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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

降而为列朝之史,降而为诸子之书,降而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足以明道;

再降而稗官小说,似无与于道矣。

然汉书艺文志列为一家,历代书目亦皆著录,岂非以荒诞悖妄者?

虽不足数,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尝无所裨欤!

河间先生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谈标榜门户,亦不喜才人放诞诗社酒社,夸名士风流。

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怀典籍,老而懒于考索,乃采掇异闻,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

滦阳消夏录等五书俶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故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虽纸贵一时,终渐归湮没,而先生之书,则梨枣屡镌,久而不厌。

是则华实不同之明验矣。

顾翻刻者众,讹误实繁,且有妄为标目如明人之刻冷斋夜话者,读者病焉。

时彦夙从先生游,尝刻先生姑妄听之,附跋书尾,先生颇以为知言,迩来诸板益漫漶,乃请于先生,合五书为一编,而仍各存其原第,篝灯手校不敢惮劳,又请先生检视一过,然后摹印。

虽先生之著作不必藉此刻以传,然鱼鲁之舛差稀于先生教世之本志,或亦不无小补云尔。

嘉庆庚申八月门人北平盛时彦谨序。

  纪昀 诗二首

  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

  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以东坡。

  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

  传语洛闰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乾隆巳酉夏,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

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抄胥存之,命曰:

滦阳消夏录云尔。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见他人则否。

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

既而憬然省曰:

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

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

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有巴西李衍题曰:

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

可为此事作解也。

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

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

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

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

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

公休矣,毋多言取困。

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

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

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

狐曰:

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

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

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

鬼曰:

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

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

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

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

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

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

鬼嗫嚅良久曰:

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

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

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

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

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进士,入翰林,散馆改知县,又改教授,移疾归。

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句曰:

曾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戍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萧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洲,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

语多难解。

后亦卒无征验,莫明其故。

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文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有人絮语,似是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

因谛听之,终不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乃稍分明。

其一曰:

唐彦谦诗格不高,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故是佳句;

仆尝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非亲至关外不睹此景;

其一又曰:

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

寺钟忽动,乃寂无声。

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

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

总镇名举,出师金川时,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谁语,即其精灵长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

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

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

吕语诸恶少曰:

彼可淫也。

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相嬲。

俄雷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

吕大恚,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

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

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入河流矣。

旁皇无计,乃自负裸妇归。

云散月明,满村哗笑,争前问状。

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遘回禄,无屋可栖,乃先期返。

吕不知而遘此难,后妻梦吕来曰:

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

汝后夫不久至,善视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

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

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回,奋然去。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俪,尝语仆曰:

吾炼形已四百余年,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缘尽吾当去耳。

一日冁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语虎曰:

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

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自是狎昵燕婉,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

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

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

惟迟早则随所遇耳。

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

越数年,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

临行呜咽曰:

从此终天诀矣。

陈德音先生曰:

此狐善留其有余,惜福者当如是。

刘季箴则曰:

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

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者不当如是。

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

献县令明晨,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

儒学门斗有五半仙者,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遣往问之,狐正色曰:

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

门斗返报,明为悚然。

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

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

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

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阨得济,亦命也。

吾不能不救,何谢焉。

李公又拜曰:

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

道士曰:

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

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

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

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

晨门曰: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诸葛武侯曰: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败利钝非所逆睹。

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

李公谨受教,拜问姓名。

言之恐公骇。

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

昔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闫罗王方录囚。

有邻村一媪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

郑私叩冥吏曰:

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

冥吏曰:

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

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诲,皆此一念为害也。

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

何怪王之加礼乎?

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

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

王哂曰:

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

官又辩曰:

某虽无功亦无罪。

王曰:

公一身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

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

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

官大踧踖,锋棱顿减。

王徐顾笑曰:

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

促命即送转轮王。

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

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

相在尔室,其信然乎?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谿状。

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到尻皆焦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

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

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

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

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

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

视案上有偈曰:

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此僧乃近于杨。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

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

然仍出入青楼间。

一日狐女请曰:

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

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

试之,果倾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

尝与狐女曰:

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

狐女曰:

不然,声色之娱,本雷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

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

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

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

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绝别之期;

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

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

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

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

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

吴洒然有悟。

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

并授徒于献。

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榛莽翳然。

张心怖欲返,曰:

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

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

世间何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

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

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

竟忘问姓名。

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

泉下之人,岑寂久矣。

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

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

俯仰之顷,欻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

所谓唐啸子者是也。

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

阮瞻遇鬼,安有是事?

僧徒妄造蜚语耳。

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

我二气之良能也。

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宋达旦,次日委顿不起。

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

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

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

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

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而中之也。

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

皆少年轻薄,见柳荫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调谑。

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

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

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

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

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

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

见自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也。

数讫,径行。

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德州田白岩曰:

有额都统者,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手,女噭然一声,化火光飞去,道士顿足曰:

公败吾事!

此魅已媚杀百余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久通灵,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

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劘其牙者几许命也!

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贻白岩之寓言,即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

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

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

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

有城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有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

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以销之?

方沉思间,其一曰:

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

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

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

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则已荡然矣。

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陈云亭舍人言,有台湾驿使宿馆舍,见艳女登墙下窥,叱索无所睹。

夜半琅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侮天使。

窗外朗声曰:

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

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为妾。

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公何怒焉?

驿使大愧,未及天曙,促装去。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戏侮,至杯盘自舞,几榻自行。

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

先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无验。

法官曰:

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

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至四日乃婉词请和。

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

真人曰:

章已拜不可追矣。

至七日忽闻格斗砰[石訇],门窗破堕,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乃就擒,以罂贮之,埋广渠门外。

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

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

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录则掌于法官。

真人如官长,法官如胥吏;

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录,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录亦不灵。

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

此言颇近理,又问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

譬大吏经行,劫盗自然避匿。

倘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及,一时亦无如之何。

此言亦颇笃实。

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附会也。

朱子颖运使言守泰安日,闻有士人到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

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

剨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

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

曰:

此经香阁也。

士人叩经香阁之义,曰:

其说长矣,请坐讲之。

昔尼山删定,垂教万年。

大义微言,递相授受。

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见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

沿及有唐,斯文未改。

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

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

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

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

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

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绣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

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收为一库。

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

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

盖一元斡运,二气絪缊,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

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

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

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昝,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

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余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

送别,曰:

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

士人回顾,唯万峰插天,杳无人迹。

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

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

然不明训诂,义理何由而知?

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焚宝筏。

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

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序,有曰:

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

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

韦苏州诗曰:

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此之谓矣。

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

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勿议;

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

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

盖汉儒重师傅,渊源有自。

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

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

计其得失,亦复相当。

唯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

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

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

是嗤点之所自来。

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

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

是有魅,夜不可居。

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

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

犹是发,但稍乱。

鬼技穷,倏然灭。

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

又此败兴物耶?

竟不入。

此与嵇中散事相类。

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

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

不畏则心定,定则神全,神会则戾之气不能干。

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不应拥艳妇;

马神年少,正为嘉耦。

径移女像于马神祠,俄眩仆不知人。

默庵先生闻其事,亲祷移还,乃苏。

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

汝理虽正,而心则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

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

是实二事相近,或曰:

训导迁庙犹以礼,董渎神甚矣,谴当重。

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义,使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

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戏术皆手法捷耳。

然亦实有搬运术。

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扪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不见杯底。

少选取出,案如故。

此或障目法也。

又举鱼脍一巨碗,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

不能矣。

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

时以宾从杂沓,书室多古器,已严扃。

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

疑其妄,姑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

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非搬运术乎?

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

然实亦理之所有。

狐怪山魈,盗取人物,不为异;

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

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取物,夫又何异焉。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也。

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递出,至黄昏乃归。

车殆马烦,不胜困惫。

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头,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

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室中弗闻也。

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

何必如此。

始宾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迹,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故也。

永春丘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速。

至丘前小立,朗吟曰:

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哪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

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莆田林教谕霈,以台湾俸满北上。

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外,有磁锋划一诗曰:

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

款曰罗洋山人。

读讫自语曰:

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

屋内应曰:

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

自知遇鬼,惕然登车,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景州李露园基塙,康熙甲午孝廉,余僚婿也。

博雅工诗,需次日,梦中作一联曰:

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

醒而不能自解。

后得湖南一令,卒于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扼杀之。

中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睡辄呓语。

太夫人知之,曰:

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

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

考问果然。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

云有神。

余按临日,吏曰当诣树拜。

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

树枝叶森耸,隔屋数重可见。

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梢两红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渐没。

呼幕友出视,尚见之。

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

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

此事亦颇异。

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所记稍异,盖传闻之误也。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虇司农家,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败人意。

一少年性轻脱,厌薄尤甚,斥勿多言。

二人几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

满座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俗客趋东南隅坐,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色自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

视少年则坐西南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记,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

老儒则端坐石凳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掠顾盼,如与四五人对语,忽摇手曰不是,忽嗔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

众骇笑。

道士摇手止之。

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凝坐,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

众匿笑散。

此小术,不足道。

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又以为妄语,皆井底蛙耳。

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后登车,识其路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

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

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

唯一小屋,窗临马枥,无肯居者,姑解装焉。

群马跳踉,夜不得寐。

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

一马曰: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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