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经学略说》Word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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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今观之,篇繁重而卷简便,然古代质厚,用简者多。
《庄子》云: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五车之书,如为帛书,乃可称多;
如非帛书,而为竹简,则亦未可云多。
秦皇衡石程书,一日须尽一石。
如为简书,则一石之数太多,非一人一日之力所能尽(古一石当今三十斤,如为帛书,准之于今,当亦有一二百本)。
古称奏牍,牍即方版,故一日一石不为多耳。
周代《诗》、《书》、《礼》、《乐》皆官书。
《春秋》史官所掌,《易》藏太卜,亦官书。
官书用二尺四寸之简书之。
郑康成谓六经二尺四寸,《孝经》半之,《论语》又半之是也。
《汉书》称律曰“三尺法”,又曰“二尺四寸之律”。
律亦经类,故亦用二尺四寸之简。
惟六经为周之官书,汉律乃汉之官书耳。
寻常之书,非经又非律者,《论衡》谓之短书。
此所谓短,非理之短,乃策之短也。
西汉用竹简者尚多,东汉以后即不用。
《后汉书》称董卓移都之乱,缣帛图书,大则帷盖,小乃制为滕囊,可知东汉官书已非竹简本矣。
帛书可卷可舒,较之竹简,自然轻易,然犹不及今之用纸。
纸之起源,人皆谓始于蔡伦,然《汉书·
外戚传》已称赫蹄,则西汉时已有纸,但不通用耳。
正惟古人之不用纸,作书不易;
北地少竹,得之甚难;
代以缣帛,价值又贵,故非熟读强记不为功也。
竹简书之以漆,刘向校书可证;
方版亦然。
至于缣帛,则不可漆书,必当用墨。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舐笔和墨。
则此所谓图,当是缣素。
又《仪礼》铭旌用帛。
《论语》子张书绅。
绅以帛为之,皆非用帛不能书。
惟经典皆用漆书简,学生讲习,则用版以求方便耳。
以上论经之形式及质料。
《庄子·
天下篇》: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列举六经,而不称之曰“经”。
然则六经之名,孰定之耶?
曰:
孔子耳。
孔子之前,《诗》《书》《礼》《乐》已备。
学校教授,即此四种。
孔子教人,亦曰: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又曰:
“《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可见《诗》《书》《礼》《乐》,乃周代通行之课本。
至于《春秋》,国史秘密,非可分布,《易》为卜筮之书,事异恆常,非当务之急,故均不以教人。
自孔子赞《周易》、修《春秋》,然后《易》与《春秋》同列六经。
以是知六经之名,定于孔子也。
五礼著吉、凶、宾、军、嘉之称,今《仪礼》十七篇,只有吉、凶、宾、嘉,而不及军礼。
不但十七篇无军礼,即《汉书》所谓五十六篇《古经》者亦无之。
《艺文志》以《司马法》二百余篇入《礼》类(今残本不多),此军礼之遗,而不在六经之内。
孔子曰:
”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盖孔子不喜言兵,故无取焉。
又古律亦官书,汉以来有《汉律》。
汉以前据《周礼》所称,五刑有二千五百条,《吕刑》则云三千条。
当时必著简册,然孔子不编入六经,至今无只字之遗。
盖律者,在官之人所当共知,不必以之教士。
若谓古人尚德不尚刑,语涉迂阔,无有足处。
且《周礼·
地官》之属,州长、党正,有读法之举,是百姓均须知律。
孔子不以入六经者,当以刑律代有改变,不可为典要故尔。
六经今存五经,《乐经》汉时已亡。
其实,六经须作六类经书解,非六部之经书也。
礼,今存《周礼》、《仪礼》。
或谓《周礼》与《礼》不同,名曰《周官》,疑非礼类。
然《孝经》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亦云“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
”由《孝经》、《左传》之言观之,则《周官》之设官分职、体国经野,正是礼类。
安得谓与礼不同哉?
春秋时人引《逸周书》皆称《周书》,《艺文志》称《逸周书》乃孔子所删百篇之余。
因为孔子所删,故不入六经。
又《连山》、《归藏》,汉时尚存(桓谭《新论》云:
或藏兰台),与《周易》本为同类。
以孔子不赞,故亦不入六经。
实则《逸周书》与《书》为一类,三易同为一类,均宜称之曰经也。
今所传之十三经,其中《礼记》、《左传》、《公羊》、《穀梁》均传记也。
《论语》、《孝经》,《艺文志》以《诗》、《书》、《易》、《礼》、《春秋》同入六艺,实亦传记耳。
《孟子》应入子部,《尔雅》乃当时释经之书,亦不与经同。
严格论之,六经无十三部也。
史部本与六经同类。
《艺文志》春秋家列《战国策》、《太史公书》。
太史公亦自言继续《春秋》。
后人以史部太多,故别为一类。
荀勖《中经簿》始立经、史、子、集四部,区经、史为二,后世仍之。
然乙部有《皇览》。
《皇览》者,当时之类书也,与史部不类。
五俭仿《七略》作《七志》(《七略》本仅六种:
一、六艺;
二、诸子;
三、诗赋;
四、兵书;
五、数术;
六、方技),增图谱一门,称六艺略曰经典志,中分六艺、小学、史记、杂传四门,有心复古,颇见卓识。
又有《汉志》不收而今亦归入经部者,纬书是也。
纬书对经书而称,后人虽不信,犹不得不以入经部。
独王俭以数术略改为阴阳志,而收入纬书,以纬书与阴阳家、形法家同列,不入经典,亦王氏之卓识也。
自《隋书·
经籍志》后,人皆依荀勖四部之目,以史多于经,为便宜计,不得不尔。
明知纬书非经之比,无可奈何,亦录入经部,此皆权宜之计也。
兵书在《汉志》本与诸子分列。
《孙子兵法》入兵书,不入诸子。
《七志》亦分兵书曰军书,而阮孝绪《七录》(依王俭为七部,不分经、史、子、集)以子书、兵书合曰子兵,未免谬误。
盖当代之兵书,应秘而不宣,古代之兵书,可人人省览。
《孙子》十三篇,空论行军之理,与当时号令编制之法绝异,不似今参谋部之书,禁人窥览者也。
是故当代之兵书,不得与子部并录。
向、歆校书之时,史部书少,故可归入《春秋》。
其后史部渐多,非别立一类不可,亦犹《汉志》别立诗赋一类,不归入《诗经》类耳。
后人侈言复古,如章实斋《校雠通义》,独龂龂于此,亦徒为高论而已。
顾源流不得不明,纬与经本应分类,史与经本不应分,此乃治经之枢纽,不可不知者也。
汉人治经,有古文、今文二派。
伏生时纬书未出,尚无怪诞之言。
至东汉时,则今文家多附会纬书者矣。
古文家言历史而不信纬书,史部入经,乃古文家之主张;
纬书入经,则今文家之主张也。
古文家间引纬书,则非纯古文学,郑康成一流是也。
王肃以贾、马之学,反对康成。
贾虽不信纬书,然亦有附会处(《后汉书》可证),马则绝不附会矣(马书今存者少)。
至三国时人治经,则与汉人途径相反。
东汉今文说盛行之时,说经多采纬书,谓孔子为玄圣之子,称其述作曰为汉制法。
今观孔林中所存汉碑,《史晨》、《乙瑛》、《韩敕》,皆录当时奏议文告,并用纬书之说。
及黄初元年,封孔羡为宗圣侯,立碑庙堂,陈思王撰文,录文帝诏书,其中无一语引纬书者。
非惟不引纬书,即今文家,亦所不采。
以此知东汉与魏,治经之法,截然不同。
今人皆谓汉代经学最盛,三国已衰,然魏文廓清■纬之功,岂可少哉!
文帝虽好为文,似词章家一流,所作《典论》,《隋志》归入儒家。
纬书非儒家言,乃阴阴家言,故文帝诏书未引一语。
岂可仅以词章家目之!
自汉武立五经博士,至东汉有十四博士(五经本仅五博士,后分派众多,故有十四博士)。
《易》则施、孟、梁丘、京,《书》则欧阳、大小夏侯,《诗》则齐、鲁、韩,《礼》则大小戴,《春秋》则严、颜(皆《公羊》家),皆今文家也。
孔安国之古文《尚书》,后世不传。
汉末,马、郑之书,不立学官。
《毛诗》亦未立学官。
至三国时,古文《尚书》、《毛诗》、《左氏春秋》,皆立学官,此魏文帝之卓见也。
汉熹平石经,隶书一字,是乃今文。
魏正始时立三体石经,则用古文。
当时古文《礼》不传,《尚书》、《春秋》皆用古文。
《易》用费氏,以费《易》为古文也(传费《易》者,汉末最盛,皆未入学官。
马、郑、荀爽、刘表、王弼皆费氏《易》)。
《周礼》则本为古文。
三国之学官,与汉末不同如此。
故曰魏文廓清之功不可少也。
清人治经,以汉学为名。
其实汉学有古文、今文之别。
信今文则非,守古文即是。
三国时渐知尊信古文。
故魏、晋两代,说经之作,虽精到不及汉儒,论其大体,实后胜于前。
故汉学二字,不足为治经之正轨。
昔高邮王氏,称其父熟于汉学之门径,而不囿于汉学之籓蓠。
此但就训诂言耳。
其实,论事迹、论义理,均当如是。
魏、晋人说经之作,岂可废哉!
以上论经典源流及古今文大概。
欲明今古文之分,须先明经典之来源。
所谓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者,《汉书·
艺文志》云:
礼、乐,周衰俱坏,乐尤微眇,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
又云:
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已,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
是孔子时《礼》、《乐》已阙,惟《诗》、《书》被删则俱有明证。
《左传》:
韩宣子适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
周礼尽在鲁矣。
可见别国所传《易象》,与鲁不尽同。
孔子所赞,盖鲁之《周易》也。
《春秋》本鲁国之史,当时各国皆有春秋,而皆以副本藏于王室。
故太史公谓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而修《春秋》,盖六经之来历如此。
《礼记·
礼器》云:
“经礼三百、曲礼三千。
”郑康成注:
经礼谓《周礼》,曲礼即《仪礼》。
《中庸》云: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孔颖达疏:
礼仪三百即《周礼》,威仪三千即《仪礼》。
今《仪礼》十七篇,约五万六千字,均分之,每篇得三千三百字。
汉时,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合淹中所得,凡五十六篇,较今《仪礼》三倍。
若以平均三千三百字一篇计之,则五十六篇当有十七万字,恐孔子时经不过如此。
以字数之多,故当时儒者不能尽学,孟子所谓“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
至于《周礼》是否经孔了论定,无明文可见。
孟子谓“诸侯恶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是七国时《周礼》已不常见,故孟子论封建与《周礼》不同。
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为三百篇。
或谓孔子前本仅三百篇,孔子自信“诗三百”是也。
然《周礼》言九德、六诗之歌。
九德者,《左传》所谓水、火、金、木、土、谷、正德、利用、厚生。
九功之德皆可歌者,谓之九歌。
六诗者,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今《诗》但存风、雅、颂,而无赋、比、兴。
盖不歌而诵谓之赋,例如后之《离骚》,篇幅冗长,宜于诵而不宜于歌,故孔子不取耳。
九德、六诗合十五种,今《诗》仅存三种,已有三百篇之多,则十五种当有一千五百篇。
风、雅、颂之逸篇为春秋时人所引者已不少,可见未删之前,太史公三千篇之就为不诬也。
孔子所以删九德之歌者,盖水、火、金、木、土、谷,皆咏物之作,与道性情之旨不合,故删之也。
季札观周乐,不及赋、比兴,赋本不可歌,比、兴被删之故,则今不可知。
墨子言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
夫可弦必可歌,舞虽有节奏,恐未必可歌,诵则不歌也。
由此可知,诗不仅三百,依墨子之言,亦有千二百矣。
要之诗不但取其意义,又必取其音节,故可存者少耳。
《书》之篇数,据扬子《法言》称:
昔之说《书》者序以百。
《艺文志》亦云凡百篇。
百篇者,孔子所删定者也。
其后,伏生传二十九篇(据《书序》则分为三十四篇)。
壁中得四十八篇。
由今观之,书在孔子删定之前已有亡佚者。
楚灵王之左史,通《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今《三坟》不传,《五典》仅存其二。
楚灵王时,孔子年已二十余,至删书时而仅著《尧典》《舜典》二篇,盖其余本已佚矣。
若依百篇计之,虞、夏、商、周凡四代,如商、周各四十篇,虞、夏亦当有二十篇。
今夏书最少,《禹贡》犹不能谓为夏书。
真为夏书者,仅《甘誓》、《五子之歌》、《胤征》三篇而已。
《胤征》之后,《左传》载魏绛述后羿、寒浞事,伍员述少康中兴事,皆《尚书》所无。
魏绛在孔子前,而伍员与孔子同时,二子何以知之?
必当时别有记载,而本文则已亡也。
此亦未删而已佚之证也。
至如周代封国必有命(如近代之册命),封康叔有《康诰》,而封伯禽、封唐叔,左氏皆载其篇名,《书序》则不录。
且鲁为孔子父母之邦,无不知其封诰之理。
所以不录者,殆以周封诸侯甚多,不得篇篇而登之,亦惟择其要者耳。
否则,将如私家谱牒所录诰命,人且厌观之矣。
《康诰》事涉重要,故录之,其余则不录,此删书之意也。
《逸周书》者,《艺文志》言,孔子所论百篇之余。
今《逸周书》有目者七十一篇。
由此可知,孔子于书,删去不少。
虽自有深意,然删去之书,今仍在者,亦不妨视为经书。
今观《逸周书》与《尚书》性质相同,价值亦略相等。
正史之外,犹存别史(《史》、《汉》无别史,《后汉书》外有袁宏《后汉记》,其中所载事实、奏议,有与《后汉书》不同者,可备参考。
《三国志》外有鱼豢之《魏略》、王沈之《魏书》,不可谓只《三国志》可信,余即不可信也),安得皇古之书,可信如《逸周书》者,顾不重视乎?
《诗》既删为三百篇,而删去之诗,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一章,子夏犹以问孔子,孔子亦有“启予”之言。
由此可见,逸诗仍有价值。
逸书亦犹是矣。
盖古书过多,或残缺,或不足重,人之目力有限,不能尽读,于是不得不删繁就简。
故孔子删《诗》、《书》,使人易于持诵,删余之书,仍自有其价值在也。
崔东壁辈,以为经书以外均不足采,不知太史公三代三纪,固以《尚书》为本,《周本纪》即采《逸周书》《克殷解》、《度邑解》,此其卓识过人,洵非其余诸儒所能及。
六经自秦火之后,《易》为卜筮,传者不绝。
汉初北平侯张苍。
献《春秋左氏传》,经传俱全。
《诗》由口授,非秦火所能焚,汉初有齐、鲁、毛、韩四家。
惟毛有六笙诗(自秦焚书,至汉高祖破秦子婴,历时七年,人人熟习之歌,自当不亡)。
礼则《仪礼》不易诵习,故高堂生仅传十七篇(高堂生必读熟方能传也)。
《周礼》在孟子时已不传,而荀子则多引之(荀子学博远过孟子,故能引之),然全书不可见。
至汉河间献王乃得全书,犹缺《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补之。
《尚书》本百篇,伏生壁藏之,乱后求得二十九篇,至鲁恭王坏孔子宅,又得五十八篇,孔安国传之,谓之古文。
此秦火后六经重出之大概也。
经今古文之别有二:
一、文字之不同;
二、典章制度与事实之不同。
何谓文字之不同?
譬如《尚书》,古文篇数多,今文篇数少,今古文所同有者,文字又各殊异,其后愈说愈歧。
此非伏生之过,由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立于学官,博士抱残守缺,强不知以为知,故愈说而愈歧也。
《古文尚书》孔安国传之太史公,太史公以之参考他书,古文家不然,太史公采《逸周书》可证也)。
何谓典章制度之不同?
如《周礼》本无今文,一代典章制度,于是大备。
可见七国以来传说之语,都可不信。
如封建一事,《周礼》谓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
而孟子乃谓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与《周礼》不合。
此当依《周礼》,不当依孟子,以孟子所称乃传闻之辞也。
汉初人不知《周礼》,文帝时命博士撰《王制》,即用孟子之说,以未见《周礼》故。
此典章制度之不同也。
何谓事实之不同?
如《春秋左传》为古文,《穀梁》、《公羊》为今文。
《穀梁》称申公所传、《公羊》称胡毋生所传。
二家皆师弟问答之语。
《公羊》至胡毋生始著竹帛,《穀梁》则著录不知在何时。
今三传不但经文有异,即事实亦不同,例亦不同。
刘歆以为左氏亲见夫子,好恶与圣人不同;
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之后。
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
以故,若论事实,自当信《左氏》,不当信《公》、《穀》也。
《诗》无所谓今古文,口授至汉,书于竹帛,皆用当时习用之隶书。
《毛诗》所以称古文者,以其所言事实与《左传》相应,典章制度与《周礼》相应故尔。
《礼》,高堂生所传十七篇为今文;
孔壁所得五十六篇为古文。
古文、今文大义无殊,惟十七篇缺天子、诸侯之礼。
于是,后苍推士礼致于天子(五十六篇中有天子、诸侯之礼)。
后人不得不讲《礼记》,即以此故。
以十七篇未备,故须《礼记》补之。
《礼记》中本有《仪礼》正篇,如《奔丧》,小戴所有;
《投壶》,大小戴俱有。
大小戴皆传自后苍,皆知十七篇不足,故采《投壶》、《奔丧》二篇。
二家之书,所以称《礼记》者,以其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故谓之《礼记》。
记,百三十一篇:
大小戴八十二篇,小戴四十九篇。
今大戴存三十九篇,小戴四十九篇具在,合之得八十八篇。
此八十八篇中,有并非采自百三十一篇之记者,如大戴有《孔子三朝记》七篇,《孔子三朝记》应入《论语》家(《艺文志》如此),《三朝记》之外,《孔子闲居》、《仲尼燕居》、《哀公问》等,不在《三朝记》中,则应入《家语》一类。
要之,乃《论语》家言,非《礼》家言也。
大戴采《曾子》十篇,《曾子》本儒家书。
又《中庸》、《缁衣》、《表记》、《坊记》四篇,在小戴记,皆子思作。
子思书,《艺文志》录入儒家。
若然,《孔子三朝记》以及曾子、子思所著,录入大小戴者,近三十篇。
加以《月令》本属《吕氏春秋》(汉人称为《明堂月令》),亦不在百三十一篇中。
又,《王制》一篇,汉文帝时博士所作。
则八十八篇应去三十余篇,所余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恐犹有采他书者在。
如言《礼记》不足据,则其中有百三十一篇之文在;
如云可据,则其中有后人所作在。
故《礼记》最难辨别,其中所记,是否为古代典章制度,乃成疑窦。
若但据《礼记》以求之,未为得也。
《易》未遭秦火,汉兴,田何数传至施、孟、梁丘三家。
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不脱,与古文同。
故后汉马融、荀爽、郑玄、刘表皆信费《易》。
《易》专言理,惟变所适,不可为典要,故不可据以说《礼》。
然汉人说《易》,往往与礼制相牵。
如《五经异义》以“时乘六龙”谓天子驾六,此大谬也。
又施、孟、梁丘之说,今无只字之存。
施、孟与梁丘共事田生,孟喜自云:
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
而梁丘曰:
田生绝于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
是当时已起争端。
今孟喜之《易》,尚存一鳞一爪。
臆造之说,未足信赖。
焦延寿自称尝从孟喜问《易》,传之京房,喜死,房以延寿《易》即孟氏学,而孟喜之徒不肯,曰:
“非也。
”然则焦氏、亦氏之《易》,都为难信。
虞氏四传孟氏《易》,孟不可信,则虞说亦难信。
此数家外,荀氏、郑氏传世最多,然《汉书》谓费本无书,以《彖》、《象》、《文言》释经,而荀氏据■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解说经意,是否为费之正传,亦不可知。
郑《易》较为简单,恐亦非费氏正传。
今学《易》者多依王弼之注,弼本费《易》,以文字论,费《易》无脱文,当为可信。
余谓论《易》,只可如此而已。
此外,《古论语》不可见,今所传者,古、齐、鲁杂糅。
《孝经》但存今文。
关于典章制度、事实之不同者,须依古文为准。
至寻常修身之语,今古文无大差别,则《论语》、《孝经》之类,不必问其为古文或今文也。
十四博士皆今文,三国时始信古文。
古文所以引起许多纠纷者,孔壁所得五十八篇之书,亡于汉末,西晋郑冲伪造二十五篇,今之孔氏《尚书》,即郑冲伪造之本。
其中马、郑所本有者,未加窜改;
所无者,即出郑冲伪造。
又分虞书为《尧典》、《舜典》二篇,分《皋陶谟》为《益稷》。
《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已亡,则补作三篇。
既是伪作,不足置信。
至汉人传《易》,是否《易》之正本不可知,后则王弼一家为费氏书。
宋陈希夷辈造先天八卦、河洛诸图,传之邵康节,此乃荒谬之说。
东序河图,既无人见,孔子亦叹河不出图,则后世何由知其象也。
先天八卦,以《说卦》方位本离南坎北者改为乾南坤北,则与观象、观法而造八卦之说不相应,此与《尚书》伪古文同不足信(伪古文参考阎氏《古文尚书疏证》,河洛参考胡氏《易图明辨》)。
至今日治《书》而信伪古文;
言《易》而又河洛、先天,则所谓门外汉矣。
然汉人以误传之说(今文家)亦甚多。
清儒用功较深,亦未入说经正轨,凡以其参杂今古文故也。
近孙诒让专讲《周礼》,为纯古文家。
惜此等著述,至清末方见萌芽,如群经皆如此疏释,斯可谓入正轨矣。
经之由来及今古文之大概既明,须进而分讲各经之源流。
今先讲《易经》。
初造文字,取法兽蹄鸟迹;
画卦亦然。
《易·
系辞》云: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今观乾、坤二卦:
乾作■,坤作■。
《抱朴子》云:
“八卦出于鹰隼之所被,六甲出于灵龟之所负。
”盖鸟舒六翮,即成■象,但取其翮而遗其身,即成■象。
于是或分或合,错而综之,则成八卦。
此所以言观鸟兽之文也。
抱朴之说,必有所受,然今无可考,施、孟、马、郑、荀爽皆未言之。
重卦出于何人,说者纷如。
王弼以为伏羲,郑玄以为神农,孙盛以为夏禹,而太史公则以为文王。
伏羲之说,由于《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
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三易均六十四卦,杜子春谓《连山》,伏羲;
《归藏》,黄帝。
王弼据之,故云重卦出于伏羲。
然伏羲作《连山》黄帝作《归藏》,语无凭证,故郑玄不从之也。
神农之说,由于《系辞》称“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盖取诸《益》;
日中为市,交易而退,盖取诸《噬嗑》”二语。
以神农氏已有《益》、《噬嗑》,故知重卦出于神农。
然《系辞》所谓“盖取”,皆想象之辞,乌可据为实事?
夏禹之说,从郑玄之义蜕化而来。
郑玄《易赞》及《易论》云:
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
孙盛取之,以为夏有《连山》,即兼山之艮,可见重卦始于夏禹。
至文王之说,则太史公因“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一语而为是言。
要之,上列诸说,虽不可确知其是非,以余观之,则重卦必不在夏禹之后,短中取长,则孙盛之说为可信耳。
至卦辞、爻辞之作,当是皆出文王。
《系辞》云:
“《易》之兴也,当文王与纣之事耶?
”又云: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太史公据此,谓“西伯拘而演《周易》”。
故卦辞、爻辞并是文王被囚而作,或以为周公作爻辞,其说无据。
如据韩宣子聘于鲁,见《易象》而称周公之德,以此知《易象》系于周公,故谓周公作爻辞。
然韩宣子并及鲁之《春秋》,《春秋》岂周公作耶?
如据“王用亨于岐山”及“箕子之明夷”及“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祭”诸文,以为岐山之王当是文王。
文王被囚之时,犹未受命称王。
箕子之被囚奴,在武王观兵之后,文王不宜预言明夷,东邻指纣,西邻指文王。
纣尚南面,文王不宜自称已德,以此知爻辞非文王作,而为周公作。
然《禹贡》“导岍及岐”,是岐为名山,远在夏后之世。
古帝王必祭山川,安知文王以前,竟无王者享于岐山乎?
箕子二字,本又读为荄滋(赵宾说)。
且箕子被囚,在观兵以后,亦无实据。
《彖》传“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
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并未明言箕子之被办囚奴,且不必被囚然后谓之明夷也。
东邻、西邻,不过随意称说,安见东邻之必为纣、西邻之必为文王哉?
据此三条,固不能谓爻辞必周公作矣。
且《系辞》明言“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而不及周公之时。
孔颖达乃谓文王被囚,固为忧患;
周公流言,亦属忧患。
此附会之语矣。
余谓:
据《左传》,纣囚文王七年,七年之时甚久,卦辞、爻辞,不过五千余字,以七年之久,作五千余字,亦未为多,故应依太史公说,谓为文王作,则与《系辞》相应。
文王作《易》之时,在官卜筮之书有《连山》、《归藏》,文王之《易》与之等列,未必视为独重。
且《周易》亦不止一部。
《艺文志》六艺略首列《周易》十二篇;
数术略蓍龟家又有《周易》三十八卷。
且《左传》所载筮辞,不与《周易》同者甚多。
成季将生,筮得大有之乾曰:
“同复于父,敬如君所。
”秦缪伐晋,筮遇蛊,曰:
“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
”皆今《周易》所无,解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