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太阳.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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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太阳
明天的太阳
广琴娘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阳光照在了远处的山峦上。
那阳光不像是照上去的,像是泼上去的,随着云朵的飘移,阳光一洒一片,一洒一片,金灿灿的,直到把山峦、树木、房屋、大地都涂上了辉煌。
这个时间大多人还没有起床,做梦的人还在梦乡里,没做梦的依然在酣睡。
广琴娘差一天就八十了,没有那么多的觉可睡,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外面的太阳。
这时胡同口很静,没人走动,只能见到一条狗在觅着什么。
广琴娘看了一眼,转回身,端出一盆儿脏水泼到了门口。
脏水泼在地上,立刻有少许的碎白菜叶儿和短短的葱叶儿在地上呈现。
那绿绿的颜色和不规则的形状,像一朵朵没有开尽的花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水灵灵地鲜艳。
泼完了水,广琴娘又向胡同口望了望,还是没人。
那只觅食的狗,听到泼水声,胆怯着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它先是瞄了眼老太太。
广琴娘说:
“看啥?
是不是又饿了?
不准吃屎!
”说罢进了屋。
狗见老太太走了,便来到了刚刚泼过水的地方,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菜叶儿,又闻了闻葱叶儿,没有臭味儿,也没有香味儿,便悻悻地离开了。
青花区龙山里古槐巷是一片老式住宅,在米镇可以算得上是贫民窟了。
这一带的房屋大多是五十年前的干打垒,经过1975年大地震那么一折腾,有些像年迈的老人又添了一场大病,没死也扒了一层皮,很难再经得起那些风风雨雨。
从远处看就像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阳光下晒太阳。
除了房子的破败不堪,这里的人也跟着衰老下去了。
三年前在古槐下纳凉的老人还有那么二十几个,转眼只剩下广琴娘、梅子妈和豆腐脑三个老人了。
龙山里的这棵古槐也是有些年头了,应该说既比这里的人老,也比这里的房子时间久,到底年轮多少也无从考证,反正已经不堪入目了。
打远看就像一块立起来的瘦石,很是有一种沧桑感。
房间很狭窄,一间半大小,一个小走廊兼着厨房。
由于长年烧煤,煤烟熏得整个屋子没有了亮色。
广琴娘将盆放到了厨房的菜板上,转身进屋。
屋里倒是比厨房敞亮一些,可还是有些拥挤。
一铺火炕占去整个房间的一半儿,剩下的是屋地。
屋地是后铺上的水泥地面儿,也有十几年的光景了。
上面原本是刷的红漆,早已斑驳不堪了,像是贫血,露着苍白的水泥白茬儿。
屋地的北侧放着一个老式躺箱,本应该是黑漆黑面儿,也是斑驳得老气横秋,像年迈人的脸,失去了本色和光泽,苍老的纹理很是不知羞耻地展现出来。
躺箱的上面放着个玻璃鱼缸,鱼缸里养了五条金鱼。
原本是六条,广琴爹走的那一年鱼也跟着死了一条。
箱子上方的北墙上是一挂钟,可能是太老旧,钟摆声很沙哑,如同一架缓慢的织布机,带着线,慢条斯理地来回穿梭着,诉说着一分一秒的流逝。
窗台上有两盆花儿,一盆是臭海棠,另一盆还是臭海棠。
一大一小,小的一盆是从大的一盆截栽下来的,长得还算茂盛;大的一盆开花儿了,粉红色的小花儿,嫩嫩的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花冠,像早上的一抹朝霞落在了上面,还没来得及散去,衬着外面的光亮,显得很生动、耀眼。
广琴娘坐在炕上,开始叠被子。
夏天盖得少,一床被子、一条褥子也就行了,可老人的后背生大儿子的时候做的产后风,一年四季总是凉飕飕的不舒服,每天晚上睡觉总是要多捂个热水袋子。
被子叠完了,规规矩矩地放到炕角的一处,然后再用一块紫色纱巾蒙上,将炕扫了扫。
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广琴娘下了炕,拿过热水袋,用手摸了摸,还是温的,便把里面的水倒在了脸盆儿里,用它洗脸。
广琴娘洗脸是极其认真的。
她想,自己的脸老了,不如年轻的时候那么白嫩有弹性了。
可越老越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自尊,还要自爱,这样才能活出个样子来,有个精气神儿。
广琴娘洗完脸,又梳头。
她的头发已经是白发苍苍,没有一丝黑色了。
可她很喜欢。
她看过电视里的外国人,人家有的也是满头白发。
她羡慕过,将来自己老了,也这么白。
如今自己和他们一样了,她感到些许欣慰。
去年春节的时候她还把头烫了,烫了大卷儿,有了大浪儿。
那板结枯糙的发丝,一下子有了活力,多了靓色,从此以后她更喜欢这头白发了。
每天都要梳理几遍,无论身体状况如何,也无论在家里外头,她总是要将头好好梳上一梳。
头上好看了,整个精神也跟着饱满了。
洗完脸,梳完了头,广琴娘在镜子面前照了照,端详了那么一下。
心想,就是活到最后一口气儿,也应该是光彩照人的。
一切收拾利索,广琴娘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见鱼没喂,给鱼捏了几粒食放到了鱼缸里。
鱼饿了,看见东西,争抢着吃。
老太太看了心里乐,嘟囔道:
“咱们都好好活着。
”自从广琴娘的丈夫死后,她就把这五条鱼,当作家里的几口人来养,鱼缸里最大最老的那一条鱼她想就应该是自己了,剩下的四条小鱼,就是她的四个儿女。
五条鱼,像五口人一样,她都希望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每次喂鱼,都有一种忐忑,唯恐那条最老最大的鱼先死,心里便在不断地祷告:
“你呀,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
”
接下来是上香。
在钟的左侧的西墙上,是个背西朝东的佛龛,佛龛里供着瓷制的观音菩萨像。
像的前面是个小香炉,里面有满满的香灰。
老太太每天都要上一次香,同时还要祈祷几句,愿自己没病没灾,祝儿孙们平安快乐。
一切都忙完了,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广琴娘走出屋来。
又是个热天儿,阳光不遗余力地释放着能量,给人一种过分的热情。
胡同里还是没人。
这时,上班的走了,上学的也走了,刚才的那只狗也不见了。
广琴娘驼着身子,出了胡同,来到了街上。
胡同是东西向的,出了胡同南北向是一条街。
很狭窄的一条街,在街南侧的尽头就是那棵古槐。
古槐的样子很丑陋,已经不像一棵树了,倒有些像一棵树的标本。
干枯的树干粗粗麻麻的呈褐色,几个大大的枝丫已经不长叶子了,犹如一只枯瘦的手臂在艰难地撑着头顶上的那片天。
只有一棵小枝条从树的中央生长出来,带着些许的叶子,勉强可以遮着一部分阳光。
广琴娘向树下看了一眼,树下坐着豆腐脑和她的外孙赫赫,在赫赫的身旁趴着梅子妈养的那条狗。
广琴娘慢慢地走过来,问豆腐脑,说:
“没去卖豆腐脑?
”
豆腐脑说:
“卖了一桶,卖不动了。
”又问,“咋才出来?
” 广琴娘说:
“昨晚失眠,吃了安眠药,起来晚了。
”
豆腐脑说:
“大夫说了,那个东西不能总吃,有依赖。
”
广琴娘说:
“总比睡不着觉胡思乱想强,南朝北国的,什么不开心想什么。
依赖就依赖吧,这个岁数了,总吃还能吃几天?
”又问:
“咋没见梅子妈?
”
豆腐脑说:
“不知道。
今天没上来。
”
广琴娘说:
“明天孩子们要给我过生日,我想咱老姐仨聚聚。
”
豆腐脑说:
“那敢情好。
八十了吧?
给你过个八十大寿。
在哪儿待客?
”
广琴娘说:
“儿子说要在饭店,我没同意,在家吧。
”
豆腐脑说:
“在家好,随便。
”
广琴娘家的猫走了过来。
它轻轻地叫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猫一叫,趴在一旁的狗睁开了眼睛,见猫来了,立刻站起身。
猫见狗站起来,又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绕了半圈儿,来到树后,一躬身蹿到了树上。
狗也跟着走过来,望了望树上的猫,又瞅了瞅自己的脚下,四只腿挪了挪,有往上上的意思,最终还是没敢上。
一丝淡淡的烟雾从豆腐脑的嘴里飘了出来,老太太抽的是长杆铜锅的那种老式烟袋,每吸一口两腮的肉便瘪了下去。
她又吸了一口,说:
“明天你过生日,给你买点啥?
”
广琴娘说:
“听我的,你们啥都别买。
买我就不请你们了。
我就是想咱老姐妹聚一聚,亲相亲相。
”
豆腐脑说:
“是啊,再不聚,就没多少机会了。
”
一阵的寂寥,两个老太太谁都不说话,都在想什么。
豆腐脑的外孙赫赫趴在姥姥的大腿上睡着了。
广琴娘说:
“三年前巷子里还那么多的老头老太太,眼下只剩咱们仨了。
两三年的工夫走了二十多人。
”
豆腐脑说:
“不敢想啊。
从前这树下多热闹,唱戏的说书的讲笑话的。
我顶爱听大袁讲的笑话儿了,都是荤嗑儿,说得还不埋汰,就是让你笑。
有的时候我在梦里还笑呢,好几次都笑醒了。
这才几天儿,冷清成这样儿。
”
广琴娘说:
“这个巷子开始的时候才五户人家,邢大脑袋家,大扁头家,杨耀胜家,大客车家,再就是咱家。
那时这巷子的后面还是一片庄稼地呢。
到了春天带孩子挖野菜,夏天就去上山采花儿,秋天了还可以小秋收,去地里翻人家生产队没起净的地瓜,捡人家没捡净的谷子。
我记得我跟梅子妈,为了争一块地瓜还打了起来。
那时候穷啊,一块地瓜,就是一个人的一顿饭。
我至今还觉着欠梅子妈点什么。
”
豆腐脑说:
“过去的事儿了,欠啥?
现在处得不都挺好。
”又说:
“那会儿是真穷啊。
我是用十斤大豆嫁给咱家那个老东西的。
你想啊,他比我大十七岁,要不是穷我怎么能嫁给他。
那时他在粮谷加工厂上班,每天都能用裤管偷着带回家些豆子,就算没挨着饿。
你说,那会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真是吃上顿,惦记着下顿。
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
广琴娘说:
“一辈子,不容易呀。
现在好了,谁还为吃发愁?
”
豆腐脑说:
“我只想什么时候这里动迁了,住几天暖气楼,享受享受那种不弄煤不倒灰的日子。
”
广琴娘说:
“咱儿这是贫民窟,当官儿的又不在这儿住,谁想着你?
再说,给你楼,你也装修不起。
”
突然一声号啕从远处传了过来。
两个老太太听了都是一愣,树上的猫和树下的狗也是一愣。
广琴娘惊讶地问:
“咋了?
这是谁家呀?
”
豆腐脑颤抖着说:
“好像是后院儿,梅子妈家的那个胡同。
”
广琴娘用心听了听,说:
“那是谁家呀?
不会吧?
怎么可能?
昨天还好好的。
”
豆腐脑忙推醒外孙赫赫,说:
“快去看看是谁家咋了?
”
赫赫醒来,睡眼蒙�地向胡同里跑去,狗也跟了过去。
树上的猫见狗走了,自己没什么意思,也从树上跳了下来,跟着跑了。
树下只剩下两个老太太,举着两双混沌的目光,向梅子妈家胡同口的方向望去。
太阳已经照到了头顶,阳光照在两个老人驼矮的背上,有一种煳的味道。
老人喜欢这种味道,更喜欢这样的阳光晒晒自己的背。
号啕声越来越大,豆腐脑的外孙赫赫跑了回来,喘息着说:
“姥,梅子妈死了!
”
两个老太太听了,不由得嘴唇哆嗦了那么一下,手便颤个不停,谁都没说什么,静静地坐了那么一会儿,便都驼着身子,回家了。
中午,广琴娘没有吃饭,也没有做饭。
自从听到梅子妈的噩耗,她的精神很是不振,心情也压抑得很。
总感觉有一口气儿喘不匀,压在胸口,闷得慌。
从巷口到家,广琴娘的心一直狂跳不止,手也不断地颤抖。
一路上,她将右手紧紧地抓住左手,想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老人家没有进屋,直接来到了后面的院子里,不禁一阵眩晕。
她立刻靠在了一旁的墙上,闭上眼,从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院子不大,是那年地震后,盖简易房时夹出的这么一块空地儿,七八平的样子。
为了不浪费,广琴娘在这里种了一些花草,当然都是栽在盆盆罐罐里的,红红绿绿的生得盎然。
老太太平静了一下,拿过一个小铲子,手哆哆嗦嗦地,心事重重地,一点点地给花儿松了土,然后又浇了一些水。
看阳光太强,又在怕晒的花盆上用破纸盒子给遮了荫。
然后开始喂鸡。
这个过程老太太是心不在焉的。
她想梅子妈,这人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广琴娘养三只鸡,都是大芦花,一公俩母。
公鸡每天早上都要叫唤那么两声,示意广琴娘新的一天来到了;两只母鸡每天都下蛋,老太太一天喝一个冲水蛋,剩的一个留给孙子。
三只鸡见老太太走过来,昂着头,挺着胸,迫不及待“咕咕”地叫着,意思是早餐都过了,你怎么才来?
老太太听明白了,说:
“梅子妈没了,你们还有心吃东西。
”又说:
“别急别急,多给你们点儿就是了,饿不着你们。
”她从一个篮子里抓出两把玉米,放到了鸡食盆里,让鸡去吃。
鸡看到了吃的东西,也不再看老太太,低着头,一下下地啄着米,很是不顾一切的样子。
老太太看了说:
“慢点儿吃,别噎着。
”
院子里很静,老太太坐在一个小凳上。
她每天都要在这里坐一坐,看看自己养的花花草草。
看到它们,就能想起已经走了二十多年的老头子。
老头子是得脑出血死的,那天早上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也在弄花儿,也在给花儿浇水,浇着浇着就犯病了,口吐白沫。
当时家里没人,她去早市买菜了,等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老太太一想这些就恨自己,干吗那一天要出去买菜,干吗那一天非要老头子浇花儿……老太太想着,心里不是味儿。
下午的阳光很强烈,通过窗子照进屋子有一种温馨的静谧。
广琴娘离开院子进了屋,还没等上炕,猫先一下子蹿了上去。
外面有哀乐声传来。
广琴娘想,这是人死了,听的最后一首曲子了。
广琴娘躺在炕上,扯过一个小垫子,盖在了脚上,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哀乐。
这哀乐的声音她很熟,去年冬天,邻居高瘸子死了就是吹的这首曲子,叫《哭六州》,悲悲切切的,听了让人难过。
她还记得吹唢呐的人是个乡下的小伙子,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头上戴着棉帽子,腰扎孝带,吹得那个悲伤、那个婉转、那个起劲儿,恨不得把死人吹活了。
她还记得,在哭九场儿的时候,在小伙子的前面跪着个小媳妇,长得白净净的,穿着重孝,哭着“九场儿”。
唱得那叫好,把周围的人都唱哭了,只有高瘸子的儿女不哭。
广琴娘不明白,高瘸子一辈子养了七个孩子,四儿三女,怎么就不能哭一哭,还花钱雇人,儿女是白养了……想着想着,老太太眯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广琴娘被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屋子东面的墙上。
那墙上贴着一幅年画儿,是个大胖小子,抱着一条大鲤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喜庆。
广琴娘想,阳光就是好,温暖暖,亮堂堂的,她喜欢这种温暖和这种明亮。
梅子妈是再也见不到这种明亮了。
哀乐依旧响着,广琴娘坐了起来。
她蒙蒙��觉着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梦的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也在哀乐里。
肯定不是什么好梦,好梦怎么能有哀乐?
广琴娘透过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太阳已经偏西了,一天就要过去了。
这时睡在窗台上的猫也醒了。
它看了一眼广琴娘,从窗台上跳下来,爬到了老太太的肩头上,伸着舌头去舔老太太的那张脸。
广琴娘说:
“别舔了,这张脸蒙上纸就该哭了。
”
“谁哭啊?
”豆腐脑走了进来,“我都来一趟了,见你睡了。
”
广琴娘说:
“一听外面这声音,我心里就不好受。
”
豆腐脑说:
“我心里也不得劲儿。
坐不稳站不牢的。
”又说:
“梅子妈可没遭罪。
刚才听他们说,是今天早上觉的病,还没等送医院,人就没了。
”
广琴娘说:
“造化呀,不遭罪就行,我就怕有那么一天儿遭罪。
”说着,看了豆腐脑一
眼,说:
“我刚才迷糊糊做了个梦,好像是到那边去了,还有哀乐,是狗叫把我弄醒的。
”
豆腐脑问:
“你说那面儿好吗?
”
广琴娘说:
“真会问,谁知道?
”
豆腐脑说:
“应该好吧,要不怎么都说去那边享福呢。
”
广琴娘叹气道:
“嗨,什么好坏,去了就知道了,早晚的事儿。
”
豆腐脑说:
“咱家那个老东西我是不想,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喝酒,没少打我,说我跟前方那个丈夫还有来往。
我就怕到那边以后,两个死鬼把我锯了,一人一半儿把我分了。
你说那可怎么办?
死了死了,还被人锯成两半儿,那得遭多大的罪呀。
”
广琴娘说:
“那是迷信,别瞎想。
我倒是挺想老头子,他活着的时候天天晚上给我洗脚。
我的脚受过伤,热水一泡,别提多舒服了。
我想好了,到那面儿我给他洗脚,他有老寒腿,侍候侍候他,可我就是舍不得这一群孩子。
”
豆腐脑说:
“老不舍心。
没你,人家一样活得挺好。
”
那只猫从她们两个中间蹿到了地上,又一跃上了柜子,去看鱼缸里的鱼。
鱼在缸里游得很悠闲,并没有感到猫的可怕。
猫在鱼缸外贪婪地看着,时不时地用爪子往鱼缸上抓挠。
又是一阵哀乐传来。
豆腐脑说:
“梅子妈的身体挺好呀,虽说比咱大几岁,也没听她说有什么毛病。
”
广琴娘说:
“刚强人。
我还不知道她?
一身的毛病。
你想啊,她要是没病,总去医院干啥?
就是不说。
人哪,老了无健康。
她最大的心病是怕死。
”
豆腐脑在抽烟。
广琴娘拿了一把芸豆来掐。
豆腐脑说:
“前天晚上,我去她家坐,老太太哭了。
”
广琴娘问:
“咋了?
”
豆腐脑说:
“老儿媳妇不让孙子管她叫奶奶。
”
广琴娘问:
“为啥不让叫奶?
”
豆腐脑说:
“儿子跟媳妇搞对象的时候,想管老太太要个手镯,老太太没钱给买,种仇了。
结婚以后老儿媳妇都没管老太太叫过妈,有儿子了,也不让叫奶。
你没看着,哭的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那个伤心。
”
广琴娘说:
“没良心。
为了娶她,老太太把自己的戒指都给她了,把房子都更了她的名,还不知足。
”
豆腐脑说:
“你记着,那个媳妇没好报!
”
又一阵哀乐传了过来。
一首曲子,就这么来回着放。
豆腐脑说:
“我每天晚上都不敢躺下,怕躺下了第二天起不来。
”
广琴娘说:
“我也是,躺下就盼天亮,盼鸡叫,盼第二天的太阳。
”
……
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巷子里有人在走动。
豆腐脑说:
“该回家做饭了。
又是一天没了。
”
广琴娘嘟囔道:
“一天一天的,快。
我明天又长一岁了。
”
豆腐脑说:
“谁能不长。
咱们不长,孩子怎么长?
”
两个驼矮的身子迟缓地往外走。
广琴娘送豆腐脑来到胡同口。
街面上的人很多,两个老太太不约而同地朝梅子妈家的方向看了看,见出出进进的有人在忙碌。
这时的哀乐声像是小了,却隐隐能闻见烧纸的味道。
广琴娘望着梅子妈家的方向,说:
“咱俩是不是应该去送送。
”
豆腐脑说:
“我有些害怕。
”
广琴娘说:
“我也害怕。
还是送好,老邻老居的处这么多年,都是缘分哪,应该送送。
”
豆腐脑说:
“是啊,梅子妈是个敞亮人儿。
”
广琴娘说:
“真要是害怕,晚上就和我住一起。
”
豆腐脑摇了摇头,说:
“你干净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一身的豆腐味儿,我可不敢跟你住在一起。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广琴娘一个人站在巷口,如同一尊雕塑望着夕阳。
老太太想,每天的夕阳都是那么美,今天的夕阳却不好看。
广琴娘回了家,简单地做了点儿饭菜。
桌子都没放,就那么光溜溜地摆在炕上开始吃。
吃了几口,没胃口,便撂下了碗筷儿。
猫走了过来,闻了闻老太太摆在炕上的饭菜,“喵”地叫了那么一声,没吃。
老太太看了一眼猫,说:
“把你吃狂了。
等我走了,你就和梅子妈养的那条狗一样,流浪吧,看谁管你。
”
太阳从西边的地平线沉了下去,天色也就黑了。
广琴娘的这个时间是一天最寂寞难耐的时刻。
刚才大儿子来电话,说明天中午在家里吃饭,给她过生日。
老太太本不想过,梅子妈死了,她的心情不好。
可儿子坚持,不过又不行,老太太也就答应下来了。
原本她过生日想请豆腐脑和梅子妈在一起聚聚,没承想走了一个。
梅子妈突如其来的离去使她很伤感,伤感的背后还有一些忐忑和恐惧,指不定自己哪一天也没了。
儿子要过生日,过就过吧,过一个少一个,过一年少一年。
她想,一辈子很快就这么没了。
广琴娘把电视打开,躺在炕上看电视。
怕费电,没有开灯。
老太太其实不是看电视,是听电视。
她老了,眼力跟不上去了。
可老太太听着听着,觉着没什么意思,把电视也关了。
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听着外面的哀乐,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
广琴娘做了个梦,梦见了梅子妈。
两个人去山上砍柴,砍着砍着见到了梅子爹。
梅子爹穿着白衣白裤,还戴个白帽子,见了广琴娘就打招呼。
广琴娘没理他,梅子爹就奔梅子妈去了。
梅子妈见了丈夫,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开始哭。
广琴娘看了,告诉梅子妈,说他是死鬼,快离开他。
梅子妈说不,我就跟他走。
于是,梅子妈被丈夫带走了。
广琴娘喊梅子妈回来,梅子妈也不理。
广琴娘就急哭了,哭得很悲伤,直到把自己哭醒了。
第二天,太阳依旧从老地方升起,照着山峦照着大地照着树木和屋舍。
广琴娘醒的时候,还带着哭腔儿,泪也流了下来,还不断地抽噎。
她先是静了静神,揩了揩流出来的泪水,想了想是做梦,怎么能做这种梦呢?
她庆幸自己在梦里没跟那个死鬼说话。
梅子妈说了,那个死鬼就把她带走了。
广琴娘起了身,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帘,向外望。
当她看见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街上的时候,老人家的心里敞亮了很多,把夜里的悲伤也淡忘了些。
叠被子、扫炕、洗脸、梳头、擦柜子、喂鱼、喂猫、喂鸡、浇花儿,然后是吃早饭。
一切忙完了,开始上香。
上香前,老太太是要先净手的,以示对佛祖的尊敬。
她先是把手洗了,而且是用香皂洗的,确认洗干净了,再用毛巾擦干。
这条毛巾和平时擦脸的毛巾不是一条,是新的,专供上香时擦手用的。
洗完了手,老太太总要闻上那么一闻,看有没有什么外味儿。
佛是吃素的,上香时手上不能有荤、腥、辣的味道,否则是对佛最大的不恭。
手洗净了,再取出三炷香,点燃。
燃香的时候老人家的手有些颤抖。
广琴娘控制着,好不容易把香燃上了。
香头儿上有了星星的香火,随之还有淡淡的青烟生成,并能闻到一股香味儿。
广琴娘驼着背,规规矩矩地有些颤抖地站在佛像的前面,嘴里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的菩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愿您保佑我儿子女儿的安康,保佑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快乐和幸福,也保佑我的身体硬硬朗朗的,多活几年。
我天天给你上供,敬香。
”说着,把香插了上去,拿出苹果、香蕉、橘子三样东西摆在佛像的面前,又双手合十站了那么一会儿,便走出屋来。
古槐下没有人,远处能听着豆腐脑的叫卖声和从梅子妈家飘出的哀乐。
那豆腐脑的叫卖声和哀乐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老歌在巷口荡漾着,听了让人感慨。
广琴娘想,今天该给梅子妈送行了。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阳光还是那种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舒服。
那只猫走了过来,不一会儿那条狗也跟来了。
广琴娘问狗,说:
“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人家都忙,没心思管你。
”
狗不会说话,可能是明白广琴娘的意思,低眉顺眼地看了一眼老太太,显得挺可怜的样子。
广琴娘又说:
“等梅子妈走了,你就到我家吧,吃啥好坏你也别挑,保证饿不着你。
”狗听了,走近了广琴娘,用舌头给广琴娘舔了舔脚上的鞋子,挨着广琴娘趴下了。
猫走了过来。
狗没有像以前那样站起来,只看了一眼猫。
猫“喵”地叫了那么一声,来到了狗的眼前。
狗没有动,又闭上了眼睛,像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想眯一会儿。
猫围着狗转了那么一圈儿,最后来到了它的眼前,用爪子一下一下挠着狗的脑门儿。
豆腐脑推车走了过来。
老太太躬着身子,推着一辆小小的四轮车,上面有个木桶,里面装的是豆腐脑。
广琴娘说:
“别卖了,我看你走路都不稳。
”
豆腐脑说:
“挣点儿是点儿,这一个月的买药钱就不少,不能总管孩子要。
想当初也没说办个养老保险。
”说着,坐在了广琴娘一旁的石头上。
广琴娘说:
“保险也给不了几个钱。
你得交好几万,到年头儿了,才给你发个千八百的。
说白了,就是自己给自己开资,没什么意思。
”
豆腐脑说:
“像你这退休的还行,老师,退休金不少开。
”
广琴娘说:
“剩不下,也都买药儿了。
”
豆腐脑说:
“听说没?
梅子妈家打起来了。
”
广琴娘问:
“为啥呀?
”
豆腐脑说:
“老太太临走的时候有要求,想穿唱戏的戏装走。
儿子不同意,说人死了都穿装老衣,哪有穿那个东西的,就说什么也不给买。
女儿要给买,当哥的就是不让,就打起来了。
”
广琴娘说:
“这儿子也太不孝顺了。
”
豆腐脑叹气道:
“是啊,这儿子是白养了。
”
广琴娘想了想说:
“这样吧,她的儿子不给买,我给买,就算咱俩给梅子妈买的。
也不枉咱们姐们儿相处一场。
”
豆腐脑说:
“这样好吗?
”
广琴娘说:
“我跟你说过,我欠梅子妈的情。
”
豆腐脑说:
“不就是那块地瓜嘛。
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
梅子妈恐怕早就忘了。
”
广琴娘说:
“人家忘,咱不能忘。
我总觉着对不起梅子她妈。
其实也不是地瓜的事儿。
我总想啊,人活在世上一辈子,还是不要欠人什么的好。
都不容易,干吗要欠人家的呢。
你为了生活,人家也是为了生活。
既然欠了,就得还。
这样活得才踏实。
说实在的,总想还梅子妈这个人情,就是没有机会。
这回她走了,就算给我一次机会,再不补偿,以后还真就补偿不了了。
” 豆腐脑说:
“要这么说,我也得感谢感谢你和梅子妈,我做的豆腐脑你们基本上天天买。
我就想,我这豆腐脑能那么好喝吗?
还不是你们捧我,让我多卖几碗出去。
”
广琴娘说:
“要感谢也行,今儿我过生日,中午你就多喝点儿,我就高兴了。
”
豆腐脑说:
“摊上你们这些好邻居,我这