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秋声赋》的文化解读Word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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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来了,作者为何“悚然”而听之呢?
悚然,意谓惊惧的样子,听到秋声而心感惊惧,说明作者怕听秋声,因秋天是肃杀衰败的。
自古文士多悲秋,由自然之秋很容易联想到生命之秋、人生之秋,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作者时年已五十三岁,已步入生命的“秋季”,又是文人,特别敏感,故乍听秋声即生发悲伤之情。
接下写到,听秋声“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枚”,形如筷子的小木棍,两端有小绳,古代行军,令士兵将枚横衔于口中而系于头后,以防喧哗。
《汉书·
高帝纪》载:
“章邯夜衔枚,击项梁定陶,大破之。
”作者为何联想到兵事呢?
因古代秋季是用兵季节。
秋声如行军队伍逼近,愈感杀伐之气渐盛。
接下分别从“色”、“容”、“气”、“意”四个方面描写秋“状”。
“其气栗冽”,写秋气凛冽,寒意逼人。
“栗冽”,犹凛冽,《诗经·
七月》云:
“一之日觱发(bì
bò
),二之日栗烈。
”“一之日”即一月,周历一月即夏历(农历)十一月,“二之日”即二月,即夏历十二月。
这是古代历法常识,不可不知。
《诗经》中的“栗烈”本是描写冬天景象的,这里用来描写秋天景象,说秋气寒冷,刺人肌骨,以加强“悲”的效果。
此处点出“气”字,为下文做铺垫。
文中用“惨淡”、“栗冽”、“寂寥”等词语,描摹出秋天的衰飒悲凉景象,以表达作者悲伤的心理感受。
下文,“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秋气肃杀,余威所至,草木色变零落。
古人以为,大自然中弥漫着一种“气”,它随四季变化而变化,春天是阳和之气,秋天是肃杀之气。
肃杀的秋气摧败万物,一叶落而知秋至,敏感的文人们便咏出一支支哀婉的“悲秋”之歌。
此文描摹秋状,追溯秋声之源,又写了秋声的影响,最后归结为秋天的肃杀之气。
行文至此,主要笔墨是对自然之秋的描绘,下面即展开联想,对肃杀秋气做了“文化描绘”: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
又兵象也,于行用金;
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
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
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作者分别从官制、四时、五行、五音、五方等方面借题发挥,大事渲染,以突出秋气之肃杀、秋声之悲凉,为正面议论和抒情做了有效的铺垫。
秋主肃杀,《周礼·
秋官》唐贾公彦题解云:
“秋者,遒也。
如秋义杀害收敛藏于万物也。
”《礼记·
月令》载,孟秋之月,“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
因此,古代多称与律令、刑狱有关之事为“秋”。
如“秋官”,为《周礼》六官之一。
《周礼》按天地、四时之名命官,“司寇”掌刑法、狱讼,分属于四时之秋季,为“秋官”。
后世又称刑部长官为“秋卿”。
司法、监察官员及官署称“秋宪”,又刑法也称“秋宪”。
刑部别称“秋曹”,刑律法典称“秋典”,刑部也称“秋典”。
古时,审决死刑犯亦在秋天,清代于秋季复审死刑案件,称“秋审”。
“秋杀”,即指秋刑。
古人以阴阳配合四时节令,春、夏属阳,秋、冬属阴。
所以作者说: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
”古代用兵多在秋季,《礼记·
月令》云:
“孟秋之月……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
”《吕氏春秋》论天人四时感应,秋与刑杀有关,故《孟秋》、《仲秋》、《季秋》三纪均论兵。
刑法志》也说“秋治兵以狝”。
狝(xiǎn),本指秋季打猎,此处亦即“以征不义”的意思。
所以说秋季,“又兵象也”,即战争的征象。
金、木、水、火、土,称“五行”。
“金”,《礼记·
“某日立秋,盛德在金”。
古人将五行分属四时,秋天属金,所以称秋天为金天、金行(xí
ng)、金秋、金素、金商;
秋风,又称金风、金吹(chuì
);
秋气,又称金气;
秋天的威力,称“金威”;
秋之神,称作“金神”。
作者议论道:
“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义气”,《礼记·
乡饮酒义》云:
“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
”“义”为“五性”即仁、义、礼、智、信之一,与“五行”中的“金”相配,对应秋季。
这里的“义气”,即上文“乃一气之馀烈”的“气”,也就是下句所说的“肃杀”之气。
《汉语大词典》将此处“义气”解释为“刚正之气”,不妥。
“肃杀”,严厉摧残的意思。
“心”,指本性、意志。
此两句意思是:
这就是所说的天地之义气,常常是以肃杀作为本性、意志。
亦即秋气,肃杀之气也。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天”指自然界,“春生秋实”,春天生长,秋天结果实。
律历志》云:
“春为阳中,万物以生;
秋为阴中,万物以成。
”秋天万物成熟,成熟即既老、过盛,即衰败零落之始。
五行志》云:
“金,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
”所以此处“秋实”,不是赞美秋季的成熟丰收,而是感叹秋季是过盛、衰败的季节。
“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
”写秋季与音乐方面的搭配关系。
“商”是五音(五声)之一,古代用五音即宫、商、角(jué
)、徵(zhǐ)、羽分配五时(五节)、五方,秋对应五行的“金”、五方的“西”、五音的“商”。
西方是秋天的方位,故西方又称金方、金天、金庚,西郊又称金郊,西方的田野又称金邱,西方之气又称金精,西方之神又称金神。
商属金,主西方之音。
秋对应五音的“商”,故秋季又称商秋、商日、商序、商节、商素,秋末又称商暮,秋意又称商意,秋气又称商气,秋声又称商声,秋风又称商风、商吹、商信、商飚,秋云又称商云,秋叶又称商叶,秋花又称商葩。
商音凄厉、悲凉、哀怨,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对应。
接下去写到,“夷则为七月之律”。
“夷则”,古代十二律之一,据《礼记·
月令》,十二律指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古人以十二律分配一年四季十二月,故称秋季为“秋律”。
七月为律中“夷则”。
“孟秋之月,律中夷则;
仲秋之月,律中南吕;
季秋之月,律中无射。
”农历七月为秋季的第一个月,称“孟秋”。
《史记·
律书》云:
“七月也,律中夷则。
夷则,言阴气之贼万物也。
”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白虎通》曰:
“夷,伤也;
则,法也。
言万物始伤被刑法也。
”夷则是七月的音律,与商声代表西方的声音一样,都是写“肃杀”的秋气。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
”进一步解释“商声”两句。
“商,伤也。
”商、伤同音,以声为训。
“夷,戮也。
”夷、戮同义,以义为训。
“孟秋之月……其音商。
”《素问·
阴阳应象大论》云:
“金在藏(按:
藏即脏)为肺,在音为商,在声为哭。
”秋于行为金,于音为商,于声为哭,哭即悲伤,商音凄厉。
面对秋景,听秋声,作者自然联想到“商”,生出悲伤之情。
所以说“商,伤也”。
春生秋实,春长秋成,秋季万物成熟,成熟即老,天人感应,人成熟衰老,走向死亡,易生悲伤,所以说“物既老而悲伤”。
夷,有诛锄、削平之义,夷与戮合成“夷戮”一词,意即杀戮。
所以说,“夷,戮也”。
秋季万物成熟,成熟即过盛,秋气肃杀,万物凋谢,故曰“物过盛而当杀”。
秋季又对应五色的“白”。
秋为金,其色白。
《淮南子·
时则训》云:
“孟秋之月……天子衣白衣,乘白骆,服白玉,建白旗。
”高诱注云:
“白,顺金色也。
”古代把天地八方分为八门,西南方称白门。
地形训》云:
“西南方为编驹之山,曰白门。
“西南月建在申,金气之始也。
金气白,故曰白门。
”秋于色为白,故以秋霜喻指白发,秋鬓喻指苍白的鬓发,秋发即指白发。
所以,作者写到“黟然黑者为星星”,感叹由黑发青年变成白发老年。
五时、五音、五方、五行、五色、五性、五声相配,可列表如下:
五时
春
夏
季夏
秋
冬
五音
角
徵
宫
商
羽
五方
东
南
中
西
北
五行
木
火
土
金
水
五色
青
赤
黄
白
黑
五性
仁
礼
信
义
智
五声
呼
笑
歌
哭
呻
由表中可以看出,五时的秋是与五音的商、五方的西、五行的金、五色的白、五性的义、五声的哭相配的。
所以,作者写了“刑官”、“兵象”、“金”、“义气”、“商”、“西方”、“星星”这一系列相联系的事物和说法,着力渲染秋天的肃杀之气,突出悲秋主题。
作者将初秋写得如季秋,更胜过季秋,如此肃杀凄凉,可怖可怕,是夸张写法,意在突出悲伤感叹之情。
天人感应,四时感应,自然生命节律与人的生命节律相对应,自然四时的变化引起人的心理变化。
张衡《西京赋》云:
“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此牵乎天者也。
”秋属阴,故人易生凄惨之情。
《晋书·
乐志上》云:
“夫人受天地之灵,蕴菁华之气,刚柔递用,哀乐分情,经春阳而自喜,遇秋彫而不悦。
”春与秋相对,春生秋成,春仁秋义,春爱秋严,春德秋刑,春喜秋怒。
人由春天引发生机、青春、朝气、希望、欢乐等联想。
秋的季节特征是衰败、凋谢、萧条、肃杀、冷落、凄凉,秋天则引发衰退、残缺、悲伤、忧愁等联想,《秋声赋》是悲秋赋,是悲怆交响曲。
自然之秋,也是人的生命之秋。
故“秋方”喻指人的晚年、暮年,南朝宋颜延之《庭诰》云:
“吾年居秋方,虑先草木。
”隋卢思道《劳生论》云:
“余年在秋方,已迫知命。
”又“秋姿”喻指老态,李贺《伤心行》云:
“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由秋之为“义”专以肃杀,引出自伤衰老的主旨。
自然之秋,一年四季中只是一季,人的一生则“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无时非秋。
自然之秋,是有声之秋,应时而变,自然而然,本不可怕,人的一生,忧心劳形,自为戕贼,无时非秋,是无声之秋,最为可怕。
此赋表达出作者强烈的生命意识。
自然界的四季,生、长、收、藏,冬去春来,周而复始。
自然之秋,成熟肃杀,令人感叹。
可人生之秋、生命之秋呢?
生命是一次性的,是不可重复的,流年逝水,青春老去,一去不复返。
生命之秋,中动精摇,病痛衰老,走向死亡,更令人悲伤叹息。
欧阳修卒于神宗熙宁五年(1072),终年六十六岁。
这篇赋作于仁宗嘉祐四年(1059)初秋,时作者五十三岁,已至生命之秋季。
这年二月,他免知开封府,转任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与韩绛、江休复同为御试进士详定官,心境不佳。
作者早年颇有抱负,立志革新,为人刚正,直言敢谏。
仁宗景祐三年(1036),他写有《与高司谏书》,直斥谏官高若讷趋炎附势不敢主持正义的卑劣行径。
作者即因此事,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令。
仁宗庆历四年(1044),作者又写有《朋党论》,反击保守派对范仲淹等革新派人物的诬蔑,次年即被降为滁州知州。
作者的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又屡遭贬斥,于是产生了全身避祸思想,作于滁州的《醉翁亭记》中就已不见早年的锐气。
生活、思想上的变化必然反映到作品中来,其晚年的作品常有怀旧感伤的成分,流露出养性保身、清心寡欲的情绪。
写作此赋前,作者曾有长诗《夜闻风声有感奉呈原父舍人圣俞直讲》,其中写道:
“夜半群动息,有风生树端。
飒然飘我衣,起坐为长叹。
……霜露本无情,岂肯私蕙兰。
不独草木尔,君形安得完?
栉发复新白,鉴容销故丹。
风埃共侵迫,心志亦摧残。
”试拿此诗对照《秋声赋》,可以看出其主旨极为相似。
写作此赋这一年,作者在《与王懿敏公仲仪》一信中说:
“自去岁秋冬已来,益多病,加以目疾,复左臂举动不得。
三削请洪,诸公畏物议不敢放去,意谓宁俾尔不便,而无为我累,奈何奈何!
然且告他只解府事(按:
指开封府事)必可得。
不过月十日,且得作闲人尔,少缓汤火煎熬。
有无限鄙怀,不能具述。
”第二年,又有《与王懿敏公仲仪》一信云:
“某自罢府,又一岁有余,方得《唐书》了当,遽申前请,恳乞江西,前后累削,辞极危苦,而二三公若不闻。
近年眼目尤昏,又却送在经筵,事与心违,无一是处,未知何日遂得释然,一偿素志于江湖之上,然后归老汝阴尔。
”这两封给友人王素的信中,道出作者当时的身心状态。
后在嘉祐七年(1062)《读书》一诗中也写到:
“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
”“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
”“人事”的明枪暗箭,使得作者变得“退懦”怕事。
作者晚年有感于仕途坎坷、人生艰难,对外界事物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特别敏感,所以在深夜读书时,听到声自西南而来,就立刻显出惊恐的情绪。
愁乃心上之秋,作者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作此赋。
这篇赋情调低沉哀婉,是作者当时心态的真实记录,寄寓了身世之感。
《秋声赋》由自然之秋写生理之秋,更是人生之秋、心理之秋,是作者宦海沉浮、饱经忧患的人生感叹,是疲惫心灵的倾诉。
作者是文人才子,最不擅长政治,却最喜谈政治,最看重、最感兴趣的却不能如愿,一次又一次的仕途挫折,对作者是一次胜过一次的心灵戕害。
苏轼旷达超脱,再多再大的打击也能坦然面对,欧阳修则沉溺感情中,无法超脱。
《秋声赋》是悲秋赋,更是伤心赋。
文人多弱质,不如武人强壮,故多敏感、感伤。
此赋是文人柔弱感伤心理的典型体现。
宋玉《九辩》起首即写道:
“悲哉!
秋之为气者,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自宋玉以来,“文士悲秋”便成为一种文学传统,“悲秋”成为诗文反复吟咏的主题。
此赋又是宋人柔弱内敛文化心态的生动写照。
宋代积贫积弱,国力不振,长期被动挨打。
宋人无力如唐人向外扩张,建功立业,张扬个性,只得向内发展,修身养性,宋代理学大谈心性,而不讲功名事业,实质上是弱者的哲学。
李泽厚《美的历程》将中晚唐至宋代文艺与盛唐文艺相比,说“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
不在世间,而在心境。
”所言极是。
宋人心理柔弱,崇尚“老”、“瘦”风格,壮年时即老气横秋。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年仅四十岁,即自称“苍颜白发”的“醉翁”。
苏轼写《江城子·
密州出猎》时,年仅三十九岁,即自称“鬓微霜”的“老夫”。
宋人名、字、号中“老”、“翁”、“叟”的有不少,如王齐叟、侯彭老、吕渭老、李彭老、李莱老、家铉翁、文及翁、魏了翁、刘辰翁等。
宋婉约词发达,名位显达者如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宋祁等,名将如岳飞、辛弃疾等,皆写过感伤缠绵的词作,可见柔弱的文化心态。
《秋声赋》是典型的“心境”文学,它写出个人感伤的“心境”和“意绪”,更写出时代的感伤“精神”。
秋、西、金、商、白、夜、刑、杀、忧、悲、衰、老、病、退、消极,皆属“阴”,《秋声赋》是典型的“阴文化”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