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陈圆圆所谓红颜上Word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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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放弃了她,起初是因为他的父亲在兵火中,移到安全地带后,他再去找她,已是人去楼空。
她被有权势的人抢走了。
站在她的楼前,他也曾惆怅无极,但是,他说,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关于他和她的那些事儿,他主要写在《影梅庵忆语》里,原本是纪念董小宛的文章,却被陈圆圆抢了风头,看得出,陈圆圆,是冒辟疆心头那颗放不下的朱砂痣。
也难怪,除了陈圆圆确实是一代佳人之外,还因为,在冒辟疆做那些细碎回忆时,陈圆圆,早已成了世间传奇。
人人都知道吴三桂为她冲冠一怒,而这样一个改变了帝国走向的女人,在最初的最初,曾经,要跟他走,假如当初,他带她走,那么,还会有清朝的戏份吗?
……
对于一个窝在江南一隅唯有细数回忆的老男人,这么想一想,都会很爽吧,仿佛,他也曾有力量,左右这个世界似的。
在许多许多年之后,若是我说,连同冒辟疆的这些回忆,只怕都是单方面的想象,陈圆圆选择他,更多的是一种生存本能,而且也不见得就非得在他这棵树上吊死,会不会太残忍?
可人间真相,往往就是这么残忍。
(一)
陈圆圆,江苏武进人。
父亲是个货郎,却偏偏“好歌曲”,倾家荡产也要招一堆善于唱曲的人在家住着,多时达几十人。
这嗜好超出了一个货郎的本分,家业败掉是迟早的事,曲终人散时候,陈货郎死去,陈圆圆沦落入烟花场,入了“贱籍”。
没有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父亲,陈圆圆只能靠自己,美貌使她很快艳名颇著,不至于经历最底层的挣扎,但是,在她见到冒辟疆的崇祯十四年,已经出现了乱世征兆,在乱世之中,正常的秩序被打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风尘女子的美貌,几乎就是她的原罪。
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南下了,奉诏去普陀烧香,捎带着,像是采购花石纲那样,采购江南美女,作为乱世中的备用资源。
这消息如秋风在江南扫过,身在“乐籍”中女子纷纷花颜失色。
陈圆圆就是其中一位,第一次,她逃掉了,可能是另一位名叫顾寿的名妓,被采购者冒名顶替送到国丈那里,陈圆圆躲进了幽僻之所,就是在这时,她第二次见到了冒辟疆。
半年前,她与探亲路过的冒辟疆见了第一面,她的美,令他倾倒。
在她离去之前,他牵衣与她订下八月赏桂之约。
这样的约定,在欢场中,太稀松平常,不过是一桩生意,陈圆圆未必就放在心上。
可是,半年后,陈圆圆为国丈爷所惊,一方面余悸未消,一方面又担心田国丈卷土重来,当此际,冒辟疆,这个相貌尚可家境也还不错的男人,对于她,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陈圆圆也算费了一番心思,先是去冒家船上拜访冒老夫人,冒辟疆回访时,她猝然托付终身。
冒辟疆吓了一大跳,自称看她不过“无聊闲步耳”,劝她早早打消这个主意。
她是懂得迂回的女人,温言软语表示愿意给他时间,一番说道之后他终于答允,却在离去之后音信皆无,她屡次去信催问,皆如泥牛入海。
冒辟疆一定以为,陈圆圆在苦等着他,但有事实证明,陈圆圆还另有备胎。
田弘遇第一次抢掠没有得手,换了他的女婿江起先出场,要帮老丈人办成此事。
这一次,陈圆圆没有逃掉,然而,本地有位乡绅周玉沙,曾官至刑部,此时正在家乡居丧,他与陈圆圆关系非同寻常。
区区一个刑部官员是不敢与国丈爷死磕,但这位周乡绅,还有一位二杆子朋友宋某。
宋某的父亲是位黄门中官,跟国丈爷也还是没法比,但问题是,宋公子不这么看。
他听说好友的红颜知己被汪起先抢走,不由义愤填膺,召集了几百个无赖,大白天闯入汪起先的居住地,抢走了陈圆圆不算,还顺走了汪大官人不少的金银财宝。
估计宋公子指使无赖时,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看上去很像陈圆圆的粉丝闹出来的“群体性事件”,他和周玉沙都自以为得计。
但这事儿很快被他爹知道了,这个老黄门吓了个半死,赶紧跑到汪起先面前,长跪不起,涕泣谢罪,又穿着囚服去自首,把那些无赖都送进官衙。
最后,他带着儿子负荆请罪,陈圆圆,当然也有只有乖乖地交出来的份。
这时,离冒辟疆到来只有十天。
可是,就算冒辟疆提前十天赶到,救得了她吗?
后来董小宛死缠烂打地苦追冒辟疆,冒辟疆为之纠结迟疑的原因之一,是“落籍”这件事很棘手。
把董小宛的身份,从“贱民”变成“良民”,冒辟疆看来是天大的难事,钱谦益却瞬间搞定,可见得,冒辟疆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周玉沙和宋公子救不了陈圆圆,他也救不了。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吴梅村)
陈圆圆只有上路,告别她花遮柳掩烟微露重的江南。
(二)
当然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个机遇。
传说中武媚娘进宫之时,面对忧心忡忡的老娘,十分地不以为然,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机遇总是跟风险并行,把此次进京当成一次机会的,在陈圆圆那一拨人中,也不乏其人。
比如杨宛叔。
杨宛叔是美女,也是才女,钱谦益认为她可与柳如是、王微三足鼎立。
按说才女都清高,可这位杨宛叔偏偏胸怀大志,此前,她已经落籍嫁给一个名叫茅止生的人,茅止生去世,她便想另外寻找机会,与看中茅氏家产的田国丈一拍即合,收拾了细软直奔田国丈而去。
自以为从此以后当宏图大展,不曾想,到了田家不久,便被当成老婢子使唤,教田国丈的幼女写字而已。
田弘遇不是个厚道人。
史书上说,他在江南,闻听有殊色的女子,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
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
落到这样的人的手里,只能看天吃饭,陈圆圆千方百计地躲避,显见得比杨宛叔聪明。
单是聪明是没用的,还得看运气。
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现在不都落到田弘遇手里了吗?
紧接着,按照田弘遇的计划,陈圆圆又被送进了皇宫。
如果我是在写小说,接下来,我应该写,陈圆圆得到了皇帝的万千宠爱,并开始了与其他后妃勾心斗角的征程……有殊色的女子,进入皇宫这一背景,不就该是这样的遭遇吗?
可是,我不是在写小说,真实的历史中,崇祯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帝,他不正常的地方在于——他不好色。
再加上天下大乱,他一脑门官司,实在没心思在后宫里有所建树。
陈圆圆像是站在洪流中,脚下水流得很快,身边是来来去去的男人,她的绝色美貌,也无法令他们停下脚步,走向她,把她从漩涡里打捞出来。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她被放归回田家,继续她的等待,等她命里的那个人出现。
不知道田弘遇是否失望,失望之后会怎样待她,但不管怎样,这样一个美人,没有这样的用途,还有那样的用途,田弘遇倒还没拿她当老妈子使,踅摸着派别的用场。
他等到了,陈圆圆也等到了。
崇祯十六年,五月,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滚动在京城各界人士的舌尖。
吴三桂,这个长期驻守在山海关以北宁远小城的边将,突然为大家熟知,是因为他刚刚解救京城于困厄之中。
吴三桂其人,祖籍徽州,移居辽东,父亲吴襄本是个文人,后投笔从戎,十年间做到总兵,拥兵过万,镇守一方。
这里有个人能力的因素,也和他是祖家女婿有关,祖氏世代为辽东宿将,吴襄的大舅子祖大寿更是显赫一时,率领的一支“祖家军”常驻锦州,与清兵作战,是明朝最为能征善战的一支军事力量。
有了这样的背景,吴三桂的发迹自然容易得多,但他年纪轻轻便做到总兵之位,还是因了他非同寻常的骁勇。
崇祯元年,十七岁的吴三桂已经在行伍间,某日,吴襄带五百人出城探哨,与一支四万人的清军队伍不期而遇,吴襄边打边撤,撤到城外四十里处,被清军围得插翅难逃。
祖大寿站在城楼上,“沙漠一望,四十里间”,五百士卒尽在被屠戮之中,但他也没有办法。
守城兵不满三千,他身负封疆重任,不可妄动,对于吴三桂救父的苦求,他一口拒绝。
吴三桂看舅舅指望不上,恳请自个儿带家丁上场,祖大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吴三桂便率五百人箭一样地出城迎战。
说时迟那时快,清军还没反应过来,吴三桂已经射死两人。
有个骑兵被他砍中后倒地装死,吴三桂下马取其首,被骑兵挥刀砍中鼻梁,血流满面。
吴三桂砍死他重新杀入阵中,找到父亲,大喊一声:
“随我来!
”带着父亲和五百骑兵杀出丛围。
整个过程疾如流星,清兵的头领傻眼、短路……,眼看着这一彪人马扬长而去,他们担心这是诱兵之计,不敢追上前,愣是让吴三桂他们跑掉了。
祖大寿也为之瞠目,亲自出城接应,在城外,他抚着面血淋漓跪泣不已的吴三桂的脊背,说:
“儿不忧不富贵!
虽然,在崇祯十四年与清兵的松山战役中,吴三桂临阵脱逃,按律当死,但当时朝中实在无人可用,他只是被降了三级,重回宁远练兵,很快,他又官复原职。
崇祯没有看错人,正常情况下,吴三桂打仗很有一套,以至于当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全部失守,山海关外的辽西走廊上,只剩下宁远等四座孤城时,清军依旧不敢攻打这西边的关口。
崇祯十六年,清军避开山海关,翻过西边的长城,袭掠京畿一带,几乎要打进北京城来。
危难关头,吴三桂率兵勤王,与敌交战,互有死伤,基本上打了个平手。
这在已经吃了无数败仗的明军中算是一个奇迹,崇祯皇帝特意设宴武英殿,视吴三桂和他带领的那支军队为帝国的靠山。
连皇帝都这么看得起吴三桂,遑论那些皇亲国戚,从宁远回来的吴总兵一时间炙手可热,成为各路权贵争相结交的人物,其中就有田国丈。
陆次云的《圆圆曲》详细地描述了吴三桂去田国丈家赴宴的过程。
文中说,吴三桂刚到国丈府的时候,穿着军装,正襟危坐,“俨然有不可犯之色”。
交杯换盏之后,吴三桂要离去,田弘遇“易席至邃室”,派出了他的私家歌舞团,歌姬舞女,调丝弄竹,长袖舒展,一淡妆者带着众舞女而出,“情艳意娇”,吴三桂不觉“神移心荡”。
他不由脱下了军服,换上了轻裘,问田弘遇:
“这就是陈圆圆吧?
果然是倾国倾城,你拥有这么一个美人,怎么不觉得害怕呢?
”像是在警告了,田弘遇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令陈圆圆来劝酒,席间,陈圆圆悄悄地对吴三桂说:
“红拂尚且不爱杨素,何况这不如杨素的人呢!
”吴三桂听懂了她的意思。
正说得入港,警报踵至,吴三桂不得不离去,田弘遇追上来问,假如敌人来了怎么办?
吴三桂说,如果你能把陈圆圆送给我,我当保护你家在保护国家之前。
田弘遇答应了他。
这些对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我总怀疑是作者的“合理想象”,先问上一句,两人间的私语,作者您是如何知道的?
要说是陈圆圆或吴三桂跟人说的,又仅此一例孤证,那些对话文绉绉的,陈圆圆奉承吴三桂时攻击旧主,跟她温柔玲珑有分寸的言谈风范颇不合。
在我的想象中,吴三桂与陈圆圆的初相见,应该更美好。
就算是田弘遇安排的也罢,就算陈圆圆着急找靠山也罢,但能够令吴三桂一见之后不能忘怀,宁可负了天下,也不愿负一女子的这场初相见,应该有一种静默的石破天惊。
吴三桂骁勇善战,却不是一介莽夫,他父亲的文人气,未必没有在他的基因中打下烙印,有人说,他少年时还曾跟董其昌学习过绘画艺术。
他的外表也迥异于寻常武将,身材不算伟壮,五官倒很俊美,吴伟业的诗中说他:
“白皙通侯最少年”,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陈圆圆的美,自不必说,有意思的是,关于她的诗文那么多,却没有一篇刻画她的肌肤、五官、体态,正如冒辟疆所言,有一种美,在色相之外,在关于董小宛的那篇文章中,他用了七个字来形容她:
“淡而韵,盈盈冉冉”。
淡者虽好,容易流于寡,比如梨花,就白得太素,太单薄。
淡而韵,则淡得有内容,有层次,有动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那种淡,加以“盈盈冉冉”,便如一朵水仙花,楚楚动人地盛开在眼前了。
这淡中之韵,如李渔所说,是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却又无形似有形。
世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一忽儿“有形”一忽儿“无形”的东西,肌肤眉目体态之类,都是看得到摸得着的硬指标,可以修饰描画,而这“姿致”,却是出自天然,一旦有心去学,便成东施效颦,因而不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