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楚简诗论献疑.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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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博楚简诗论献疑
上博楚简《诗论》献疑
卢盛江魏静
内容提要就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及其与今传本《毛诗序》的关系,研究者提出不少观点,但仍然存在一些疑问之处。
通过辨析可以发现:
先秦两汉典籍未见直接称子夏为“卜子”的用法,子夏作《序》之说根据不足。
楚简《诗论》和《毛诗序》解《诗》方法不同,解诗多有歧义甚至完全对立。
《毛诗序》距楚简《诗论》年代可能较近,却无一处原文相同。
因此,楚简《诗论》不可能是《毛诗序》的祖本。
关键词楚简《诗论》《毛诗序》子夏祖本
关于上博楚简《诗论》(收入《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一)》[1]),目前的研究者已提出不少看法,但仍有一些疑问,诸如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上博楚简《诗论》与今传本《毛诗序》的关系等。
本文就此问题,提出自己的考证观点,以求证于方家。
一
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可能不是子夏,而是孔子。
《诗论》的作者在简中出现六次,作形。
这个合文字形,一释作“孔子”[1](pp.123~125),一释作“卜子”①,就是说,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或为孔子,或为卜子即卜商子夏。
而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可能不是子夏。
理由之一,先秦两汉典籍未见直接称子夏为“卜子”的用法。
《论语》对子夏的称呼,除《八佾》篇、《先进》篇孔子和子贡称其名为“商”及《颜渊》篇自称其名之外,对他的称呼均为“子夏”,共23次。
其他典籍,均称其为“子夏”,其中《墨子》2次,《荀子》2次,《孟子》3次,《韩非子》4次,《国语》1次,《吕氏春秋》8次,《淮南子》5次,刘向《新序》4次,《春秋繁露》2次,《风俗通义》2次,扬雄《法言》1次、《说苑》1次,《汉书》7次。
出现次数较多的为《礼记》29次、《韩诗外传》22次,《史记》37次,王充《论衡》17次。
把伪书也算上,则《孔子家语》33次,《列子》6次,都称为“子夏”。
另外,《庄子》、《战国策》、《商君书》、贾谊《新书》、桓宽《盐铁论》、《晏子春秋》等未提到“子夏”。
《韩诗外传》卷三、《吕氏春秋·察贤》篇、《说苑》卷二、《史记·魏世家》、《汉书·魏世家》有“卜子夏”的说法,《韩诗外传》卷六有“卜先生”的说法,此外,南朝萧统《文选》卷四十五编入《卜子夏毛诗序》,都没有单独的“卜子”的称呼。
直接叙述《诗序》传承系统的几种文献资料也如此。
《经典释文序》引三国吴人徐整云:
“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2]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3]高行子、薛仓子、帛妙子、孟仲子、根牟子,都称作“子”,唯独子夏不称“子”,而称为“卜商”。
称子夏为“卜子”的,是后人,如陈玉树作《卜子年谱》,陈奂《诗毛氏传疏·自叙》称“卜子子夏”。
但在先秦两汉,未见这种称呼。
上博楚简《诗论》的称呼若释作“卜子”,与当时习惯不合。
理由之二,子夏作《序》之说根据不足,即使子夏曾作《序》,也不可能是上博楚简《诗论》。
子夏作《诗序》之说由来已久,直到现在还有学者持此说②。
其实此说根据不足。
《史记》及其以前的史料没有记载。
《史记·儒林传》记述了齐、鲁、韩三家诗,《仲尼弟子传》记述了子夏事迹,《十二诸侯年表序》谈到了《关雎》《鹿鸣》二诗的诗旨,说明司马迁读过当时解《诗》的有关文献,但他没有谈到《毛诗》,更没有只字提及子夏《诗序》。
而现存的有关子夏作《序》的记载并不可靠。
《汉书·艺文志》最早提到子夏与《诗序》有关。
但它说的是“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4](p.1708)。
只是毛公之学“自谓”,恰恰说明于史无稽,不过是自我夸言,并且也只说“子夏所传”,说明子夏只是承旧之传人。
郑玄亦有类似说法,《毛诗正义》中《关雎序》孔疏引北周沈重曰:
“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
”[5](p.269)《小雅·常棣》篇孔疏引《郑志·称张逸问》:
“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足自明矣。
”[5](p.408)现存史料这是最早明确说子夏作《序》。
但是,一、《郑志》所指是《小雅·常棣序》,《常棣序》是《小序》。
据《郑志》说,《小序》是子夏所为,而据《郑谱》说,《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郑玄到底持哪一说?
二、《左传》曾引富辰说谈到《常棣》篇的诗旨,以为是“周公弔二叔之不咸”[5](p.408)。
《常棣序》说:
“《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
”[5](p.407)是说这里的“二叔”指管、蔡兄弟,据孔疏,马融则认为指“夏、殷之叔世”[5](p.408)。
如果真如郑玄所说,“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马融作为一代经学大师,并且为《诗》作过注,何以会不知道?
何以会对圣人之说提出异议?
再如《后汉书·徐防传》载徐防上疏:
“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
”[6](p.1500)但是一,如果子夏作有《诗序》,且当尚存,那么,徐防作为治经之士,当是看到,而不当仅是“闻”。
二,这里说子夏“发明章句”,而郑玄说子夏所作的是“序”,“章句”和“序”并不一样,那么,子夏所作到底是“章句”还是“序”?
至三国时期,吴人徐整和陆玑提出《诗》学传承谱系,中有子夏作《序》之说。
《经典释文序》引三国吴人徐整云:
“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2]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
“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3]这也有诸多难解之疑问。
一、毛公时为汉初,距三国已有四百年之久,何以从未有人说到这个传承系统,何以时隔四百年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详细的谱系?
二、除子夏和毛公外,两个谱系几无一人名字相同;自子夏至毛公的谱系,一说为四代,一说为六代,何以如此相异?
三、今存《毛诗》,《周颂·维天之命》毛传有孟仲子之言③,《周颂·丝衣序》有高子之言④,这个高子很可能就是徐整谱系中的“高行子”。
又若依有人之说,《传》、《序》为一体,那么,子夏所作之《序》,何以会引高子、孟仲子之言?
另外,《孟子·告子下》说:
“高子曰:
《小弁》,小人之诗也。
”而今本《毛诗》之《小雅·小弁序》说:
“《小弁》,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
”[5](p.452)两说全然不同。
如果《诗序》确为子夏所作,高子果为子夏所授,为什么其说不但不本于《诗序》,反而与之截然相异,以至孟子说“固哉,高叟之为诗”呢?
四、陆玑说荀卿也是传人之一,为什么《荀子》书中不但一言未及,不但对子夏毫无尊崇之意,反而称子夏为贱儒呢?
关于子夏作《序》,西晋南北朝以讫明清,还有很多说法。
但两汉三国尚且无确证,年代愈远,只能愈多推测之词,沿用旧说而已,提不出可靠的根据。
可信的解释,是《诗序》并不为子夏所作。
反过来,假如子夏确曾作《序》,是否可能即是上博楚简《诗论》?
答案也是否定的。
先看郑玄的话。
沈重引郑玄《诗谱》,说的是“《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他说的应该就是他为之笺注的《诗序》,而不是这之外另有一个子夏之《序》。
这一点,《郑志》说得更清楚:
“此《序》子夏所为。
”明确说的是“此《序》”,而不是别的什么《序》。
从体例看,也不太可能。
楚简《诗论》满篇是答问的语气,篇中还大量出现第一人称“吾”。
这应该是真实对话讨论的追录。
它的论《诗》格式也非常自由、灵活,既有对《诗》的总体论述,又有对《诗》的篇章题旨的简要概括,还常常摘《诗》中某一章某一句而论。
这样的格式,很像《论语》,它的背景,应该是有一位先生,一群弟子,他们在一起热烈地讨论问题,这应该是弟子根据先生答问讲解的内容笔录整理下来的“论诗语录”,不像是单独一作者操笔写下来的系统的诗论诗序或章句之类。
再退一步说,子夏有没有可能和他的弟子讨论过《诗》,上博楚竹书《诗论》就是他们论《诗》的语录呢?
似乎也不太可能。
子夏在孔子门下之时不太可能。
这时他只是孔子的弟子,讲解答问的是孔子,而不是子夏。
孔子没后,子夏退居西河教授之时也找不到根据。
《礼记·乐记》记子夏和魏文侯关于“乐”的对话,三次引《诗》论《诗》(引《大雅·皇矣》、《周颂·有瞽》和《大雅·板》)。
但子夏之旨在借论古乐提出顺天地行德政,说明乐与政通,引《诗》论《诗》是为了证其乐与政通之义,这和上博楚简《诗论》专门系统讲解讨论《诗》并不相同。
从现存史料看,魏文侯以子夏为师,既因好儒,更为理政。
《礼记·乐记》和子夏谈“乐”,其旨即在问政。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张守节《正义》就说,子夏教于西河之上,“文侯师事之,咨问国政焉”[8](p.2203)。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也说“魏文侯师之而咨国政焉”[9](p.222)。
既然旨在“咨国政”,关心的就只是与国政有关的问题,而不是一般章句训义问题,没有必要一篇一章地讨论解《诗》之义,像我们看到的楚简《诗论》那样。
子夏教授于西河,是否有人们传说的盛况,也有不少疑问。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但只说他“为魏文侯师”[8](p.2203)。
《史记·儒林传》说:
“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8](p.3116)似乎田子方这些人都是子夏的弟子。
但是,《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说:
“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禽滑留学于墨子。
”[10](p.21)就是说,田子方等人并不全是子夏的弟子。
这条材料看来是可靠的。
因为《史记·儒林传》说田子方等人是“受业于子夏之伦”,“伦”者同类也,所谓“子夏之伦”,就是子夏同类的一些人,包括子贡、曾子、墨子,而不是指子夏一个人。
可确证为子夏弟子的只有段干木一人。
西河三晋闭塞之地,文化相对落后,远不能和洙泗礼乐之乡相比。
《礼记·檀弓上》说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并指责他有三罪,子夏听后,不但无言辨说,而且“投其杖而拜曰:
‘吾过矣!
吾过矣!
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
’”[11](p.1282)所谓“离群”,是离开同学朋友,所谓“索居”,是散居而独处。
可见孔子没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子夏的境遇本来就不太如意,在孔门弟子中并不得势,只有离群而索居于困顿之地。
境遇如此,当然欲收徒授业而能为之事有限。
种种迹象表明,子夏在西河,远不可能有孔子收徒授业于鲁洙泗之盛况,也不可能像孔子门下七十二弟子自由问答纵论文学那样,讨论讲解文学,包括《诗》。
既然如此,上博楚简《诗论》也就不可能是子夏和其弟子论《诗》的语录。
上博楚简《诗论》的作者既然不是子夏,就应该是孔子。
这29支简应当是孔子与其弟子论《诗》的语录。
简中6次出现的《诗论》作者合文字形可以作“孔子”解。
其理由,一,楚竹书《子羔》的4支简和《鲁邦大旱》的4支简中同样字形的合文字就释作“孔子”。
二、从楚竹书其他篇(如《孔子闲居》《颜渊》、《子弓》等)中“孔子”的合文字形看,上博楚简中孔子合文形体有数种变异,《诗论》篇的“孔子”合文,只是这数种变异合文中的一种[1](pp.123~125)。
《诗论》的答问语录的论《诗》形式,和《论语》非常相似。
如有学者指出的[12],其中有些话的口气,只有孔子可以当之,如第6简的“吾敬之”,第21简和第22简的“吾善之”、“吾喜之”、“吾信之”、“吾美之”等。
孔门弟子很难有谁有这种开宗树义的口气。
二
目前,国内研究界有一种说法,认为楚简《诗论》可能是《毛诗序》的原始祖本,从楚简《诗论》到《毛诗序》是一脉相承的[7]。
本文的看法恰恰相反,从现在所知材料看,楚简《诗论》不可能是《毛诗序》的原始祖本,它们并不属同一诗说系统。
它们解《诗》方法不同。
《毛诗序》特别是《小序》是以史证诗,楚简《诗论》则重诗义而不重史实。
比如《小雅》中《十月之交》、《雨无政》、《小弁》,《毛诗序》都说:
“大夫刺幽王也。
”[5](p.445,p.447,p.448)《节南山序》:
“家父刺幽王也。
”[5](p.440)《小弁序》:
“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
”[5](p.452)《巧言序》:
“刺幽王也,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5](p.453)所作时代,因何而作,由谁所作,所刺为谁,都一一具体指实。
而楚简《诗论》其第8简:
“《十月》善諀言,《雨无政》、《即(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
《小文(旻)》多疑,疑言不中志者也。
《小宛》其言不恶,少有仁焉。
《小弁》、《考(巧)言》,则言谗人之害也。
”只是阐发诗之义,说这些诗有的善諀言即善批评诽谤之言,有的指斥上政之衰,有的则多对上不忠之疑心,有的并非恶言,尚有仁心存焉,有的所言为谗人之害,如此而已。
至于所作时代,所刺为谁,由谁所作,则只字未提。
又如《风》诗,《毛诗序》解《邶风·绿衣》云:
“卫庄姜伤已也。
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
”[5](p.297)谁所作,何时而作,因何而作,清清楚楚。
但楚简《诗论》第10简只说“《绿衣》之思”,第16简只说“《绿衣》之忧,思古人也”,其史实背景,并未提及。
《毛诗序》解《王风·扬之水》云:
“刺平王也。
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
”[5](p.331)又是具体指实。
但是楚简《诗论》第17简只说:
“《扬之水》其爱妇悡。
”“悡”,一说当作“烈”,一说当从《说文》作恨心解,或作“怠”字解,其意认为《扬之水》所表达的是爱妇怀归之情,或说表达妇人的离恨。
楚简《诗论》此句不论怎么解释,都没有提及《扬之水》的史实背景。
《邶风·燕燕》,《毛诗序》解云:
“卫庄姜送归妾也。
”[5](p.298)人物:
卫庄姜;事件:
送归妾,具体坐实。
而楚简《诗论》第10简:
“《燕燕》之情,何,曰:
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
”⑤第16简:
“《燕燕》之情,以其笃也。
”⑥看到的是《燕燕》诗中初心不改,深笃专一之情,而只字未提具体何事。
楚简《诗论》也有几篇诗,比如《召南·甘棠》、《大雅·生民》、《文王》、《皇矣》、《大明》、《周颂·昊天有成命》,提到了史实。
但是,这样的诗数量非常少,而且,这几篇诗的诗句本身就提到了史实背景,《召南·甘棠》诗本身就明确说到“召伯”,《大雅·生民》、《文王》、《皇矣》、《大明》、《周颂·昊天有成命》这几篇诗,从诗句本身就可以明白地知道是写后稷、文王、武王之事,楚简《诗论》不过是引用诗句。
不妨作个统计,楚简《诗论》论及《小雅》22篇,其中有17篇《毛诗序》指明史实,有5篇例外⑧。
论及《国风》33篇,其中26篇《毛诗序》揭明史实⑨,未标明史实的有7篇⑩。
而楚简《诗论》,除前面提到的《甘棠》等极少的几篇之外,都没有坐实史实。
楚简《诗论》和《毛诗序》(主要其小序),一重在义,一重在史,明显是两个路数,属两个不同的系统。
一些诗的解说,楚简《诗论》和《毛诗序》有歧义甚至完全对立。
比如《桧风·隰有苌楚》。
楚简《诗论》第26简:
“《隰有苌楚》得而悔之也。
”从诗作看,当是以为作者自痛其有知有家有室之苦,而羡草木无知无家无室之乐,不能赡养妻子家室而自叹贫窭命薄。
《毛诗序》则云:
“《隰有苌楚》,疾恣也,国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无情欲者也。
”[5](p.382)以为此诗主旨在讥君讽世。
这完全是两种理解。
又如《周南·卷耳》,楚简《诗论》第29简:
“《卷耳》不知人。
”现代学者李零和廖名春以为伤所怀之人不可见,故曰“《卷耳》不知人”[13][14]。
《毛诗序》则把诗旨坐实为“后妃之志”,进而说“辅佐君子,求贤审官”云云[5](p.277),与楚简《诗论》差之千里。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
比如《郑风·褰裳》。
《毛诗序》把它看作忧国忧时之作,楚简《诗论》第29简把它看作情人间的戏谑之词。
比如《王风·采葛》,《毛诗序》看作“刺”诗,楚简《诗论》第17简看作是赞美爱情之作。
《陈风·宛丘》、《齐风·猗嗟》、《曹风·鸤鸠》这三篇诗,《毛诗序》都认为是“刺”诗。
楚简《诗论》则以为其旨在赞美。
在这些地方,《毛诗序》似乎把楚简《诗论》完全撇在一边,我行我素,自解自序。
这不应是传本对祖本应有的态度。
至于有论者指出《毛诗序》和楚简《诗论》对一些问题有相同的看法,本文认为应根据具体情况、具体材料有所分析判断。
一、一些材料有待重新审察。
比如,楚简《诗论》第4简:
“曰:
‘《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逸之,其用心也将何如?
曰‘《邦风》是也’。
‘民之有罴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何如?
’”这一简的前半为解说《风》,这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在它的后半,即“民之有罴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将何如”数句,有论者以为后半数句也是对《风》诗的解说,并用来说明《毛诗序》和楚简《诗论》怎样一脉相承。
这样理解可能有误。
细察简文不难看出,这一简提出两个问题,两个问题组成并列结构。
前一个问题问:
“其用心也将何如?
”接下回答:
“《邦风》是也。
”后一个问题又问:
“其用心也将何如?
”后文残缺,残缺的当也是答句,从前后文意判断,答句当是:
“《小雅》是也。
”把这一简的后半也看作是对《邦风》的说明,并没有根据。
又比如楚简《诗论》第3简:
“《邦风》其纳物也……”,有论者以为这一句即《毛诗序》“发乎情,民之性也”。
“其纳物也”何以就是“发乎情,民之性也”?
实在费解。
二、分析问题应严格限定在直接有关的材料上。
比如楚简《诗论》第2简:
“(《颂》)其乐安而迟,其歌伸而篪,其思深而远,至矣。
”有论者引这条材料,然后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在鲁观乐和《礼记·乐记》的“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两条材料。
引《左传》和《礼记》的材料,恐怕只能说明季札观乐、《礼记·乐记》和楚简《诗论》有关,不能说明《毛诗序》和楚简《诗论》有关。
又比如钱钟书《管锥编》概括“风”的三个层面为风谣、讽谏、风咏,引钱钟书这段论述,充其量只能说明《管锥编》和楚简《诗论》有关,恐不能说明《毛诗序》必然和楚简《诗论》一脉相承。
同样的道理,分析楚简《诗论》所谈到风诗温柔敦厚的特征时,引《礼记·乐记》的三条材料,至多只能说明楚简《诗论》和《礼记·乐记》有一致之处,不能说明和《毛诗序》相一致。
三、对于《毛诗序》和楚简《诗论》到底在何种程度上相似,需要具体分析。
关于《风》,楚简《诗论》第3简:
“《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
其言文,其圣(声)善。
”“大敛材”之“材”可能不指人才,当如马承源校指邦风佳作。
这一简是说,《邦风》可以博览风物,采观民情,汇聚邦风佳作,其言则文,其声则善。
第4简:
“曰:
‘《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逸之,其用心也将何如?
曰‘《邦风》是也’。
”这是这一简的前半部分。
对于这段材料,学者有不同理解。
或以为此数句当作“《诗》其犹广闻欤,善民而裕之”,意指《诗》内容繁富,亲善百姓而使之宽裕[13]。
或以为是说《国风》好像城之便门,得与四方往来,虽贱民亦可自由出入[14]。
或读作“《诗》,其犹旁门与?
残民而怨之”,以为意指读《诗经》可以周知四方之事,通达人情事理,犹四门洞开,居上位者若残民以逞,构怨于人,可以从《国风》诸诗观其民心[15]。
不管哪一说,都是以为简文强调采风以观民情。
这是楚简《诗论》对《风》的基本理解。
而关于《风》,《毛诗序》值得注意的有四点:
一,强调《风》政治教化和讽谏作用。
“《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5](p.269) 将“风”比之为自然之风,以此引出风教之义。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5](p.271)这说得更清楚,对在“上”者而言是以“风”教化下民,对在“下”者而言,是以“风”讽谏上之执政者。
具体《风》诗也作如是观,“然则《关雎》《鳞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
”[5](p.272)以为《关雎》《鳞趾》是表现周公自北而南的风教之化。
“《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
”[5](p.272)又是先王之教,《风》诗之主旨就是表现先王之教。
因为讲教化,因此又说:
“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5](p.270)二、提出“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5](p,271)。
三,提出变风变雅,提出发乎情,止乎礼义。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5](p.271)这是提出变风变雅。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
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5](p.272)这是提出发乎情,止乎礼义。
四、提出“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5](p.272)。
孔颖达解释:
“一人者,作诗之人,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者直是诸侯之政,行风化于一国,故谓之风。
”[5](p.272)就是说,《风》诗反映的不是个人情绪,而是群体性的情绪,是一国诸侯之政,而其宗旨仍归于风化。
这是《毛诗序》对《风》的基本理解。
两相对比,可见楚简《诗论》只讲采风观俗,没有具体讲政治教化和讽谏,没有讲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没有提出变风变雅和止乎礼义,没有提出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具体立说实仍有甚大差异。
同一思想背景之下,对同一问题,有某些一致的看法,是很自然的。
即便处在不同系统,没有传承关系,也可以有某些共同之处。
对《诗》的总体特征的看法,乃至在解《诗》时,提出“《诗》言志”等等,孔子之前春秋赋诗者这样看,孔子之后儒家这样看,道家等也都这样看。
这是一个时代人们的共同认识。
有些问题,虽作品本身有些相关联的线索,但不能仅据此就断言两者必然同一系统,必然一为传本,一为祖本。
关联性不等于因果性。
《毛诗序》距楚简《诗论》年代可能较近,却无一处原文相同,是非常奇怪的现象。
这一现象,有论者这样解释:
“因为竹简《诗论》的下葬年代估计在战国中期,则竹简《诗论》的抄写应当更早”,“而今本《毛诗序》则是由战国末至汉初的荀卿、毛亨、毛苌等人写定。
在这二百多年间的流传过程中,语句出现变化是自然的”[7]。
这其实大有疑问。
一,上博藏楚简“时代均为战国晚期”,这是经过科学仪器严格测定的[1](序,pp.1~2),它的下葬年代只可能更晚,不可能更早。
它只可能写定于下葬之前,不可能写定于下葬之后。
科学仪器所测定的“战国晚期”,应当是竹简的年代,先有竹简(战国晚期),然后抄写,然后下葬,这恐怕是显而可知的事实。
既然已有科学测定的结果,似没有必要自己主观去否定它,把它的年代估计成“战国中期”甚至更早。
二、楚简《诗论》时代在“战国晚期”,这说明,至少在战国晚期,这一系的《诗》说在文字上还没有出入。
有论者以为今本《毛诗序》由战国末荀卿写定,若然,则《毛诗序》的产生与楚简《诗论》同时。
即使由汉初毛亨、毛苌等人写定《毛诗序》,上距楚简《诗论》也不过几十年到一百年时间。
如果它们属同一系统,何至于文字上面目全非呢?
三、汉代经学包括《诗》学是严守家法师法的。
清代经学家皮锡瑞《经学历史》曾说汉代经学“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16]。
文字上一字一句的出入都不允许,更不用说面目全非,不用说在解说上有那么大的出入,不用说与师说背道而驰,变“美”诗为“刺”诗。
再退一步讲,作为同一系统,作为传本和祖本,相距只有几十年到一百年,甚至可能同时,至少也应该有几处原文一致。
但是没有!
上博楚简出版之后,《毛诗序》的时代问题又一次被提了出来。
有论者提出,以为《诗序》首序是周代乐教的文本,是周王室乐官在记录乐歌、采集风诗时,对诗歌功能、目的及性质的简要说明,产生于乐辞被编辑的同时(11)。
对于这一论点,笔者仅就本文涉及的材料加以辨析。
《毛诗序》不太可能产生于楚简《诗论》之前,周代乐教即使有文本,也不可能是今存《诗序》。
今存《诗序》多有对所解诗写作时代和缘由的说明。
这些如果真是周代乐教的文本,真是采诗时的说明,那么,这一文本肯定在春秋战国时期流传过,楚简《诗论》的作者不论是孔子还是子夏或是其他人,作为一个能够系统深入解说《诗》的学者,都不太可能不接触到这一文本。
但是,如前文分析过的,楚简《诗论》对这些资料可以说只字不提。
这不很奇怪吗?
难道这些资料能跳过楚简《诗论》的时代,而突然被后人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