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精选Word文档下载推荐.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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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温州的时候,他特地为了无隅的事,从家乡玉环来看我,又将我删改过的这诗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给编了目录,就是现在付印的稿本了。
我去温州,他也到汉口宁波各地做事;
常有信给我,信里总殷殷问起这诗稿。
去年他到南洋去,临行还特地来信催我。
他说无隅死了好几年了,仅存的一卷诗稿,还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难以放下的心事;
请再给向什么地方试试,怎样?
他到南洋后,至今尚无消息,海天远隔,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现在想寄信由他家里转,让他知道这诗稿已能付印;
他定非常高兴的。
古语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
他之于无隅,这五年以来,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难能的!
关心这诗稿的,还有白采与周了因两位先生。
白先生有一篇小说,叫《作诗的儿子》,是纪念无隅的,里面说到这诗稿。
那时我还在温州。
他将这篇小说由平伯转寄给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设法付印。
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识;
因这一来,便与平伯常常通信,后来与我也常通信了。
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缘。
我又告诉醒民,醒民也和他写了几回信。
据醒民说,他曾经一度打算出资印这诗稿;
后来因印自己的诗,力量来不及,只好罢了。
可惜这诗稿现在行将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见着了!
周了因先生,据醒民说,也是无隅的好友。
醒民说他要给这诗稿写一篇序,又要写一篇无隅的传。
但又说他老是东西飘泊着,没有准儿;
只要有机会将这诗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
我知道他现在也在南洋什么地方;
路是这般远,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
我重翻这诗稿,温寻着旧梦,心上倒像有几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9日作。
(原载1928年7月22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阿河
我这一回寒假,因为养病,住到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去。
那别墅是在乡下。
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蓝的湖水,对岸环拥着不尽的青山。
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显得清清朗朗的。
水面常如镜子一般。
风起时,微有皱痕;
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过一会子就好了。
湖的余势束成一条小港,缓缓地不声不响地流过别墅的门前。
门前有一条小石桥,桥那边尽是田亩。
这边沿岸一带,相间地栽着桃树和柳树,春来当有一番热闹的梦。
别墅外面缭绕着短短的竹篱,篱外是小小的路。
里边一座向南的楼,背后便倚着山。
西边是三间平屋,我便住在这里。
院子里有两块草地,上面随便放着两三块石头。
另外的隙地上,或罗列着盆栽,或种莳着花草。
篱边还有几株枝干蟠曲的大树,有一株几乎要伸到水里去了。
我的亲戚韦君只有夫妇二人和一个女儿。
她在外边念书,这时也刚回到家里。
她邀来三位同学,同到她家过这个寒假;
两位是亲戚,一位是朋友。
她们住着楼上的两间屋子。
韦君夫妇也住在楼上。
楼下正中是客厅,常是闲着,西间是吃饭的地方;
东间便是韦君的书房,我们谈天,喝茶,看报,都在这里。
我吃了饭,便是一个人,也要到这里来闲坐一回。
我来的第二天,韦小姐告诉我,她母亲要给她们找一个好好的女用人;
长工阿齐说有一个表妹,母亲叫他明天就带来做做看呢。
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我只是不经意地答应。
平屋与楼屋之间,是一个小小的厨房。
我住的是东面的屋子,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厨房里人的来往。
这一天午饭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见一个面生的女用人,两手提着两把白铁壶,正往厨房里走;
韦家的李妈在她前面领着,不知在和她说甚么话。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样。
身上穿着镶边的黑布棉袄和夹裤,黑里已泛出黄色;
棉袄长与膝齐,夹裤也直拖到脚背上。
脚倒是双天足,穿着尖头的黑布鞋,后跟还带着两片同色的“叶拔儿”。
想这就是阿齐带来的女用人了;
想完了就坐下看书。
晚饭后,韦小姐告诉我,女用人来了,她的名字叫“阿河”。
我说,“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
还能做么?
”她说,“别看她土,很聪明呢。
”我说,“哦。
”便接着看手中的报了。
以后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见阿河挈着水壶来往;
她的眼似乎总是望前看的。
两个礼拜匆匆地过去了。
韦小姐忽然和我说,你别看阿河土,她的志气很好,她是个可怜的人。
我和娘说,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袄裤给了她吧。
我嫌那两件衣服太花,给了她正好。
娘先不肯,说她来了没有几天;
后来也肯了。
今天拿出来让她穿,正合式呢。
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她真聪明,一学就会了。
她说拿到工钱,也要打一双穿呢。
我等几天再和娘说去。
“她这样爱好!
怪不得头发光得多了,原来都是你们教她的。
好!
你们尽教她讲究,她将来怕不愿回家去呢。
”大家都笑了。
旧新年是过去了。
因为江浙的兵事,我们的学校一时还不能开学。
我们大家都乐得在别墅里多住些日子。
这时阿河如换了一个人。
她穿着宝蓝色挑着小花儿的布棉袄裤;
脚下是嫩蓝色毛绳鞋,鞋口还缀着两个半蓝半白的小绒球儿。
我想这一定是她的小姐们给帮忙的。
古语说得好,“人要衣裳马要鞍”,阿河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怜了。
她的头发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额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
一张小小的圆脸,如正开的桃李花;
脸上并没有笑,却隐隐地含着春日的光辉,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
这在我几乎是一个奇迹;
我现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
我觉得在深山里发见了一粒猫儿眼;
这样精纯的猫儿眼,是我生平所仅见!
我觉得我们相识已太长久,极愿和她说一句话——极平淡的话,一句也好。
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谈呢?
这样郁郁了一礼拜。
这是元宵节的前一晚上。
我吃了饭,在屋里坐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便信步走到那书房里。
拿起报来,想再细看一回。
忽然门钮一响,阿河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三四支颜色铅笔;
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
她站在我面前了,静静地微笑着说:
“白先生,你知道铅笔刨在哪里?
”一面将拿着的铅笔给我看。
我不自主地立起来,匆忙地应道,“在这里;
”我用手指着南边柱子。
但我立刻觉得这是不够的。
我领她走近了柱子。
这时我像闪电似地踌躇了一下,便说,“我……我……”她一声不响地已将一支铅笔交给我。
我放进刨子里刨给她看。
刨了两下,便想交给她;
但终于刨完了一支,交还了她。
她接了笔略看一看,仍仰着脸向我。
我窘极了。
刹那间念头转了好几个圈子;
到底硬着头皮搭讪着说,“就这样刨好了。
”我赶紧向门外一瞥,就走回原处看报去。
但我的头刚低下,我的眼已抬起来了。
于是远远地从容地问道,“你会么?
”她不曾掉过头来,只“嘤”了一声,也不说话。
我看了她背影一会。
觉得应该低下头了。
等我再抬起头来时,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
她似乎总是望前看的;
我想再问她一句话,但终于不曾出口。
我撇下了报,站起来走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屋里。
我一直想着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见她往厨房里走时,我发愿我的眼将老跟着她的影子!
她的影子真好。
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匀称,又苗条,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
她两手各提着一只水壶,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着的女子。
这全由于她的腰;
她的腰真太软了,用白水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一样。
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记里说得好:
“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
”而那两颊的曲线,尤其甜蜜可人。
她两颊是白中透着微红,润泽如玉。
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
”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着圈儿。
她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是说过,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
那么,她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
花房里充满了蜜,真如要流出来的样子。
她的发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
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香。
唉!
从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
若不是昨晚一见,——虽只几分钟——我真太对不起这样一个人儿了。
午饭后,韦君照例地睡午觉去了,只有我,韦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书房里。
我有意无意地谈起阿河的事。
我说:
“你们怎知道她的志气好呢?
“那天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
”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聪明,就问她为甚么不念书?
她被我们一问,就伤心起来了。
……”
“是的,”韦小姐笑着抢了说,“后来还哭了呢;
还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泪呢。
那边黄小姐可急了,走过来推了她一下。
蔡小姐忙拦住道,“人家说正经话,你们尽闹着玩儿!
让我说完了呀——”“我代你说啵,”韦小姐仍抢着说,“——她说她只有一个爹,没有娘。
嫁了一个男人,倒有三十多岁,土头土脑的,脸上满是疱!
他是李妈的邻舍,我还看见过呢。
……”“好了,底下我说吧。
”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尽爱赌钱;
她一气,就住到娘家来,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几岁?
”我问。
“十七不知十八?
前年出嫁的,几个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说。
“不,十八,我知道,”韦小姐改正道。
“哦。
你们可曾劝她离婚?
“怎么不劝;
”韦小姐应道,“她说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说呢。
“你们教她的好事,该当何罪!
”我笑了。
她们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有嚷嚷的声音;
这是从来没有的。
我立刻走出来看;
只见门外有两个乡下人要走进来,却给阿齐拦住。
他们只是央告,阿齐只是不肯。
这时韦君已走出院中,向他们道,
“你们回去吧。
人在我这里,不要紧的。
快回去,不要瞎吵!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
俄延了一会,只好走了。
我问韦君什么事?
他说,
“阿河啰!
还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来是懒得说的,还是回头问他小姐的好;
我们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吃了饭,我赶紧问韦小姐,她说,
“她是告诉娘的,你问娘去。
我想这件事有些尴尬,便到西间里问韦太太;
她正看着李妈收拾碗碟呢。
她见我问,便笑着说,
“你要问这些事做什么?
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娇滴滴的,也难怪,被她男人看见了,便约了些不相干的人,将她抢回去过了一夜。
今天早上,她骗她男人,说要到此地来拿行李。
她男人就会信她,派了两个人跟着。
那知她到了这里,便叫阿齐拦着那跟来的人;
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诉,说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
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只好让那跟来的人先回去再说。
好在没有几天,她们要上学了,我将来交给她的爹吧。
唉,现在的人,心眼儿真是越过越大了;
一个乡下女人,也会闹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妈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
我家三叔前儿来,我还听他说呢。
我本不该说的,阿弥陀佛!
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
家里只有一个单身的老子;
你想那该死的老畜生!
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么?
”韦太太惊诧地问。
“他们说得千真万确的。
我早就想告诉太太了,总有些疑心;
今天看她的样子,真有几分对呢。
太太,你想现在还成什么世界!
“这该不至于吧。
”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爷,你那里知道!
”韦太太叹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几天了,让她快些走吧;
别将我们的运气带坏了。
她的事,我们以后也别谈吧。
开学的通告来了,我定在二十八走。
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厨房里挈水了。
韦小姐跑来低低地告诉我,“娘叫阿齐将阿河送回去了;
我在楼上,都不知道呢。
”我应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
正如每日有三顿饱饭吃的人,忽然绝了粮;
却又不能告诉一个人!
而且我觉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
那一夜我是没有好好地睡,只翻来覆去地做梦,醒来却又一例茫然。
这样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懒懒地向韦君夫妇和韦小姐告别而行,韦君夫妇坚约春假再来住,我只得含糊答应着。
出门时,我很想回望厨房几眼;
但许多人都站在门口送我,我怎好回头呢?
到校一打听,老友陆已来了。
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本是个好事的人;
听我说时,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擦掌。
听到她只十八岁时,他突然将舌头一伸,跳起来道,
“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
要不然,我准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
现在不知鹿死谁手呢?
我俩默默相对了一会,陆忽然拍着桌子道,
“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恋么?
他现在还没有主儿,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说,他已出去了。
过了一会子,他和汪来了,进门就嚷着说,
“我和他说,他不信;
要问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错。
只是人家的事,我们凭什么去管!
”我说。
“想法子呀!
”陆嚷着。
“什么法子?
你说!
“好,你们尽和我开玩笑,我才不理会你们呢!
”汪笑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谈到阿河,但谁也不曾认真去“想法子。
一转眼已到了春假。
我再到韦君别墅的时候,水是绿绿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
我却只惦着阿河,不知她怎么样了。
那时韦小姐已回来两天。
我背地里问她,她说,“奇得很!
阿齐告诉我,说她二月间来求娘来了。
她说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
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
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块钱来,人就是她的爹的了;
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
可是阿河说她的爹那有这些钱?
她求娘可怜可怜她!
娘的脾气你知道。
她是个古板的人;
她数说了阿河一顿,一个钱也不给!
我现在和阿齐说,让他上镇去时,带个信儿给她,我可以给她五块钱。
我想你也可以帮她些,我教阿齐一块儿告诉她吧。
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们这儿来啰!
“我拿十块钱吧,你告诉阿齐就是。
我看阿齐空闲了,便又去问阿河的事。
“她的爹正给她东找西找地找主儿呢。
只怕难吧,八十块大洋呢!
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愿再问下去。
过了两天,阿齐从镇上回来,说,
“今天见着阿河了。
娘的,齐整起来了。
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
据说是自己拣中的;
这种年头!
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
只怔怔地看着阿齐,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阿河的影子。
咳,我说什么好呢?
愿命运之神长远庇护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
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厨房!
1926年1月11日作
(原载1926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白马湖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
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
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
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
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
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
据说从前(宋时?
)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
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
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
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
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
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
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
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
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
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
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
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
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
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
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
我们几家接连着;
丏翁的家最讲究。
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
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
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
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
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
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
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
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
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
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
我们说话很少;
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
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
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
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
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
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
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
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
——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
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
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
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
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
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
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
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
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
只有一层使我愤恨。
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
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
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
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
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
去年暑假到上海,在一路电车的头等里,见一个大西洋人带着一个小西洋人,相并地坐着。
我不能确说他俩是英国人或美国人;
我只猜他们是父与子。
那小西洋人,那白种的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看去是个可爱的小孩,引我久长的注意。
他戴着平顶硬草帽,帽檐下端正地露着长圆的小脸。
白中透红的面颊,眼睛上有着金黄的长睫毛,显出和平与秀美。
我向来有种癖气:
见了有趣的小孩,总想和他亲热,做好同伴;
若不能亲热,便随时亲近亲近也好。
在高等小学时,附设的初等里,有一个养着乌黑的西发的刘君,真是依人的小鸟一般;
牵着他的手问他的话时,他只静静地微仰着头,小声儿回答——我不常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老是那么幽静和真诚,皮下却烧着亲热的火把。
我屡次让他到我家来,他总不肯;
后来两年不见,他便死了。
我不能忘记他!
我牵过他的小手,又摸过他的圆下巴。
但若遇着蓦生的小孩,我自然不能这么做,那可有些窘了;
不过也不要紧,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一回,两回,十回,几十回!
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尽可自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遮掩掩的不同。
我凝视过许多初会面的孩子,他们都不曾向我抗议;
至多拉着同在的母亲的手,或倚着她的膝头,将眼看她两看罢了。
所以我胆子很大。
这回在电车里又发了老癖气,我两次三番地看那白种的孩子,小西洋人!
初时他不注意或者不理会我,让我自由地看他。
但看了不几回,那父亲站起来了,儿子也站起来了,他们将到站了。
这时意外的事来了。
那小西洋人本坐在我的对面;
走近我时,突然将脸尽力地伸过来了,两只蓝眼睛大大地睁着,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见了;
两颊的红也已褪了不少了。
和平,秀美的脸一变而为粗俗,凶恶的脸了!
他的眼睛里有话:
“咄!
黄种人,黄种的支那人,你——你看吧!
你配看我!
”他已失了天真的稚气,脸上满布着横秋的老气了!
我因此宁愿称他为“小西洋人”。
他伸着脸向我足有两秒钟;
电车停了,这才胜利地掉过头,牵着那大西洋人的手走了。
大西洋人比儿子似乎要高出一半;
这时正注目窗外,不曾看见下面的事。
儿子也不去告诉他,只独断独行地伸他的脸;
伸了脸之后,便又若无其事的,始终不发一言——在沉默中得着胜利,凯旋而去。
不用说,这在我自然是一种袭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袭击!
这突然的袭击使我张皇失措;
我的心空虚了,四面的压迫很严重,使我呼吸不能自由。
我曾在N城的一座桥上,遇见一个女人;
我偶然地看她时,她却垂下了长长的黑睫毛,露出老练和鄙夷的神色。
那时我也感着压迫和空虚,但比起这一次,就稀薄多了:
我在那小西洋人两颗枪弹似的眼光之下,茫然地觉着有被吞食的危险,于是身子不知不觉地缩小——大有在奇境中的阿丽思的劲儿!
我木木然目送那父与子下了电车,在马路上开步走;
那小西洋人竟未一回头,断然地去了。
我这时有了迫切的国家之感!
我做着黄种的中国人,而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他们的骄傲与践踏当然会来的;
我所以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
我向来总觉得孩子应该是世界的,不应该是一种,一国,一乡,一家的。
我因此不能容忍中国的孩子叫西洋人为“洋鬼子”。
但这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已被揿入人种与国家的两种定型里了。
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伸着脸袭击我了。
这一次袭击实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他的脸上便缩印着一部中国的外交史。
他之来上海,或无多日,或已长久,耳濡目染,他的父亲,亲长,先生,父执,乃至同国,同种,都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
而他的读物也推波助澜,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以长他自己的威风。
所以他向我伸脸,决非偶然而已。
这是袭击,也是侮蔑,大大的侮蔑!
我因了自尊,一面感着空虚,一面却又感着愤怒;
于是有了迫切的国家之念。
我要诅咒这小小的人!
但我立刻恐怖起来了:
这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呢,却已被传统所埋葬;
我们所日夜想望着的“赤子之心”,世界之世界(非某种人的世界,更非某国人的世界!
),眼见得在正来的一代,还是毫无信息的!
这是你的损失,我的损失,他的损失,世界的损失;
虽然是怎样渺小的一个孩子!
但这孩子却也有可敬的地方:
他的从容,他的沉默,他的独断独行,他的一去不回头,都是力的表现,都是强者适者的表现。
决不婆婆妈妈的,决不粘粘搭搭的,一针见血,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白种人。
我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