浓郁的花香弥漫整个村庄，连牛羊狗鸡鸭鹅，一切一切生灵的身上都沾上浓浓的芬芳，想躲都躲不开。

远近的蜜蜂嘤嘤嗡嗡地来来往往忙碌，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喧闹和勃勃生机。

这个时节是桂阿婆最开心最满足的时候，她那满脸的皱褶里整天整天充盈着像桂花一样灿烂的甜蜜笑容。

　　这棵桂花树桂阿婆嫁过来时已经有了，当时树干仅仅茶杯般粗细，树冠只有撑开的雨伞般大小，还不及一人高矮，叶子黄黄瘦瘦，恹恹倦倦，宛如一位不被父母兄弟待见，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

可怜的病树没少遭受猫狗鸡鸭抓挠啄戳，树干遍体鳞伤。

桂阿婆怜香惜玉，捡来破砖头，在它周围垒砌一个圆形的花坛，把它严严实实保护起来。

每天清扫院子的鸡鸭粪便悉数倒入花坛堆沤。

干旱的天气，三两天浇灌一桶山泉水。

桂花树长虫子了，忘不了打药灭虫。

在桂阿婆的尽心照料下，没多久，桂花树便像花季少女般水灵灵、活鲜鲜一天天靓丽起来。

如今桂花树的树干已经钵头般粗壮，展开的树冠遮荫了小半个院子。

　　吃过早饭，明媚的阳光披满了桂花树，露珠儿渐渐隐去。

桂阿婆搬来一架杉木人字梯，背上小竹篓，手脚麻利地登上梯子，伸手采摘已经成熟的桂花。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桂阿婆的收获季节。

她把采下的桂花晒干，其中一部分或放进蜂蜜，或放进熬制的白糖汁，一罐罐腌制起来。

儿子一家人每年春节从省城回来探亲，就让他们带几罐回去。

酷暑炎夏，大人小孩口干舌燥，舀一勺桂花蜜或桂花糖兑凉开水喝，清凉解暑，满嘴芳香，沁人肺腑，说不出比那些商品饮料金贵几多哩。

孙子还给编了段广告词“这个汁，那个汁，比不上奶奶的桂花蜜”，把桂阿婆乐得合不拢嘴。

　　桂阿婆的父亲懂草药，受父亲耳濡目染，桂阿婆也认识不少草药，村里的大人小孩有啥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来向她讨草药。

小孩子最怕喝又苦又涩的草药汤，桂阿婆总会和和气气哄道：

“二蛋”乖乖喝药，喝过了，阿婆给你一勺桂花蜜。

被叫“二蛋”、“毛头”、“傻姑”的调皮小子、丫头片子嘴馋桂阿婆的桂花蜜，总是扬起脖子，皱起眉头，咕噜咕噜几口就灌下大半碗草药汤，然后眉开眼笑享受一勺能甜到心尖尖的桂花蜜。

小毛孩们舔着甜蜜蜜的小嘴唇对桂阿婆说：

“桂阿婆，以后我每天都喝您的药汤。

”桂阿婆便佯装生气地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脑勺，笑着骂道：

“臭嘴巴，你们以后都壮得像小牯牛，不用再喝药啦！

”她把一部分桂花干留到过年，分给每户村民，磨粉蒸年糕。

入年关那几天，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桂花年糕的香气。

从这些香气里，从孩子们喝桂花蜜的眉开眼笑里，桂阿婆享受到极大的乐趣。

　　不光是这种时候，一年四季，桂花树都会给寡居的桂阿婆带来慰藉和乐趣。

炎夏酷暑，桂花树荫下，聚集着一群老阿婆大媳妇，大家一边打毛衣、补衣服、纳鞋底，一边拉家常，有说有笑，时喜时怨，苦日子也罢好日子也罢，时光便在不经意中打发过去。

即便是万物凋零的寒冬腊月，桂花树依然绿叶满枝头，时常有小鸟在枝头跳跃啼唱；偶尔有蜻蜓、蝴蝶翩翩起舞。

这些小生灵都成了桂阿婆寂寞时光中的伴侣。

桂花树给桂阿婆的日子注入生机活力。

　　桂阿婆正全神贯注采摘桂花。

突然，村长带着一位外村人不紧不慢走进院子。

村长和颜悦色地打招呼：

“桂阿婆，您忙哪。

”桂阿婆扭头往下瞧着村长说：

“嗯哪，村长找我有事？

”村长还来不及答话，陌生人抢先和气地说：

“阿婆，您老人家登那么高，千万当心啊。

”桂阿婆说：

“谢谢你，我爬惯了，不碍事，不碍事。

”村长说：

“这位是我们乡的马乡长，来看望您老人家哪。

”桂阿婆边说：

“哎呀，乡长是大忙人，特意来看我，使不得，使不得呀。

”边手脚利索地顺着梯子下来。

马乡长说：

“应该的，应该的。

”并伸手扶一把正要着地的桂阿婆。

桂阿婆把客人领进当做客厅的那间屋子，端出桂花蜜，先用开水烫过本已干干净净的茶缸，再给两人各冲一杯蜜水，说：

“不知道你们要来，没有准备茶点，尝尝我自己腌的桂花蜜。

”马乡长饮了一小口，咂咂嘴说：

“李村长路上说起您的桂花蜜，一闻这香气，一品这美味，果然名不虚传啊。

”桂阿婆高兴道：

“乡长喝得来，带一罐回去。

”村长说：

“马乡长在城郊有一栋小楼房，也想种棵桂花树。

他喜欢您这棵，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出让。

”桂阿婆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马乡长认为老人家没听懂村长的意思，解释道：

“阿婆，我想买您的桂花树。

哦，如果您老人家愿意，就卖给我。

”桂阿婆不好再装糊涂了，明确表示：

“我留着和我作伴，不能卖。

”村长说：

“桂阿婆，马乡长准备出五万元呢！

”桂阿婆光摇头不吭声。

马乡长过了一阵，又开口：

“我可以多给您一两万，您年纪大该多吃点营养。

”村长紧接着开导说：

“桂阿婆，您可想好呀，一棵树值这么大笔钱，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桂阿婆说：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我留下它作个伴儿，几十年了，舍不得它离开。

说真心话，我要是有两棵，马乡长喜欢，我一分钱不要白送您一棵也不心疼。

”村长还想说啥，马乡长止住他，说：

“阿婆孤单一人和自己一手养大的桂花树有感情，我理解。

我再去别的村庄看看吧。

阿婆，谢谢您的桂花蜜。

”马乡长起身告辞，桂阿婆拦住说：

“马乡长您等会。

”说罢转身从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玻璃罐桂花蜜，递给马乡长说：

“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马乡长犹豫着说：

“这，这怎么行呢？

”桂阿婆坚持道：

“粗俗东西，您不带回去就是看不起我老太婆哩！

”马乡长只好连声谢谢地收下。

　　在离开桂阿婆家的路上，马乡长一路默默无语。

临上车前才对村长说：

“如今年轻人都到城里谋生，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这两种对象都需要关心，尤其是独居老人，希望你们这些村干部多辛苦些，经常留意关照关照他们。

群众生活无小事嘛。

”村长诺诺连声。

　　秋去冬来，转眼间到了春节。

桂阿婆的儿子带着妻子、儿子，回来看望年迈的老母亲。

那几天，桂阿婆蒸年糕，炸糯米丸子，打糍粑，杀鸡宰鹅，忙忙碌碌，快快乐乐，脸上写满幸福。

她的儿子叫李跃进，在省城一家园林公司当工程师，媳妇叫祝红英，孙子叫李懿。

孙子刚认字时，自豪地向奶奶显示：

“奶奶，我学会写自己的姓名啦！

”结果，孙子满头大汗，半天才写全那个松松散散像核桃大的“懿”字，其间铅笔芯都压断了三根。

桂阿婆心疼孙子，生气地责备儿子：

“你以为上几年大学肚子里多几瓶墨水，会给儿子起那么难写的名字，你出息呀？

呸，那是折腾自己的儿子！

”骂罢，转身冲一杯桂花蜜犒劳大汗淋漓的孙子。

如今，孙子已经上高中，比父亲还高出半个脑袋。

　　春节七天假期一眨眼就过去了，想着儿子一家人明天就离开乡下，桂阿婆心里就难受得犹如千百只蚂蚁在叮咬。

一家人吃过晚饭，儿媳妇收拾碗筷，儿子陪母亲说说话儿。

儿子说：

“妈，跟您商量件事。

我想把院里的桂花树卖了，运到省城值十几万哩。

”桂阿婆说：

“你们又不缺钱花，动桂花树的心思为啥？

”儿子说：

“我们的房改房既破旧又矮小，想买个大点的房子，省城的房价太贵，我们那点积蓄交了首付就没钱装修。

”桂阿婆想了想，说：

“我真的舍不得呀，我有桂花树作伴，日子才不那么冷清。

”儿子说：

“有了大房子，您跟我们一起住，一家人热热闹闹，相互照顾，哪会冷清呢？

”桂阿婆说：

“我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住城里不自在。

”儿子说：

“您年纪大，一个人呆在乡下我们不放心。

而且，把您一个人撇下，人们该怎么说我们当晚辈的？

”孙子也说：

“奶奶，您还是和我们一起住吧。

免得夜里一响电话铃，我爸老担心您会不会出啥事。

”儿子和孙子的这番话倒是让桂阿婆心里有点触动。

思前想后许久，才说：

“你们让我思量几天，过后我再打电话回复你。

”儿子说：

“妈，您就别再优柔寡断啦。

”

　　桂阿婆倒不是不愿意跟儿子到省城，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享受天伦之乐好着哩。

更不用说，她时常挂念乖巧可爱的孙子了。

几回回她梦见自己还住在城里，跟以前一样，还与孙子挤住那间小房间，两张小床铺几乎挨在一起，中间的过道只能侧身进出。

孙子出生后，她赶去照顾孙子，孙子小学毕业那年，她决定回乡下。

孙子大了，居住不方便是一个原因；儿媳妇有意无意的话，才是她下决心回来的关键。

儿媳妇三天两头念叨：

乡下人总羡慕城里人，其实住城里有什么好？

一滴水、一度电都要花钱，住的像鸽子笼，四五个人挤两间小房间，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乡下喝的烧的不花钱，自己种菜也省钱。

桂阿婆觉得儿媳妇说的也在理：

儿子家是太挤啦，多一个人吃喝拉撒开支也大，自己身板子还硬朗，回乡下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于是决意回来，任儿子苦苦挽留也不回心转意。

　　回到村里，桂阿婆自己栽禾种菜，稻米和菜蔬吃不完，儿子给母亲装了一部电话，三天两头电话问候，每个月寄来零花钱，桂阿婆有电话，有花销，还有猫狗鸡鸭和桂花树相伴，日子一天天打发过去，倒不觉得多孤独多冷清。

　　儿子一家离开村里后，桂阿婆在心底反复思量：

儿子想卖树买房，主要是担心老母亲得不到照顾，想一家人团团圆圆，也想免得旁人说三道四，我不应该违拗晚辈的好意，让晚辈遭人闲话呀。

桂阿婆终于想通了，给儿子回了电话。

儿子说，一找到出价高的买主就立马回来处理。

给儿子回过电话那天，桂阿婆一遍遍抚摸着桂花树粗糙的树皮，自言自语道：

“老伙伴，离开你，我真有点舍不得呀。

”她又精心地给桂花树松一遍土，施一次肥。

那几天，她忙着走东家串西家，向老姐妹话别。

之后，去了二十几里外的女儿家住一宿，告诉女儿自己即将远行，让她过后把她们用得着的东西拾掇拾掇搬走。

　　没想到，从女儿家回来的路上，桂阿婆被摩托车撞了，在乡卫生院住了半个月。

桂阿婆出院回家，发现院子的围墙被推倒一片，院子里一片狼藉，桂花树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又深又大的土坑。

桂阿婆一开始以为是儿子把树卖了，想想又觉得不对头：

儿子再浑也不至于无声无息把树挖走，撇下老娘不管不顾啊。

于是，马上挂通儿子的电话。

果然，儿子没有动桂花树。

儿子说，我们的院子远离村庄，肯定是谁趁母亲住院，连夜把树盗走，赶快向派出所报案吧。

放下电话，桂阿婆来到院子，目光呆滞地望着空旷的院子和那个丑陋的大土坑，心里也像眼前的样子一样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桂阿婆病了，病得不轻。

老姐妹们赶紧报告村长，村长叫车把她送进卫生院。

后来，桂阿婆的儿子把母亲接到省城医院。

桂阿婆瘫了，屎尿不知，在医院治疗大半年丝毫不见好转。

儿子、儿媳妇上班忙，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老人，只好把她送进托老院。

　　久而久之，村里人很少有人再提起桂阿婆，只有在过年蒸糕或小孩生病才偶尔想起桂阿婆的桂花和桂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