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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春之祭
第一章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1
天汉元年,暮春的夕照下,持弓少女在云梦的荒原上射杀野雉。
她上衣长襦,下着大袴,背负兕皮箭箙,俨然一副武人模样。
一名当地的少女立在树荫里,身着襜褕,忍着傍晚的酷热,手里提着被友人射杀的猎物。
少女手中的弓是父亲赠与她的,由长安的工匠依照古法制成。
造出一支这样的弓,要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
主干用的是东海郡出产的柘木,在深冬斫成。
开春之后,将前一年秋天采下的牛角浸泡处理,以备使用。
又在夏日将麋鹿的筋精心鞣制。
入秋,把处理好的牛角和鹿筋用朱红色的胶粘合在柘木的内外,再缠上丝线、涂上漆,并放置一个冬天让胶和漆都凝固下来。
她一直很珍视这件礼物,习射时总是小心珍护,不让它染上污渍。
用它射杀活物,这却是头一遭。
起初,她还未能领悟射击移动目标的技巧,因而放空了几箭,还惹来了友人的一番耻笑。
就在对方的笑声仍回荡在林间的时候,第一只牺牲品的血就飞溅在了鲜红的藑茅花上。
持弓的少女自小生长在长安。
京畿一带的山林大都已被划归皇室。
是故,她虽然从某位故将军那里学了一手射术,却罕有发挥的机会。
如今日这般恣意地射猎,正是她的一桩夙愿。
更何况这一带原本就是楚王的猎场。
当初,每到厉兵讲武的初冬时节,楚王便会乘着缀以玉饰的战车,手持雕弓与劲箭,率众射杀游走林间的异兽。
一时箭如雨下,血肉横飞。
猎物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之后,又免不了要遭受车轮的碾压和步兵的践踏。
肥美的嫩肉未经品尝,便碎在了泥里。
一番杀戮之后,楚王满意地放下弓矢,欣赏着遍地尸骨和意犹未尽的兵士。
身着薄如朝雾的縠衫的少女们就在刺鼻的腥风中起舞。
她们的衣摆垂在地上,立刻就染上了血污⋯⋯
只是到了顷襄王二十一年①的时候,秦将白起率军攻陷郢都,云梦泽也旋即沦陷。
此后,秦国在此设立南郡,并开放山禁,又专门设了“云梦官”一职对此地进行管理。
百余年之后,云梦的平坦处早已被垦为农田,只剩下些峻阪瓯臾,因其险峻而保存了原有的面貌,至今仍留供乡野人樵采狩猎。
“我听说儒者只用钩子钓鱼而从不撒网捕鱼,打猎也从不射已经还巢的鸟。
小葵既然尊崇儒术,恐怕不该这样大行杀戮吧?
”
身着襜褕的本地少女一面捡起刚刚断气的野雉,一面埋怨道。
说着,她鄙夷地背过脸去,却仍牢牢地握着那只被人射杀的野雉。
实际上,当来自长安的於陵葵提议说要射几只野雉来下酒时,露申那并不怎么巧佞的舌头下面也分泌了些许唾液。
而箭镞刺进野雉的羽毛和脂肪的瞬间,她心里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怜悯之情。
她会这么说,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不会拉弓射箭,总觉得在这方面落在了小葵后面,心里不甘。
而实际上,她与葵的这场以全败告终的比试,此时才刚刚拉开帷幕。
未来等待着她的,仍是无尽的懊丧与自卑。
“露申大概不知道吧。
”葵总是以这句话引出话题,而露申也总是对她要讲的内容一无所知。
“就是这位‘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老夫子,在马厩失火之后只是问了一句‘伤人乎’,根本就不管马的死活。
露申若对人类的食物抱有同情,何必陪我来狩猎呢?
”
“我只是遵照父亲的命令为你带路罢了,没曾想要做你的帮凶。
”
两名少女明明是午前才初见的,现在却像老友一般争论了起来。
“和你说的恰恰相反,射术不只是杀戮的技术,根据礼书的说法,‘射者,仁之道也。
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比起对抗性的格斗术,射术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同对手较量,而是在同自己比赛,从而克服自身的弱点,达到‘仁’的境界。
”
“说得那么玄妙,小葵还是早些正视血淋淋的现实吧。
看看这些尸体和留在上面的致命伤,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吗?
假如只是追求德行,那么对着鹄的练习、比试就好了,何苦要屠戮生灵呢?
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野味,还要扯出一番大道理替自己狡辩,这就是你们长安人的习性吗?
”
“说起来,露申既然是本地人,应该知道‘云梦泽’何以谓之为‘泽’吧?
”
“当然知道了。
我学问虽然不如你,但至少也是贵族之后,怎么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露申气得鼓起了脸颊,心里却仍没什么底气,“云梦多湖泊,水系发达,因而被称为‘云梦泽’。
”
听完露申的答案,葵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这只是流俗的说法罢了,望文生义,难免要被通儒耻笑。
”
“那你们‘通儒’会怎样解释呢?
”
“泽,择也。
”葵一字一顿地解释道,“礼书里面说,‘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
泽者,所以择士人也’。
换言之,像我这样能在‘泽’射中猎物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祭祀。
云梦虽然不乏湖泽,但时至今日仍有不少未经开垦的山林,鸟兽万端鳞崒,杂走其中,乃一处绝佳的猎场。
难得来访,虽然这里早已不复楚王行猎时的规模,但目及风物,当年激壮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一二了。
我自然也要追踵古人,射几只野雉回去留作纪念。
”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吃肉⋯⋯”
说着,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猎物——应该能成为一顿美餐。
“露申说得好像自己没吃过野雉肉一般。
”葵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不怀好意地笑了,“反正,像露申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也根本射不中移动的目标吧?
”
“使用弩机的话,我也能射得到。
”
观氏一族隐居在山野里,为防备猛兽,在武艺的研习上未曾怠慢过。
即使是不便使用短兵器的妇孺,也会时常练习使用弩机。
“哼,弩机吗?
”葵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连迟钝的露申都觉察到了。
“如果武器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分的话,弩机无疑是小人才应该使用的。
露申,你好歹也是贵族之后,不要碰这种作践自己、侮没先人的东西为好。
”
“弩机有什么不好吗?
小葵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它?
”露申反驳道,“我听说,即使是出身善射世家的李广将军,指挥的作战也总是‘千弩俱发’。
他的射术肯定远远在你之上,也没有禁止麾下的士兵使用弩机啊。
”
“李广将军是我最仰慕的武人,可惜我生得太晚,没法向他当面求教。
你说得对,他一直指挥士兵用弩机射杀匈奴人,毕竟弩机比弓矢更有效率。
弩机发射的速度更快、更能节省士兵的体力,并且较弓箭更易上手。
只要做过最低限度的训练,就能发挥出最大限度的威力。
更何况,即使是最骁勇的猛将,至多也只能拉得动三石不到的弓,而弩机的强度很轻易就能达到四石以上。
”
“所以说⋯⋯”
“所以说它是最适合下等人使用的武器。
”说着,葵侧过脸,又故意瞥了露申一眼,“我刚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只配使用弩机的下等人。
”
“你费了那么多工夫练习拉弓射箭,别人只要轻轻扣动弩机的悬刀就能比你射得更远、更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
手里握着被时代淘汰的破烂儿,还满口‘贵族’‘君子’‘通儒’,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吧?
”
“是啊,我和你的祖先一样,都注定会被世人耻笑的。
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向往古人的智慧和风姿,没法认同当下流行的东西。
”葵说着,垂在天际的彤云也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反正,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
”
“小葵⋯⋯”
见她如此沮丧,露申一时手足无措。
尽管她明明知道自己恰恰就是葵所谓的“下等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却也并没有涌起多少反感的情绪。
她也深知,自己的学识和技艺无疑是有辱先人的。
当然,关于自己的祖先,她所知道的并不多。
“说起来。
”葵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道适才随着暮云变得黯淡了些许的光,此时又在她眼中重新燃起。
“露申从小住在这附近,是否读过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里面写到楚国的使者子虚出访齐国并跟随齐王畋猎之后,就讲起了云梦的事情。
”
“并没有读过。
”
“《子虚赋》里面是这样描述云梦的。
”葵开始缓缓吟诵——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
岑崟参差,日月蔽亏。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
众色炫耀,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
其乐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
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
缘似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
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
莲藕觚卢,庵闾轩芋。
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
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在我听来,这篇文章简直是用翻译了九次才能听懂的异国语言写成的。
”
“这里写的都不过是云梦一带的风土和物产罢了。
露申还真是对自己出身的文化一无所知呢。
”葵向前迈出一步,背对着露申说道,“我虽然生长在长安,却是齐人之后。
但我的祖先可不像你的那样荣显。
的确,我的家族因为经商,在地方上本就是豪强,又在元朔二年的时候因家资达三百万以上而被迁至茂陵邑。
在故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知道我这一族早先不过是齐国的贤者於陵仲子的家仆。
於陵仲子一生絜行,拒绝他人最低限度的恩惠,结果不知所终,也有传言说是饿死了。
后来我的祖先就僭用了他的姓氏。
迁到长安之后,从我父辈开始,就欺骗别人说我们是於陵仲子的后人。
可是,谁也不会相信那样清贫的圣贤,会有这种一身铜臭的后代。
”
说到这里,她落寞地笑了。
“所以小葵才会讨厌出身旧贵族家庭的我吗?
”
“并没有讨厌你。
只不过,多少有些妒忌罢了。
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出身该多好。
不管我怎样穷究经书、研习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语上模仿古代的贤人,这个出身总是没法改变的。
我的体内流的,毕竟还是臣仆的血液。
而且从小生活在那种豪奢的环境里,我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与古礼相悖的坏习气,因而做过一些行不由径的勾当。
来云梦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观氏这样的旧贵族家庭里就好了。
可是结果⋯⋯”
“结果我这个名门之后却让你失望了,是吗?
”
“是啊,我真的很失望。
”葵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唯有你们这些旧贵族是可以信赖的。
我以为你们身上仍会保存那些我所向往的东西,能让我进一步了解那个灭亡已久的楚国。
可是你,不仅对古代知之甚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
你比我在长安的那帮友人更贫乏、无趣,我和她们还能聊一聊时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
可是和你,我真的无话可说⋯⋯”
听到这里,露申沉默了许久。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一个乡野村妇的最大区别,并不在是否识文断字,而在于自己不能做农活儿。
强忍着屈辱的泪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
“或许应该让若英姐来陪你。
她是家族里最懂古礼的人。
”
“你说的,是你的堂姐观若英吗?
她不是和我们同岁吗,为什么会是观家最懂古礼的人?
”
“因为父亲并不是家里的长子,对家传的知识学得很粗疏。
直到四年前,观氏的家主还不是他,而是无咎伯父。
礼器原本也都放在无咎伯父那里,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
他们的学问足以指导太学里的博士,也的确经常有学者会写信向伯父求教,而伯父往往让上沅哥替他作答。
但是,在四年前,他们都不在了,恐怕许多古礼也因此失传了吧。
”说着,露申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来。
”
“那天发生了什么?
”
“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露申如实回答,却让葵更加困惑了,“只是,大家都死了,而已。
”
“是说你伯父一家?
”
“伯父、伯母、上沅哥还有只有六岁的堂弟,都死在了家里。
当时若英姐碰巧在我家,才躲过一劫。
是芰衣姐发现了尸体。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一点,“是啊,芰衣姐也已经不在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说自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小葵还真是过分,谈到这么悲伤的话题,也根本不想着安慰我一句,还自顾自地问个不停。
”露申终于流泪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芰衣姐过去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了。
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做出了那么残忍的事。
那天的事,还留有很多难解的谜团。
小葵这么聪明,又见过世面,说不定能给出答案。
”
“方便的话,能不能为我讲讲你所知道的?
”
“好的。
”露申点了点头,“但愿我能讲下去⋯⋯”
说着,她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视线投向树林深处。
那里似乎空无一物,又仿佛有什么潜藏在巨大树冠投下的阴影之中。
落日继续下沉,阴影一寸寸地向葵的脚边蔓延。
露申隐隐地希望,自己能在长庚星升起之前讲完这个故事。
2
早春徒有其名。
风在山谷间回荡之际,寒意仍不免渗进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平日以勤勉著称的观芰衣,此时也只是枯坐在主屋铺设有莞席的地板上,倚着凭几,在膝头摊开一卷琴谱,和睡意做着斗争。
她身上披着厚实的衣物。
悠远的乐音在芰衣的脑海里奏响,冻得僵直的指尖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芰衣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睡意渐渐袭来。
因为尚未把新学的曲子温习一遍,她并不想回房间就寝。
一阵叩门声,打破了她的睡意。
院门距离主屋约有三十步远,虽然风势未杀,叩门声仍清晰可辨。
叩击声并不重,却异常急促。
起身将长衣草草整理了一番之后,芰衣离开主屋,奔向院门。
日落之后,下过一阵细雪,山脊和平地都被染成了银白色。
芰衣家的庭院也不例外,尽管星月都被阴云遮去了踪影,投到院子里的只有主屋幽微的烛火,却也将那薄薄的一层积雪映得如月光般明澈。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的缘故,门外的人不再叩门。
芰衣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若英?
”
“芰衣姐⋯⋯”
观芰衣急忙拆下门闩,打开院门。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观若英一瞬间扑倒在她怀里,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
芰衣将瘫软无力的堂妹搀回主屋时,父亲观无逸和胞妹江离也赶了过来。
观无逸问若英发生了什么,她却把脸埋在芰衣的两臂里,瑟缩着不能回答。
无奈之下,只好由芰衣贴在她耳边发问,若英才以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道出了实情。
“被父亲⋯⋯打了⋯⋯”
此时芰衣才注意到,明明是这样的天气,若英却只穿了一件单衣。
并且,贴在若英背部的素缯浸着血迹。
她请求父亲让若英留宿,得到同意之后,便扶着堂妹前往自己的房间。
从主屋过去尚有一段路,她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若英身上。
又差遣江离去替若英取些换洗的衣物。
回到住所,芰衣帮若英脱下衣服,稍事查验。
只见若英身上,自脊背到大腿中段,都密布着笞责的伤痕。
若英的皮肤简直就像是她刚刚披在身上的那块素缯,笞痕则像是交叉在一起的经纬线。
伤得较重的地方皮肉已绽开,轻处也瘀青并肿起。
观无咎伯父对待子女的确十分严苛,若英也的确是个叛逆的孩子。
她自小便同兄长一起学习祭祀的技术,并被寄望日后能成为参与汉王朝国家祭祀的巫女。
在芰衣的印象里,这样的责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伯父的怒气总是难以平息,往往不仅要痛打若英,还要把她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关上一夜才肯罢休。
若英的哥哥观上沅从小受的也是这样的棍棒教育,最终养成了怯懦的性格,对于父亲的意志不敢有丝毫的忤逆。
相比之下,芰衣的父亲观无逸对待膝下三个女儿的态度则要温和得多。
这可能与观无咎是兄长,自幼便以观氏的正统继承人自居有关。
职是之故,观无咎治学极其刻苦,不仅深谙楚地的古礼,对儒家的礼书也多有涉猎。
而身为次子,观无逸则多少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年少时轻侠好交游,蹉跎了很多时间。
“若英是偷偷跑过来的吧?
”
芰衣一面帮她擦拭着伤口,一面问道。
忍着痛的若英只是微微颔首。
芰衣见状不禁落泪。
咸涩的泪水滴在伤口上,若英轻轻地“嗯”了一声,芰衣分不清那是呻吟,还是对自己流露出的同情表示肯定。
无奈自己终究无法改变若英的命运,只能坐视她遭受这样的苦难。
“伯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
芰衣近乎无意识地问道。
若英这次摇了摇头,或许表示“不知道”,或许表示“不想说”,芰衣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终于,若英也哭了起来。
屋外尚无虫鸣,只有风声与她们的啜泣相应和。
“难道伯父他又将你关在仓库里了?
”
“一直都把我⋯⋯”
这时,妹妹江离抱着带给若英的衣物进入房间。
那年芰衣十六岁,江离十四岁。
身为堂姐的江离总被父母要求要照顾若英,而若英的父亲却教导女儿要谨遵长幼之序。
结果两个女孩都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说法,自小江离就总以长者自居欺负若英,若英则毫不留情地对江离展开反攻。
江离在许多方面都很像自己的父亲无逸,并不怎么擅长祭祀的技术,所以在若英面前稍稍有些自卑。
然而她掩饰自卑的方式却是变本加厉地与若英作对。
事发前三个月,江离因为执礼的姿势被若英嘲笑,赌气之余,竟向伯父说起若英的坏话,结果害得若英当晚被父亲痛打了一顿。
若英也知道自己挨打是因为江离挑拨,所以这三个月以来都刻意避开江离,未曾与她讲过一句话。
江离走进房间,若英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将那件原本穿在身上的长衣挡在胸前,不愿让江离看到她尚在发育的身体。
江离上前,握住若英抓着衣物的手,一再说着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英听到江离的道歉,却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恐怕她刚刚被笞责的时候,也一再重复着“对不起”来讨饶,听到这个词又激起了不快的回忆。
芰衣认为这是促使两人和解的最好机会,正好清理伤口的工作也完成了,便嘱托妹妹好好照顾若英,还说自己要向伯父通报这件事情,不让他们一家过于担心若英。
芰衣又让若英放心,说自己会请求伯父允许她在这边留住几天。
“不要去⋯⋯”
芰衣并没有听从若英的话,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江离则默默地帮若英换上柔软的衣物。
实际上,在芰衣去世之后,也一直是江离在照顾若英。
向父亲说明情况后,芰衣便取了一盏行灯,向伯父家走去。
一路溯着若英跑来时的足迹。
过来时,若英只踏着一对草履,想必既冷又滑。
而此时自己足下踏着一双木舄,舄下着袜,虽然沉重,但步子稳当,保暖效果亦佳。
这样想着,芰衣就更觉得若英可怜。
“无咎伯父,我是芰衣。
”
抵达之后,芰衣一面在风里呼喊着,一面叩着院门。
门旋即开了。
不知是被风吹开的,还是被芰衣叩开的,唯一可以判断的是,并没有人前来应门。
难道伯父一家发现若英不见了,便到山中寻找她?
两家人居住在山谷,周围不是峭壁就是陡坡。
从伯父家出门,不论想要入山还是出山,都只有两条可走的路,一条通往若英的家,另一条则通往相反的方向。
明明刚下过雪,假若是要搜寻若英的话,只要循着她的足迹便好,并不困难。
可是过来的路上,明明只有若英一个人的足迹⋯⋯
不祥的预感自芰衣心底升起,如夜雾般四散蔓延,很快就在她的胸口酿成一阵酸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是让心跳速度加快。
终于,芰衣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走进院门,准备直面即将来袭的黑云、露水与危险。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草草地扫过一番,清出了一条通往主屋的路。
借着从室内传来的微光,芰衣注意到有人俯卧在房门口。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适才那些不安的预感恐怕都会成真。
而自己能否从这里脱身,则尚不可知。
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上前确认事态,去见证这出惨剧的现场。
终于,观芰衣来到了距离那倒卧的人影只有数步的位置。
她不敢再靠近,生怕踩到地上那些正在结成冰凌的血水。
芰衣小心地避开那暗红色的冰浆,绕到了倒卧者的头部一侧。
她稍稍弯下腰,将手里的行灯移到自己的膝盖前方。
只见倒卧在地上的人纹丝未动,怕是已断了气。
在尸体的背部上方偏左的位置,有一道深及脏器的刀伤。
伤口被死死地冻住了,不再有血液涌出。
芰衣退后一步,一脚踩在了积雪上。
她微微蜷曲双腿,几乎要蹲在地上了,将行灯放得更低,终于看清了死者的面容。
——是无咎伯父。
她不忍再细看尸体的表情。
平日总是板起脸、皱着眉头的无咎伯父,弥留之际会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死亡,芰衣多少可以想象。
蓦地,她注意到无咎伯父脚边有几排足迹,散布在积雪上,一直延伸到行灯和屋里的光无法照到的位置。
她循着足迹,向主屋西侧的空地走去。
最终,一棵已经枯死的巨树占据了芰衣的全部视野。
一段被割断了的绳索自树上垂落,到地面有七八尺的距离。
在绳索下方,另一具尸体仰卧在那棵枯树刺出地面的虬根之上。
那是若英的哥哥观上沅,堂堂七尺之躯就这样僵直、冷却,再也不复有生机。
借着行灯的光,芰衣发现他的颈部留有一道五六寸长的刀口,大量的血水四处飞溅,在积雪上留下点点殷红。
芰衣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又想再看一眼观上沅的面影。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同胞兄妹,谁也没有想到死别会来得这么突然。
可就是因为这一瞥,芰衣脚下却被某样东西绊住了。
她踉跄了几步,并没有摔倒,行灯却脱手而出,落到了地上。
在火苗彻底熄灭之前,芰衣看清了绊倒自己的那样东西。
她起初以为是树根,不意却是个空空如也的木桶。
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行灯,向主屋走去。
其实芰衣并不愿踏进那扇门,她很清楚,那里一定有更加凄惨的景象在等待她。
倘若灯没有熄灭,她本可以先回家一趟,将伯父和堂兄的死讯通报给父亲观无逸,再同父亲一起发现剩下的尸体。
只是,此时的芰衣没法摸黑走完回家的夜路,不得不先去主屋点燃手里的行灯。
一如芰衣所料,主屋内也是一片狼藉。
伯母的背上中了数刀,而被她抱在怀中只有六岁的幼子,颈部有一道致命的伤痕。
两人的衣服上都浸满黑色的血污。
一只匕首被丢在地上,上面布满血迹。
对这把匕首,芰衣有印象。
她将视线移往陈设在厅内的兵籣。
果然,匕首的鞘仍留在那里。
很显然,凶手从兵籣上取出匕首,继而杀害了一家人。
这样说来,行凶者并不是强盗,更有可能是来访的客人。
唯有这样,他才可能趁一家人不备,取下匕首行凶。
可是⋯⋯
芰衣又将视线移向陈放武器的木质兵籣,其上还平躺着一把装在鞘内的六尺长剑。
剑身以钢铸成,剑首为环形、玉质,饰以黼纹,摽、镡及剑鼻用的都是白玉。
摽上绘有凤凰的纹样,镡上则刻上了云纹。
这柄剑是芰衣的祖父委托江陵的冶人筑造的。
锋芒未试,只是常年摆设在那里。
那柄匕首也是同一时期打造的。
两者都被打磨得极其锋利,又得到了稳妥的保养。
从未使用过的兵刃最终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芰衣在心底叹息着,又借着燃烧的炉火重新点亮了行灯。
走出院门之后,她才感到了莫大的悲伤。
在此之前,笼罩在她心头的情绪,只有与死亡为伴的恐惧。
才走出几步,泪水便模糊了芰衣的视线,火光也显得飘忽不定。
她垂下头,让眼泪滴落在脚尖前方的雪地上。
直到这时,芰衣才终于注意到了某个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心跳登时加速,被她丢弃在院门另一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难道说,凶手仍躲在屋子里?
她一时领悟了事情的经过:
凶手是在伯父将若英毒打并关进仓库之后来访的,那时还未开始下雪。
若英应该是在访客和伯父在主屋交谈时逃走的,那时雪已降下。
芰衣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拘禁若英的仓库在主屋后面,假如若英要逃走,必须经过主屋前的院子。
若英跑来的时候只是说自己被打了,并没有提及家人遇害的事情,说明当时院子里还没有尸体,案件还未发生。
案发之后,凶手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继续留在院子里,或许是在寻找什么。
之后凶手听见芰衣叩门,就躲了起来。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尽管又飘起了雪,若英逃走和芰衣过来时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雪越下越大。
芰衣终于飞奔到自家院门的时候,身后的足迹已经被不停飘落的大雪掩盖了。
可以想见,新降下的雪也落在了伯父与堂兄的尸身上。
她停下脚步,立在雪中,在悲伤之余努力整理着思路,却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为什么伯父家门外的另一条路上,竟然没有任何足迹?
3
“⋯⋯以上就是四年前发生在伯父家的惨剧。
”
观露申讲完了案情,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只是晚霞的边缘处染上了少许暗色。
“四年前吗?
”
於陵葵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不禁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时葵刚满十三岁,才开始练习射术。
她手上被磨出的胼胝一次次破掉,流出瘆人的脓水来,继而长好,再磨出新的茧子。
教她习射的那位故将军,百战生还,脸上亦爬着蜈蚣般的疤痕。
葵终于用两百斤的弓射中八十步之外的鹄的时,那位骁勇的故将军才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
因为伤疤,那笑容竟比怒骂的样子更加狰狞可怖。
为了庆祝,故将军与她当晚围坐在酒缸边,用劈开的瓠子斟酒喝,直到她醉倒,那位故将军才送她还家。
原本性情拘谨的葵自此以后言行竟变得豪爽了起来。
“说起来,那晚露申在做什么呢?
”
“当时我已经睡了,姐姐们也没有叫醒我。
”
“这倒真像是你的作风。
”葵调侃道,语调却无比冷静。
弥散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有些压抑。
“凶手至今都没有被捉拿归案吗?
”
“是啊,至今都没有。
”
“这样的话,我或许能帮上些忙吧。
我曾经跟随京兆尹大人学习过如何断案决狱。
在长安的时候,也帮官家解决过几起事件。
虽然我不便参与调查,但碰巧很擅长总结线索,从中梳理出真相。
”葵或许是真的想为露申做些什么,也有可能只是不愿放过这个展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